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謝洪尼耶遺風 18 安努什卡
    其實,安努什卡並不是我們的家奴,她是兩位「好姑姑好姐姐」之一的女僕。但是,因為她們二位一年之中有大部分時間住在紅果莊,而她又一向伴隨著她們,所以我們家裡把她當做「自己的」女僕。

    她是個心地最單純的本份人,表面上有幾分執拗,內心裡卻充滿善良和同情心。這是她身上最主要的品質,在我度過整個童年時代的環境裡,沒有一個形象在我腦子裡留下像她那樣豐滿而生動的印象。她矮小、墩實,鵝蛋形的臉兒象燒過了火候的磚瓦一樣紫紅,佈滿了大粒的疣子,但是,由於她整個身心煥發著信仰的神采,她顯得並不難看。她兩眼含著老年人常有的淚水,從厚得像發腫的眼皮下勉強露出來(一隻眼睛幾乎完全被眼皮遮住,因此在那長眼睛的地方只看得見眨動的眼皮);大鼻子屹立在肉嘟嘟的、還沒一絲皺紋的雙頰之上,像一座城堡;下巴底下長著一個相當得體的氣瘰脖。她的步履凝重而徐緩,說話的聲音重濁而粗糙。誰也不想打聽她有多大年紀,因為她大概從年青的時候起就像個老太婆;但是大家都知道,她和好姑姑馬麗亞-波爾菲利耶夫娜同年,而且同她一起在紅果莊長大。我家大廳的牆壁上長期掛著歷代老奶奶的舊畫像(後來根據母親的命令把它們搬到閣樓上去了),安努什卡的外貌跟畫像上的老奶奶相去無幾。

    象父親一樣,「好姑姑好姐姐」對自己的農奴的勞動和脾氣並不過於苛求,雖然後者由於她們的刁鑽古怪和乖戾任性仍然吃了不少苦頭。因此,在拐角村(好姑姑的領地)所有的農民身上留下了一種特殊的烙印,那就是:他們雖然也感覺到自己身上的奴隸制的重軛,卻毫無怨言地擔負著它,並且可說是出於信仰而甘當奴隸。安努什卡便是這一類有信仰的奴隸;她甚至有一套自己的奴隸法典,從來不隱諱它。這法典說來也很簡單,它的基礎建立在一句箴言上:奴隸生活乃是對那些將來能享受永恆幸福的幸運兒的暫時考驗。

    「基督是為窮人下凡來的,」安努什卡說,「是來搭救百姓的,所以,他賜給百姓當奴隸。他說,奴隸們,服從主人吧,這樣你們才配得到天國的花冠。」

    至於主人來生配得什麼花冠,她當然不說了。

    這種理論當時在農奴大眾中流傳甚廣,顯而易見,它甚至確認農奴制度是天經地義的。可是地主們卻憑著敏感看出其中包藏著某種禍心(在主張清心寡慾的農奴主們的心目中,這種勸人唯命是從的「議論」本身,就是大逆不道的行為),因此,即使不直接迫害這種理論的信奉者,也會百般挑剔他們。

    這也難怪,比如說,弗洛爾-傑連吉伊奇-巴拉波金聽人家說他這位「世襲貴族」注定要下地獄,舔熱鍋,永遠不得超生,而邋遢鬼米什卡或者下賤胚萬卡卻能進天國,在樂園裡散步,摘金蘋果吃,跟天使們一塊兒唱讚美詩,他又怎能不抱屈呢?!

    「假如他們懂得什麼叫『真正的』天國倒也罷了!」弗洛爾-傑連吉伊奇的姐姐涅尼拉-傑連吉耶夫娜憤憤地說,「可是他們不懂!他們光曉得窮吃,抄著手啥事不幹,扯開嗓子胡叫亂唱!這就是他們心目中的天國!」

    這解釋引起了大家的訕笑,但他們心裡卻在嘀咕:即使是如此野蠻的天國,也總比下地獄、舔熱鍋強。

    「這些流氓裝得多好呀!」巴拉波金先生越說肝火越旺,「開口閉口『好老爺』,『活命恩人』,『您是我們的父親,我們是您的孩子』,說得倒好聽!我真恨不得把你們這些混帳東西拖到馬房去,摸得你們兩眼發黑!對了,還有一件事!頭些日子,我從僕役室走過,聽見帕拉德金在裡頭講話,我停下來聽了聽。您猜他在傳播什麼?『基督是怎樣說的呢?』他說,『人家打你的左臉,你把右臉也給他打!』我忍不住走進去,大聲喝道:『混蛋,我要一下子打腫你的兩邊臉頰,省得你再把右邊臉伸過來!』……可是那個死不悔改的傢伙仍然沒有清醒過來。『您打吧,老爺!我們決不違背您的意志。』」

    這就是安努什卡主義的並不複雜的理論實質。但是生活按照它自己的規律行進,它不允許僅僅停留在理論見解的高度上,也要求人適應嚴峻的現實。這就出現了一系列被地主直截了當地稱之為叛亂行為的實際限度。儘管應當無條件地承受任何主人所賜予的一切,但是在大家關於絕對服從的論調中卻包含著這樣一層意思:主人對奴隸也負有一定的責任;能履行這種責任的主人來生有好日子過。不用說,類似這種具有批判性質的態度是表露得非常畏怯的,但也足以提醒主人,這些下賤漢的頭腦到底沒有完全禁錮住,他們的腦子還在思索。而思索是令人不快的,因為它會使主人在擺佈奴隸時不能不有一個限度,特別是在拳打腳踢時不得不有所克制。

    「家奴們有這種想法,不是一件好事,」母親說,「這幫不聲不響的東西,踮著腳尖兒走路,活像聖人!你可不要說他一句,不要動他一下!開口閉口:『是是,隨您的便,』……臉上沒有冷笑,也沒有提高嗓門……一點毛病也挑不出。可是你仔細看看他吧,他的每一條筋都在說:『你幹嗎不打呀?打吧!打了,來生一報還一報!』唔,再瞧瞧,你準會看出事情不妙,不由你不放小心點:因為你要是懲罰他,他就把懲罰當做獎賞,自尊自重起來!」

    「老實說,我也不喜歡這幫不聲不響的東西,」父親對母親這些怨言總是這樣回答,「不聲不響地、不聲不響地,究竟安的什麼心眼兒——猜不透。應當狠狠地治他們的罪!」

    「他們規規矩矩,一點毛病也找不到,你怎麼治罪!」

    「噯,你找個由頭嘛。誰有脊背,誰就有罪!這還用我教!」

    安努什卡的心靈浸透了她自己制定的法典的各種信條,她不僅在她兩位「小姐」面前,甚至在我母親面前也不掩蓋這個。

    她生於紅果莊,她不僅熱愛她的故鄉,還熱愛與故鄉有關的一切,包括她的主人們。她待父親猶如家長,她對兩位「小姐」無限忠誠。整個冬天,她注定了同她們一起關在樓上耳房裡,足不出戶,像她們一樣,只是在吃飯和節日裡上教堂做禮拜的時候才下樓來。不過,她對我母親似乎沒有什麼好感。儘管如此,我相信,她是盡力在抑制她對我母親的惡感。

    父親和兩位好姑姑也很看重安努什卡,但這並不妨礙他們時而管她叫做阿密特卡,時而管她叫做彎腿笨婆娘安卡。父親喝完早茶後,常常到他的好姐姐房裡,坐在一口大箱子上,閒話家常,回憶往事。安努什卡總是「像個地位平等的人一樣」,參加這種親密無間的談話,雖然作為奴隸,她不得不侍立在他們身旁。主僕四人的眼前浮現出昔日寧靜的紅果莊,那時,大家過得稱心如意,豐衣足食,和睦友愛的共同願望把大家緊緊聯結在一起。他們追憶故去的祖父波爾菲利-瓦西裡依奇、過世的祖母娜傑日達-奧西波夫娜,他們的教誨、口頭禪、習慣,以至他們愛吃的食物。他們也沒有忘記那些勤懇、忠實、可靠的老僕人和辦事能幹的人。舉凡物品收支、膳事準備,樣樣事他們都辦得再好沒有了。他們不是因為鞭子的驅迫才去幹活,而是因為愛。……那時,日子過得多快樂、多舒暢、多自由啊!村鄰們常常約好了,不拘禮節地來到紅果應。壯年男子帶著獵犬出去打獵,老太太們把丫環們叫到一起,聽她們唱歌;年輕人跳舞作樂,弄得塵土飛揚。

    「那是什麼樣的甜酒啊!伏特加!克瓦斯!」好姑姑奧爾加-波爾菲利耶夫娜不勝感慨地說;她是個老姑娘,從年輕的時候起就管理著家政。

    「是呀,從前我喝克瓦斯,如今我不喝了,」父親答道。

    「如今是什麼克瓦斯!還有那醃菜、果醬——如今秘方全失傳了。」

    「如今連那樣的蔬菜也沒有了。弟弟,您還記得從前的蘋果是什麼樣子吧!」

    「當然記得,有一回,我們死去的爸爸給我從園子裡帶來一隻蘋果——喝,這麼大!」

    父親把兩隻拳頭抱在一起,表示那蘋果有多麼大。

    「這些東西都不知上哪兒去了!」父親憂鬱地說。

    「您記得老爺子彈古絲理琴1彈得多好聽吧!」好姑姑馬麗亞-波爾菲利耶夫娜翻開另一捲回憶錄,「《鋼琴的哀鳴聲》,或是《你聽我的心……》常常使他感動得下淚!弟弟,您從前不是也愛彈琴嗎?」

    1一種古代的絃樂器,類似我國的古箏。

    「嗯,愛彈。」

    「您的古絲理琴呢——我好像很久沒看見它了?」

    「大概是給搬到閣樓上去了。」

    「準是搬到閣樓上去了……琴礙著誰的事!唉,往事不堪回首!如今,你到女僕室去看看吧——姑娘們象坐在棺材裡一樣。別說唱歌,連話也不敢說一句。可是,媽媽在世的時候……」

    「是呀,那時候真好啊!什麼都好!如今什麼都不行了!」

    「太放肆了——糟就糟在這兒,」安努什卡簡短而激烈地下斷語道。

    這種斷語總是使父親很生氣。他心裡明白,安努什卡不僅是指紅果莊的村民而言,還包括「主子們」在內,因此他認為她的話是對他的莫大侮辱。

    「太放肆!誰太放肆?碎嘴婆娘,你既然知道,就說出來!」他衝著固執的奴隸問道。

    「大家知道,不是奴隸放肆,是主人放肆,」她滿不在乎地答道。

    「唉,你這個碎嘴瘟神!淨說主人的壞話!妖精(這時母親大概打嗝了)進門,必定害人。可她卻說什麼:『主人太放肆了!』」

    「呸,呸,呸!該死該死!」兩位好姑姑聽到「妖精」二字,連連啐口沫,虔誠地劃著十字。

    父親陷入了沉思。「一切都彷彿被旋風捲走了!」他腦子裡閃過這樣的念頭。「死去的親人們躺在他們自己建造的教堂旁的墓地裡,他們的墳上連一塊真正的墓碑也沒有。再過十年八年,當初用磚頭草草砌就的小碑,便會自行坍塌,只有救世主1守護那些裸露的墳埂。」

    1紅果莊的教堂叫救主堂,故雲。

    「老爺子墳上那棵野生的小樺樹長得挺高的,恐怕也會被人砍去當柴燒。」

    「唉,弟弟,要是您……」

    「我有什麼辦法……我老啦,該死啦!」

    父親和他的兩位姐姐閒坐一個或一個半鐘頭,然後下樓去,關在自己房裡不再出來。父親走後,兩位好姑姑便動手做箔片1;她們做箔片手藝出眾,遠近聞名。這時安努什卡便退到爐台後面去了;那裡給她留了一塊恰夠她鋪一張毯子,當做床鋪的地方。那裡永遠是黑糊糊的,臭蟲跳蚤之多,即使是不怕它們咬的人也會被擾得不堪其苦。安努什卡坐在一段木頭上,從早到晚機械地織補著好姑姑的破襪子,搖搖晃晃地打盹兒。她是否對自己說過,日子過得很美滿,或者相反,她是否祈求過上帝,保佑她稍微過得好一點兒——誰也不知道。可以肯定的只有一點:她認為無論什麼樣的願望都是罪過——因此她便隨遇而安地活下去。

    1箔片是一種極薄的金屬片,塗上各種顏色,大都用來做本地教堂蠟燭上的裝飾品、聖像上的花冠;有時也用來做聖像的衣飾。——作者

    不只是她一人這樣生活著;兩位好姑姑,地位比她高,可是生活得並不比她好。因此她,作為一個奴隸,對生活也就早已不作任何非份之想了。她牢牢地記著,是救世主耶穌賜福給她過奴隸生活的,而且誰也休想動搖她這樣的信仰:今生暫時吃的苦,來生一定會得到百倍的補償。這信仰使她變得非常堅強,她精神抖擻地向寧靜的無疾而終的末日走去,而在末日來臨之前,她就坐在爐台後面,「活下去」。當她在那個角落裡呼哧著抓癢的時候,好姑姑們便能十拿九穩地肯定,既然安努什卡在抓癢,那就是說,她還「活著」。

    她們主奴三人非常和睦地住在樓上耳房裡。主人「出於愛」,命令女僕做這做那,安努什卡「出於愛」,服從主子的差遣。如果有時候兩位小姐管自己的奴隸叫倔婆娘,那麼,與其說這是由於後者的言行過於執拗而引起的不滿,不如說是主子的獨特習性使然。

    只有一次,這種和睦遭到了破壞,安努什卡竟然有意識地做了倔婆娘。事情是這樣的:馬麗亞-波爾菲利耶夫娜姑姑忽然想惡作劇一番,把彎腿笨婆娘安卡許配給人家(那時兩位小姐和奴隸都還年輕)。且不說她是真有這個意思呢,還是說著玩兒,安努什卡無論如何是給嚇壞了。這是因為:主人給她選的對象是整個拐角村莊地上的頭號彪形大漢。安努什卡向奧爾加-波爾菲利耶夫娜求情,可是後者覺得她姐姐的想法非常好玩,她自己也不拒絕參加這樁異想天開的說媒活動。姐妹倆高高興興地把不幸的彎腿笨婆娘一連折磨了兩、三個禮拜,終於宣佈,再過一天就舉行伴女會1。眼看逃不掉這場災難,安努什卡心一橫,決定不聽從主人的擺佈。趁著夜深人靜,她偷偷地溜出拐角村,一口氣跑了將近四十俄裡,第二天午飯前來到了紅果莊。不用說,父親(他那時還是單身漢)答應保護她,給兩位好姑姑寫了一封措辭嚴厲的信,這個主意總算沒有成為事實。但是人們不禁要問:假如碰到父親也像奧爾加-波爾菲利耶夫娜一樣,正想尋尋開心,那會怎麼樣呢?

    1俄羅斯民間婚禮儀式:少女出嫁前夕與女友們舉行的借別晚會。

    閒話少說。還是回過頭來談安努什卡的人生哲學吧。我不想說她是個自覺的宣傳家,但她卻很愛宣傳教義。每逢女僕室開飯的時候,總能聽見她甕聲甕氣地講個不停,彷彿她要抓住機會補償她在樓上耳房裡忍受的死一般的沉默似的。她的聲音傳到母親耳裡,母親的心好似火燒火燎,因為,不用聽清安努什卡的話,母親便已猜到她在講些什麼了。

    安努什卡的話,從實質到形式都極為單調。這些話只有一個中心思想,它的全部內容早已講完,但是在那些百聽不厭的女奴面前,卻總是顯得新鮮。「服從!服從!服從!天國的光明將照耀受聖餐的人們!」她再三再四地強調說,並且舉出福音書和使徒傳裡的故事做例子(湊巧,她能讀讀教會的經書)。由於現存秩序本來就建立在使人呼吸艱難的絕對服從的基礎上,所以,當大家從她嘴裡聽到奴隸生涯的重重苦難並不是命運之神胡作非為的結果,而是一種暫時的考驗,通過了它,便能在永恆的天國裡坐享安樂時,她們也就彷彿覺得輕鬆得多了。

    沒有一個女奴表示異議;只有女管家阿庫麗娜不放過機會呵斥安努什卡。

    「又哇哇亂叫了,臭嘴烏鴉,聽都聽厭了!開口服從,閉口服從,你不說人家也知道!」

    還有母親,她偷聽到談話,在走廊裡喝道:

    「搗亂鬼,你要攪亂人心!快吃完你的飯,給我滾迴環房去!」

    「我沒有攪亂人心,我是勸人為善,」安努什卡回嘴,「我是說:若是主人罵你,你不要抱怨;若是主人打你,你要抱著感激心領受!」

    「你的意思是說主人光會打罵奴隸嗎?」

    「我不是說主人光會幹這種事,我是說,若是主人打……」

    「好吧,就算你的意思是『若是主人』……可是,下面的話是什麼意思呢?」

    「太太,以後上帝會判決的。」

    「好一個『上帝會判決的』!我要命令他們把你拖到馬房去揍你一頓,我倒要看你怎樣感激我!」

    ,「我會感激您的。太太,我會給您磕頭。」

    這一類衝突實際上並沒有引起不良的後果。一則因為沒有抓到把柄,再則,家奴們對安努什卡的愛也保護了她。總不能因為她教訓奴隸們要抱著感激的心情接受主人的打罵,就真的把她拖到馬房去接她呀!假如她的話的確沒有旁的意思,那還好說。可是問題也就在這裡。口裡說:「服從吧,感謝吧!」——實際上……休想!那些下流胚,他們會體會出言外之意的:你只要稍稍教訓教訓他們,他們就會對你齜牙咧嘴!

    「快吃吧,吃吧!下賤婆娘,你最好還是別做聲!」母親做結論說,退到自己的臥室去。

    但是,有一天母親差一點對安努什卡下了毒手。那天是個大節日,可是因為節日裡家中仍然有許多事要做,加上那天母親不知為什麼火氣很大,這樣一來,女奴們自然不能出去遊玩了。吃午飯的時候,安努什卡照例發表了一通即席高論。但是,像我已經指出的一樣,一旦接觸到實際土壤,她便不能保持理論見解的高度,知不覺陷入了自相矛盾之中。

    「上帝是怎樣辦的呢?」她開導大家說,『他工作六天,第七天——他休息。大家也應當這樣辦。不光是人,野獸也應當這樣。人家說,狼在禮拜天也不吃牲口,只是躺在泥潭裡休息。所以說,要是違背主的訓誡,那麼……」

    可是女管家甚至沒讓她把話說完。整個女僕室歸女管家管。她要為「這幫女流之輩」的秩序和安寧向太太負責。因此,她對努什卡的傳播教義抱懷疑態度是很自然的。

    「你這是什麼意思!真的想造反嗎!」她對安努什卡喝道,「你說,今天既然是節日,太太的命令就不該聽從!你這是說:抄起手坐著吧,上帝親自這樣吩咐的!看我不把你……你等著!」

    說著,她跑出女僕室,去向母親告狀。這一下可鬧翻了天。母親要求立刻送安努什卡口拐角村,甚至威脅說,要把「好姑姑好姐姐」一齊打發走。但是,由於父親的干預,這場風波才只限於叫嚷幾聲,威脅幾聲就結束了。父親也沒有稱讚安努什卡,但只是對在下人食堂開飯時跪了一陣子。此外,還規定在一個月之內不准她進女僕室的房門,把飯食給她送上樓去吃,「以示懲戒」。

    總之,安努什卡吃了女管家許多苦頭,雖然不能說女管家生性兇惡,或者對嚼不完牙巴的彎腿笨婆娘抱有先入為主的敵意。什麼條件下,可以達到主奴共處、相安無事的境界,對這一點,她的看法倒並無二致(她們兩人一致認為盲目服從是主奴共處的一個主要條件),但是,安努什卡是個理想主義者周為「從《聖經》找到了安慰而使她對奴隸生活的看法帶上溫和色彩,阿庫麗娜是個熱心的薩杜基派1的信徒,把奴隸地位視為命裡注定的重軌。生與俱來,死與俱往。因此,安努什卡的說教在阿摩麗娜看來不過是徒增刺激的空話,也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了。

    1公元前二世紀猶太人的宗教政治教派,擯棄天命說和靈魂不滅說。

    除此之外,阿庫麗娜在主人莊園裡的地位和其餘的家奴又略有不同。她是外村人,同紅果莊和本村的人沒有任何親屬關係。母親是在後沼鎮發現她的,她是個孤苦伶仃的窮女人,住在村尾,靠集市日在市場上做小買賣為生。母親向她問長問短,見她機靈乖巧,善解人意,能說會道,便不加深思把她帶回紅果莊,讓她管理女僕,保護主人的財物。她擔任這個角色十分賣力,自稱是拴在鏈子上的母狗。她和誰也無冤無仇,她只是愛擺頭目的架子,洋洋得意地吠叫,旁人看來覺得十分兇惡。

    「她把我拴在鏈子上,我就得汪汪叫!」她聲言說,「你們以為我心疼主人的財產,其實它跟我有什麼相干!可是太太派我保護它,我就得拖著鏈子亂蹦亂叫,直到我斷氣。」

    總之,阿庫麗娜的狂吠,把人家替她脖子上拴上鏈子的含意發揮得淋漓盡致,以致在她的身上再也沒有任何旁的精神活動的餘地。母親瞭解這一點,常常自詡她發現了阿庫麗娜無異於找到了一件寶物。

    安努什卡邁捅過一回漏子,同上面講的那件事有些相似,不過發生的時間早些,那時剛頒布了第一道限制地主權力的敕令1,規定地主在出售農奴時必須將其全家賣出,不得使農奴家庭骨肉分離。這個消息很快地傳遍各個村鎮,終於傳進了紅果莊莊園的女僕室。這消息在這裡無疑也有所反應,雖然它所表現的形式僅限於竊竊私語和低垂雙眼,但是敏感的地主卻看出這一現象的含意(「哼,狡猾的東西!眼睛望著地下,怕露馬腳!」)。自然,母親睜大眼睛注視著各種動向,尤其留神地竊聽安努什卡胡說些什麼。果然,安努什卡心裡存不住話,準備就此事說幾句感恩頌德的好話,但是她剛開口說了一句「皇恩浩蕩!惦著我們苦難深重的奴隸……」,母親便向她飛奔過去。

    1指尼古拉一世在一八三三年頒布的准許地主出賣農奴但必須連同其家屬一併出售的詔令。

    「呻,嚼不完牙巴的瘟神!」她喝道。「你們看看吧,好一個苦難深重的女人!賤胚,你平常不是口口聲聲說,應當感激主人賞賜的任何痛苦嗎!可是現在,怎麼這樣高興:要是主人不敢隨意擺佈你,你怎能進天國?想白白地進天國嗎?我可不管你那一套,把你配給傻子瓦西卡,再把你們賣掉!叫你進天國!」

    這一次,安努什卡的越軌行為沒有得到好下場。父親沒有替她說情,因為他雖然承認奴隸感恩戴德地服從主人的理論,卻不許在實踐這個理論時節外生枝。安努什卡挨了一頓鞭子……

    我不知道安努什卡是否明白她的言論中存在著分歧的含意,但我想,倘若母親一旦想到同她認認真真辯論一番,那麼勝利者決不會是奴隸,而是太太。我再說一遍:生活本身常常使安努什卡碰到許多矛盾,因此,單憑這一點她就不能不陷於與自己的法典發生牴觸的窘境中。比如說,奴隸應該抱著感激心領受主人賜予的痛苦,可是真糟糕:昨天,他們「無緣無故地」打了阿利什卡一頓,而她卻是個好姑娘,值得同情。又如:前些日子,他們毫無道理地把米隆-斯傑班尼奇送去當兵——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面對這一類事實,怎能停留在理論的高度上,怎能不說說自己的想法?可是一說自己的想法,又糟了!主人本應牢牢記住:其實他不是鞭打阿利什卡,而是成全她早進天國……「你瞧他們這些不聲不響的傢伙是怎樣感激主人的!」

    儘管如此,但只要母親不在家裡,安努什卡便覺得自己完全自由了。母親自從被發家致富、購置產業的想法迷住心竅以後,經常出門。她時而上莫斯科,時而去新買的田莊,有時去的時間很長。母親一走,全家人都活躍起來。父親不再呆在自己房裡,他在宅子裡轉來轉去,找村長、女管家、廚子談話,一句話,發號施令;「好姑姑好姐姐」下樓來喝晚茶,和父親談天,一直談到十點光景;孩子們在大廳裡追逐嬉戲;女僕室裡有了歌聲,起初還有些畏縮,後來越唱越嘹亮;連女管家阿庫麗娜的吠聲也門在胸膛裡,聽不見了。安努什卡每晚也跟隨好姑姑下樓來。

    女僕室的屋角里有一張桌子,上面點著一段蠟燭頭,女奴們在桌旁給安努什卡騰出一塊地方。丫環們在紡紗。安努什卡一面織襪子,一面講故事。講的大都是基督教建立初期的受難者們的苦行(她最敬佩的女英雄是偉大的受難者瓦爾瓦娜和葉卡傑琳娜)。她講得娓娓動聽,明白易懂,連我們做少爺的也常常溜進女僕室,興致勃勃地聽著。出現了一幅鮮明的圖畫,畫面上一邊是暴虐的皇帝:尼祿1、狄奧克列齊亞努斯2、多米提亞努斯3等人,他們沉浸在荒誕的嗜血的迷惘中,不斷重複著同樣的一句話:「消滅這幫笨蛋!消滅這幫笨蛋!」畫面的另一邊是在暴君們的淫威下的溫順的犧牲者,他們欣然走上火堆,獻身給野獸們,聽憑它們撕咬。如果安努什卡只是簡單地講述這些故事,印象就已經夠深刻了,可是她忍不住還要從故事中引出一些教訓來。

    1尼祿;古羅馬皇帝(54—68),以殘暴聞名,曾迫害基督徒。

    2狄奧克列齊亞努斯,古羅馬皇帝(285—305);君主獨裁製的奠基者,曾殘酷迫害基督促。

    3多米提亞努斯;古羅馬皇帝(81—96),以恐怖手段聞名,曾迫害基督徒。

    「看看聖徒們是怎樣執行皇帝的命令的吧!」她說,「他們向火堆上走去,沒有一句怨言,只顧讚美上帝!可我們呢?主人輕輕扎我們姐妹一下,我們就要大叫大喊:我們的殘酷的主人喝奴隸的血啦!」

    不用說,阿庫麗娜看出了事實和結論之間存在著矛盾,便抓住它進行批駁。

    「你這個傻婆娘!」阿庫麗娜反駁道,「你開口服從,閉口服從,既然這樣,聖徒就應當拜倒在昏君腳下,一聲不吭就完了。可是他說,你把我剁成八塊吧,我不是你的上帝的僕人!你覺得這樣說更好!」

    但是這種反駁難不倒安努什卡,她有的是現成的說詞兒。

    「就應該這樣嘛,」她答道,「皇帝和主人有權處置奴隸的身子,再重的刑罰,奴隸都應當抱著感激的心領受;可是奴隸的靈魂是只屬於上帝的。」

    「要是太太對你說,別淨說廢話,碎嘴婆娘!你回稟她:您愛怎辦就怎辦,太太,哪怕您剝了我的皮,我也會懷著感激的心領受,要我不開口可不成。這樣做,難道又是你對了嗎?」

    「唔,拿我和聖徒相比做什麼!」

    「不,你別躲躲閃閃。我沒拿你和聖徒相比,我是問你:你該不該執行太太的命令?」

    展開了舌戰。應當承認,十有九回,安努什卡不得不讓步。當然,她在辯論中所以處於劣勢,一部分是因為她的奴隸地位使她不能暢所欲言的緣故,但不管怎麼說,事實上阿庫麗娜畢竟辯贏了。

    「著著,所以說嘛,」阿庫麗娜在結束爭論時說,「苦役生活本來不好過,你還像啄木鳥似的,篤篤地嘀咕個沒完:服從吧,服從吧。」

    古代殉難者的故事講完,再講當代的故事。

    其中有幾個故事我現在還記得。從前有一個國家,那裡有一個殘暴的老爺,在他的田莊上橫行霸道了幾十年。他殺了許多無辜的農奴,做錯一件事,說錯一句話,起錯一個念頭——他千方百計的打殺,搞得他的農奴傾家破產,衣食無著。上帝對他總是忍耐著,總是等待著,看他往後怎樣,但上帝終於也發怒了。老爺的妻子跟姘夫逃走了;七個兒子,一個接一個無緣無故的死了。禍不單行,老爺的宅子失火燒掉了,宅子的全部家什、金銀財寶——一句話,一切的一切全毀了。只剩下老爺孤身一人,沒有家庭,沒有房子——無所有。他開始思索。想來想去,他終於拿定主意。他隨便穿上一件衣服,拄著一根小枴杖,趁夜深人靜的當兒,偷偷地出走了。人們四處尋找他,甚至懷疑是農奴殺了他們的老爺。過了十來年才弄清楚,原來他躲進一個遠方的修道院,出家修行去了。主人的暴虐和悔悟,至此大白於天下。皇上知道這事後,昭諭有司,姑念時過境遷,不再審判老爺,但將他的田產抄沒歸官。現在,那裡的莊稼漢已經緩過氣來,光景過得挺美。

    但是,阿摩麗娜對這個樸質的故事也不肯放過,也要批評幾句。

    「要是聽信你老愛說的那些胡話,」她評論道,「上帝就不應該管這件事。你不是常常這樣說嗎:讓主人折磨奴隸吧,這樣奴隸才好進天國。」

    「可你要知道,人的忍耐心再大也有個限度。奴隸不是聖徒。他們也是人——什麼壞事幹不出來!有的人忍受不住,就想靠自己的裁判來獲得真理,不過,他這樣做,上帝也應該懲罰他!」

    「也應該懲罰。還是忍耐吧。死了就能得到獎賞了。」

    另外一個故事也發生在農奴制壓迫下,故事的主人公是一個商人。從前,在某個國家,有一個商人,他有無數的財寶。不過這些財寶他是用不正當的手段弄到的:盜竊、欺騙、掠奪。他的行為永遠和童話裡的綠林好漢背道而馳:他不觸動富人一根毫毛,卻專門搶劫自投羅網的窮人。他貪得無厭,永不知足。當他帶著一大把金子回家時,他心裡想:現在該再弄一把了。可是,當他攢滿了好幾囤金銀財寶時,病魔忽然降落在他身上。起初,紅腫流膿,後未,全身開始糜爛。他身上發出沖天的惡臭,不僅是親戚朋友,連所有的僕人也離開了他;只剩下他孤身一人守著他的財產。他求醫問卜,祈神許願,捐建寺院,什麼都做了,仍然無濟於事。上帝不接受他的祭品。不過,有一天他坐在窗前,看見一個朝聖的香客打窗外走過。以前他從沒有請過一個香客進來吃點東西,暖暖身子,這一次他忽然靈機一動:我要叫他進來,叫他進來。他倆攀談起來,商人愈看他的客人,心裡愈覺得愛慕他。於是他開始漸漸地在香客面前流露自己的心事。他說:「上帝懲罰我,讓我得了這樣一種怪病,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好肉;親戚朋友全拋棄了我;我過的日子還不如一條臭狗。」香客問他:「上帝為什麼要懲罰你呢?」「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我求神許願,捐建寺院,可是我的病一點也不見好!」「你對著亮處站著,讓我給你瞧瞧!」香客扳轉商人的腦袋,讓它對著亮處,不覺大吃一驚,只說了一句「哎呀,你的心全黑了!」便哭泣起來。商人見香客落淚,自己也哭了。香客開始向商人數落他的罪狀——真是百罪俱全!而最大的罪狀是他欺侮孤兒和奴隸。這時,商人向香客許願:他願意拿出全部不義之財為奴隸贖身,改善他們的處境。只要他聽到哪裡有人折磨奴隸,要奴隸做苦工,他一定出錢替他們贖身;或者,哪裡有人向奴隸索取過重的貢賦而奴隸無力承擔,他一定助奴隸一臂之力。「只要你肯這樣散盡你的錢財,上帝一定會保佑你霍然而愈!」香客說完這話,忽然不見了,好像融化在空氣中了一般。這時商人才恍然大悟,原來來客並非凡人,乃是上帝的天使。於是他立刻遵照天使的吩咐去做一切該做的事。他套上一輛大車,裝滿金銀財寶,就動身了。聽說什麼地方有奴隸呻吟在水深火熱之中,他便趕去搭救他;或者替奴隸贖身,讓他完全自由;或者使些金錢買通村長總管,為奴隸找個蔭底之所。一車金銀散光,他再裝滿一車,直到用完最後一因為止。這樣一來,商人的美名開始傳遍全縣,所有的奴隸都為他祝福,祈禱上帝保佑他去病消災。當他的不義之財散盡的時候,神人又來了,但這一次不是以古怪的香客姿態,而是化為一片祥雲出現在他眼前。商人聽見雲端傳來的聲音:「你的罪孽已經贖清!」他忽然感到好像進了天堂一般,渾身舒泰。親戚朋友又像從前一樣上門來了,商人開始過著寧靜和睦的日子。他的兒子們重操舊業,生意興隆,比從前更加富有。他的愛女嫁了一位將軍。商人自己呢,他搬到宅旁一間小小的看守室裡,粗茶淡飯,默默地結束了自己的一生。

    「可是……」女管家正要反駁,但這一次連丫環們也不讓她發揮高見了。

    「得啦吧,阿庫麗娜-薩伏斯雅諾夫娜!真的,您別糾纏了吧!」她們打斷她的話道,「依您說,救濟孤兒也有罪羅!」

    「沒有罪過,可是空口說白話,沒一點用處。商人吐出偷來的錢財,這有什麼稀奇!」

    「不管是不是偷來的,自己的錢,總歸心疼的!」

    「後沼鎮有個姓馬斯洛波耶夫的財主。雖說他搶了許多錢,可是你試試求他周濟周濟窮人吧,他寧可上吊,也不肯拔一根毫毛!」

    阿庫麗娜遇到回擊便不吱聲了,有時她乾脆離開了女僕室。她一走,大家又談起來,談得比她在場時更加自由。

    「好姑姑,聽說三一修道院有一位苦行修士,一天只吃一個小聖餅,這是真的嗎?」聽眾中有人好奇地問。

    「有這樣一個神人。他早上把聖餅放在水裡泡軟,吃下去,肚子整天都是飽的。在四旬齋期第一個星期和基督受難周裡,整整七天他只吃一次東西。過復活節的時候,人家送給他一個彩蛋,他剝掉蛋殼,吻一吻,將彩蛋送給叫化子。他說:我這樣就已經開了帝了!」

    「侍候上帝的人原來是這樣生活的!」

    「可是我們生活得多好!主人給我們吃的,菜湯、蕎麥、牛奶,樣樣全有,我們還老是抱怨,說什麼我們的主人太殘酷啦!要餓死我們啦!」

    女僕室裡響起一片大聲的歎息聲。安努什卡接著說道:

    「天國的大門只開一條縫兒,要進去是不容易的。儘管是奴隸,沒有功德,上帝的仁慈也不降臨到他身上。」

    終於敲了十點;飯廳裡傳來挪動椅子的碰擊聲。這是好姑姑在和父親互道晚安,準備上樓去了。隨後,安努什卡也離開了爐台。

    「該睡覺了!」丫環們打著哈欠說,忘了母親在家時她們從來沒有在十一點以前離開過紡車。

    半小時後,整個宅子沉浸在深沉的睡鄉里。

    但是,萬事皆有結束之時。安努什卡的自由也到了完結之時。聽!村外傳來了馬鈴聲,起初很微弱,接著越來越清晰。這是母親坐車回來了。她一回來,一切又恢復舊觀。女僕室充溢著紡錘的唯一的嗡嗡聲;安努什卡像個上了一層釉彩的泥人兒似的,坐在耳房裡的火爐後面打著盹兒。

    在四旬齋期的基督受難周裡,類似上述的閒談重新活躍起來,只是規模小得多。在這一周裡,我們全家人行復活節前的齋戒祈禱;孩子們不唸書;家奴們也比較清閒。安努什卡比平常下樓的次數多,把兩位好姑姑丟在樓上,自己在女僕室坐上半天。話題自然離不開基督受難的故事。應當說句公道話,倘若沒有她,女僕室裡這些不幸的居民就無從知道這一周裡教堂裡唱什麼聖歌、布什麼道了。

    但是母親不讓她久坐。一想到這些「姑娘們」聽過安努什卡的話可能開了心竅,母親心裡就很不好受。因此,雖然她表面上沒有動怒(在這種大節期裡不應當動肝火),但是聽到安努什卡的低語聲後,她便走進女僕室,委婉地說:

    「看在基督份上,你別折磨我吧!讓我好好過個復活節,不要做錯事吧!吃完飯回到樓上去!」

    當然,安努什卡服從了太太的命令。

    儘管經常有些衝突,但總的說來,安努什卡對自己的命運是沒什麼好抱怨的。只是在她晚年的時候,命運之神對她作了一次嚴重的考驗:母親把她和兩位好姑姑攆出了紅果莊。鑒於前面我已經講過這場悲劇的詳細經過,這裡就無須重複了。

    安努什卡活了很大年紀,最後死在馬麗亞-波爾菲利耶夫娜姑姑在她妹妹去世後所進的那個修道院裡。她沒有得什麼病,只是在臨死之前兩個星期光景,她覺得渾身不適,躺在廚房的爐台上便再也起不來了。

    「謝天謝地,老天爺沒有忘記將他的仁慈賜給我!」她彌留時說,「我生下來是奴隸,給主人做了一輩子牛馬,如今,既然萬能的主賜給我死亡,我就永生永世做……上帝的奴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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