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謝洪尼耶遺風 05 啟蒙
    我的哥哥和姐姐們是怎樣發蒙的——我記不得了。在我們的家館最興盛的那段時間,我和我最小的姐姐相差四歲,因此,不管願意不願意,只好單獨教我。

    我們家的孩子分成三班。大哥大姐住第一班,後來,他們進了官立學堂。住第二班的是兩個哥哥和三個挨次各小一歲的姐姐,儘管斯傑班哥哥已經十四歲,而蘇菲亞姐姐剛滿九歲,但他們卻一同跟幾個家庭教師學習。他們所學的課程無疑是各不相同的,但是用什麼巧妙的辦法使這同一個班的課桌後面發出的不同的讀書聲得到和諧——我怎麼也弄不明白。

    斯傑班哥哥好像是我們這個圈子之外的人物。父母對他的態度非常嚴厲,為了在他身上少花些學費,甚至遲遲不肯送他上正規學校(大哥十二歲便進了莫斯科寄宿學校)。幸虧他天資優異,所以當母親終於決定送他到莫斯科去唸書的時候,他居然考上大哥那個寄宿學校的四年級。二姐薇拉和三姐劉勃卡也跟他同時被送進莫斯科一所女子學堂。一年後,格利沙和蘇菲亞也用同樣的辦法打發走了。

    家裡只留下了第三班,或者,更確切地說,留下了兩個年級不同的學生:我和尼古拉弟弟,他還很小,自從格利沙離開之後,母親便把她全部的愛移注到他的身上了。至於我個人,既不是「可惡的孩子」,也不在「可愛的孩子」之列,而像俗話所說,不上不下,自成一體。總之,我不知不覺地度過了我的童年,我不愛見人,所以當母親偶然遇到我的時候,她總是覺得很奇怪:我怎麼會忽然在路上冒了出來。

    我還記得小哥哥小姐姐離家的情景;這次離別給了我一個壓抑的印象。整個宅子彷彿突然變得死氣沉沉。以前雖然時常聽到哭聲,有時候也還傳出孩子們的喧鬧;閃過孩子們的小臉,進行過審問和懲罰——現在突然一下子全沒有了,一點響聲也沒有了,而更壞的是充滿了某種詭秘的耳語聲。連吃飯也不用挪動桌子,因為一共只剩下五個人了:父親、母親、兩個姑姑和我。

    我在哥哥姐姐們住過的空房裡一連徘徊了好幾天,每個角落我都仔仔細細看過。很長一段時間,我總覺得有誰在呼喚我,我東張西望,希望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然而這純粹是我的幻覺,徒然增加了我的孤獨的苦悶。呆在這些空寂的房間裡,是非常難受的,因為寂靜不但瀰漫了孩子們的住所,也充溢著整個宅子。且不說仍然過著幽居的平庸生活的父親,就是母親,在孩子們離去後不知怎的也變得安靜起來,她關在臥室裡,不是辟辟啪啪打算盤,寫信。就是攤開紙牌,卜凶問吉。

    不過,因為我是貴族子弟,而且滿了七歲,所以不管願意不願意也得考慮我的學習問題了。

    但是,家裡只剩我一個孩子,母親不願意為我一人破財。因此她決定不聘家庭教師,而在等待大姐畢業歸來之前,便利用家裡的人才給我發蒙。

    我認為,在這裡附帶說明一件事,決非多餘。我很小便在哥哥姐姐們身邊咿晰牙牙學說法國話和德國話,記得每當慶祝父母的命名日和生日時,家庭教師總逼迫我背誦祝壽詩,其中一首我現在還記得。這首詩是這樣的:

    On dit assez communement

    Qu'en parlant de ce que l'on aime,

    Toujours on pane eloqhemment.

    Je n'approuve point ce systeme,

    Car moi qui voudrai en ce jour

    Vons prouver ma reconnaissance.

    Mon coeur est tout brulant d'amour,

    Etma bouche est sans eloquence.1

    1法語:有人說,談起心愛的人總是口若懸河、娓娓動聽。我認為這話不能相信,因為今天我想向您表達我的感激心情,但我的心被愛情燃燒,我的嘴便失去了娓娓動聽的辭令。但是,無論哪種文字,即使是俄文我也不會讀和寫。

    話說回來,在大孩子們離開以後不久,早上十點左右,做完禱告,便吩咐我到課房去。我們家的農奴畫師巴威爾在那裡等我;母親讓他教我認字母。

    我現在好像還看見這位巴威爾立在我面前。他高大、瘦弱,大概有癆病,一張蒼白而消瘦的面孔,一頭淡黃的頭髮。他走路時小心翼翼地移動腳步,說話時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從來不跟誰頂嘴,信上帝信得與眾不同,極其虔誠。他在蘇茲達爾修道院學會了繪畫,當過一個時期的代役租農民,在好幾個修道院裡畫過聖像;最後,母親考慮到她那分散在各處田莊上的四、五個教堂裡的活兒很多,便把巴威爾叫回家來,要他不停地畫神像,有時也叫他給家裡的人畫肖像,不過這些肖像他畫得很不成功,往往是吃力不討好。父親很喜歡他,時常到他的畫室裡去看他,指導他如何工作。母親也不找他的「麻煩」。他的妻子,出身於小市民的家庭(為了愛巴威爾,她甘願跟著他做農奴),也是個善良、溫順、多病的女人。主人既不找她的「麻煩」,也不用重活兒去折磨她,但是因為她擅長烤肉麵包,所以就派她當家裡的麵包司務和教堂裡的聖餅司務。總而言之,他倆的日子比別的農奴過得輕鬆點兒;甚至當月糧制取消的時候,他們也仍然能領到月糧,而且在宅子底層撥給他們一間房,供他們專用。

    巴威爾穿著黃色的粗毛呢常禮服,繫著潔白的領帶,打扮得齊齊整整,來到課房裡。他手裡拿著一本識字課本和一根紅色的「教鞭」。他教我用古音念字母。課本第一頁上,用大號鉛字印著「囗1」,每個字母附有一幅相應的圖畫:囗旁畫的是囗,囗旁畫的是囗,囗旁畫的是囗2,等等。接下去,字母一頁比一頁上小:字母后面有帶一個元音的、兩個元音的、三個元音的音節,然後是詞彙,最後是一些完整的喻世箴言。識字課本到這裡結束,巴威爾的「學問」也至此達到盡頭。

    1古文,意即字母。

    2是俄文頭三個字母的古音。旁邊畫的囗,是西瓜,囗是老爺,囗是人名。

    我很快讀完了識字課本;象囗……這一類音節,我念得非常清晰,三周後,我已經能流利地念那些喻世箴言。

    巴威爾報告母親,說我學好了,當著母親的面,我體面地通過了生平第一次考試。母親很滿意,但她接著提了一個問題;

    「以後怎辦呢?」

    「以後聽您的吩咐。」

    「不是也得習字嗎?」

    原來,巴威爾雖然識得世俗文字的楷體,卻寫不來。他只會寫題聖像用的教會斯拉夫語的行書……

    這一天我又高興又自豪。我不再像往常那樣藏在屋角里,我穿房入室,四處奔跑,高聲叫著:「囗」,吃午飯的時候,母親給我好吃的食物,父親撫摩我的頭,當時客居在我家的兩位親姑姑也送了我整整一盤蘋果、土耳其長角果和蜜糖餅乾。平常她們只在命名日才送人這種禮品……

    但是母親卻墮入了沉思。她原以為,她只要派定巴威爾照料我,交給他一本書,我的學習問題便有了著落,可是突然之間,剛開了個頭,她的算盤便打錯了……

    然而,她是一個很會想辦法的女人,這件事也沒有難倒她。她想起大孩子們留下的書本、拍紙簿,其中也有習字帖,於是她立刻拿出這些破舊的學習用品,一一翻尋。找出習字帖之後,她親自在紙上劃好格子,叫我到她臥室隔壁一間房裡,讓我坐在桌旁,由她盡其所能地教我運筆的方法。

    「嗯,這是豎筆劃……照著樣子寫吧!先學豎筆劃,以後再往下學,」她說著走開了。

    我記得,這個自學習字的最初經歷,對我是多麼大的折磨。羽毛筆在我的手指間晃動;不時從我手裡滑出來。墨水蘸得太多,不出一刻鐘,畫好格子的四開紙頭已經弄得墨跡斑斑。我上半截身子不知為什麼緊張得不自然地彎曲起來。此外,我聽見母親在離我不遠的地方喃喃自語著,一邊繼續翻閱課目綱要。一想到她隨時會突然來到我身邊,發現我的鴉塗,我便嚇得魂不附體。

    我這樣整整寫了一個鐘頭,竭力牢牢抓住羽毛筆,盡量把豎筆劃寫得同我面前的習字帖上的筆劃差不多。但是,由於用力過度,羽毛筆反而越發握不住。末了,母親從她的臥室裡過來,看了看我寫的字,出乎意外,她沒有生氣,只是說:

    「胡畫了這麼些豎道道兒!唔,不要緊,凡事開頭難。你看你這一豎!看來,寫豎筆並不那麼簡單,必須多寫多練!要緊的是,筆不要握得太死,手指自然一點,身子也坐得自然一點,別弓著脊背。唔,不要緊,不要緊,別害臊!上帝是仁慈的!去玩玩吧!」

    大約有三個星期的光景,我每天埋頭苦幹,一連受兩個鐘頭的折磨,直到取得若幹成果,方才罷手。羽毛筆晃動得不再那麼厲害,手在桌上移動時不再那麼笨拙了,墨跡減少了,一連串的豎筆劃不再像搖搖欲墜的籬笆,而是相當的整齊了。一句話,我已經在嚮往描摹那種帶圓圈尾巴的花體字了。

    象對待我的兄長們一樣,母親也打算送我去住那個有八個年級和一個預修班的莫斯科寄宿學校。進預修班的要求非常有限。神學課——要求能讀到《舊約》中的《列王記》,並且熟悉最主要的祈禱詞;俄文課——要求能正確讀出和寫出詞品的基本概念;算術課——要求會加減乘除。至於地理、歷史、外語,一律免試。母親腦子裡忽然閃過一個念頭:是否送我進預修班呢?這只須把鄰村利亞包沃的一位神甫請來,在人學考試前是來得及幫我補習這些功課的。

    但是,如果送我上學,便不得不為我付出一大筆學費:九年中,每年要付六百紙盧布。這樣一想,她便嚇壞了。她一算,總共要花五千四百盧布,數目太大,她憤憤地啪啦一聲將算盤珠一撥,氣沖沖地推開了算盤。

    「休想!」她叫道,「不算他,已經有七個蠢貨吊在我的脖子上,每年為他們白花四千多盧布,現在又出了第八個!」

    按照這樣的考慮,她決意暫時不作任何決定,且等大姐歸來再說,在這期間,只聘請利亞包沃村的神甫來教我,看情形再說。

    「這本書給你,」一天她對我說,同時把一本《舊約故事一百二十四篇》放在桌上。「明天利亞包沃村的神甫到我們家來,我同他談一下,讓他教你。你自己也該看看哥哥姐姐讀過的書。這些書也許有用處。」

    利亞包沃村的神甫來了。他跟母親商議了好半天,最後約定:他每週來我家三次(利亞包沃村離我們家六俄裡),每次教我兩小時。講好每月付給他八盧布的學費,外加西普特麵粉,上課的日子由主人家供膳。

    作完祈禱,接著開始正式上課。

    瓦西裡神甫的教學方法和當時所有的教師沒有兩樣。上完課,他從《舊約》中挑出兩三頁,從《簡明俄語語法》中挑出兩三節,指定我自習,他下次來時便「提問」這些指定的作業。只有算術中的各種規則必須講解。不過,以前哥哥姐姐們上課的時候,我在旁邊聽過,許多東西我已經知道,至於祈禱文和聖訓,從小家裡人就逼著我背得爛熟。因此,根據講好的條件,神甫必須同我「坐滿」兩個鐘頭便太多了,後一個鐘頭,我們往往用來聊天。多半是我問長問短:瓦西裡神甫的教區裡有多少農奴、多少村莊、村莊都叫什麼名字啦,在聖誕節、復活節和守護神節日,他主持聖禮、唱讚美歌,能掙多少錢啦,他是否常常為死者舉行四旬追薦儀式啦,神甫、助祭和執事之間怎樣分配進款啦,等等。為什麼這些東西使我感到興趣,我自己也說不清楚,大概是我們家裡那種積攢錢財的家風對我的影響吧。

    瓦西裡神甫很滿意他的教區:他每年從教區方面收人五百盧布,此外,他還經營一份教會撥給他的土地。靠這些進款,在當時可以過很好的生活,何況他只有兩個孩子,大兒子已經在神學院畢業了。但是,縣裡還有更富足的教區,所以他對我數落那些教區時,不免有些眼紅。

    「拿號陶河畔的尼柯拉教區說,謝苗神甫去年單是給人家舉行結婚儀式就有五十次。算算吧,如果一次五盧布,合下來該有多少錢!他那個教區單是一片耕地上就有一千二百個農奴。他的農民全是經濟農民。那些人幹活認真,也願意幹活。他的土地,除了法定的領地之外,有許多是善男信女捐贈的。他還有一個養魚的湖,湖裡的狗魚又肥又大。縣長、司書、村長——全是他的朋友。親自下地扶犁的事——他一輩子都沒幹過!他只消在頭一天悄悄給村長打個招呼,第二天天黑以前,地就耕妥了。即使要請人喝兩口,他也不用花錢買酒,因為他兼做包稅商的業務,而尼柯拉教區又有酒館子。當然,有時他也帶把鐮刀下地去解解悶兒,割幾鐮做個樣兒,就回家了。此外,他還養蜂,買賣馬匹,放債收利。去年他嫁第五個女兒,陪嫁光是現款就有五百盧布,奶牛、女人的各式各樣衣裳還不在內。他到省裡去,花兩、三百盧布為他女婿在城裡弄了個神甫位置。你瞧,人家謝苗神甫是什麼氣候!」

    「可是您的教區裡有八家地主呀!」我頂了他一句。

    「地主又怎樣!地主倒是地主,可是從他們手裡能得到什麼好處?你的媽媽也是個財主,可是她捨得給神甫很多錢嗎?做一次晚禱才給二十戈比,有時還只給十五戈比。可神甫要站一個半鐘頭吶,累得夠嗆。一整天不是耕地,就是割草,回家已經夠累的了,晚上還要你站著唱一個半鐘頭的聖歌!不,我還是離開我的地主們遠些的好。第一,他們給你的好處等於零;這且不說,第二,他們還老罵你是種馬、放蕩鬼。」

    這樣,我漸漸地打聽出當時神職人員的日常生活的詳情細節。他們在神學校裡學些什麼,怎樣取得神甫和助祭職位,怎樣獻身於神職,什麼是教區監督司祭、宗教管理處、宗教法庭1,等等。

    1沙俄時代的宗教法庭,除了辦理宗教訴訟案件之外,還管理教會其他事務。

    「為了弄個地盤,就得請求父親把他的位置傳給你,或者人贅到有女兒待嫁的老神甫家,」瓦西裡神甫講道。「宗教法庭裡有鄉村教區的名單,裡面開列了有女兒待嫁的老神甫。我父親是個教堂執事,他立刻要把他的位置傳給我,可是我在神學校畢業時品學兼優,我不甘心當個低級的小執事。我在省裡遊蕩了四、五年,老想找個好未婚妻。我忍受了貧窮的煎熬——那境況連童話裡都沒講過。我身無分文,可是沒有錢寸步難行。人總是嫉妒的、貪婪的。我在宗教法庭裡花了許多錢,四處尋找未婚妻,可是,不是女方有缺陷,就是教區不中意:女方的老人要靠它過日子。末了,上帝指引我到了利亞包沃。沒什麼,我跟我妻子過得挺和睦,不愁吃穿。」

    「您願意把自己的位置傳給您的兒子嗎?」

    「眼前還沒有這個打算。上帝保佑,我自己還……再過十來年也許會吧。再說,我的大兒子不想吃教堂的飯,他想進世俗衙門混點事。唔,他在一位長官家找了個教書的差事,那位長官答應替他想辦法呢。」

    「小兒子呢?」

    「小兒子準備當僧侶。不是人人都高興當僧侶的,但是,誰要是當上了,就不愁沒有好處。他要是念完了神學院,那麼,不當教授,也能當個神學校的校長。可是,要爬到主教地位,卻同駱駝穿過針眼一樣難。」

    「他要是上我們省來該多好!」

    「但願如此!那我會敲起鍾來迎接我兒子呢!」

    「聽說,受封為主教的時候,要詛咒父母,這是真的嗎,神甫?」

    「唔,由他們咒罵去!一般人總要挨幾句罵的……」

    有一次,正當我們這樣閒談的時候,被母親撞見了,她對瓦西裡神甫大為生氣。可是神甫向她解釋說我差不多已經學會了全部功課,接著又突如其來地建議,是否叫小少爺學一點拉丁文,這樣母親的怒氣才平息了。

    「噯,那再好沒有啦!」她大聲叫道,「照規定,進預修班雖說不考拉丁文,可是學一點到底……」

    「我們可以給他補習一年級的課程;以後也許還可以上別的課。比方說,分數之類……」

    「再好沒有啦!再好沒有啦!」

    瓦西裡神甫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說實話,他的期望沒有落空。我確實勤奮用功。除了我幾乎不用花什麼力氣的正式課程之外,我還自修了哥哥姐姐們留下的教科書,而且不久便差不多背熟了凱達諾夫1的《簡明通史》、伊萬斯基的《簡明地理》,等等。我甚至還翻閱了句法學,修辭學也不陌生。當然,這一切我學得很雜亂,沒有一點系統,然而,倒也積累了一些知識,而且當我在飯桌上講述父母所不知道的某些歷史故事時,還不止一次使他們驚異不止。只有算術不行,因為這門功課我自己啃不動,而瓦西裡神甫對於分數也不怎麼高明。不過,拉丁文學得挺不錯,三、四個禮拜以後,我便能十分正確地變「mensa」2的格,瓦西裡神甫見了,高興得用手掌直拍我的腦門,驚呼道:

    1凱達諾夫(1782—1843),俄國歷史教科書的編纂者。他編的歷史教科書充滿專制沙文主義思想。為當時學校所廣泛採用。謝德林這裡說的是他的《少年通史教科書》。

    2拉丁語:桌子。

    「好腦瓜!」

    這裡順便交代幾句:儘管我讀過很多書和抄本,卻壓根兒不知道有俄羅斯文學。俄文方面的書,我們只有教科書,也就是語法、句法和修辭學。沒有文選,連克雷洛夫的寓言也沒有,因此,在進官立學校以前,我幾乎連一首完整的俄國詩都不知道,除了教科書上引來做例子,說明辭藻和隱喻等少數截頭去尾的片斷以外。

    母親見我勤勉用功,心裡很高興。一個詭譎的念頭在她腦子裡成熟;我可以不用別人幫助,只須按照課目綱要的規定,自修一、兩年,也能考上寄宿學校的中年級。想到在所有的孩子們當中,唯有我一人幾乎不必因為基本訓練而破費,她甚至變得溫柔起來了。

    這樣整整過了一年。在這一年中,我因為成績優良,常常使大家吃驚。但是,這些成績是否僅僅是個表面現象——還是個問題。沒有一個能真正指導我學習的人,也談不到系統地掌握知識。正。像我上面說到的那樣,一份投考寄宿學校的課目綱要,便是我系統學習的指導者。母親將它交給我時說:

    「拿去看看,進哪一班,考哪些科目,上面全寫著。照上面說的去準備吧。」

    我便照那上面說的準備起來;但是,既然讓我自管自,我便隨性之所至,有時讀這門課,有時讀那門課。我學得很快,但是我學到的東西,互相之間沒有任何聯繫,只是一堆支離破碎的知識。不言而喻,這樣的學習,無論表面上顯得怎樣成功,也決不可能為訓練邏輯思維能力提供牢固的基礎。

    這年年終,我腦子裡紊亂極了,在我翻閱考試綱要時,不禁惶恐萬狀,竟至無法確定,除了預修班,我是否能通過一年級的嚴格考試。我覺得我缺少一個能貫串首尾的中心環節,而且由於這個缺點,只要一道教科書上所沒有的最簡單的試題、最容易的問題,都會使我束手無策。

    從這個角度來看,我的學業並不比哥哥姐姐們好。他們雖然吃過不少苦頭,但是他們在學習上畢竟是循序漸進、首尾一貫,更何況他們五人同窗,可以彼此切磋。這種切磋是自然而然形成的,而且無疑幫了他們大忙。我固然沒吃過苦頭,可也沒得到來自任何方面的幫助。

    總而言之,孤單和沒有監督的處境,給我提供了比哥哥姐姐們大得多的自由,但是這種自由卻沒有帶來獨立自主一類的東西。表面上,我愛做什麼便做什麼,實際上,壓在全家人頭上的一股無形的力量,同樣壓在我頭上,而且我也得絕對服從它。這股力量並不是指誰的直接壓迫人的手,而是一般地指整套家庭生活方式。它凝成一體,敗壞周圍的氣氛,在這樣的壓力之下,人不可能養成獨立的性格。大家怎樣生活你便該怎樣生活,大家怎樣呼吸你便讀怎樣呼吸,大家走哪條路你便該走哪條路。在這樣的條件下,只有那突然出現的強烈、熾熱的光才能喚醒人類的良知,砸碎千百年奴隸制的鎖鏈;而在這道光照臨之前,整個人群,從權力無邊的主人,到早晚會戴上「紅帽子」的可惡的基留什卡,全都得在這奴隸制下討生活。

    那時在我看來,福音書便是這種充滿生機的光。

    我在教科書堆裡翻尋的時候,找到一本《四福音書》。因為它是必讀書之一,又是要考試的一個科目,所以我把它看得和其他的教科書同等重要。

    在此以前,我是否顯露過宗教方面的稟賦呢——這是一個問題,我的回答與其說是肯定的,不如說是否定的。

    我懂得,不僅熟讀經卷的信士和神學家,就是對「宗教」這個概念不甚了了的人都能極其熱烈地信仰宗教。我懂得,最蒙昧、最受壓迫的老百姓都有充分的權利自稱為皈依上帝的人,儘管他帶到寺院裡去的不是虛應故事的祈禱,只是一顆被蹂躪的心、一掬熱淚和滿腔歎息。這熱淚和歎息是無言的祈禱,減輕他心頭的積鬱,照亮他的生命。在這無言的祈禱的啟示之下,他有了真摯而熱誠的信念。他相信世界上有一種比暴虐高尚得多的東西,雖然他一出世便因為命定的、蠻不講理的妖魔的意旨而作了暴虐的犧牲品;他相信世界上有真理,真理裡面孕育著定會幫助他、領他走出黑暗的奇跡。讓日復一日的生活向他證明妖魔萬歲吧;讓奴隸制的鐵鏈一小時比一小時更深地咬住他枯槁的軀體吧,——他相信他的不幸終有盡頭,他相信終有一天,真理之光會照到他和別的啼饑號寒的人們身上。他的這個信念一直保存到他的淚泉乾涸,歎息聲消歇。對!妖魔必將破除,奴隸的鎖鏈必將掙脫,戰勝黑暗的光明必將降臨!假如生命不能完成這個奇跡,那麼死亡必將完成它。在他祈禱上蒼的神殿後面,有一個埋葬他的列祖列宗的遺骨的鄉村墳場,墳場設在那裡是有道理的。他的列祖列宗也曾經用同樣的無言的祈禱禱告上帝,他們也曾經相信同樣的奇跡。奇跡終於降臨:死神來向他們宣佈了自由。死神也將向他、信神的先輩所留下的信神的後人走來,給他添上翅膀,讓自由的他飛往自由的王國,去拜謁他的自由的列祖列宗……

    在這熱烈真誠的情緒中包含著祈禱的全部真諦和全部力量;但是(可惜!)類似的情緒我個人一點也沒體驗過。我知道許多祈禱文,能在不同的祈禱式中清楚地念出相應的禱詞,該站著便站著、該跪著便跪著做禱告,但是,我卻感覺不出自己受了感動或者得到了慰藉。在這種事上,家裡人做什麼我便做什麼,也就是說,完成一定的儀式罷了。全家人潛心祈禱,但是祈禱的主要目的不是為了清心寡慾,而是為了取得物質利益,因為根據他們自私的看法,祈禱是應該帶來物質利益的。他們說,你祈禱——求什麼,得什麼;你不祈禱——就一無所得。在他們眼裡,福音書決不是建造供人頂禮膜拜的神殿的基石,而是比神職人員的別種書籍略勝一籌的東西。大多數人甚至以為這個名詞指的是教堂做法事的時間。人們常常說:「當福音書還沒有念完的時候,我們來望彌撒了」,或者:「這件事發生在打鍾叫人念第二次福音的時候」,等等。福音書的真諦連最有文化教養的人也不明白。這並不是因為福音書的內容深奧,只是因為猥瑣的、但知貪圖口腹的生活目的,蒙蔽了他們的心靈。

    第一次看福音書的時候,我心裡產生了一種惶亂不安的感覺。我覺得很不自在。首先使我吃驚的與其說是新的思想,不如說是那些我從沒有聽說過的新鮮語言。反覆的、越來越入迷的閱讀,使我明白了這些新鮮語言的真實含義,揭開黑暗的帷幕,使我看到了隱匿在這些新鮮語言背後的世界。

    這一切恰巧發生在四旬齋1期間。從農奴的勞苦和既定的生活秩序這個角度來看,這四十天在我們家裡雖然與乎常日子沒有兩樣(除了主人「吃素」之外),但表面上畢竟過得清靜一些。教堂裡每天為齋戒的農民舉行析禱儀式(主人和全體家奴在聖靈周2做齋戒祈禱,父親和姑姑還另在四旬齋期第一周和第四周做齋戒祈禱),這也提醒了主人,即使不懺悔,也該有所克制。連母親也好像意識到必須保持肅靜,她便關在臥室裡,除非萬不得已才出來審問和懲罰僕人。

    1復活節前四十天的齋戒期。

    2即四旬齋期的第五周。

    這些日子使我對生活的態度完全變了樣兒。且不說我滿心的歡欣,也不說我心目中對眾人的新的看法,——這是理所當然的事,而且只起著次要的作用。主要的是我讀了福音書之後,在我的心裡種下了人類良心的幼苗,在我的心靈深處喚起了一種堅固的、屬於我自己的東西,有了它,那占統治地位的生活方式便再也不能那麼容易擺佈我了。在這些新的因素激盪之下,我獲得了頗為堅定的原則,去評價我自己的行動,以及我周圍的人的現象和行為。一句話,我已經脫離渾渾噩噩的狀態,開始意識到自己是人。而且,我推而廣之,也意識到別人有這個權利。在這以前,我一點不理解啼饑號寒和苦難深重的人們,我看見的只是在牢固的現存秩序支配下形成的人的個體;現在,這些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光耀奪目地站在我面前,他們大聲疾呼,反對與生俱來的、除了枷鎖便一無所有的不合理現象,他們頑強地要求恢復被剝奪了的參加生活的權利。我心裡突然產生的這種「自己的」東西告訴我,別人也有這種同樣有力的「自己的」東西。這種覺醒的思想不由自主地使我轉而想到具體的現實生活,想到幾十個在女僕室和下人飯堂裡長吁短歎、挨打挨罵、受苦受難的人們。

    我不想拿這一點來說明我的心已變成愛人類的策源地,但無疑地,從這個時候起,我對家裡的僕人的態度發生了深刻的變化,以前玷污過我舌頭的那些侮辱農奴人格的骯髒稱呼,從此永遠地消失了。我甚至可以肯定地說,這個因素對我以後整個人生觀的建立發生了不庸置疑的影響。

    在這一年的自修的嘗試中,我所取得的主要的根本的成果,是我在大家一向確認只有苦命的奴隸存在的地方,發現了堂堂正正的人。

    春天裡(這時我已八歲多),姐姐從莫斯科回來後,我便由她來管。她從學校裡帶回了許多抄本;她待我嚴厲極了。母親重新燃起了希望:想讓我在姐姐的指導下,用一年的時間補習好投考寄宿學校二年級或者三年級的課程,這樣她便可以在我身上省掉一筆學費。但是我認為,我沒有理由說,姐姐採用的教育方法比我自修更為高明。只有一個方法我感到非常突出,那就是從那以後,我要獲得知識與其說靠詳盡的講解,不如說靠打罵和體罰。總之,哥哥姐姐們在讀書時吃過的苦頭,現在輪到我來消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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