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士賬號 第02章
    在飛機上呆十九個小時,不管什麼飛機,就算是747寬體客機,都他媽的實在長得讓人受不了。這架巨型飛機的駕駛艙後面是頭等艙,在藍色地毯上,馬修-布裡斯在自己劃定的一個侷促的圓圈裡慢慢地踱著步子。

    駕駛員隨時都有可能發出信號,讓大家繫上安全帶。他們將要在巴黎著陸。

    布裡斯回憶起,一到這種時候,他就戲想著裝成瘸子,這樣在飛機場上就會有個護理人員推著輪椅來接他。在天上呆十九個小時,太他媽的長了。

    他是在東京上的法航273的。他手下有一打人到羽田機場為他送行,包括他的秘書伊香和男助理田部。他們似乎對布裡斯的離去都很惋惜。一般很難從日本人的臉上看出點什麼,但是這次居然有幾個人哭了。

    布裡斯任職的這家銀行是聯合銀行及信託公司,全世界和美國本上都知道它的縮寫UBCO。銀行堅持要它的海外辦事處盡可能地全部僱用該國本地僱員。事實上,從布裡斯來東京的第二年以後,他就是辦事處裡唯一的美國人了。當他把日本僱員訓練到勝任工作之後,便把他的美國助手們派去幹別的事情去了。

    他代表UBCO一共在日本呆了將近四年,四年裡,這個國家硬把自己喂成一個世界金融及工業強國。他看著所謂的「日本聯合公司」計劃像警察催促著不情願的囚犯一樣,把整個國家往前趕。而且他也看到了通貨膨脹和燃料短缺,這致命的混合物正把那驕人的成果變成卑躬屈膝。

    他愛日本。他恨日本。日本人從來不流露自己的感情。馬修-布裡斯也一樣。但是他的秘書和助手在羽田機場送他登上747時,都眼淚汪汪的。布裡斯覺得自己像根木頭似的,很難收集到足夠的悲傷裝飾在臉上來應和他們。

    他真的那麼受人愛戴嗎?他真的有那麼大的魅力吸引到他們的忠誠和感情嗎?真奇怪,在分手道別之前,他可一樣也沒有感覺到。

    他揉了揉迷著東西的眼睛,然後決定在到達巴黎之前洗漱一下。他站在洗手間裡,寬大的身軀塞滿了這間小艙房。他盯著鏡子中的那張方臉,那張橄欖球後衛或者重量級拳擊手的面孔,寬寬的下巴稜角分明,可以經得起任何打擊,嘴巴緊緊地抿成一條寬縫,一頭棕色的亂髮下襯著一雙瞇著的藍眼睛。布裡斯,頭號莽漢。

    他使勁地搖了搖頭。日本已經是過去了,完了。

    由於工作努力,他陞遷了。至少UBCO的首腦們是這麼說的。他被委任負責一項新的、頗有點自取滅亡的工作。他將作為單人特遣隊,任務是要滲透進瑞士的金融界,在這個系統之內樹起UBCO的招牌,使之成為一個重要的競爭對手。

    布裡斯看見「請回座位」的指示燈在閃。他走下螺旋梯,在椅子上坐好,扣上安全帶。瑞士人會把我當作天花的,他想。他們一直容忍瑞士的土地上有幾處UBCO的分支機構,因為這些機構不過是些便當,算不上銀行。但是一旦瑞士人意識到UBCO是想在這塊肥肉上分一塊,而且不分到塊兒大的決不罷休——他們會攜起手來掐死我們的。掐死我。

    飛機在做最後的大角度盤旋,準備著陸。他看著陡然傾斜的巴黎天際,晨光依然是灰濛濛的。法國土地上隱約可辨的只有那黯淡的綠色,他聽到飛機的輪子轟地一聲落地了。

    在東方呆了四年,他想,天知道又要在歐洲呆多久。除了金融和商界之外,他幾乎不知道美國在發生些什麼事情。他幾乎忘了美國女人在自己的國土上是怎麼打扮的。他的俚語都是四年前的了,家鄉本土對他已經不是那麼的真實了。

    儘管他從來就不是個拉拉隊式的愛國者,但這種流放在外的生活偶爾也讓他擔憂。好像他應該對家更感興趣一些。好像美國是「家」一樣,其實本來就是,坦白地說,好像他在本鄉本土時反而不自在,而在他的記憶中,他在美國就從來沒自在過。

    而且,巴黎已經讓馬修-布裡斯恢復了平靜。打個比方說,如果這是紐約,他會被莫名其妙襲上心頭的負罪感和焦慮弄得不知說什麼好。

    當然,沒人知道硬漢馬修-布裡斯也有軟弱的一面。他根本就不清楚作為一名外派人員,自己到底是誰,在做些什麼。甚至他的任何一個情婦也都不清楚,儘管她們也都是背井離鄉的美國人。而且UBCO的人也都不清楚,儘管這裡每個人都把馬修-布裡斯看作是個強人,是個解決問題的能手,而且相信他一定會打出一塊天地來。

    布裡斯肯定這就是為什麼自己會得到瑞士這份差事的原因,還有一點,那就是他在UBCO的後台很硬。這人現在已經不是總裁了。布裡斯才進銀行時他是總裁。事實上帕爾莫已經退居二線。應他自己的要求,他做了董事會的名譽主席,據最近的報道,他目前正住在瑞士的某個地方。

    不知出於什麼原因,帕爾莫一直護著布裡斯,但是帕爾莫似乎做什麼都不直來直去。他本人是第三代銀行家,社交圈子在芝加哥和紐約。但是帕爾莫總是會盡全力去幫助UBCO裡那些沒有任何社會背景的中層幹部,就好像他覺得銀行需要新鮮血液,紅色的血液,而不是藍色的。就布裡斯來說,他和牲口的關係太他媽的密切了,因為他的名字原本叫布瑞克,只有南伊利諾斯州礦工的兒子才會起這種蠢牛似的波蘭名字。

    飛機鎖定在泊機位上,空中小姐用法語、日語,然後,突然想起來似的,用英語歡迎他到巴黎來。布裡斯淡淡地一笑。

    他收拾好公文包和外衣,站起足有六英尺多高的身軀。他一直想知道帕爾莫對他事業中的什麼東西感興趣。這老傢伙並不老,剛剛五十出頭,年齡超過布裡斯甚至不到十五歲,所以很難說是種父子式關係。

    可能是犯罪。布裡斯已經快成了犯罪專家了。可能那一代一代的只會打網球的低能兒,美國新教徒的兒子們、侄子們和女婿們的內部腐敗行徑損壞了UBCO,已經使帕爾莫開始感到良心上過不去。是該著普通人家的波蘭佬出頭的日子了,是該需要些臭皮匠式的精明、需要些衝勁、需要些這個世界上的帕爾莫們已經失去了的東西了。

    布裡斯覺得自己的臉在發燒。上帝呀,如果從日本佬那裡別的沒學會,難道連控制自己的脾氣都沒學會嗎?而且憑他奶奶的什麼要說帕爾莫的壞話呢?難道不是這個老頭子付了他在哈佛商業管理研究生院的學費,然後又提升了他嗎?布裡斯走出飛機,並朝空中小姐擠出個笑容。

    在他前面走著三個日本人,幾乎是排成編隊操著正步,每個人都提著一隻一模一樣的密碼鎖公文箱。只是因為他們乘坐頭等艙,才引起布裡斯的興趣。一般來說,日本的商務人員,尤其是中層幹部,好民族之所好,表現得非常節儉,出門旅行都是坐經濟艙。這三個人像布裡斯一樣長途飛行坐頭等艙,這麼嬌慣自己,說明他們自認為不是一般的人。

    布裡斯加快了腳步,很容易地便趕到了三個日本人的前面。等他踏上前面的自動步道時,便停住腳步,放下手提箱,靠在移動著的橡皮扶手上。他隨意地四處看了看,在這當中設法看了一下他們的臉。他認出了其中一個人,只有一個人,是個什麼中校,一年前在一個聚會上認識的,是個神秘人物,謠傳說他和不少典型的日本商人一樣,與黑道過往密切。另外兩個人他不認識。

    布裡斯皺起了眉頭。不過在東方工作了這麼長時間,足以使他在自己的感情表露出來之前便把臉轉過去。然後眉頭又舒展了。用不著再想日本了,要想就想瑞士吧。去他媽的神秘大亨。

    他木然地邁出自動步道,正打算踏上下一個步道,便聽到有人叫他的名字。吉姆-道伯,UBCO巴黎分部的經理,常青籐聯盟的網球臭手,正向他跑來。布裡斯閉上眼睛,咬牙切齒。道伯和他一起踏上了移動著的步道。

    「吉姆。怎麼樣,夥計?」布裡斯擠出這句話來,嘴唇幾乎沒動。

    「你氣色不錯。」道伯往後退了退,仍然在拍打著巴掌歡迎他。「你要是不斜著眼睛看人,我他媽的不是人。」

    兩個人都迸發出標準的「我的老夥計」式的大笑。布裡斯想知道道伯是不是和他一樣也是在假笑。

    「謝謝你來接我,吉姆。」

    「我們不能多談。」道伯說著,接過他手上的公文箱,領他下了自動步道。「我給你在這兒的機場賓館訂了間房。你可以在飛巴塞爾之前衝個澡,刮刮臉,或者打個盹。」

    「你他媽的想的真周到。」

    「馬特,對於即將走進獅子籠裡、從獅子的牙縫中掏金子的人來說,沒什麼好得不得了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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