波謝洪尼耶遺風 29 瓦連亭·布爾馬金
    瓦連亭-奧西貝奇-布爾馬金是我們窮鄉僻壤地方唯一受過大學教育的人。

    在他讀大學的時候,他的老祖母去世了,她給心愛的孫子在我們家鄉留下一片規模不大、經營得卻很完善的莊地,將近兩百名農奴。大學畢業後,為妹妹們著想,他放棄了父母田莊上他應得的一份祖產,住到祖母的莊園裡來。回家後,他拜訪村鄰,對他們宣稱,他既不想當官,也不打算為選舉活動效勞,更不願和別人爭權奪利,他將住在自己的維利吉諾村,做個無拘無束的自由人。

    他不喜歡村鄰,村鄰們也不喜歡他。村鄰們原以為來了一個值得追逐的未婚男子,以為冬季裡他將在他們的舞會上大顯身手,向小姐們獻殷勤。結果大失所望,他不過是個沉默寡言、動作笨拙、甚至靦腆的年輕人,不折不扣的慢性子。最初,村鄰們誘導他,派人邀請他,可是他往往婉言謝絕,難得出門應酬,因此,不久大家死了心:希望他參加波謝洪尼耶的冬季社交活動是枉費心機。

    他帶回來許多書籍,住在維利吉諾莊園裡,閉門讀書。他甚至連產業也懶得經營。他把祖母生前委派的那位忠實可靠的村長符拉斯叫來,同他談了這樣一席話:

    “你聽著,符拉斯!你是一個正派人嗎?是不是?”

    聽到這個問題,村長不禁大吃一驚,睜大眼睛盯著少東家。

    “我不是懷疑你,只是間問:你是個正派人嗎?嗯?”布爾馬金追問。

    “這還用問嗎,我想……”符拉斯嘟噥說。

    “好極啦,你是正派人,我是正派人,我們這裡全是正派人!我相信你,相信大家!”

    瓦連亭-奧西貝奇向他伸出一只手,當然是表示要和他握手的意思,可是村長卻卜通一聲跪下去親吻它。

    “噯,你怎麼啦!我根本不是這個意思……請你別干這種蠢事!”

    很可能,這番談話被哪位吉尖嘴利的鄰居作了某些渲染,而且渲染得酷似出於布爾馬金之口,以至傳遍全縣,成為大家取笑的話柄。

    幸虧祖母善於識人,村長果真是個正派人。因此,少東家的產業經營得跟老祖母在世時同樣井井有條。莊地的收益不多,但是對於一個沒有特殊需要的單身男子來說,已經夠用了。瓦連亭-奧西貝奇甚至能撥出一部分收入,供冬季裡到莫斯科小住一兩個月的開支;那時就可以擺脫偏僻的家鄉的混亂,好好休息一番。

    他是個心地純潔、道德高尚、幾乎是白玉無瑕的人。布爾馬金屬於那些富於自我犧牲精神的理想家之列,因為有了他們,在四十年代的黑暗中才造出了一線光明,激勵著富於同情心的人們。在長年累月的壓抑之後,人們破天荒第一次感覺到,善和人道並沒有完全泯滅,人類的形象,即令是被歪曲了的,也仍然不失為人類的形象。不錯,在這個意義上產生的運動還僅限於文藝界和高等學府;不錯,這個運動還帶有偶然性,時起時落,但是,這偶然發生的運動,在它脫穎而出的時候,挾持著極為強烈的熱情和極為堅定的信念,因而必然會留下嶄新的跡印。火炬孤零零地燃燒著,但它發出的光卻如此明亮,以至後來,當它被人認為不能繼續燃燒的時候,要想撲滅它,也大非易事。

    布爾馬金是格朗諾夫斯基1的學生,是別林斯基的熱烈的崇拜者。這些人不是通常所說的“學者”,他們喚醒社會的感情,具備用語言點燃別人的心靈的絕大才能。這在當時是極為需要的。大批默默無聞的青年信奉他們的教義,起來傳播他們的關於善、人道、愛的熱烈言論。他們甘冒殺身的風險,播種真理,無論這啟蒙者的功績會遭到怎樣的懷疑,無論這功績將淹沒在什麼樣的無法預卜的泥淖中,他們也決不因此而裹足不前。

    1格朗諾夫斯基(1813—1855)是俄國社會活動家,莫斯科大學著名的歷史教授,西歐派小組的成員,曾揭露農奴制的罪惡,傳播進步思想和人道主義。革命民主派作家對他的活動的啟蒙作用,評價甚高。不過他的世界觀基本上是唯心主義的。後期與別林斯基等決裂,成為自由主義者。

    瓦連亭早在念大學的時候便靠攏了這些有信仰的熱心人士組織的團體,真心誠意地愛著它。他讀了許多東西,間或也動筆寫寫文章,但是,說實在的,他的才氣不大。他是個二流的好活動家,同道者的最忠誠的朋友。小組的成員對他的看法正是這樣,他們非常珍視他的真誠的信念。

    就道義而言,小組成員的堅定熱情,無論怎樣完美無怨,同時卻為一個根本性的弱點所苦。這種熱情沒有現實的基礎。真、善、美,這是當時優秀人物所追求的理想,遺憾的是,他們不是在生活中,而是在藝術、僅僅在純藝術領域中尋找實現這些理想的道路。

    然而這是可以理解的。那時的生活環境象一座緊鎖門戶的建築物,鑰匙掌握在各級無法無天的官吏們手中,他們嚴防外人闖入這座建築物,以致關於“現實性”這個概念本身也好象從社會意識中消失得無影無蹤。音樂、文學、戲劇占據首要地位,成為激烈而坦率的爭論對象。大家都記得關於莫恰洛夫1、卡拉台金2、史遷普金3等人的爭論;他們的每一個手勢都會引起許多熱烈的議論。真、善、美的提倡者甚至注意到了芭蕾舞。桑柯夫斯卡雅4和海麗諾的名字響徹在所有的咖啡館中,成為友好之間的話題。芭蕾舞演員不是普通的舞蹈家,而是左右世人喜怒哀樂的“新語言”的優美的闡釋者。

    1巴-斯-莫恰洛夫(1800—1848),俄國著名悲劇演員,出身於地主家奴,以扮演哈姆雷特、奧瑟羅、李爾王和席勒的悲刷的主角著名,他的活動對俄國戲劇藝術的發展有很大影響。

    2卡拉台金(1802—1858),俄國名演員,扮演古典劇目的悲劇主角,享有盛譽。

    3史證普金(1788—1863),俄國著名喜劇演員,農奴出身,扮演《智慧的痛苦》、《欽差大臣》等喜劇中的主角,最負盛名。

    4桑柯夫斯卡雅(1816—1878),俄國著名女芭蕾舞演員。

    這種脫離現實基礎的情況使某些人的生活產生了可悲的兩重性。農奴制是可憎的,卻找不出拒絕享受它的成果的英雄。無匱乏之慮的溫飽,加上有保障的悠閒,這樣的生涯是如此誘人,誰肯拿起手杖,為自己的衣食勞碌奔波。這樣,生活便自然而然地分為兩半:一半獻給奧爾穆濟德1,另一半獻給阿裡曼2。

    1古波斯宗教神話中,奧爾穆濟德神代表光明與善良,阿裡曼神代表黑暗與邪惡。

    2古波斯宗教神話中,奧爾穆濟德神代表光明與善良,阿裡曼神代表黑暗與邪惡。

    但是,除去個人生活中的兩重性之外,還有一個由於缺乏切合實際的興趣而招來的危險……某些可能在將來產生變節行為的矛盾因素的侵蝕,是這種危險的根源。

    “純真”是那時被視為極其可貴的品質之一。它是一種無可懷疑的、一提到它就只能肅然起敬的東西。但是人們胡亂地套用它,往往把它同淺薄和無知混為一談。這是一種足以引起十分可疑的後果的謬誤。農民喘息在奴隸制度的重軛下,可是他們卻被視為santa Simplicitas1;官吏貪贓枉法,但這也被說成是一種Santa Simplicitas;無知、黑暗、殘忍、專橫籠罩四方,但這又被說成是Santa Simplicitas的一種形式。生活在這種所謂“純真”所表現的五花八門的形式中,呼吸是困難的,但是沒有追究責任的理由。

    1拉丁語:純真,或純真的人。

    其次,除了這個關於“純真”的神話之外,還制造了另外一個神話,說是現存的東西,僅僅因為它存在著,所以它就是合理的。這個公式證明:最大的熱忱也不能止於滿足熱忱本身的需要,而不感覺到必需接觸實際生活,同時,這個公式似乎還可以用來解釋這個現象:為什麼人們對某種生活制度心懷不滿,卻又能毫無反抗地廁身於其中。自然,只有善於用成套的理由來辯護和調和各種似是而非、極端混亂的概念,這種現象才可能存在。後來的事實證明,變節行為就是十分巧妙地利用這些辯解來實現的。

    然而,不管四十年代的理想主義怎樣脫離實際生活,但是它本身仍然給自己的信徒提供了真正美妙的時光。思想燃燒著,心急遽地跳蕩,整個身心充滿了無上的幸福感。這也是應該感謝的。當心靈渴望著有人哪怕是悄悄地說聲“sursum corda!”1並且焦急地等待著……的時候,是會出現平民時代的。

    1拉丁語:“我們義憤填鷹!”

    閒話少說,言歸正傳。布爾馬金住在祖傳的莊園裡,毫不抱怨孤獨的生活。他讀書,跟朋友通信,耐心地等待著到莫斯科去過兩、三個月的時光的到來。

    然而,無論他怎樣嚴守深居簡出的准則,他卻無法完全避免與鄰裡們的往來,因為他的父母住在鄰近的村子裡,他必須去看望他們。

    布爾馬金老兩口生活得很美滿,常常有客人去拜望他們。他們有兩個待字閨中的女兒;也得給小姐們安排一些娛樂的機會。不錯,在地主們當中,除了沉湎於淫逸生活的積習難改的單身漢之外,再也物色不到合適的未婚青年,但是有一個騎兵團駐扎在縣城裡和四鄉中,軍官之中看來有不少可以獵取的對象。所以,不經常接待賓客無論如何是不行的。

    因此,老兩口的家裡常常賓客滿座。布爾馬金每次到這裡來的時候,總要碰到許多客人,其中大多是軍官、士官生和小姐們,他們在我們縣裡一向是很多的。瓦連亭拘謹而謙遜;他從不邀請客人上他家裡去,卻無法回避結交朋友,因為他的雙親幾乎常常逼著他,給他介紹朋友。

    “我們的布爾馬金很孤僻,”他們說,“你們大伙兒出點力,改變改變他這種性格吧!”

    女地主卡列利亞-斯傑潘諾夫娜-切普拉柯娃和她的四個女兒,是老兩口家裡最常來的女客中的幾位。切普拉柯娃是個窮寡婦(她只有五十名破產農奴),獨力支撐著僅有四個閨女的家庭,家景非常不好。她的莊園坐落在號陽河的高岸上,宅子腐朽不堪,隨時有倒塌的危險。村鄰們管它叫“破廟”,她住在這座“破廟”裡居然毫無懼色,他們覺得非常奇怪。地板顫顫巍巍,窗戶和牆縫漏風;冬天裡無論用什麼巧妙辦法也對付不過去。修吧,沒有錢,再說,恐怕也修不勝修;得蓋新屋,可是她不僅出不起工錢,也沒有木料。

    可是寡婦並不灰心。她有四個女兒,依次小一歲,個個生得姿色出眾,剛滿十七歲的小女兒尤為俏麗。所有的軍官,無論老少,沒一個不愛她們,克洛勃古琴少校甚至把師參謀處搬到了切普拉柯娃家所在的村子裡。他自己住在一座農捨裡,常常同一些他所中意的下級軍官一起偷看切普拉柯娃家的小姐們在號陽河中戲水和洗澡的景致。小姐們呢,誰也不能擔保她們是不知道有許多貪饞的眼睛在窺視著她們的。

    這種窺浴活動引起了許多閒話,人們說寡婦為了將女兒們“塞出去”,未免太不講究方式。不過鄰居們對於此事卻抱著諒解的態度,因為他們知道,背著這麼沉重的包袱日子委實不大好過。

    “替人家想想吧,”他們說,“靠五十名農奴哪能養活這麼一大堆孩子!吃喝穿戴,交際應酬,談何容易!在河裡弄一幅美人沐浴圖,也是迫不得已啊!”

    寡婦是否讓女兒們吃過飽飯,不得而知,不過從四個女兒的身體看,倒看不出營養不足的痕跡;在家裡,她們的穿著如何,不得而知,但是在交際場合中,她們的行頭並不比別人遜色。寡婦心靈手巧:裁縫新衣,翻改舊貨,她樣樣在行。唯一的不幸是她請不起客,因為她既沒有錢,居住條件又太差。可是,軍官先生們還是間或來看望切普拉柯娃母女,借此排遣寂寞。沒有茶,他們就喝點牛奶;沒有白面包,他們就吃點牛油黑面包。

    卡列利亞-斯傑潘諾夫娜從前也有過一段不愁衣食、優閒自在的生活,相形之下,現在的景況,就顯得更加不如人意。她本人出生在庫利采夫家,那是個以交游廣闊出名的好客家庭。她的丈夫是縣警察局長,和他繼任者梅塔爾尼柯夫一樣,直到謝世之日,一直擔任著這個職務。他們的日子過得很好,快樂而優閒;切普拉柯夫弄的錢很多,花得也不計其數。丈夫耽於吃喝,妻子講究穿戴,他們經常宴請賓客。快活的日子好象沒有盡頭。那時房子已經損壞,本當立即考慮造幢新屋,可是切普拉柯夫拖延復拖延,直拖到他魂歸西天,留下他的寡妻和四個女兒為止。他得了中風症,突然死去,弄得連安葬費用也拿不出來。平日裡,他們得過且過,從沒想到積蓄一個戈比。頭天晚上還是門庭若市,喜氣洋洋,第二天一早便冷冷清清,空無所有了。

    這事發生在十年前。寡婦的眼淚流盡了。不久,卡列利亞-斯傑潘諾夫娜明白了自己的處境:她不會理家,過慣了現成的日子,因此遇到第一個考驗時,她自然立即手足失措了。幸虧女兒們還小,開銷不需要太多,否則只好背起口袋出去討飯了。還應該明白:昔日的歡樂已經一去而不復返,前面等著她的是全然不同的新生活。替寡婦說句公道話:雖說她省悟得遲一點,但畢竟還是明白過來了。

    她不得不請求村鄰周濟她。布爾馬金老兩口最同情寡婦,有一次,他們把她的小女兒柳德米拉接去小住幾天,就此把她留了下來,和自己的兩個女兒一道受教育。後來女兒們漸漸長大,從美麗的小女孩變成俊俏的少女。我上面已經說過,柳德米拉長得特別標致,軍官們全管她叫米洛奇卡。應當為女兒們物色姑爺了,這對寡婦來說,無異於一場令人惴惴不安的考試。

    她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騎兵團軍官們身上,但是,這些青年軍官雖然樂意賞玩美人們的秀色,卻不想求婚。當卡列利亞-斯傑潘諾夫娜閃動著淫邪的媚眼兒(她本人的姿色也還能惹人憐愛),談著獨居生活的寂寞,談著她有四個女兒(而且簡直是仙女),她該多麼福氣之類的話時,連參謀處那些老光棍軍官們也只是微微動動胡子了事。

    “我看您,謝苗-謝苗尼奇,”她勾引著克洛勃吉琴少校說,“老是孤單單一人!常到我們家去玩玩吧,要不然,對門對戶,哪輩子也見不著面。”

    “太太,我一定去。”

    “一定去吧,沒理由不去!我的女兒們……可以唱歌,彈鋼琴給您聽……晚上去玩兒吧,我們一定叫您過得很愉快。”

    果然,在這次談話後的第二天,少校修飾得漂漂亮亮,渾身灑滿了香水,在晚上七點光景來到“破廟”。正是初秋時分,黃昏早已降臨大地;“破廟”的大廳裡潮濕而昏暗。少校走進前室裡,不見僕役,使假咳數聲,又大聲擤著鼻子,在大廳裡徘徊著,等候女主人的接待。他的腦子裡轉著一個卑鄙的念頭:最好是把馬麗亞-安德烈耶夫娜(大女兒)這樣的小妞兒弄上手,不過,不是娶她,而是讓她……陪著喝茶。當母女們終於聽見他的響動時,他已經這樣幻想了十來分鍾。

    “喲!是謝苗-謝苗尼奇!稀客稀客,請到客房來坐!”卡列利亞-斯傑潘諾夫娜在客房門口招呼客人,“客房裡舒服些!”

    僕人送來兩支蠟燭,接著,四個女兒鬧鬧嚷嚷,蹦蹦跳跳跑進來。少校把皮靴上的馬刺碰得卡卡響,眼珠兒骨碌碌亂轉。

    “敬您一點什麼呢?”寡婦張羅著,“我知道,男人們愛喝摻羅姆酒的茶,可是我們,請原諒,沒錢買羅姆酒,茶葉也沒有。您不高興來點牛奶嗎?”

    “哪裡哪裡!為什麼不高興呢,太太?”

    寡婦辛酸地訴起苦來。丈夫活著的時候,他們家裡應有盡有:茶葉,羅姆酒,葡萄酒,下酒菜……。還有幾匹駿馬,特別值得稱道的,是有一輛三匹馬拉的轎車。死去的丈夫為了添置這部三駕馬車,整整挑選了兩年,終於在她命名日那天,選中一輛轎車送給她,作為禮物……那時,她常常親自駕車。村鄰們來齊了,她叫僕人套好車,將四、五位騎兵軍官安頓在車上,有的坐在前面,有的坐在旁邊,一聲吆喝,馬車便風馳電掣地向前奔去。車子愈跑愈快。軍官們害怕出事,對她叫道:“慢點兒,卡列利亞-斯傑潘諾夫娜,慢點兒!”她卻偏偏越駕越快……

    “那時候日子過得真美,真快樂。要什麼有什麼,只有鳥奶沒有1。喝茶的時候,又是羅姆酒、又是檸檬、又是鮮奶油,你愛摻什麼就摻什麼。不過,有時候也一邊醋茶,一邊問:您摻點什麼?您摻點什麼?摻檸檬汁嗎?摻羅姆酒嗎?可是晴天一霹雷,什麼都完了……連貴客來了,也沒有什麼好招待!”

    1詼諧語,意為什麼都有。

    寡婦垂下頭,偷偷瞟著少校,看他有沒有同情她的表示。

    “我去弄一斤茶葉來,好嗎,太太?……”他終於開口說,“順便叫他們弄一瓶羅姆酒。”

    “噯,您這是干什麼!這怎麼敢當!您要是弄點五味酒來您自己喝,象在家裡一樣,那倒可以。茶葉我們不需要:我們已經戒掉了喝茶的習慣!”

    “沒關系,太太。上帝保佑,習慣是可以恢復的!”

    這些話是一個好兆頭,特別是克洛勃吉琴一邊說著,一邊貪婪地盯著馬麗亞-安德烈耶夫娜,弄得她面紅耳赤、渾身發熱。他出去弄茶葉和酒去了。

    “當心點,馬莎,別放過機會!”卡列利亞-斯傑潘諾夫娜悄悄對女兒說。

    她們沏好少校拿來的茶,盡管已經戒掉了喝茶的習慣,還是心滿意足地和少校一道兒喝了。少校一杯接一杯地喝著五味酒,連卡列利亞-斯傑潘諾夫娜也覺得心疼起來。茶也罷,酒也罷,他都不會拿回去的(把它留下來該多好),一下子快要把一瓶酒都喝光了!但願他留下甜蛋黃醬1!可是克洛勃吉琴仍然一個勁兒喝著,同時愈來愈淫邪地逼視著馬莎,並且自言自語地說:

    1用蛋黃、糖和酒調制。寡婦家平日買不起酒和糖,無法調制招待客人。

    “最好是把這個小妞兒……不是娶她……是……她給我斟茶,我呢,就象眼前這樣喝著五昧酒……”

    不用說,馬麗亞-安德烈耶夫娜是這個臨時安排的晚會的女皇。她唱完《別了,我的天使》,又動情地唱《朝露啊,別照紅我的臉兒;晨露啊,別灌醉我的心兒》,少校感動得熱淚盈眶。然後,她在那架發著古絲理琴同樣聲音的老透了的舊鋼琴上彈出一支《你別相信》的變奏曲,少校又感動得流下眼淚。他貪饞地盯著少女,卡列利亞-斯傑潘諾夫娜看到這副光景,暗自思忖:要不要回避一下,讓他們兩個單獨留下來呢?但是她仔細看了看克洛勃古琴,相信他完全醉了。

    “再見吧,太太!”正當卡列利亞-斯傑潘諾夫娜對女兒的親事想入非非的時候,他忽然告辭了。

    說完,他歪歪倒倒地走出了客廳。

    從此,少校常來串門。他每次到“破廟”,都帶著一瓶羅姆酒,隔一周帶來一斤茶葉。這分明是他想出來的一條“條令”。事情順當地進行著,寡婦高興極了,她愈來愈深地沉浸在女兒的親事的幻想中。

    “您孤身一人,覺得寂寞嗎,謝苗-謝苗尼奇?說老實話……寂寞嗎?”她纏著他問。

    “有點兒寂寞,太太。”

    “那您就娶一位太太吧!我們這兒有的是閨女——花兒朵兒,滿園子淨是!”

    少校神秘地笑而不答。

    “真的!您在衙門辦事,年青的妻子在家裡管理家務,該有多美啊!現在是勤務兵侍候您喝茶嗎?”

    “是勤務兵,太太。”

    “您瞧!到了那時候,晚上您就象現在這樣坐著,妻子給您倒茶,您喝五味酒,該有多美啊!”

    “敢情是太美了,太太。”

    “那您為什麼還這樣辦呢?”

    “最好……不這樣,而是……”

    寡婦驚詫地望著少校,不懂他是什麼意思。但是很快她就恍然大悟。克洛勃吉琴作了許多明明白白的暗示,再沒什麼好疑惑的了,原來他想……

    把女兒嫁給少校的希望落空了。但是寡婦並不灰心,繼續為女兒的婚姻積極地活動,一個不成,再找另一個。凡是有軍人出場的地方,她都親自出馬,親自跟他們周旋,逼著女兒們大獻殷勤。總之,為了叫人看到好看的一面,她使盡了渾身的解數。但是她時運不佳,連那些最單純的騎兵少尉們,也不知為什麼總是詭秘地斜眼兒瞟著美麗的姑娘們,仿佛說:好是好,最好別明媒正娶,玩玩算了。“破廟”裡的光景一無例外地嚇跑了老老少少的軍官們。

    小布爾馬金出現的當兒,恰好是卡列利亞-斯傑潘諾夫娜開始失去一切希望的時候。看到瓦連亭-奧西貝奇之後,她不禁精神為之一振。內心的聲音悄悄對她說:喏,他就是個……好姑爺:於是她又信心百倍地轉起念頭來。只有一點拿不穩:四個女兒中,年青人會看中哪一個呢?

    小女兒柳德米拉比三個姐姐漂亮。她既不肥胖,也沒有姐姐們那種別具一格的陡直的大腿;相反,她甚至有幾分清瘦,不過這清瘦恰好襯托出她那必將經久不衰的秀色。她身材修長,體態勻稱,有一副初顯輪廓的處女的胸脯,宛若從海浪中現身的維納斯1。姣美的小臉兒微露嬌癡的表情,金黃色的又長又粗的辮子垂在腰際。她的整個身子充溢著無限的溫柔,而這比她那異常質樸的美貌更能使人心蕩神馳。她不去迎接歡樂,卻能招來異性的青睞、當人們瞧著她的時候,她嫣然一笑;當青年人在舞會上接觸到她的腰肢,眼裡閃射著火花時,她甚至仿佛感到不勝驚奇。

    1希臘神話:維納斯是愛情和美麗的女神。相傳她是從海裡的浪花中現出身來的。

    米洛奇卡迷人的姿容,和她的缺乏教養、幼稚,和她的浸透了整個身心的極端遲鈍,恰好形成尖銳的對照。她不和人攀談,但她的沉默卻是那樣妙不可言,使人感到,如果在她身旁沉默地呆坐一輩子,也不會覺得寂寞。

    “您怎麼不開口呢,柳德米拉-安德烈耶夫娜?隨便談談吧!”軍官們糾纏她,“喏,比方說,說我愛……”

    “-,不,別打擾我!……我懶得開口,”她回答說,閉上眼睛,好象要睡覺了似的,“你們淨說些無聊的話!”

    軍官們果然不再驚動她,他們甚至發現,沉默是她的特權之一。如果她開口,天知道她會說出什麼話來。倒不如坐在那裡欣賞她——這也盡夠啦!

    甚至在軍官們當面管她叫“米洛奇卡”1的時候,她也不生氣,只是蜷著身子,仿佛人們在阿她的癢似的。

    1米洛奇卡是“親愛的”的意思,只有很親密的人才能這樣稱呼。

    “柳德米拉,安德烈耶夫娜!米洛奇卡……您不是米洛奇卡嗎?”

    沉默。

    “米洛奇卡!我們全愛上您了!”

    “哪能全愛上!”

    布爾馬金在父母家遇見柳德米拉時,立刻被她的美驚住了。在他看來,美是聖物,而“女性的溫柔”更是雙倍的聖物。少女的極端幼稚當然逃不過他的眼光,但這是“純真”的表現,正是青年人所崇拜的理想之一。只有一點叫人很不高興,那就是,軍官先生們未免過於無禮地糾纏她,而她顯然無力回擊他們。然而,這也是一種應當頂禮膜拜、全盤接受,不應當妄加評論的“純真”。總有一天,她的心會自然而然敲起警鍾,那時她便會忽然成熟起來,“發現天上有上帝”了,但是在她還沒有到達那一天的時候,就讓這顆心保持平靜,讓這美傲然獨立吧。

    布爾馬金老兩口對米洛奇卡贊不絕口。他們說她是個又文靜又和善的少女,幾年來,她幾乎成了他們家裡的正式成員,他們從來沒有發現她有什麼叫人不愉快的地方。不錯,她似乎有些頭腦簡單,但這是會改變的。只要嫁了個好人,她就會立刻開竅。

    他們一邊這樣談論,一邊愛憐地瞧著兒子,仿佛在忖度兒子心裡產生的感情,而且並不反對鼓勵它一番。

    卡列利亞-斯傑潘諾夫娜也覺得布爾馬金是個好對象,竭力要把米洛奇卡從癡呆中喚醒過來。

    “你怎麼老打哈欠,糊塗蟲!”她對女兒說,“我的小祖宗,睡著了是找不到丈夫的!”

    “媽媽,我覺得,沒什麼……”

    “說得倒好,沒什麼!老這麼沒什麼,你就完了。你應當對這個人多表示一點好感。對別人,你可以說沒什麼,對他,不能沒什麼!凡是聰明姑娘,總是讓規矩男人對自己隨便點兒,這不算罪過。可你呀,象個女王,縮著身子,坐在那兒!”

    總之。兩個青年人過了好久才親近起來。盡管母親訓導有方,米洛奇卡還是遲遲未能從天生的遲鈍狀態中覺醒過來。布爾馬金也很靦腆,難得跟這個美人交談兩三句毫無意義的話兒……

    不過他的時刻終於到來了。一天,當他知道米洛奇卡在他父母家裡作客之後,他立刻趕過去了。這一次與往常不同,他在他們家裡沒有碰到一個外人。是一個漆黑的十月的夜晚;房裡只點了幾根蠟燭頭,昏昏暗暗;老人們已經安息了;姐妹們好象事先約好似的,一個個溜走了,只留下柳德米拉-安德烈耶夫娜一人在客房裡,一副平日價懶洋洋的樣子,象是在打瞌睡,又象是在想什麼心事。

    “您在想什麼?”他問,在她身邊坐下。

    “沒什麼……沒想什麼……”

    “不,我是想知道,當您獨坐沉思的時候,您心裡會產生一些什麼思想?”

    “我心裡干嗎要產生什麼思想呢?……”

    她挪動身子,把搭在肩上的舊毛料技巾裹得更加嚴實,然後緊緊靠在沙發背上。

    “從來沒有什麼叫您激動嗎?沒有什麼使您高興,或者使您痛苦嗎?”他繼續盤問。

    “有什麼好高興呢……媽媽常常罵人,唔,不消說,是因……”

    “她為什麼罵您呢?”

    “不稱她的心,她就罵……我不大愛說話,她罵,我不會應酬,她罵……”

    “這算什麼過錯!”

    “都是我不好。她為我們操心,可是我自己太不關心自己的幸福。”

    布爾馬金深為感動。

    “米洛奇卡!”他也象全家人一樣用暱稱稱呼她,“您是聖女!”

    她驚奇地望了他一眼。

    “是的,您是聖女!”他興奮地重復說,“您自己還沒意識到,您身上有多少溫柔、純潔的東西啊!您是聖女!”

    “噯,瞧您說的:哪裡有這樣的聖女!聖女一年四季吃齋,可是我只在四旬齋期才吃素。”

    這個回答分明是頭腦簡單的表現,但是卻使布爾馬金更加感動。

    “您是溫柔、純潔和美的化身!”他說,“您就是最優秀的人們頂禮膜拜的純真的人。”

    “媽媽也常說我幼稚1。”

    1柳德米拉把“純真”理解為“幼稚”,是與布爾馬金的原意大異其趣的。

    “啥,不,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您身上沒有別的姑娘的矯揉造作、裝模作樣、弄虛作假。您本身就是真,您本身就是純潔……您本身就是純真!”

    他抓住她的手,她毫不扭捏地讓他握著。

    “告訴我!”他接著說,“您從來沒有想到過有一個人,他願將整個生命獻給您,撫愛您,象保護聖物一樣照顧您嗎?”

    “噯,瞧您說的!”

    “告訴我,您能愛這樣的人嗎?您願意對他敞開您的靈魂、您的心扉嗎?”

    她沉默著;她的臉上卻掠過一抹類似羞澀的覺醒的光彩。

    “告訴我!”他堅持說,“如果這個人是我;如果我發誓把我整個兒奉獻給您;如果我決心為您赴湯蹈火,把自己的生命和自己的靈魂,置之度外,您會愛我嗎?”

    他緊緊握住她的手,竭力忖度著他這番愛情的表白在她身上產生了什麼效果。

    “您會常常帶著我出去串門嗎?您會給我縫漂亮衣裳嗎?”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神態是這麼自若,仿佛在她“純真”的內心深處只有這兩句肺腑之言。

    提出這兩個問題的方式甚至使布爾馬金吃了一驚。如果她換個方式問他,他是否會“寵愛”她,哦:他准會回答說:他會寵愛她!撫愛她!熱愛她!而且也許還會拜倒在她的裙下……可是她問的卻是:“出去串門”,“縫漂亮衣裳”!這種話聽起來未免太俗氣了。

    他站起身來,激動地在房裡來回踱著。唉!顯然是生活的微風還沒有吹到這個神秘的生物身上,而全部問題在於她能否有一天敞開心扉,迎接這生活的微風。’許多互相矛盾的想法匯集在他腦子裡,亂做一團,使他無法細細咀嚼其中任何一個想法。自然,最終取得勝利的還是早就在他心裡醞釀成熟的決定,它清晰地描繪出了能使激動的感情趨於平靜的必然的前景。

    “柳德米拉-安德烈耶夫娜!”他說,莊嚴地向她伸出一只手去,“我向您伸出我的手1,握住它吧!這是一個正派人的手,他將領著您沿著人生道路勇往直前,登上真、善、美的高峰。讓我們以夫婦的名分出現在上帝和人們的面前吧2!”

    1求婚的表示。

    2即正式結婚之意。

    “媽媽……”

    “唔,不,別談媽媽吧!讓這寶貴的時刻留下喜悅的、純潔的回憶吧!我尊敬您的媽媽,她是個可敬的女子!但是,讓我們把自己未來的幸福,僅僅歸功於我們自己,僅僅歸功於我們豁然開朗的心靈吧!您給我這個幸福嗎?給我嗎?”

    她懶洋洋地用微笑作了回答,抓住他的手,把他拉到自己身邊。然後,她好象被火熱的感情攫住,主動向他挨過身去,吻他。

    “喏,給您!”她說,羞得面紅耳赤。

    當布爾馬金老兩口醒來時,他們的兒子已經做了未婚夫。他們把這個喜訊告訴了卡列利亞-斯傑播諾夫娜,整個晚上在“天倫之樂”的氣氛裡過去了。瓦連亭-奧西波維奇不再象往常那樣羞澀,他很樂意讓大家開他的玩笑,盡管有些玩笑使他非常討厭。因為聖誕節前的齋戒期已經臨近,所以決定在聖誕節的肉食期間舉行婚禮。

    布爾馬金高興極了。他要求他的未婚妻不要回“破廟”去,好讓他每天看見她。他們兩人單獨呆在屋角裡;他絮絮不休地談著,竭力要把她領進他所理想的境界;她把頭倚在他的肩頭上,懶洋洋地靜聽著他的高論。

    “真、善、美,這是能使人生達到至善境界的三大要素,有了它,人就有充分的理由認為自己不會為生活的苦難所毀。這樣的理想能給人提供擺脫那充塞塵寰的假、惡、丑的避難所。理想使卓越的天性不受生活的桎梏所羈縻。什麼叫沒有理想的生活呢?就是那種為猥瑣小事所腐蝕的生活,如是而已。斯特隆尼柯夫們、普斯托捷洛夫們、彼爾洪諾夫們,就是滿足於這種生活、自甘墮入這種生活泥淖中的人。……不,我們不能這樣生活。我們要去接近志同道合的人,在思想交流中、在為共同理想的奮斗中尋求那使我們赤誠的心激蕩不已的崇高本能得到應有滿足的東西……米洛奇卡!你願跟我走嗎?跟我走嗎?”

    “你上哪兒我就跟你上哪兒……”

    “唉,不,不是這個意思!我想問問你,你理解我嗎?理解嗎?”

    “親愛的!我還很蠢……親親我吧!”

    “不,你不是蠢,你是聖潔!你是真,你是善,你是美,而這一切又都包藏在純真之中!哦,聖潔!在我心裡還只是初步醞釀著的東西,你已經把它體現出來,築起了巍峨的大廈!”

    他抓住她的雙手,熱情地吻著。

    “和我在一起,你感到寂寞嗎?”他問她,“寂寞嗎?”

    “不,還好……”

    “不要緊,等結婚以後,我們就上莫斯科,我介紹你認識我的朋友們。我們會使你快樂的。我了解,你需要歡樂……嚴肅的日子在後頭,現在你還年青,應該讓你的生活象河水一樣快快活活、無憂無慮地流著。”

    在他們進行這場談話的時候,老人之間展開了嫁妝問題的討論。卡列利亞-斯傑潘諾夫娜手頭非常拮據。米洛奇卡連一件象樣的襯衣也沒有,更沒有錢做結婚的禮服。必需做上等綢緞的禮服,這是最起碼的禮節要求。她一再暗示瓦連亭-奧西波維奇,當新郎的應當辦些什麼,可是這位姑爺對任何暗示都不甚了了。末了,布爾馬金老兩口只得親自出馬,對他加以開導。

    “必須給新娘做一身結婚的禮服,”母親對他說。

    “難道她身上穿的衣服不好嗎?”他問,覺得很奇怪。

    “不是這麼說,衣服歸衣眼。結婚禮服和普通衣服大不相同。再說,要辦的事還少嗎?得做一件襯衣,縫三、四件外衣,你也該考慮一下,怎樣布置你的小家庭。你以前是單身漢,現在要成家了。得謀劃謀劃……”

    “要辦些什麼呢?您說吧!”

    “第一,要給新娘辦嫁妝;哪怕是最簡單的嫁妝,畢竟……其次,你的房子得裱糊……為你年青的妻子築個窠兒。你有錢嗎?”

    “有三百盧布,是留著上莫斯科用的。”

    “三百盧布,合舊幣倒是整整一千,但還是不夠。連上一趟莫斯科也不夠,因為,以前是你一個人去,現在得兩口子一道去。此外,行婚禮時也得花錢。至少要花兩千。”

    “我上哪兒去弄這麼多錢?”

    “辦喜事就得花錢,你不妨考慮一下:或是借債,或是變賣點什麼。不過,我勸你不要借債;那會很容易被債務困住。最好是賣一塊荒地,比如說,賣掉菲裡浦采沃莊地;葉爾莫拉耶夫准定樂意出一千五。賣了地,你就有錢了。”

    他們果然這樣辦了。瓦連亭-奧西波維奇從出賣荒地的收入中留下幾百盧布,做上莫斯科的盤川,剩下的全交給了卡列利亞-斯傑潘諾夫娜。從這時起,她便搬到了維利吉諾村。象到了自己家裡一樣,他們把家具罩上了花布,掛起了窗簾,擦淨了祖母留下的舊銀器,添置了食具,同時給新娘置辦了簡樸的嫁妝。

    這是小布爾馬金同現實生活發生的第一個嚴重的沖突。不過,他心甘情願地同這個沖突妥協了,他很滿意,無需他操心,這一切便已安排妥當;他看不出一系列類似的沖突還在後頭。

    “你的心太好了!”有一次,米洛奇卡對他說,“錢一到手就交給我媽媽了。”

    “難道還有別的辦法嗎?”

    “你本來可以請你的媽媽來辦這件事的。我媽媽一定用這些錢給我的姐姐們也做了新衣服。”

    “米洛奇卡!怎麼能這樣懷疑啊……太不該!我可憐的姑娘!得趕快把你從這個骯髒的環境中拖出來……你需要呼吸新鮮空氣!新鮮空氣!米洛奇卡!永遠不要再說這種話!我求你……永遠!”

    “唉,天聽,我只是這樣……”

    “別再提這件事了。骯髒和黑暗已經夠多了。你應當象在黑暗中為我照亮道路的理想一樣純潔、高尚、神聖。”

    布爾馬金照例忘卻了原來的話頭,越講越離題。在這樣的時候,米洛奇卡可以隨心所欲,愛說什麼便說什麼,因為她既然處於法律上所謂的無責任能力的地位,也就成了神聖不可侵犯的人物。她既然是“純真”的化身,那麼,對於她便沒有不可原諒的事。如果說,在傾聽她幼稚的自白的時候,青年人偶爾會感到有幾分不自在的話,那麼,這種不自在的感覺幾乎立刻就淹沒在他滿腦子的華麗的詞藻中了。

    他們訂於聖誕節肉食期開始時舉行婚禮。瓦連亭希望請村長符拉斯做他的主婚父親,請女管家涅尼拉做主婚母親。布爾馬金老兩口一聽這話,立刻大發雷霆,米洛奇卡甚至號啕大哭起來。

    “他們是正派人!”他揚聲叫道,“在我踏上新的生活道路上的時候,在我看來,正派人的祝福比將軍們的祝福更寶貴!”

    人們向他證明,既然親生父母健在,就不需要請主婚父母,這樣他們便強迫他打消了原意。但是他終究還是堅持了婚禮要在早晨舉行,而且只舉行最簡單的儀式,只請必不可少的證婚人參加典禮。

    “象那些小市民一樣,繞著讀經台走一圈,就完事了,”後來卡列利亞-斯傑播諾夫娜心酸地抱怨說,“既然這樣,何必做結婚禮服!也不讓大家借著燭光欣賞欣賞這可憐的女孩子!”

    新婚夫婦關在維和吉諾莊園裡,整整一個禮拜沒有出門。這個禮拜過得快樂而清靜,連瓦連亭-奧西波維奇也沒有流露洋溢的感情。

    一個禮拜後,布爾馬金小兩口上莫斯科去了。

    莫斯科充滿了喧囂和嘈雜,正是冬季的社交活動達到高潮的時光。莫斯科街頭的繁忙景象,使從未離開過偏僻故鄉的米洛奇卡眼花緣亂,目瞪口呆。布爾馬金並不富有,要求也不高,他下塌在蘇哈列娃的客店裡,這裡同樣的嘈雜,加上房間狹小,環境又不衛生,因此一到達目的地米洛奇卡使得了頭痛症。不錯,她從小住在“破廟”裡,而且不是嬌生慣養的千金,但是,鄉下畢竟寬敞、安靜、空氣新鮮。這兒呢,擁擠、喧鬧、骯髒,還有一種說不出的叫人惡心的怪味兒。透過塵封的、骯髒的玻璃窗很難看清廣場上的情景,盡管廣場上也沒有什麼好看的東西。廣場上,從早到晚響著趕集的人們的嗡嗡的喧鬧聲,停著一排一排的大車,莊稼漢和小市民們在大車附近跑來跑去。

    “我還以為你在莫斯科有一座住宅呢,”米洛奇卡環視著她將在這裡居住個把月的房間,厭惡地說。

    布爾馬金如夢初醒。的確,這有點煞風景。讓這麼美麗、這麼聖潔的女人呆在這麼可怕的環境裡!這太不象話,這幾乎等於犯罪!

    “真的,有點兒擠,”他趕忙說,“可是,我住慣了這家客店,再說,這裡的店主是個正派人。你要願意,我可以吩咐他們把隔壁的一個房間租給我們,這樣我們就有兩個房間了。”

    “得啦吧,這兒沒法住:又髒又臭……唉,你干嗎要把我帶到莫斯科來!現在,在我們家鄉正是行樂的時光……在鄰居家聚會,在縣城裡參加跳舞晚會……”

    真糟!他竟沒考慮怎樣解決米洛奇卡的吃飯問題。因為他一個人來莫斯科的時候,通常是在大英飯店吃飯,所以現在他也把妻子帶到那裡去用餐。沿路能叫到的馬車全是早已不時興的那種寒酸的貨車。長毛蓬松的農家的瘦馬、破破爛爛的挽具、沒有蓋腿車毯的簡陋的雪橇車——如是而已。米洛奇卡說什麼也不肯坐這種車。

    “得啦吧,這種車哪能坐兩個人;走到坑窪地上,准把我顛出去,”她說,幾乎要哭了。

    只好跑到“停車站”去雇一輛漂亮馬車。

    大英飯店裡人聲鼎沸。一群大學生,有已經離開學校的,有在校的,他們喝著吃著,同時高談闊論著。談藝術,談莫恰洛夫扮演李爾王的嘗試,談別林斯基的近著,談格朗諾夫斯基即將舉行的學術辯論會,等等。在場的人大部分是布爾馬金的熟人,他們熱烈地歡迎他。他把妻子介紹給其中的幾位;有兩、三個熟人甚至把座位搬過來,和他們一起用餐。布爾馬金覺得很幸福;他好象又回到大學生活的氣氛中,談話撥動了他的最活躍的心弦。他完全聽憑感情的支配,不時跳離座位,跑到別的餐桌上,參加別人的談話,總之,從他的舉止來看,他似乎全然忘了他的愛妻。米洛奇卡面色蒼白,不住地咬嘴唇,愛理不理地回答新交們親切地向她提出的問題。

    飯總算吃完了;米洛奇卡恨不得趕快離開這兒。

    “喂,老兄,你上當了!”貝斯利琴悄聲對布爾馬金說,他是個老醫科學生,已經念了六年大學,似乎打算永遠保持大學生的頭銜。

    “我求你不要這樣說!她是個聖潔的女人!”

    “這種聖潔的女人會給你苦頭吃的:不,親愛的朋友:我們這種人,不該結婚,尤其不該討這種尤物!”

    米洛奇卡從飯館出來時,神情疲憊,滿肚子不高興。她不是走,而是在街上奔跑。

    “以後我們每天都要上這種小館子嗎?”她厭惡地問。

    “難道你不喜歡嗎?”

    “有什麼好喜歡的!吵吵鬧鬧,又臭又髒……頭痛死了。”

    “我們現在就回家去休息。”

    “哼,‘回家去’——又到客店去嗎?從一個臭地方到另一個臭地方去嗎?”

    “米洛奇卡!我的朋友!忍受點吧!他們答應我,明天給我們在市中心找個住處。房間挺干淨,至於吃飯的地方,要是你不願意去大英飯店,可以把伙食包給女店主。”

    這是第一次小吵小鬧,但它整整繼續了一天。回到蘇哈列娃的客店後,米洛奇卡哭了一晚上,把丈夫數落了個一無是處。顯然,她的內心的力量開始顯露了一些,不過它不是布爾馬金所期望看到的那一面。他在房間裡踱來踱去,抓頭發,不知如何是好。

    “唔,饒恕我吧!”他跪在“聖女”面前說,“我是個責人,對於生活上的事一竅不通!我一定急起直追,你等著看吧!”

    第二天快吃午飯的時候,瓦連亭-奧西波維奇把妻子帶到了另外一家旅館。這家新旅館開設在市中心區的特維爾大街上,相當整潔;可是兩個小房間的租費比蘇哈列娃那裡要貴兩倍。伙食講好包給了女店主。

    米洛奇卡平靜了一些。僕人和侍女收拾房間的時候,她同意跟丈夫一道兒去逛特維爾大街。外面天色已經黑下來;街燈發出昏暗的光亮;幾家商店和啤酒店的窗子裡閃著有氣無力的燈光。但是黃昏時的街頭,交通正繁忙,柳德米拉-安德烈耶夫娜害怕迎面駛來的雪橇壓著她,不時發出驚慌的叫聲。他們彎進一家糕點店,每人喝了一杯可可。一句話也沒有說,仿佛是這不習慣的環境使他們兩人感到不好意思似的。

    他們這樣悶悶不樂、單調乏味地過了幾天。布爾馬金帶妻子去看戲。這天上演的是《哈姆雷特》。首先,叫米洛奇卡奇怪的是丈夫沒領她到包廂去,卻坐在普通的池座。其次,她不喜歡莫恰洛夫,而那使她丈夫渾身顫栗的“……鞋子還一點都沒有穿舊……”1的名句(當悲劇演員念到這裡時,丈夫甚至用臂財碰了她一下),她根本無動於衷。

    1這句台詞的前後文是:

    脆弱啊;你的名字就叫女人!——

    短短一個月;她象淚人兒一樣

    給我父親送葬去穿的鞋子

    還一點都沒有穿舊呢,哎呀,你看她,

    (無知的畜生也還會哀痛得久一點呢!)

    她居然就同我的叔父結婚了……

    (見《哈姆雷特》第一幕第二場。據卞之琳先生的譯文)

    “呃,怎麼樣?你感動嗎?”回家時他問她。

    “嗯……沒什麼……”她懶洋洋地回答。

    “‘沒什麼’!怎麼可以這樣說呀!這是奇妙的、絕妙的、神妙的啊!莫恰洛夫從來沒有象今天這樣演得激動人心!他有時候有點神經質,可是今天……從第一個字到末尾一個字,念得字字傳神!可惜,聽說,他開始貪酒了。”

    “你瞧……一個酒鬼,可你還捧他!”

    “我不是捧酒鬼,是誇藝術家,米洛奇卡!我的朋友!你怎麼啦?”

    “我覺得……無聊……”

    “別著急,三天後演《慳吝人》,我帶你去看史遷普金的演出。”

    “也是個……酒鬼嗎?”

    布爾馬金不再往下說了。他默默地把妻子送到家裡,對她說,他想出去走走,就把她一人留下了。

    他在寂靜的街上整整徘徊了兩個鍾頭,竭力要對已經發生的事做出結論來。米洛奇卡、莫恰洛夫、“酒鬼”、“鞋子還一點都沒有穿舊”,這一切在他腦子裡攪做一團,很難理出個頭緒,雖然他感覺出,總有一個什麼東西,馬上就要破壞他的內心的平衡了。

    他覺得難受極了。一個模糊的、極端殘酷的念頭在他腦子裡閃過,使他的心感到劇烈的痛楚。後來他走累了,滿腦子的混亂隨著身子的疲乏逐漸隱退,他的心情也就平靜了一些。

    “我該多麼蠢啊!”他自言自語說,“我娶她時沒有想到她還是個小孩,她需要快樂……向她伸出手去的時候,我許諾過,這只手要把她領上人生的大道,作為一個正派人,我必須言而有信。我必須完成的不是我這個被生活毀了的人所需要的事,而是她那純潔、高尚心靈所渴求的東西。我一定要完成這個任務,即使我不得不因此棄絕我最珍貴的東西,棄絕我心上至今視為聖物的東西!米洛奇卡才是我的聖物!是她,只有她!我為什麼偏偏想到上莫斯科來啊!我的如意算盤打得多麼不合時宜啊!”

    雖然這最後一聲歎息是偶然迸發出來的,它卻包含著一個痛心的真理。莫斯科一下子揭開了她也許是長期埋藏在心底的東西吧。當米洛奇卡住在維利吉諾莊園的時候,沒有任何奇光異彩驚動她。小兩口在那裡過著溫暖舒適的生活;他們常常互相摟著,從一個房間踱到另一個房間,一連消磨好幾個鍾頭,你看我,我看你,沒個看夠的時候。可是突然之間,出現了莫斯科、污穢的旅店、大英飯店、莫恰洛夫,這一切對於一個意志更堅強的人也能弄得眼花繚亂、口呆目瞪啊!他倒覺得挺舒坦,他在這裡如魚得水河是她,一個在陌生人當中感到手足失措、沒法兒打發日子的女人,該是多麼孤寂難受啊!……

    對,嚴重的錯誤來自他這方面,因此,他深深地惱恨自己,竟沒有預見到這個錯誤帶來的後果……但是同時,他腦子裡又產生了一個惱人的想法:他們的共同生活還剛剛開始,可是那分居的征兆已經顯露出來!

    他回到旅店的時候,米洛奇卡已經睡了。為了不驚動妻子,他輕手輕腳地脫掉衣服,躺到沙發上。

    又過了幾天。布爾馬金再一次帶妻子去看戲,他問她喜不喜歡史遷普金主演的《慳吝人》,她的回答和上次一樣:

    “呃……沒什麼……”

    他不止一次要帶她到他的朋友家裡去玩玩,可是米洛奇卡總說沒有工夫。她早上起來得很晚,起床後便在房裡踱來踱去,也不知她是在想心事,還是就“這麼隨便”走走。他只好一個人出去看望朋友,同朋友們回憶學生時代的往事,在閒談中不知不覺地度過一段時間。雖然他很想上大英飯店,但他還是留下來和她一塊兒吃飯。夜幕降臨,家裡變得更加沉悶。開頭幾天,他還願意和她談談,隨後他只是勉強自己談點什麼,最後,他簡直不知如何是好。沒有什麼好談。一天晚上,他忽然走了,回來的時候已經過了半夜。

    “米洛奇卡,我有什麼辦法叫你快活呢?”他纏著她問。

    “我感到寂寞……想回家,”她悶悶不樂地回答。

    終於,一天早上,布爾馬金的一個老朋友的妻子拉麗沙-馬克西莫夫娜-卡芝朵耶娃來拜望他們,懇切地邀請米洛奇卡去參加他們家的晚會,盛情難卻,她只好答應了。參加晚會的人很多,很熱鬧。那裡有相當多的青年人,他們圍著米洛奇卡,想盡辦法使她開心。男人和女士們全說她是絕色美人,對她公開表示自己的贊賞。初次見面的新交們對她的美麗的崇拜,顯然使她感到很大的滿足,因此在晚會快結束時,她自己也活躍起來了。

    “怎麼樣,你覺得快樂嗎?”回家的時候,布爾馬金問她。

    “嗯……沒什麼,”她回答,同時象往常一樣沉入萎靡不振的狀態中,但立刻想了起來,接著說道:“不錯,快樂……沒什麼:不過,我想請求你一件事,可是我不知道……”

    “不要說請求,你應當說命令!”他喜出望外地驚叫道,“說吧,吩咐吧!”

    “你看……今天所有的太太們全打扮得那麼人時……唉,可是,不!我還是這麼傻頭傻腦……”

    “米洛奇卡!看在上帝份上!我等不及了,你快直說吧……”

    “好,不過你可不要生氣啊。大家都穿著露肩的時裝,可是我們縣裡的女裁縫給我做的卻是有肩的……”

    “你想縫新衣服嗎?你怎麼不早說呢?明天我們就去找西赫列爾,給你定做一件最新式的衣裳!”

    他們定做了新衣,但是過於華麗。布爾馬金的朋友們都是些普通人,他們家的晚會也是平平常常的晚會。需要另外做一件普通些的衣服。布爾馬金連這一點也沒有考慮到。做了第二件還得做第三件,因為不能老穿同一件衣服出門……

    現在他們常常出去串門。晚會一個接著一個。但這些晚會不象卡芝朵耶夫家第一次的晚會那樣有意思。對米洛奇卡的美麗的頌揚逐漸減少,爭論各種抽象問題的局面又出現了。米洛奇卡聽著這些爭論,甚至耐著性子要聽懂它們,但是她失敗了。孤獨感和苦悶漸漸握住了她。

    布爾馬金發現他帶到莫斯科來的錢快得出奇地用完了,他感到非常惶恐。按照預訂的計劃,應該還在莫斯科呆三個禮拜,現在不得不認真考慮怎樣擺脫經濟上的困難。

    看來,米洛奇卡定做那些華麗的衣服,並不是為了在她不喜愛的莫斯科露面,而是為了回到偏僻的故鄉後,在那些比較氣味相投的騎兵軍官們面前炫耀一番。布爾馬金打算寫一篇文章,弄點錢。題目叫做:《論藝術與生活中的美》,但是剛寫完“如果美是自然而然地、而且可以說必然地進入藝術領域的話,那麼,它只能隨著藝術的普及程度逐步影響生活,並將使生活起徹底的變化”這幾句話,他忽然意識到,這篇論文不可能很快完稿,寫完後也不可能立刻刊用,而手頭卻急需錢用……幸虧朋友們幫忙,總算度過了難關。布爾馬金沒有和妻子商量,就向朋友們借了一筆為數不大的款予,照他計算,這筆錢足夠支付一切最必需的開銷。

    可是這時又出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米洛奇卡苦悶萬分,她拒絕出去參加晚會,並且在謝肉節前幾天便動手收拾行裝,准備回到鄉下去。

    “你該知足了,”她說,“朋友看夠了,跟他們談心也談夠了,——我也有我的需要啊……讓我也在四旬帶之前好好玩幾天吧!”

    “這裡不是很好玩嗎!!”布爾馬金驚訝地叫道。

    “你高興,你就留在這裡玩吧。”

    只好依從她。

    小兩口回到維利吉諾村時,正是家鄉最熱鬧的時光。人們挨家挨戶拜訪鄰居,吃吃喝喝,跳舞跳到雞叫,然後隨便往哪兒一倒就睡,如此等等。此外,謝肉節期間,軍官先生們在縣城裡開了一個盛大的舞會,邀請全縣的紳士淑女們參加;貴族長斯特隆尼柯夫家裡也舉行了folle journee。

    布爾馬金夫婦積極參加這一切游樂活動。米洛奇卡異常活躍,打扮得花枝招展。結婚時做的衣裳,現在做了家居的便裝,在莫斯科做的華眼留著特別盛大的集會穿。她穿著在西赫列爾時裝店做的、莫斯科的朋友們認為過於華麗的第一件長衣,出席斯特隆尼柯夫家的folle journee,使所有的閨秀們相形見細。連亞歷山德拉-加甫利洛夫娜也不禁嘖嘖稱贊:

    “瞧,瓦連亭-奧西波維奇多寵愛您。一眼就看得出,您這身衣服是在西赫列爾時裝店裡做的。”

    總之,她嬉戲,跳舞,向舞伴們獻殷勤,滿口社交界的流行語言。在跳舞跳得最狂熱的當兒,她甚至不時跑到丈夫面前,吻吻他,又跑了開去。

    “你們瞧,米洛奇卡忽然變得多麼開通了!”人們驚訝地說,“這是從哪兒學來的呢?!”

    謝肉節的最後一天終於過去了。

    “你覺得好玩嗎?”四旬齋期第一周的禮拜一早上,他們倆單獨留在維利吉諾莊園裡的時候,布爾馬金這樣問她。

    “哦,太好玩啦!”她撫摩著丈夫,答道,“謝謝!這一切,我要歸功於你!現在,我要整整休息一個禮拜,吃齋,從下周起,又可以……我請了幾位軍官到我們家裡來玩兒……你不許嗎?!”

    “哪裡:你高興怎樣就怎樣吧!”

    時光如流,兩個月以後,維利吉諾莊園的簡樸宅子變得叫人認不出了。維利吉諾離開縣城只有十二俄裡,來往非常方便。上午,軍官先生們辦理公事,訓練戰馬,演習騎術;午飯前,他們下了班,可以出去作客了。每天都有五、六個人,有時更多一些,到維利吉諾莊園來,在布爾馬金家裡吃喝玩樂。切普拉柯娃寡婦也趁此機會作了一番巧妙的安排。她並不完全住在女兒家裡,而把她的家分成兩個部分。這個禮拜天,她打發兩個大女兒到她們妹妹家去,下個禮拜天,她親自領著第三個女兒來看小女兒,然後把兩個大女兒帶回“破廟”住一禮拜。莊園裡開跳舞會,有時舞伴不夠,有的男人便權充女人,翩翩起舞,常常亂做一團,大家反而感到樂趣無窮。

    布爾馬金關在書房裡。他只是在吃午飯前偶爾有機會見委予一面,因為他的大嫂子們起床後,不穿衣、不梳頭、不洗臉,便東房進西房出地四處亂竄,而他的米洛奇卡,為了補償自己頭天晚上的勞累,又很少在正午以前起床。他到餐室去吃午飯,聽客人們談話,甚至試圖參加他們的談話,但是這種嘗試不知為什麼總是遭到失敗。他和客人們之間沒有共同的話題;他們談的盡是他莫名其妙的東西。他從來沒有在這類人物當中生活過,從來沒有作過這類的交談。也許,從他這方面說,這是一種不可原諒的自負表現吧,但是不管怎樣,他實在無法克眼自己的孤立,他感到自己完全是個多余的人。

    有時,在大家玩得最高興的時候,妻子跑進他的書房,叫他出去陪客。

    “跟我們一起玩玩吧!”她勸他,“你干嗎老是孤零零一個人呆著!多不禮貌:家裡有客,主人卻躲起來,跟誰也不打招呼。”

    她抓住他的手,拼命把他往大廳裡拖。他們給他找了個舞伴,硬要他跳卡德裡爾舞。但是,滿足了妻子任性的要求後,他又悄悄地溜回自己的書房,直到晚上不再出來。

    “哦,多好玩啊!”深夜裡,他在床上剛要睡著的時候,聽到妻子說。

    這就是說,客人們已經散去,或者留宿在他家裡,他的妻子也來到他們倆的臥室了。

    新秩序使他焦慮不安。軍官們寸步不離米洛奇卡,他們的眼睛不加掩飾地閃射出無恥的欲火。他並不疑心妻子,可是他親眼目睹的那些無禮的舉動激怒了他,使他惡心、討厭。特別使他討厭的是三位波蘭族先生:圖羅夫斯基、班杜羅夫斯基和馬祖羅夫斯基。他們幾乎沒有一天不到維利吉諾來,並且借口說城裡沒有糖果,便請米洛奇卡吃海棗、葡萄干和軟果糕。有一次,他偶然走出書房,竟撞見了這樣一個場面:米洛奇卡在客房裡一手拉著圖羅夫斯基先生,一手拉著班杜羅夫斯基先生,在壁頭穿衣鏡前大跳卡德裡爾舞的第五個舞式。馬祖羅夫斯基先生在後面跳著怪模怪樣的舞步,兩個大姨子卻藏在屋角裡不住口地哈哈大笑。

    “哦,多好玩啊!”米洛奇卡看見布爾馬金,高聲叫道。

    他沒有答理,憤怒地砰然一聲帶上門,走了。

    不錯,她成熟了。造物主賦予她的才能已經全部顯示出來,再不能對她抱任何希望了。可是,這一切來得太快:命運之神是這麼殘酷,一下子揭開了蓋在他所珍視的幻景上的幕布,甚至不讓他有可能盡情地欣賞它!他要躲藏也沒處躲藏。在宅子的最遠的角落,到處都有圖羅夫斯基、班杜羅夫斯基和馬祖羅夫斯基三位先生的無恥的笑聲傳到他的耳裡。

    他想起在莫斯科時打算寫的那篇《論藝術與生活中的美》,便坐下來工作。文章前半篇闡述美是藝術的固有特征,是藝術所不可缺少的因素。這一部分,他用一些同義語加強語勢,寫得相當順手,雖然他所發揮的思想寫下來還不滿一頁。可是後半篇,論述美對生活的影響,他象搜羅寶物一樣,久久不能得手。無論他怎樣挖空心思,絞盡腦汁,除了想出了一個命題,便再也寫不出一個字來。連加強語勢的同義語也想不出一個。

    “這是不言而喻、顯而易見的事!這是無須拿出證明的!”瓦連亭-奧西波維奇激動地說。

    可是這時一個秘密的聲音卻悄悄地說:

    “就算這是顯而易見的事吧;可是這算什麼樣的‘文章’呢……印出來只有幾行!什麼地方會發表這樣的文章呢!”

    莫恰洛夫、史遷普金,桑柯夫斯卡雅的形象在他腦子裡閃過;可是關於他們,他能說的話,別人早說過了。

    他終於不得不拋棄寫文章的念頭。

    家庭的混亂已經發展到令人無法忍受的地步,瓦連亭-奧西波維奇不願看見這些骯髒事,便跑到父母家裡,一連幾天都不回來。布爾馬金老兩口也看出兒子家裡的情形不妙,因此不准自己的女兒再上維利吉諾去。而且,為了表示對米洛奇卡的行為的不滿,他們也不讓瓦連亭回家去。

    “她們沒過過象人一樣的日子,”老父親說。“她還是個小孩,沒有受過教育,除了最普通的話,她什麼話也不懂,你卻抱著崇高的理想對她喋喋不休地說個沒完,而且那麼寵她。因此,你們的志趣是各不相同的。你們那裡的光景早就有些不妙了;根本不該准許她接待客人。”

    “您別這麼說吧!我不想在我妻子面前扮演獄吏的角色!”小布爾馬金回嘴道。

    “不當獄吏角色,那應該用她理解的語言同她談話。也不該到莫斯科去。這只會帶壞鄉下女人,浪費金錢。你算一算,結婚,旅行,加上現在常常招待客人,你花了多少錢。這樣下去,不用多久,你非傾家蕩產不可。”

    但是這些勸導和警告毫無用處,因為為時已晚,再好的建議也不會產生實際的效果。

    鄰裡間流傳著布爾馬金的小家庭裡已經產生不和的傳聞。大家把一切歸罪於瓦連亭,對他的妻子卻抱著比較寬厚的態度。

    “女人太年輕,”大家說,“丈夫太荒唐、太大意。光顧朝上看,卻著不見鼻子底下發生的事。結婚之初,本該呆在家裡,讓年輕的妻子在親戚朋友的圈子裡玩玩就行了,他卻把她帶到莫斯科,和那些大學生廝混。大學生們聚在一起,天南地北,胡說八道,她坐在一旁眨巴眼睛。回到家來,家裡又是那些胡說八道。什麼‘聖潔的女人’啦,‘純潔的女人’啦——說來說去就是這些,她才把這些話不當一回事呢。這樣,年輕媳婦自然就發火了。”

    夏季來臨,布爾馬金多少得到了一點休息。騎兵團開到遠方去野營了;維利吉諾莊園開始清靜下來。布爾馬金重振旗鼓,試圖接近妻子;但是,他在作這些嘗試的時候,用的仍然是從前用過的那些崇尚詞藻的語言,因此米洛奇卡無法理解。加上長時間跟那些尋歡作樂的社交界朋友廝混慣了,她的心上不可避免地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她感到孤寂,又變得萎靡不振,整天在房裡悶悶不樂地徘徊著,對丈夫的撫愛,報以悠悠忽忽的神情。在氣味相投的人們中間曾經敞開的欣悅的心扉,突然重新關閉了。

    這其間,產業經營的情形也很不妙。為了償還債務,不得不賣掉另外一塊荒地。莊地本來不大,這塊荒地是最後一塊,賣掉後,便只剩下一塊被別人的土地包圍的耕地,要把它分成小塊,零碎出賣,是很不方便的。符拉斯村長擔心,賣了荒地,牲口的草料會發生恐慌。可是瓦連亭不同他討論擺脫不幸的辦法,卻照例興致勃勃地談起旁的事來。‘

    “符拉斯!你是個正派人!”他對他說,“你了解我!你了解我的不幸多麼深重!”

    “是啊!我們大家都看見了,您運道不好……”

    “這就對了。可是你還說什麼喂牲口的草料不夠!……我哪裡顧得上這個!唉,我的頭……每天,親愛的!每天每日,從早到晚……”

    “是啊,這這……”

    符拉斯走了,留下老爺一人去咀嚼憂傷的孤獨的滋味。

    可是,布爾馬金在夏季裡得到的一點清靜,一天天接近尾聲。九月一到,騎兵團又調到這裡來過冬。首先飛馳到維利吉諾來的是圖羅夫斯基、班杜羅夫斯基和馬祖羅夫斯基三位先生,隨後是切普拉柯娃家的三位小姐。喧鬧聲又象騎兵團開走以前那樣充溢了整個住宅。瓦連亭簡直弄得頭昏腦脹。

    “我上莫斯科去,”一天,他對父親說。

    老人沉思不語。

    “你太寂寞了,孩子!”他搖著頭說。

    “您別說了吧:豈止寂寞!我每天都有變成瘋子的危險!”

    “呃,你走了,她也會追著你趕到莫斯科去的!”

    “她!決不會!”

    “也許發生另一種情況:你一走,你的丈母娘就搬進維利吉諾。不出一年,她准把什麼都給你敗光。”

    “讓她去吧。難道您以為我會為這個心痛不成!”

    “總會心痛的,你在莫斯科也得用錢呀。”

    “別為我擔心,朋友們會給我想辦法的。要是寫不出作品來,我還可以去教書。”

    “既然是這樣,那就……與其留在這裡受罪,不如真的一走了之。不過,我勸你寫一張委托書,把莊地交給我管理:我多少總能管住卡列利亞-斯傑潘諾夫娜一點。”

    可是布爾馬金猶豫不決地拖了一段時間,這時村鄰們已經在公開談論米洛奇卡和馬祖羅夫斯基先生的曖昧關系,後者還以此自誇。老布爾馬金受不了這種閒氣,坐車來到維利吉諾。

    “你走吧!”他對兒子說。

    “忙什麼?”

    “走吧。太不象話。”

    瓦連亭明白了老人的意思。他突然感到,住在這所房子裡,是太難堪了。他立即到城裡去辦好了委托父親代管產業的手續,然後著手收拾行裝。後來,趁妻子進城去參加舞會的機會,他離開了維利吉諾。

    米洛奇卡從城裡回來已經是第二天的早晨,她睡了一覺,醒來後才知道丈夫走了。在最初一瞬間,這個消息使她陷入了沉思,但是卡列利亞-斯傑潘諾夫娜立即使她平靜下來了。

    “得啦吧!”她說,“沒有他,我們還過得好些!你可憐的是誰……是傻瓜!”

    午飯前,圖羅夫斯基、班杜羅夫斯基和馬祖羅夫斯基三位先生一來,米洛奇卡又快樂非凡了。

    布爾馬金的下落怎樣,我說不清楚。有人說,莫斯科的朋友們幫他在一個最邊遠的省份裡找到了中學教員的位置,但是究竟在哪一省就不知道了。當然,老布爾馬金是知道兒子的詳細地址的,但是人家問起來,他總是一口咬定說:

    “在莫斯科……他還沒有安頓下來。”

    米洛奇卡沒有得到好下場。在媽媽的指導下,她在維利吉諾度著尋歡作樂的生活,連老布爾馬金也拿她毫無辦法。債務一天天增加,臨了,非賣掉維利吉諾不可。不消說,瓦連亭-奧西波維奇完全同意賣掉它了事。

    卡列利亞-斯傑潘諾夫娜趁火打劫,運用巧妙的手腕修繕了老“破廟”。維利吉諾賣掉後,米洛奇卡搬回了娘家,因為她丈夫堅決不要她到他那裡去。圖羅夫斯基、班杜羅夫斯基和馬祖羅夫斯基三位先生跟米洛奇卡一起,把他們的參謀處也搬到“破廟”去了。

    過了不久,布爾馬金老兩口提前嫁掉自己的兩個女兒後,便死了。從此,我們縣裡再沒有姓布爾馬金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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