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謝洪尼耶遺風 10 美食家姑母
    我們這樣稱呼拉伊莎-波爾菲利耶夫娜-阿赫洛畢娜姑母,是因為她慇勤好客、貪圖口腹的緣故。她住在P城,離我家約有一百五十多俄裡,因此我們很少見面。可是她老人家沒有忘記我們,每逢命名日和生日,她準時寫信向弟弟和弟媳表示祝賀。他們自然也是一禮一答。

    拉伊莎出嫁很早,不滿十六歲便嫁給了P市的市長。她是個嫻靜、善良、溫順而且相當美麗的少女,只是從小就很好吃。她的未婚夫年近五十,在戰爭中被土耳其軍隊的炮彈炸斷右腿後,裝了一條木頭假腿,不過走動起來倒非常利索。儘管有這些缺陷,但是由於那少校的官銜,這門親事仍能使大家看得眼紅。馬市是個大商埠,位於舟楫稱便的河畔,一到夏天,河上停滿了帆船,它們通常留在這裡過冬,P市有許多財力雄厚的資本家和為數可觀的分裂派教徒1,而主要的是還有大批隨船來到這裡的有身份證和沒身份證的工人。總之,這P城一年四季處於繁忙、混亂之中,正是個渾水摸魚發橫財的好去處,要想弄清流弊所在,即便是魔鬼親自出馬,也非折斷腰腿不可。

    1十七世紀下半葉,俄國東正教團要否改革宗教儀式問題發生分歧意見,分裂為兩個教派。官方教派把反對改變舊儀式的教會稱為「分裂派」。分裂派教徒受到沙皇政府的殘酷迫害,四出逃亡。

    顯然,這美妙的信念也使少校的心熱了起來。不分冬夏,無論早晚,彼得-斯畢利朵尼奇拖著木頭假腿橐橐地響,一瘸一拐地來往於市場、旅社、濱江大街之間,造訪財主,尋找機會,趨膻逐腥;當然,他總能找到機會,嗅出膻腥。為政十年,到他考慮娶拉伊莎的時候,雖說在公務上毫無為人稱道的建樹,可是他手裡卻積攢了很大一筆資財。他待人親熱,有所取索,也決非無功受祿。商人們給他送禮,是「出於愛戴」,出於他肯做他們子女的教父,出於他沒有忘記他們的大名,常常不拘形跡地上他們家裡喝茶。他們按月給他送「孝敬錢」(不是出於恐懼,而是出於良心),若是他手頭拈據,還有特殊饋贈。但饋贈的數目並無一定之規,全憑上帝意旨行事,總以不委屈他為度。他也從來沒有抱屈的理由,他甚至堅信,客客氣氣遠比粗暴勒索更為有用。不過,他對待工人卻乾脆得多,是呀,他和工人有什麼好「囉嗦」,多費口舌的呢。「有身份證嗎?」「按規定,繳二十五戈比!」「沒身份證嗎?繳一個盧布,要不然,監牢離這兒並不遠。」——仍舊不是勒索,而是「照章辦事」。

    婚後約莫二十年,他去世了;他的死引起了市民的悲傷。他給妻子留下了許多錢(到他臨終前為止,算下來總共有四十萬盧布的紙幣)和一個五歲的女兒。拉伊莎-波爾菲利耶夫娜花錢不多,在城廂一處牧場上買了十來俄畝土地,作為安身之處。她造了一幢寬敞的住宅,開闢了菜園和果園。在她這孀居人的圈棚裡養了許多家畜和家禽,像鄉居似的在這裡住了下來。這莊園幾乎是個理想的莊園,因為它既有鄉居的好處,又兼得城市生活的種種方便。市場近在咫尺,教堂比比皆是,朋友要多少有多少,等列諾奇卡長大了,聘請教師也不犯愁。

    她使列諾奇卡保養得完全符合於豐滿的俄羅斯美女的標準,留在家裡,直到十八歲才拿定主意把她許給陸軍中尉克拉薩文,一個性情溫和、門當戶對的闊少。但是她不讓小兩口子離開,要他們跟她一起過日子。她的莊園裡什麼都好;每個房間裡都洋溢著誘發食慾的氣味,叫人產生努力加餐的慾望,因此,不但家裡的人從早到晚吃吃喝喝,一個個養得肥肥胖胖,連每個來客也很想嘗嘗她家的美味。僕役們個個神情愉快,動作利落,唯有真正的好主人才有如此出色的僕役。前室裡不時響起門鈴聲,接著便是這樣的對答:

    「在家嗎?」

    「請進!他們剛坐下吃飯呢。」

    客人一個接著一個來到她家,從來沒有發生過短缺食物的事。什麼都有:要火雞有火雞,要肥鵝有肥鵝。請隨便吃吧,如不夠吃,可以吩咐伙房燒只仔雞。只消一刻鐘就燒好了。這裡跟紅果莊不一樣。在紅果莊半隻小鵝要切成許多塊兒,供全家人食用,而且還老盤算著怎樣留點兒第二天再吃。

    可是,一年後發生了一件不幸的事。列諾奇卡生產時死掉了,給五十歲的母親留下一個才出世的女兒薩申卡。克拉薩文中尉在妻子亡故後不久也與世長辭了。

    這是一樁極悲痛的事,姑母的眼淚很久都沒有幹過。她想起自己已經年過半百,很快就要老了,一旦有個三長兩短,她把薩申卡留給誰呢?不錯,到目前為止,她從來沒有害過一點小病,但是要知道,生死全憑上天安排啊,好端端的人也會忽然生病的。你看,她的頸項多麼短啊,什麼禍事都會發生的!她本想寫信和奧爾加-波爾菲利耶夫娜商量,請姐姐到她家裡來住,可是第一,奧爾加-波爾菲利耶夫娜比她的年紀還大;第二,奧爾加姐姐那時經管著紅果莊的莊地,而更主要的是,奧爾加決不肯丟下她另一個姐姐馬麗亞。跟馬麗亞-波爾菲利耶夫娜一道生活吧,我這位姑母又不樂意,因為她知道馬麗亞是個性情乖戾、喜歡惡作劇的女人,要是她來了,這個好端端的家,不出一個月,準會被她弄得天翻地覆。拉伊莎-波爾菲利耶夫娜也不願意找另外幾個姐妹,況且她們散居在邊遠的省份,要找恐怕也找不著。至於夫家的親族,人固然很多,可是死去的少校一向同他們合不來,他臨危時曾告誡過妻子:

    「你瞧吧,我一死,我那些寶貝兄弟就會跑來,」他說,「問你要他們幫什麼忙,你把他們趕走!」

    沉重的悲痛終於漸漸消逝,於是姑母把她那老年人特有的全部慈愛傾注在薩申卡身上。她愛撫她,精心照料她,禁止僕人在她睡覺的時候走過她的臥室,逐漸把她的身體養壯。她的最高理想是活到薩申卡十六歲的時候;她每天祈禱上蒼,保佑她實現這個理想。

    「給她放戶好人家,我死也闔眼了,」她自言自語說,又在心裡暗暗地加上一句:「說不定,那時上帝還不派天使來接我,我就跟他們再過一些時候。」

    薩申卡對她的外祖母也報以同樣的熱烈的依戀之情。祖孫倆上慈下孝,相依為命。她甚至和外孫女兒商量女婿身後遺留的莊地的訴訟案件,而當別人對她指出薩申卡年紀小,還不懂事的時候,老太太總是把握十足地答道:

    「她怎麼不懂事!您隨便問她什麼,她全能答得上來!開菜單子,安排園子裡的活兒……我這孫孫全在行!」

    總之,這是一個罕見的家庭,不論主僕都過得很舒坦。大家彼此相愛,而又特別珍愛薩申卡,認為她不僅是跟老太太平起平坐,而且恐怕還是高出老太太一頭的女主人。日子過得愈久,生活變得愈有樂趣。窠兒終於營好,園子裡的樹長大了,結滿了香甜的果實,母牛的產奶量比哪家都高,連得老太太為了討外孫女的喜歡而飼養的四隻綿羊,一年也產了兩次羔,而且一胎不是產一隻,而是產兩隻小羊羔。

    「今天這一天又過去了:而且過得多麼好——不知不覺就過去了!太太平平的!」老太太讓外孫女兒去睡覺的時候。這樣說。『祈禱吧,薩申卡,求上帝保佑,明天的日子也像今天一樣平安!」

    她們要求的僅僅是這種日復一日的太平生活。

    我上面說過,我們家和阿赫洛賓家的人幾乎沒有見過面。可是有一回,我從莫斯科(那時我剛在那裡上學)口紅果莊度假的時候,母親想起六月二十八日是拉伊莎-波爾菲利耶夫娜的命名日。她自己沒有工夫到P城去,因此決定派一個孩子去。真走運,挑中了我。

    我單身一人,沒帶僕役,由車伕阿連皮陪伴,整整坐了兩天半的馬車。我們每走三十俄裡,就在村舍裡歇一會兒,這樣,走完村道,上了大路,離P城便只剩下四十來里路了。我們終於在這個家庭節日的前兩天到達了這次旅行的目的地。我們的馬車穿過塵土飛揚的城市,停在阿赫洛賓家的台階前,已經是下午六點多鐘了,可是太陽還相當高。這是一幢帶閣樓的平房,式樣固定,是常見的地主莊園。差別僅僅在於別的地主的宅子大多沒有油漆過,因年久失修而顯得陳舊,可是這一幢房子,連外表也是一派鮮亮而潔淨,好像剛剛修茸過似的。宅子的一旁是一溜條用建築物;另一旁,一道漆過的木柵欄與花園相隔,花園四周種著菩提樹,正是蓓蕾初放的時節。空氣中瀰漫著從花園裡散發出來的夜幕降臨時的涼意;菩提花的清香遠遠地飄盪開去。我的整個身心立刻充滿了愉快和寧靜的感覺,特別是在長途跋涉、剛才又經過塵埃撲面、臭氣薰鼻的令人悶塞的鬧市之後,分外覺得心曠神怡。

    迎接我們的是一個年青女僕,她從來沒有見過我,卻似乎猜出了我是這裡正在期待著的客人。

    「請進!請進!」她用嘹亮的聲音邀請說。「他們上浴室去了,馬上回來,回來就喫茶點。您貴姓?」

    我通報了姓名。

    「啊,原來是札特拉別茲雷家的少爺!老太太猜對啦。前兩天早上老太太還在說呢:『你看吧,瓦西裡-波爾菲雷奇弟弟會記得的!』請進!請進:他們馬上就來!馬上!」

    她把我交給一位老僕人,一轉身閃進裡面去了。老僕人聽說我是札特拉別茲雷家的少爺,不知為什麼也很高興,並且忙著招待我。

    「請進!請進!」他說。「姑太太前兩天好像就猜到了呢,她說:『你著吧,瓦西裡-波爾菲雷奇弟弟會記起我的命名日的!』」

    他領著我穿過有四扇窗戶的長廳,走進客房,然後進入一間不大的餐室,那裡另有一個女僕在拾掇茶桌,她也高興得很,還特別強調說,姑太太心裡早已「猜到了」。

    不出十分鐘,我已經站在姑母和表侄女面前了。

    姑母是個身材不高的胖胖的老太婆,七十歲的人,精神還很健旺。她的圓臉兒長得非常飽滿,老年人特有的紅潤的雙頰上煥發著浴後的光彩;兩眼胖得瞇成一條線,但眼縫裡閃射出活潑的光芒;潤澤的淡紅的嘴唇漾著微笑,下巴上的酒窩兒時隱時現,牙齒完整無缺。她頭上戴著一頂老太太們常戴的包發帽,洗滌後還有些潮。肩頭隨便披著一件寬大的沒有腰身的深色毛料長袍。她從前是否很美——這已經無法推測,但是不管怎麼說,即便是現在,她的模樣兒也很逗人喜愛。

    薩申卡十二歲,是個十足的俄羅斯型的小美人。你盡可以說,她長得很像她的外祖母,不過最好還是說,她像一朵含苞欲放的玫瑰花(旁邊的外祖母卻是一朵日漸凋萎的玫瑰花)。白淨的臉兒(略帶點不易察覺的李子似的淺黃)、紅潤的面頰、鮮艷的櫻唇、下巴當中的梨窩兒、大大的黑眼睛、濃密的黑頭髮——這一切預示著,不久的將來,她準能長成一個標準的美人。像外祖母一樣,她頭上也戴一頂包發帽,不過樣式比較奇特,她身上也穿著同樣的沒有腰身的深色毛料長袍。

    「你是尼卡薩1嗎?」姑母凝神注視我,猜測道。

    1尼卡諾爾的愛稱。

    「是呀。」

    「啦,親愛的!呵,小親親!你長得多大了啊!」她驚叫著,用她粗短的手臂摟住我。「你身上穿著制服,準是在上學了吧!這是我的薩申卡。你瞧她那一身衣服,像個老太婆,這是因為她急著來迎接你,沒來得及換……快親吻吧,親愛的孩子們!她是你的表侄女……你們一塊兒玩吧,表叔帶著表侄女,一道兒去跑跑吧。」

    我們行了親吻禮,我甚至覺得,薩申卡還行了個屈膝禮。

    「啊,表叔,我早就很想見見您啦!」她說。「您這身制服多好看啊!」

    「當然啦!」姑母也稱讚說。「我可不讓他在姑媽家裡穿著制服!回頭你們到花園裡去玩兒,在地上打滾,準會把制服弄得不成樣兒!讓我給你換一件舊褂子吧,你可以隨便活動!等到命名日那天,只要你願意,再穿上這身漂亮衣裳到教堂去做彌撒!」

    我當時十一歲多。這正是童年時代最討厭的年齡,正是男孩子開始把自己看做大人的時候。這樣年齡的男孩對任何戲諺,即使是最無傷大雅的玩笑,都非常敏感;他竭力用低沉的嗓門講話,喜歡誇耀自己,不樂意參加遊戲。一本正經,神氣活現。總之,像常言所說,有一股倔脾氣。我也有一股倔脾氣。就因為這個緣故,我才在最後一個驛站上脫掉上衣換上制服;同樣因為這個緣故,當姑母兩次說到我的制眼(我彷彿偏要拿它炫耀一番似的!),特別是她要我換上褂子這件事,簡直把我氣壞了。

    「我為我的制服自豪!」我回答說,可是,這時我的神色一定顯得很蠢,所以姑母猜到我受了委屈,便哈哈大笑起來。

    「得啦!得啦,小寶貝!」她用開玩笑的口吻說。「我們很看重你的制眼,可是我們還是要把它藏起來,給你換件短褂子!穿著便服去玩痛快得多……幹什麼噘著嘴呀!哦,還有一件事!走了這麼長的路,你不想洗個澡嗎?我們剛洗過了……呵,洗澡真痛快!阿庫裡亞大嬸只消一會工夫就替你洗好了,我們等你喝茶!」

    「表叔,去洗個澡吧!」薩申卡用溫柔的口吻從旁勸我。

    這是第二個委屈。讓女人給自己——一個大小伙子洗澡……這也太不像話啦!

    「非常感謝,姑媽!我不想洗澡!」我冷冷地說,語氣之間甚至帶點厭惡的味道。

    「嗨,你準是不好意思讓阿庫裡亞老太婆給你洗吧!其實,小寶貝,她都七十多啦!她是個擦背的行家!在紅果莊的時候,她還給你爸爸擦過背呢!得啦,少爺,得啦!去洗吧!到什麼廟裡念什麼經嘛!娜斯嘉:告訴阿庫裡亞,領他去洗澡!」

    總之,他們給我洗了澡,當天晚上便讓我換了短褂子。

    「喝,太好啦!又寬鬆又舒服,洗完澡也不會感冒!」姑母見我穿了新衣服,讚賞道。「隨便喝點茶吧,喝完茶,我們再吃奶油楊梅。有失才有得啊:你洗澡的時候,我們摘了些楊梅。現在楊梅還少,剛開始成熟,我們自己也是第一次吃到。」

    茶的味道很醇,甜麵包出奇地可口,鮮奶油味道更佳。我的嘴巴塞得鼓鼓的,姑母滿意地望著我。接著吃楊梅;姑母把採來的楊梅分成兩份:給我和薩申十一人一份,她自己只留下一顆。

    「我只要解解饞就夠了!下一回,我恐怕要吃得比你們多一些了,」她說。

    吃完茶已經快八點。太陽落山了。我們想到花園裡去走走,姑母不同意:外面就要下露水了,洗過澡出去常常傷風。

    「我們最好還是坐一會兒,看看太陽,你看它落山,沒有一絲雲彩!」

    落日的景像極為壯觀,太陽已經有半邊看不見了,西方天空傾瀉著一大片金光。天空純淨、蔚藍;只有幾朵輕盈如羽毛的浮雲向四方飄散,也被太陽染了一層金光。姑母坐在圈椅裡,對著西下的夕陽,劃著十字,用蒼老的聲調唱著《太陽靜靜地照著我們……》。

    「如果不是薩申卡——我也許……」她說了一半停住了話頭,接著又改口說道:「明天是個大晴天;宅子外邊的草已經開始割了——晴天更好割些。沒話說!鄉下人勞筋勞骨,累得要命,成天揮舞鐮刀;不過,以後他們就快樂了,因為他們辛苦一陣,多少總有點好處。今年草長得很好,春播作物也長得不錯。乾草、麥秸——全夠用了。莊稼漢也可以歇口氣了。你看我們一不播種,二不收割,可是我們卻過得挺好,——但願那些勞苦的人也有好日子過吧。」

    十點開晚飯,臨了,桌上又出現了……一盤楊梅!

    「這是怎麼回事!」姑母叫道,「這樣下去,到我命名日那天就沒一顆楊梅了!客人來了,拿什麼招待。」

    「太太,這是伊凡-米海內奇叫人送來的!」

    「唉,親愛的教親1!他老是這樣!他是我們的鄰居,」姑母掉轉臉對我說,「住在緊隔壁,他也管理果園。他在我們死去的彼得-斯畢利朵尼奇手下的區警察局做過事,——在那艱難的日子裡,他靠著誠實的勞動也攢了幾個錢。嗯,你姑爹在世的時候可好啦,太太平平,沒有訴訟,沒有申訴——根本沒有這種事!親愛的朋友,你姑爹拖著那條木腿,橐橐地在城裡到處走走,對誰都說一些親熱話。他敲敲某一位教親的窗戶(他給全城的孩子施了洗禮),問:『茶炊燒好了嗎?』『好了,先生。』他進屋裡去,喝一杯茶,又橐橐地往前走了。你想想那時我們家裡的光景該有多美吧:二十八號是我的命名日,二十九號是他的。我們家裡大擺酒席,一連兩天不斷客。」

    1小孩受洗禮時,有教父教母;教父教母王稱「教親」。

    姑母動了感情,並且擦了擦眼淚。

    「不過,現在我也不能抱怨,」她接著往下說道,「周圍全是溫和、善良的人,他們不怨天不尤人,模樣兒快樂得彷彿人世間沒有痛苦一般。我可不喜歡那些……心眼多的人!我用的僕人也是快快活活的;我喜歡他們帶著心滿意足的笑臉在我身邊走路、談話、唱歌。誰若是不滿意我,我決不勉強留他。儘管他們是我的農奴,可是我總是記住一點:一個人有時候難免會管不住自己。成天在這些房間裡轉來轉去,成天擺弄杯盤碗盞,誰也會膩味!我懂得這個,我的朋友,所以,當僕人高高興興地接受差遣的時候,我是很看重他們的。只有阿庫裡亞和羅吉翁——他是宅子裡唯一的一個男僕,其餘全是姑娘家——只會輕輕的嘰嘰咕咕。那兩個是因為上了年紀的緣故。你想,阿庫裡亞都快八十啦。我小時候她帶過我,她那時候就是這個樣兒;她到現在還常常提起紅果莊的人。唉,你祖母娜傑日達-加甫利洛夫娜在世的時候,紅果莊可好極啦!」

    輪到吃楊梅的時候,姑母發表了一篇妙論。

    「你看,」她說道,「上帝安排得多麼巧妙。不讓園裡的果子一下子全成熟,每種莓子、每種水果都各有時令。彼得羅夫節——楊梅熟了,卡贊節——樹莓熟了,伊林節——櫻桃熟了,第二個斯巴斯節——蘋果、梨子、李子熟了。在空檔之間——還有茶囗子、醋栗。整整兩個月都有果子吃。看到這一點,我們對自己的事情也竭力照這樣辦。我家裡有四頭母牛,從來不讓它們在同一個時間下牛仔。一頭——在菲裡波市卡節下牛仔,第二頭——在四旬齋期間下,第三頭——在彼得羅夫卡節下,第四頭在斯波仁卡節下。這樣,一年四季,我們吃的鮮奶、凝乳、黃油——就全是自己家裡出產的。過節吃的小牛肉也是自己養的牛。後天你就會看見,為了迎接我的命名日,我們養了一條多麼肥的小牛犢!今天早上我親自去看了看:它閉著眼,一動不動地躺著。小東西怪可憐的,可是不得不宰掉它。不過,話又說回來:牲口嘛,又不是人!」

    臨了,她老人家從桌旁站起來,又說道:

    「現在該睡覺了。再吃點,聊聊天,就上床去吧。小朋友,你路上夠累了,好好睡一覺吧,我吩咐他們別叫醒你。」

    我們按照古禮告別。姑母先把手伸給我親吻,接著吻我的嘴唇,然後又把手伸給我。臨了,她劃過十字,便放我去睡覺了。

    他們給我預備的房間有一扇朝花園開的窗戶。房間裡的一切給人以舒適、潔淨、新鮮的感覺。夏夜的溫暖的芬香氣息從敞開的窗戶飄進來。

    在絲毫不用擔心小蟲來侵擾的床上,鋪著兩床軟和的拍得蓬蓬鬆鬆的絨毛褥子,罩著一條乾淨的床單。一個年輕的丫環進來給我脫衣裳。這天晚上我已經克服了故意裝出來的矜持,很樂意地聽憑娜斯嘉的擺佈。

    「您喜歡我們這兒嗎,少爺?」

    「非常喜歡。」

    「好的還在後頭呢!拉伊莎命名日那一天,您再看吧!大廳裡擺酒席,可還是坐不下所有的老爺太太,許多客人得上客廳去。我們要從城裡請兩個廚師來做菜,我們家裡的廚娘當下手。太太不坐席,跑來跑去招待客人。她老人家只是趁大家談話的空檔隨使吃點什麼。」

    「我姑媽家裡有許多丫頭嗎?」

    「四個。費克魯莎服侍孫小姐,做針線活,我們三個管開飯,收拾房間。還有個保姆侍候太太。她也睡在太太臥室裡,用氈子打地鋪睡。太太從小就養成了這個習慣。好,您現在睡吧,基督保佑您!多睡會兒,別起得太早,想起來再起來吧。」

    她安頓我上了床,給我蓋好被子,關好窗戶便走了。

    我的頭剛挨著枕頭,我就覺得好像坐在一隻小船裡似的晃蕩起來。絨毛褥子如此軟和,我彷彿攤開四肢浮在空中一般。不一會工夫,我便整個兒沉溺到所謂兒童式酣睡的萬分舒適的夢鄉裡去了。

    我早上醒來時已經快十點鐘了,這就是說,我幾乎睡了半個晝夜。醒來時,我精神煥發,沒有半點疲乏的感覺。原來,娜斯嘉已經不止一次在門外傾聽房裡的動靜,所以我剛一醒來,她便立時進來幫我穿衣洗臉了。

    「太太和孫小姐已經喝完早茶,到花園裡散步去了,」娜斯嘉說。「她們回頭還要喝咖啡。給您燒好了茶炊。您去喫茶、喝咖啡吧。」

    但是我剛才醒來時便想起了我們的馬和阿連皮,因此,在去飯廳之前,我先跑到馬廄去了。阿連皮照例坐在馬廄旁的繫馬樁上,抽著短煙斗。我覺得他一夜之間似乎長胖了一些。

    「喂,阿連皮,馬歇得怎麼樣?」我問。

    「它們哪裡肯歇啊!這兒的馬棚挺寬,乾草又香,燕麥乾乾淨淨……它們只要在這兒呆上三天,你就駕不住它們啦。」

    「嗯,你呢……睡夠了嗎?你覺得好嗎?」

    「您是問這兒有誰覺得不好嗎?這兒可以隨意地吃,一天吃四、五頓。如果你還想吃——那就請吃吧!又挺自由。我還是照老時間起床的;料理好了馬兒,我和這兒的車伕阿金進城去。大街小巷-了一轉。這個城市很大,市場上的人,河裡的船——多極啦!說實話,阿金請我下館子偷偷喝了一點兒,因為您姑媽在這上面管得很嚴。」

    整天都過得很滿意。開頭是喝茶,接著喝咖啡,隨後吃早飯,吃午飯,吃完午飯進甜食,然後喝牛奶克瓦斯,後來又喝茶,末了吃晚飯。吃午飯時,我特別愛吃一種當地叫做「姆姆」的肉餡烤餅,我添了兩次。我們紅果莊有時也做這種食品,味道卻差多了。大家津津有味地吃著,嘴唇油光光的,眼睛直發亮。可是姑母還一個勁兒地催人吃菜。

    「吃吧,孩子們,基督保佑你們。我們的菜做得很清淡、很衛生,吃過了頭也撐不壞!用最普通的橄欖油擦擦肚皮,立刻就沒事兒啦!」

    在兩次進食之間,我和薩申卡到花園裡去跑跑,互相追趕,你捉我,我捉你,雖然,坦白地說,這種單調的遊戲很快便使我感到厭倦了。薩申卡看出了這個。

    「表叔,您覺得和我一起玩兒沒意思嗎?」她悶悶不樂地問。

    「不,沒什麼!您覺得怎樣呢?您總是一個人玩兒!」

    她告訴我,她一點不覺得寂寞,如果偶爾感到寂寞,她便去找鄰居的孩子們玩兒,他們有時也來找她玩兒。不過,她又說,她天天要學習,只是現在,因為我來了,外婆才不叫她做功課。

    「好吧,要是您覺得沒意思,我們就不跑了,讓我們來聊聊天,」最後她說,「您學校裡功課難做嗎?功課多嗎?」

    我很高興地講起來,不消說,還放縱我的想像力自由馳騁了一番。

    「薩申卡,我已經念過西塞祿1的著作,下一學期我就要念凱撒了。」

    1西塞祿(公元前106—43)是以雄辯術聞名於羅馬的共和主義者,在他任羅馬執政官的時候,曾揭穿元老喀提林(公元前100—44)私通外敵,企圖推翻共和的陰謀。

    「西塞祿是什麼人呀?」

    「他是羅馬的執政官。他從喀提林的手裡拯救了羅馬共和國。嗨,可惜您不知道,他那篇反對喀提林的演說詞該有多漂亮!『Quousque tandem,Catilina,abutere patientia nostra!』1」我熱情洋溢地朗誦道。

    1拉丁語:「喀提林,你濫用我們的忍耐何時方休啊!」

    「不是說,是鵝1拯救了羅馬嗎?」

    1公元前四世紀,高盧人入侵,羅馬城失陷,羅馬人堅守城內陡峭險峻的卡匹托爾堡壘。傳說一天夜間,高盧人偷偷攀登峭壁,到達頂峰,殺死蒙-中的衛兵,這時,堡壘中女神廟養的白鵝聽到響動,群起哄叫,守軍聞聲趕至,擊退偷襲的高盧人。因此,後世有「鵝拯救了羅馬」之說。

    「鵝是一回事,西塞祿又是一回事。……數學方面,我們馬上要學對數了。要傷腦筋了!」

    「可是您將來可以當學者呀。」

    「侄女,我想當個教授。」

    「您喜愛哪幾門功課呢?」

    「我最喜愛俄語。我們常常做作文,複述名作,特別是卡拉姆辛的作品。他是我們俄羅斯最優秀的作家。『召集市民會議的鐘聲響了,諾市戈羅德的市民的心顫抖了,』——你看他寫得多好!換個別的作家,就會這樣寫:『響起了召集市民會議的鐘聲,諾市戈羅德市民的心顫抖了,』只有他懂得重音該擺在哪些字上!」

    這樣談著談著,我們很快親近起來,彼此以「你」相稱,到後來,她不無激動地問我:

    「你能在我們這裡多玩些時候嗎?」

    「過了彼得羅夫節,第二天早上我就得早點起來,收拾行裝一再見,侄女!」

    「老天爺,哪怕玩一個禮拜也好呀!」

    「不行,親愛的,我媽媽嚴厲地叮囑過我。如果我不按時回去,以後她哪兒也不放我去了。你別難為我吧!」

    薩申卡向她外婆替我說情,老太太和她外孫女兒因為我很快就要離開她們,有些悶悶不樂,但是,臨了,她卻誇獎了我一番。

    「聽爸爸媽媽的話吧,」她說,「做父母的總是惦記著自己的兒女的。有時候父母的心會平白無故地為孩子的安全擔憂,產生種種奇怪念頭。是不是出了禍事,是不是得了病,是不是翻了車,是不是在路上遭到壞人的欺侮?我就是這樣一路擔心過來的。從這兒到城裡並不遠,有時,我讓你已故的表姐列諾奇卡進城去參加朋友家的晚會,她對我說:『好媽媽,我十一點鐘回來,』可是我一到十點鐘就坐在窗前等她。坐了一會兒,打起盹來,醒了,又打盹,醒來一看,呀,快半夜了。這是怎麼一回事?莫不是她身子不舒服?莫不是出了什麼事?想派人去問問,又不好意思,人家會說:你看這個大驚小怪的老太婆,女兒出去玩玩她都不讓。我盼呀盼呀,一直熬到一點,熬到兩點。就是這樣過來的。親愛的,你回去吧!既然爸爸媽媽盼著你回去,那就沒有什麼好說了。」

    晚上,不用說,大家做晚禱,屋子裡香煙繚繞。姑母讓神職人員和我們喝茶、吃東西,她自己卻不喝不吃,聚精會神地坐著,準備迎接即將來臨的節日。她甚至避免和人說話,只是偶爾搭一句半句腔。女僕們一舉一動也極其端莊嚴肅,她們輕輕地走路,悄悄地說話。神職人員離開後,她們安頓我就寢,於是宅子裡比平日早得多便安靜下來了。

    第二天早晨八點鐘,我們到離家最近的一個市區裡的教堂去做彌撒,不用說,我們是去「做祈禱」的。回家後,命名日的慶典正式開始,全城的名人都來祝賀。這一天天氣晴朗,命名日的筵席設在花園裡。一切都很順當;大家酒足飯飽,而姑母事先對我講過的那條牛犢,味道之鮮美,的確令人讚賞不止。

    我不想描寫我在姑母家度過的其餘的時光,但是我記得,我那時是多麼不願離開啊。彼得羅夫節的第二天早上,他們給我穿戴梳洗好了,送了我許多點心和糖果,說了許多祝福的話,把我送走了。

    回到紅果莊之後,我向哥哥們(斯傑班已經升到最高一班,格利沙的考試成績也很好)詳詳細細地講述了我這四天裡大吃大喝的經過,又把帶回來的糖果分給他們。

    「可是,弟弟,我們這裡吃的儘是醃家禽,」斯傑班悶悶不樂地說,「而且,昨天最後半隻醃家禽也吃完了。Finis Polotcoviorum1!」

    1拉丁語:醃家禽吃完了!

    從此以後我再沒見過拉伊莎-波爾菲利耶夫娜姑母,雖然她還活了很久。她把薩申卡撫養成人,給她許配了一個「好」人,但是不讓她離開自己,卻讓外孫女婿住到了她家裡。這樣,她的願望完全實現了。

    除了丈夫和女兒的死亡一度引起她的悲痛之外,在她一生中,她是否有過旁的傷心事,我不知道。不管怎樣說,她的晚年是可以和晚霞的寧靜的餘暉媲美的;這時,夕陽西下,天空映著淡淡的餘輝,遠方飄著朵朵浮雲,那形狀也酷似她一生百吃不厭的那些醃製食物、糖漬食物、蜜餞和各種配菜。「美食家」這個綽號伴隨她直到她生命結束之日。

    後來我不只一次路過P城,但不知怎的我總忘記去看看阿赫洛賓家的莊園。聽說,莊園如今依然跟老太太在世時一樣,好端端地聳立在那兒;只是後園裡不像從前那樣清靜,常常可以聽到一些稚嫩的清脆的嘰嘰喳喳的叫鬧聲。這是薩申卡(她也輪到做寡婦了)的孫兒和孫女們在叫鬧;這是她的兩個兒子的孩子,他們自己住在彼得堡,卻把兒女丟給祖母照管。一個兒子在衙門裡供職,官運亨通,逢年過節都能得到獎章獎金之類的恩賞。另一個暫時還在以自由派自居,不過也開始斜著眼兒左顧右盼,因此不難看出,不久的將來他也會由於節令的臨近而渴望著上司的賞賜。

    薩申卡承襲她外祖母的德行,成為受人愛戴的人物。她自己也熱中於吃喝,也把孫兒孫女餵養得肥肥胖胖。她給他們每個人準備了一份有保障的生活,她無憂無慮、太太平平地生活在自己的雛兒們當中,毫不因為那不知不覺地悄然降臨到她頭上的六十高齡而有所憂戚。

    她是否記得我呢?我根本沒去想這件事。至少,她的兩個兒子會認為沒有必要認我。這也不足為奇:我是他們的姑表舅爺,這樣遠的親戚關係連記憶本身也會無形消失。何況他們二位又深知現代生活的奧秘。他們一位是當朝三品文官,另一位雖然發跡晚,但也身居要津,前途未可限量。而我什麼也不是,彷彿生活在牟羅瑪1老林裡,只覺得聯繫我和生活的環節正在逐漸地、一個接一個地脫落。

    1奧卡河下游一個少數民族聚居地。

    我不過是個「末流文人」……

    哦,俄羅斯的「末流文人們」!你們的人數年復一年地蕃衍、增長著,你們用詩歌和散文鋪滿祖國的大地;但是什麼時候你們才能按人類年齡的要求成熟起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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