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情使館 第一部 6月28日 星期一 第09章
    耐德通常將自己和簡的約會定在12點半,今天卻推遲到1點。1點差5分,他離開辦公樓,步履輕快地走在時而灑滿陽光、時而陰雲籠罩的街頭,從不左顧右盼,這樣就給過往行人留下一個印象:此人壓根不可能、也不願考慮是否正在被人盯梢的問題。

    和耐德-弗蘭契許多平時做給人看的表面姿態一樣,這其實也是一種假象。許多年前,在威斯康星湖底鎮他父母家中,一幢布局凌亂,有著寬大陽台和陰涼的地下室的木板房裡,耐德和幾個朋友整天在地窖裡打乒乓球,消磨了炎夏的許多日子。他們當中有人因為偷吸了許多煙,落下了頻頻干咳的毛病,而耐德卻在很大程度上產生了眼科醫師所說的外圍視覺,以及從事乒乓球活動的人所特有的那種瞬間的、幾乎是本能的反應。

    今天,這種特異功能一點不能幫助他排遣惡劣透頂的心緒。也許是勒維妮的感情沖動,也許是麥克斯-格雷夫斯的愚不可及,也許是工作中幾十件令他煩惱不安的瑣事中的一件,所有這些加在一起,觸發了他的預感,認定今天會出大亂子。

    他走在南莫爾頓街上,經過一些瀕臨倒閉和剛恢復營業的小時裝店,以及鋪面更小、但生意不錯的餐館。等哪一天自己心氣平和、疑懼全消時,一定拉上簡來這裡吃一頓露天午餐。

    一個學生模樣的年輕人,不快不慢地跟在耐德身後,停下來打量狹窄的商店櫥窗裡陳列的那些瘦小緊身的“朋克”式垃圾時裝。他們到達人流如潮、市聲喧擾的牛津大街時,年輕人緊趕幾步,將他們之間的距離縮短到30碼左右。按照特工的行話,耐德發現,他身後的尾巴已經由長變短。

    耐德停在車水馬龍的路上東張西望,佯裝等候公共汽車、一次也沒掉頭直接去看那個學生。但就在他的腦袋幾次略微偏轉之際,他那出色的外圍視覺瞥見另一個行人正走著和他極其相似的路線。一個身材瘦弱的小伙子,長著一只塌鼻子,頭上是剪得短短的黑發。

    耐德在等交通燈轉綠時過馬路。兩個尾巴與他保持適當的距離:學生是30碼,塌鼻子是50碼。職業警惕阻止他正眼打量他們,但他憑直覺判斷這兩個年輕人誰也沒有發現對方。

    一長列公共汽車向東緩行,人們紛紛縱身躍上跳下後門踏板。看著他們那輕松自如的姿勢,外人可能以為在倫敦乘車一般不會出事。耐德知道,實際情形並非如此。跳上跳下的乘客鮮有受傷者,倒是一些循規蹈矩、耐心有序地等候上下車的老太太,常常受到別人的用力沖撞。

    真可惡。耐德暗暗想著。兩個尾巴,一個來自中央情報局,另一個很可能是那個走南闖北的伯特-海納曼的同伙。此人的情況是昨晚才聽莫-夏蒙介紹的。直覺告訴他,今天甩掉兩個同時跟蹤他的尾巴的機會幾乎為零。

    他得斷然放棄與簡的約會。她離開辦公室已經有些時候了,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把電話直接打到她所在的404號房問。打個電話總沒有與她在裡面幽會危險吧?

    耐德走進德班漢姆百貨商店找電話,心裡還在惦記他在南莫爾頓街上看到的那些小巧舒適的餐館,他和簡興許哪一天……

    他找到電話,可是在他前面的女士足足讓他等了四分鍾,他抓起話筒,撥了號碼,竭力想象簡臉上浮現出的惶惶不安的神態。對方終於抓起了話筒,可是沒有吭聲。

    “簡?”

    “我的天!你差點把我嚇死。”

    “簡,我們的約會泡湯了。兩小子正在盯我的梢。”

    “聽起來蠻有趣的。”

    “碰上這樣的事,我和你一樣不開心。”

    “我知道。再見。”

    耐德放下話筒,猝然轉身,發現自己的眼睛直盯著十幾碼外的塌鼻子。那小子見狀,連忙裝出一副對連褲襪陡生興致的樣子。學生模樣的小伙子畢竟訓練有素,依然站在電梯前,好像在等誰。

    接下來的半小時,耐德領著他的兩個尾巴頻繁出入牛津街上的一家家唱片店。每家店裡他都要花些時間問店員,通常是最年長的店員,可也不過只有26歲,打聽鋼琴套曲唱片。

    “三四十年代的經典曲目。潘恩托普-史密斯、阿特-霍迪斯、喬-蘇裡文、吉米-燕西。不要二重奏,三重奏,只要獨奏曲。”

    他沒有看中一套合適的鋼琴曲唱片,倒是發現了幾盤磁帶,盒子上用大小適中的字體印著“古今最佳名曲”之類的標題。他買下這些磁帶,倒不是因為他沒聽過上面的曲子。他那些已有半個多世紀歷史的78轉老唱片和一些低保真唱片,大多是這些曲子。過去20年的大部分時間裡,他拖著這些沉甸甸的唱片輾轉奔波於世界各地。

    “這些唱片不能太熱不能太冷不能太潮不能太干,”勒維妮常說,“你對它們關懷備至,比照顧我們的女兒還要盡心。”

    耐德發現那個學生正在草草翻閱一摞音樂磁帶,塌鼻子在外面牛津街的人行道上郁郁不樂地來回踱步。這兩個年輕人此時已意識到他們正在跟蹤同一個人,而這人正和他們兜圈子。

    耐德開始朝使館辦公樓的方向走去。當他離開喧囂紛擾的牛津街,沿公爵街南行時,學生認出了回去的路,遂棄他而去。塌鼻子尾隨不捨,直到耐德的身影消失在大樓裡。耐德站在門廳,透過平板玻璃窗朝格羅夫納廣場望去,只見塌鼻子正和另一個阿拉伯人模樣的小伙子急急說著什麼,又匆匆離去,邊談邊做手勢。

    耐德再次離開辦公樓,悶悶不樂地只身獨行。離下午上班還有半小時,他說不定還能湊巧碰上同樣心情郁悒地在街上踽踽獨行的簡。

    他避開熙熙攘攘的牛津街,在幾條幽深僻靜的小巷裡迂回穿行,走到漢諾威廣場,接著是索荷區的色情用品商店、脫衣舞表演場、色情書店……

    他看看表。不知不覺間,他已興味索然地消磨了半個小時,卻沒有分析一下深藏心中的痛苦。盡量避免自我反省,正是一個心如鐵石的特工人員的基本特征。

    其實,他和勒維妮素無積怨。平心而論,身為軍人,她始終是一個出色的妻子。20年前他們結婚時——當時情景如今幾乎俱已忘卻——她於他似乎是個理想的選擇。她嫵媚動人,難得口出怨言,撫養四個漂亮女兒,用手藝精湛的烹調和自己溫存的肉體取悅於他。這難道不是一個男人對妻子的全部要求嗎?

    他在索荷廣場上略坐片刻,這番對自己瀕臨解體的婚姻的粗淺分析,已經把他折騰得疲憊不堪。

    是的,過去幾年間,他們的婚姻關系中已經出現了一道裂痕。對此,今早勒維妮已經用軍人的思維方式作出正確的分析:他一直向前,她卻被撇在後面。

    他看見一個老先生牽著一條小狗走在索荷廣場的路上。那老者不是乞丐,可他那嬌小可愛、毛色黑白相間的狗兒身子豎立,兩只前爪不停做著劃水的動作,直到坐在長椅上的人笑瞇瞇地遞上幾枚分幣。老人體面地用手中一頂倒置的帽子接住,仿佛在為他的寶貝的表演收費。

    耐德腦中倏地掠過安布羅斯-伯恩賽德這個名字。幾分鍾後,他來到古基街。確如麥克斯-格雷夫斯所言,60號是一家酒吧。門上的招牌惹人注目:“溫唐酒吧”。一扇邊門進去就是上樓的樓梯。

    耐德走上二樓,停在一扇緊閉的門前。門後傳出一陣陣鞋匠在鞋楦上釘後跟似的輕輕敲擊聲,間或有人咳幾聲。耐德上前敲門。

    敲擊聲和咳嗽聲相繼停止。樓下的溫唐酒吧傳來投幣賭博機那勾魂攝魄的嘟嘟聲以及音響合成器的尖聲鳴叫。

    “伯恩賽德先生在家嗎?”

    門後一陣喀嚓喀嚓開鎖和吱嘎吱嘎拉開鐵栓的聲音。門拉開一道幾寸寬的細縫,露出老人的一只噴出怒火的眼睛,眼圈上有一片深紫色的淤斑,鞏膜覆滿細密的血絲。

    “是你!”

    樓下遠遠傳來賭博機若有若無,仿佛是天外小精靈發出的嘟嘟聲。

    科文特加登廣場的布勒斯丁餐館,是一些接受別人豐盛的午宴款待,同時又不希望撞見其他同行的報社記者樂意光顧的地方。略顯寒傖的陳設,與他們的裝束頗為協調;而價格不菲的餚饌,也不會超出東道主午餐招待的高額預算。

    今天中午,這家餐館後面角落裡的一張餐桌旁,坐著兩位外貌有點相似的食客。其中一位是英國記者哈格雷烏斯,招待他的東道主也是一名記者,不過誰也不會注意這一點。格雷勃-波拉馬連科的正式身份是蘇聯塔斯社記者,可是老於世故的哈格雷烏斯,憑借對方在該店的費用賬戶,一眼就看出其中有詐。

    真怪,哈格雷烏斯暗忖,兩眼死死盯著對面的格雷勃將整整一盎司白鰉魚魚子醬分四口貪婪吞下,心裡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這位英國記者恍惚覺得自己凝目注視的人就是他自己。我和他是有點像。媽的,不可否認。

    這個格雷勃,無論他給蘇聯人真正干些什麼,都不會有誰把他和自己心目中的俄國間諜聯系在一起。他臉上——哈格雷烏斯猜他大概45歲光景——疊印著羅曼諾夫-哈布斯堡-薩克森-科堡王族的後裔子孫的輪廓特征——這些王族在歐洲曾經盛極一時,後來漸趨衰落。瞧那兩只腫眼泡!瞧那紅潤的面色、高聳的顴骨、狹長的鼻子、嗅東嗅西的鼻孔、放蕩的嘴唇,還有那鼻翼兩側兩彎下撇的、深深凹陷的弧線,像是一把卡鉗,將此人的鼻、口、髭牢牢箍在一個頗具諷刺意味的括號內。

    哈格雷烏斯怔怔地瞅著格雷勃這位多年來一直與自己共進午餐的伙伴,幾乎忘記了他們交談的話題。他能繼續留在英國,也許就是這個俄國佬一個更讓人捉摸不透的本領。不是嗎?他在英國至少已有十年,而他的那些同志們早已被紛紛調往其他國家。真是一個深諳官場政治的高手。

    “不可思議。”哈格雷烏斯心裡嘀咕了一句。

    格雷勃抬起頭,目光離開那一片檸檬,他正將汁液擠在殘留的魚子醬上。“這絕不是我們所說的高質量。”他語氣肯定地說。“這家餐館算計也太精了。”

    英國人聽著格雷勃的英國腔,那是正宗的牛津劍橋腔,不會WV不分,也不會名詞前面不加冠詞。時間長了,你也許能聽出格雷勃不是英國出生的英國人,但不可能確切說出他到底出生在哪個國家。

    “真是不可思議。這麼多年,我都沒看出你像一個人。”

    “像誰?”

    “我。”

    俄國人緊鎖雙眉,冷眼審視對方的尊容:憔悴的臉上帶著縱酒無度的痕跡,兩側太陽穴上鮮明凸現的血管,鼻子上覆滿細密的血絲,浮腫虛泡的雙頰。“別損我了,奈傑爾。”他嘴裡發出一聲嘲弄的呵呵聲。“我模樣標致,常常被別人當作年輕的賽德雷克-哈德維基1,你呢,不過是一個病歪歪的酒鬼,好在你寫閒話專欄的文筆還算不賴。”

    1好萊塢影星,以扮相英俊而聞名。

    “標致?你?瞧你那不修邊幅的邋遢相,胡子拉碴的幾星期沒刮。”哈格雷烏斯把一只檸檬的汁水擠到自己盤中的魚子醬上,用勺子舀起一些,抹到土司卷上。“你他媽到底是誰?你和我同桌共餐這麼多年,也該講講自己的身世啦。”

    格雷勃聳聳肩膀。“我父親是個名人,我不是。他身材矮小——”格雷勃用手比劃著,手離地面還不到一英尺——“可他連續七年當選為第聶伯羅彼得羅夫斯克市斯塔克哈諾威特式的最佳電焊工。他——”

    “斯塔克哈諾威特?就是那個被工人們稱為速度一流的工作大師?”

    “正是。和其他許多人一樣,我父親在斯大林格勒保衛戰中陣亡,拋下我那已有八個月身孕的母親。她懷的是我,不說你也猜得出。”

    俄國人停止敘述,看哈格雷烏斯狼吞虎咽地吃魚子醬。“有人說,你跟那個風度迷人的吉蓮-蘭姆私下做了筆交易。可有此事?”

    “一個人總得吃飯。”哈格雷烏斯咽下一口吐司抹魚子醬,毫不隱諱地承認。“吉蓮的電視公司出了一大筆錢,跟我原先的版面安排又沒有什麼沖突。”

    “那得恭喜你囉。她挺招人喜歡。”

    哈格雷烏斯那張憔悴的老臉忽然漲得通紅。“不會有那檔事,老伙計。我向你保證。”

    “現在是沒事。可我知道你素有獵艷高手的美名。”

    哈格雷烏斯擦干十指。“格雷勃,你這套恭維人的本事在哪兒都吃得開,唯獨在我這兒行不通。”

    “我沒有必要奉承你嘛,老伙伴。”格雷勃示意侍者上來撤走盤子。“事實上,你倒是該奉承我。”格雷勃繼續說。“因為我的情報網消息靈通。”他睜大雙眼,目光炯炯地逼視對方,像是要逼迫他把湧到喉嚨口的俏皮話咽下肚。“聽說你們已經開始散布溫菲爾德官邸那幫人的流言蜚語。和下星期天的花園酒會有關?”

    “絕對不是什麼流言蜚語。”英國人信誓旦旦地說著,呷了一口雖已倒出多時,卻仍冰涼適口的麝香干白葡萄酒。“‘屠羊’從不做那種節目。”

    “對不起,算我道聽途說。”

    “我們要對付的,只是幾個引起吉蓮的興趣的家伙。”

    “聽說蘭姆小姐只對羅伊斯-科耐爾一人感興趣。”

    “你聽說的也實在太多了一點,呃,格雷勃?”

    俄國人輕飄飄地一揮手,好像聽到了一句消受不起的誇獎。多年來,他們一直這樣你來我往地旁敲側擊,而且總是依循固定的程序。起初,借一杯威士忌或其他烈性酒壯膽,哈格雷烏斯談鋒犀利,令人難以招架。稍後,他用醇香可口的波爾多或勃艮第紅葡萄酒潤喉,開始緩緩透點機密要事的口風——並非完全屬實——像一艘超載的輪船遇到了暴風雨一樣。接著,他一邊呷著科涅克白蘭地,一邊聊起誰的風流韻事。由於心頭悄萌的一種羞恥感,格雷勃會在適當的時候截住對方的話頭,以免他出洋相。不,不是什麼羞恥感,他悄悄告訴自己,不過是一個訓練有素的釣魚高手天生的談話策略罷了。池塘裡的魚一次不要釣起太多,以免嚇著其他魚。別讓那個該死的哈格雷烏斯一下脫得光光的,否則他會牢記在心……並且抱憾終身。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不該老是這樣目光嚴峻地瞪視哈格雷烏斯,便豎起一只手指,示意侍者過來將瓶裡余下的麝香干白葡萄酒斟在他倆的酒杯裡。“再來一瓶?”

    “哦,不,你剛才讓他開的菲格亞克還對我的胃口。”

    主菜端上時,兩人樂不可支地打量了一番。這裡的每一道菜都是廚師精心烹制的,且不論其滋味到底如何。擺在他們面前的這道菜是用夏洛來白牛肉切成薄片,拼成幾片秋天樹葉的形狀,一塊正方形的花色肉凍和松脆酸甜的醋漬小黃瓜上,點綴了少許歐芹和萵苣的綠葉,組成葉莖。

    “說真格的,”哈格雷烏斯開始透露他利用工作之便搜集到的消息,“你永遠猜不到吉蓮對誰最感興趣。”

    “不是科耐爾。”

    “不是科耐爾。明擺著不會是他,對吧?”

    俄國人的前額微微蹙起,上面出現了幾道淺淺的橫紋。他臉上的皺紋往往出現在不同的部位,表示他對聽到的各類消息——好消息壞消息——所作出的不同反應。“一個不速之客?”

    “一個神秘莫測的蒙面人,躡手躡腳地走上店鋪緊閉的倫敦街頭。”哈格雷烏斯文縐縐地說出一串花哨的字眼。如今的英國記者,不論是采寫花邊新聞還是正經的消息,都偏愛古板過時的語匯,尤其是維多利亞時代的華麗詞藻,也許這僅僅是出於一種戀舊情結。

    波拉馬連科臉上的皺紋消失了。“啊,我真為這位女士感到遺憾。”他說。“這座城市……”他搖搖腦袋,不過你看不出他心裡到底是沮喪還是吃驚。“哈格雷烏斯,你也許知道得比我清楚,世界上有些城市似乎注定是吸引和培養某一類冒險家的樂土。新加坡,呃?香港。說到西方,當然是維也納,蘇黎世,裡斯本,還有倫敦。是的,你自己的倫敦。這個城市已經變成種種陰謀詭計的集散地。”他為說出這個詞露出頗為自得的微笑。“你若是就此辦一個專欄,請不要用那個浮華的字眼。”

    “陰謀詭計?”哈格雷烏斯雖說已喝了不少,還是做出了一副模仿格雷勃的怪相。“都說出來吧,你他媽別磨蹭啦。照我看,這准是——”

    “不是這樣。”俄國人豎起一根手指提醒他說話留神。“我所說的,是那種幽靈似的人物,他們頻繁出入倫敦,行蹤飄忽不定,冒著常人難以想象的風險。他們的主要目的,就是大把撈錢,最好是現金。在這點上,倒是和我們這些整天辛苦忙碌的人差不多,呃?”

    “快說下去,別賣關子啦,我的口水都要流下來了。”

    波拉馬連科那張骯髒的臉上浮現出一種事不關己的冷漠神態。“你能保證不把頭猛地轉過去瞪眼瞧人嗎?”

    “瞧誰?喔,當然能做到。”

    “悠著點,聽到我吩咐再轉過頭去。最偏僻的角落裡那張最好的餐桌上坐著一個人。我從來沒有訂過那張餐桌,因為我不想引人注目。此人正在聽一個同伴說話,兩眼四下環顧。他年紀不大,還不到40歲,胖墩墩的身材,雙眼凸出許多,高高的額頭,一頭粗發絞纏在一起,活像一團亂蓬蓬的拖把布。現在你瞧!”

    哈格雷烏斯不假思索地指著天花板與牆壁相交的一個部位,手指和目光同時移動,似在體味一種無形的建築風格。接著,他的身子緩緩挪動,直到自己的目光直射剛才說到的這個人身上。

    他見到的這個人與俄國人的描述大致相同,只是那張神情恍惚的臉,看上去仿佛有萬千思緒縈繞在心頭。嘴上的胡須又長又尖,狀若鋼絨;病態的蒼白臉色,好像從未見過陽光,這在倫敦倒是司空見慣的。不過,使這張臉看上去神情恍惚的,倒不是這些。這不僅僅是一張臉,而是許多人面部特征的綜合化身。

    他轉身對自己的東道主說:“他媽的一張怪臉,時隱時現,讓你捉摸不定。”

    “你的眼力真不錯,哈格雷烏斯。大多數人都會認為那是一張無精打采的臉,是性格軟弱的象征。你我的見識卻比他們高出一籌。時下性格剛毅的人,都巴不得能有這樣一張臉。”

    “再說下去,你他媽說得還真逗。”

    “可我只能說到這個份上。我只知道世上確實有這號人。他們與我們這代人不同,哈格雷烏斯。你我是不可救藥的空想家,只知道為自己的理想工作和奮斗。而這號人沒有頭腦,只有一排硅片,指揮他們為獲取金錢干這干那:英鎊、便士、美元、美分。”

    “沒有盧布和戈比?”

    波拉馬連科聳聳肩膀。“這我哪知道?我只知道他們沒有頭腦,沒有人們按照醫學意義所說的頭腦。他們會被納入固定的程序,只要見到有利可圖的事情,都會搶著去做。或是誘騙,或是強取。”

    “你把我說得雲裡霧裡,格雷勃。”

    “這兒,離這不足六碼的地方,就有一個活生生的例子。”俄國人微微覷起雙眼,准備避開有關人物的姓名和特征,以免事後給自己惹麻煩。“有個匈牙利來的馬術隊,到達倫敦前,就得到這裡的新聞界對他們十分有利的好評。在這個狂熱於賽馬的國度,誰都想一睹為快。花式騎術的業余愛好者和專業運動員紛紛加入阿爾伯特劇院門口長長的購票隊伍,我想,在愛丁堡、曼徹斯特、伯明翰,也一樣能看到這種盛況空前的場面。他們每人花10英鎊,進場觀看匈牙利人跑著跳著展示這些馬兒的高超本領。照匈牙利人的看法,這樣能為他們賺一大筆外匯。馬術隊每晚可淨賺5萬英鎊,在英國演出10場,就是50萬英鎊。匈牙利人樂得發狂。一個叫做阿爾多-西格羅依的人——會有這樣的名字?——位著名的意大利電影制片人,主動提出為他們的巡回演出攝制一部紀錄片。一個普普通通的年輕人,他的出現有點出人意料,可他一副真誠可靠的樣子。他只要求得到演出利潤的10%。雙方在協議上簽了字,馬術隊能夠額外增加收入,何樂而不為呢?演出最後一天,西格羅依簡直成了馬術隊的一員,說一口流利的匈牙利語。他們是同胞兄弟嗎?不!將來會不會互相欺騙呢?天曉得!”

    俄國人停下來,叉起盤中一塊牛肉送入口中匆匆咀嚼,一時顧不上已經講了一半的故事。哈格雷烏斯毫不掩飾自己心中的不滿。“快講呀,你這個老東西!”他催促道。

    “稍等一會。”對方咽下牛肉。“馬術隊的所有收入都已存入倫敦城的一家銀行——沒有留下姓名。離開倫敦的前一天,隊長被大大小小各種事情弄得焦頭爛額,機票,簽證,將馬兒裝箱待運,更不必說還有幾十號隊員、馴馬師和馬夫。真不亞於組織一支准備出發的匈牙利部隊。不用說,一旦馬術隊登上歸程,銀行便會將這筆款子匯往布達佩斯。可就在這個節骨眼上,這家銀行門口出現了一個馬術隊的人——也許是攝制組的人,兩個星期來,他和他們打得火熱,彼此很難區分——帶來一張經理簽名的條子。他見到某某經理,遞上條子,10分鍾後,這些匈牙利人每張票面50英鎊共計50萬英鎊的現金便統統裝人一只手提箱。他就這樣堂而皇之地走了!”格雷勃啪地兩手一拍。“你有時看見他,有時又不知他在哪裡!”

    “這狗日的!”哈格雷烏斯高興得格格直笑。“虧他想得出!”

    “聽著,老伙計,”格雷勃繼續說,“這個西格羅依不僅是一個人。他那號人至少有百十來個在倫敦街頭到處游蕩,瞅准一個撈錢的機會便會偷偷下手。不過這些神秘莫測的人物並沒有什麼政治背景。他們就像空中盤旋的鷹隼,伺機偷襲可能的目標。你不是說有人已經使可愛的吉蓮興奮不已了嗎?”

    剛才一陣幸災樂禍的竊喜使哈格雷烏斯雙頰泛起的紅暈,正在漸漸褪去。“喔,不,”他閃爍其辭地說,“沒那麼神秘。”

    “那就說給我聽聽。”

    哈格雷烏斯沒有搭腔,只顧將偷窺的目光頻頻投向屋角那個面色蒼白、雙眼凸出的矮胖男人。天哪,形象如此猥瑣的人,居然能表現出一副充滿自信的神態!而且還能當電影制片商!根據大眾的普遍心理——哈格雷烏斯堅信自己認准的道理一定符合大眾的普遍心理——大凡自信心強的人,應該是溫文爾雅,服飾整潔,無論對男人女人都具有一種特殊的魅力,當然,更不能有任何令人不安的古怪特征,否則就難以合群。

    “看樣子,”格雷勃不客氣地指出,“你的腦子正在走神。”

    “是的。我在琢磨那騙子該有多高的天分,才能想出將整個匈牙利馬術隊蒙在鼓裡的圈套。”

    “你剛才提到那位可愛的蘭姆小姐,”俄國人操著一本正經的英國腔,“她對誰感興趣?”

    “美國大使館裡一個叫弗蘭契的特工。”

    “他叫法國人1?”

    1英語“弗蘭契”French意為法國人。

    “是這樣……”記者開始結結巴巴語無倫次地解釋這個使他的東道主困惑不解的問題,大意是:他並不是法國人,只是叫弗蘭契。格雷勃卻在心裡思量該怎樣像在河上築堤一樣,擋住他這番洪水般漫無邊際的嘮叨。

    “耐德-弗蘭契,”格雷勃終於忍不住打斷對方的話,“爵士樂迷。”

    哈格雷烏斯的一個詞只說出一半便卡在喉嚨裡,嘴仍然半張著。“對不起?”整張面龐熱辣辣地漲得通紅。

    “像我一樣,喜歡聽爵士樂鋼琴曲。”

    “你認識他?”哈格雷烏斯手指笨拙地伸進夾克衫口袋中摸索出一支鋼筆。“彈鋼琴。”他咕噥著,將這幾個字寫在一個小筆記本上。

    “根本不彈。只是喜歡聽曲,像我一樣。不過我得提醒你,我和他喜歡的音樂家並不相同。”格雷勃停下來,哈格雷烏斯趁機劃去剛才的記錄。“聽說他迷上了芝加哥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鋼琴演奏家叫阿特-霍迪斯。”格雷勃做出一種古怪而又幾乎帶點挑剔的表情,和這位薩克森-科堡王族後裔平時臉上微露的放蕩不羈的神態形成鮮明的對照。“像他那樣去彈布魯斯曲的鋼琴家倒是十分罕見。質樸無華。”

    “你呢?”哈格雷烏斯催問。

    “我對聲名不朽的奧斯卡情有獨鍾。”

    “王爾德1?”

    1奧斯卡-王爾德(1854—1900),19世紀愛爾蘭著名作家。這裡格雷勃談到的是一位與王爾德同姓的音樂家。

    “彼得森-王爾德。”格雷勃看著對方記下這個名字。“別記我,傻瓜。吉蓮對我的背景材料不感興趣。”

    “那就到這兒。”哈格雷烏斯草草記完筆記。“關於這個弗蘭契,你是否還能提供別的什麼情況?”

    格雷勃朝後挪挪身子,開始專心分解盤中那些呈葉片狀的牛肉。他嚼了一口,覺得太干,便抬頭看著他的客人。“這話該由我問你,伙計,你能提供別的什麼情況?”

    如果弗蘭契上校早吃午餐,夏蒙上尉就得遲吃;如果夏蒙早吃,弗蘭契就得遲吃。可是,倘若弗蘭契上校忘記告訴副手自己准備什麼時間吃午餐,莫裡斯-夏蒙就只好坐在辦公桌後,拿不准什麼時間、甚至要不要出去吃點東西。若在平時,這也沒大妨礙。可是今天,出於某些個人原因,夏蒙特別想出去吃午餐。他打開小小的半導體收音機,想收聽新聞廣播中的報時,卻只能聽見音樂。他關上收音機。

    眼看耐德返回無望,加上無人記得他何時走出辦公樓,夏蒙只好佇立窗前,俯瞰格羅夫納廣場,試圖拿定主意該做什麼。

    耐德以往並不是這樣悄無聲息地離開辦公樓,以至於連門口衛士都沒有印象。可是最近他在白天上班時間確實變得有點行蹤不定。

    今天早晨,夏蒙在鑽進轎車、動身去接耐德之前,在電話亭裡打了一個電話。

    正是這個電話,使他現在憂心忡忡。

    他注視著那個坐在長椅上的長腿姑娘,南希-李-米勒,這回沒啃三明治,身邊也沒有阿拉伯情人,只是還在筆記本上寫著什麼。即使隔著不算太短的距離,夏蒙仍能看出她這回用的是新筆記本,顯然原先的筆記本已被她的上司拿去看了。夏蒙看著,心裡陡生一計,此計未見得高明,卻是情勢所逼。

    夏蒙在草坪上兜著圈子,以便悄悄繞到南希身後。空中陰晴不定,時而陰霾密布,時而現出幾朵浮雲,沒有下雨和出太陽的跡象。人們行色匆匆,抬眼看天——興許是相互打量,夏蒙想——臉上一副疑慮重重的樣子。

    他悄悄走到南希座椅後。她其實在讀一本書,手上攤開一本平裝小說,下面藏著那本螺旋芯活頁記錄簿。單以她的文學趣味而言,她心裡倒還有幾分愛國熱情,因為她此時潛心閱讀的,是一位僑居國外的美國作家一套極為走俏的色情暢銷書中的一本。

    “真不害臊,南希-李。”夏蒙在她耳邊喁喁低語。

    姑娘猝然遭襲似地一下子從座椅上跳起來。她從喉管裡迸出一聲短促的尖叫,等到緩過神來,才看清身邊這位悄然而至的男人。“喔,是你!嚇死我了,莫裡斯!”

    “你就看這種下流透頂的書?”

    她羞得滿面緋紅。“你喜歡的那些書我看了一點都不帶勁。”

    他拍拍她的手。“今晚有空嗎?”

    “恐怕沒空。”

    “那就明晚。”

    “這個星期都不成,莫裡斯。”她竭力使自己的拒絕帶有一點容待日後邀請的和緩意味,可她疏於心計,不善表達,以致夏蒙懷疑這種拙劣的謊話是否值得自己戳穿。

    他從她手中拿過小說。“哪些地方最來勁?”

    “你可以買一本自己看嘛。”

    “我的女朋友手裡已經有一本,我干嗎還要多此一舉?”

    她的臉愈加緋紅了。“莫裡斯,我從什麼時候開始成為你的女朋友的?”

    “在我夢裡。”他故作姿態地喃喃說著,伸手拿起筆記簿,從後往前隨意翻了翻。“記下一些色情描寫,南希-李?”

    “把它給我。”

    “這兒。”夏蒙沒聽她的,只顧找到本子上面一行“12時55分,耐德外出”,沖著她咧嘴一樂,任她奪回這非同尋常的筆記本。

    一陣沉默之後,姑娘的目光掠過草坪,盯牢了一個男人身披海軍呢風衣,任憑風吹浪打,猶自巋然屹立的半身銅像。

    “哦,對了,”她終於想起這個問題,“那是誰?那個老頭,身上穿的啥,大衣?”她手指銅像問道。

    “F.D.R。怎麼啦?”

    “哪個F.D.?”

    “富蘭克林-狄朗勞-羅斯福。二次大戰期間的美國總統。大蕭條時期當選上任。如果我沒記錯,他連續四屆當選為總統。”夏蒙兩眼直視著她。“你肯定聽說過他。你上學時,老師准提到過他。”

    “他們講過嗎?”

    “南希-李,”他略一沉吟,用一種飄飄忽忽,仿佛並不存心發問的口吻問道,“你今年多大歲數?”

    “超過18歲。”

    “說正經的。你有21歲了吧?”

    “是的。怎麼?”

    “南希-李,”他說著,把她的兩只手緊緊攥在自己手心裡,“可以對你說句悄悄話嗎?有關性的?”

    她神經質地笑了一下。“為什麼不可以?”

    一陣尷尬無言的沉默。她的臉上泛出兩朵紅暈。

    “說了你可別受不住!”

    “莫裡斯!”

    “南希-李,這幫阿拉伯兔崽子要天天摟著你睡覺才會覺得過癮。別對我說,你以前沒聽說過。”

    一陣更尷尬的沉默,時間更長。“你一直在暗中監視我,莫裡斯。”

    “我嫉妒得都快發狂了。”

    她縱聲大笑起來。“我說了你還會醋意大發。我和他在羅馬待了一星期,天天都干那事。”

    她的笑有一種感染力。夏蒙也禁不住嘿嘿笑了一陣。她看了他一陣。“今晚不成,莫裡斯。我8點鍾有要緊事。”

    “那就5點半到我住處如何?完了我准時送你回來。”

    她默默無語地坐著,一邊撫弄筆記本。“你不了解這個人,莫裡斯。他是……我是說我好像總是欠他什麼,他跟我干那事,總是理直氣壯。看到誰跟我接近,他准會發瘋似地胡攪蠻纏。”

    “5點半鍾,格羅夫納廣場奧德利路口。我在一輛棕色菲埃斯特車裡等你。8點鍾你愛去哪就去哪,准誤不了事。”

    “我說不准,莫裡斯。但願我能來。”

    “這小子已經把你玩厭了。你也對他膩煩了。我們倆可以從頭開始。”

    她雙唇微合,兩眼忘情地打量著他,恍惚間筆記本從膝頭滑落到草地上。

    “那以後呢?”

    “那就看你了,南希-李。反正我對你是一片癡情。”

    “那……”

    “5點半。格羅夫納廣場奧德利街口。就這樣約定了。”

    南莫爾頓街和布萊海姆街之間的拐角處,坐落著一家婦女時裝店——布雷克托普時裝店,專營面向衣著入時、收入中等的婦女的普通女裝及手套、手提包等裝飾品。夏蒙覺得它一直在那兒,從來沒有倒閉過。該店以女老板的名字命名,她因開了一家吸引各界名流紛至沓來的羅馬夜總會而名聞遐邇。不過店主取這個名字還有另一層原因。夏蒙離開南希-李,匆匆走向南莫爾頓街。他在街角稍立片刻,朝對面布雷克托普時裝店的櫥窗打量了一番。

    接著,他走到這條街的另一端,走進一家咖啡店,要了一只黃油烤面餅和一壺中國茶。他坐了大概15分鍾,一邊凝視桌面,一邊尋思。他今早和人約定1點半鍾會面,現在已經2點半了,不知對方是否能來。

    他獨坐一隅,心裡既不緊張也不松弛,只顧留意時間的流逝。忽然,門口傳來一陣——的響聲。他抬頭看去,來人正是布雷克托普女裝店的老板娘布雷克托普女士。

    她在夏蒙身後落座。這樣,她壓低嗓門說出的悄悄話,便只有他才能聽見。他聽見她擦燃火柴,隨後一團煙霧噴在他頸背上。“呶,小伙子,你時間來得及吧?”

    他點點頭,開始用鉛筆在咖啡店的一張廉價餐巾紙上寫起什麼。

    他清晰如昨地回憶起自己從貝魯特坐汽車到特拉維夫,在那裡第一次見到她的情景。他當時大學剛畢業,天下還算太平,不過他在一家和這家樣子差不多的咖啡店裡用英語點吃食時碰到麻煩,幸好身上帶的美國護照替他解了圍。

    “嘿,我說小伙子,你需要一個英語譯員吧?”

    布雷克托普出生於美國,大學畢業後移居以色列,住在雅法北邊的一個合作農場。她比夏蒙大10歲,當時已經擔任以色列情報機構摩薩德的一名上尉。她並非土生土長的以色列人,因而沒有資格為以色列國內情報機構國家安全總局服務。可是像摩薩德這樣的全球性軍事情報機構正適合她發揮才干。

    夏蒙坐在桌邊一邊認真記錄,一邊琢磨她是否像耐德一樣已被提升為上校。畢竟,主持摩薩德工作站是一件令人苦不堪言的差使。

    尤其對一個女人更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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