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潮 第33回
    現在從法蘭克福到維斯巴頓乘火車不消一個小時,那個時候的加班驛車卻要大約走三個鐘頭。一路上要換五次馬。波洛索夫嘴裡叼著雪茄,好像在打盹兒,又好像就是這麼搖搖擺擺地晃蕩著身子,話說得很少,對窗外連看也不看:他不喜歡風景,甚至說,「看風景簡直是要他的命!」薩寧也不作聲,也不去欣賞景致:他無心顧及這些事情。他一心一意處於遐想和回憶之中。波洛索夫每到一站都正確無誤地付錢,對著表計算時間,根據驛車伕的賣力程度給予或多或少的賞錢。半路上他從食品盒裡掏出兩個橙於,自己挑了個好一點的,把另一個遞給了薩寧。薩寧凝神看著自己的同伴,一會兒突然大笑起來。

    「你笑什麼?」波洛索大問道,一面用自己短小的白指甲使勁地剝下橙子皮。

    「笑什麼?」薩寧重複說,「笑我和你的這次旅行哩。」

    「有什麼好笑的?」波洛索夫把一瓣橙子送進嘴裡,又問道。

    「真奇怪啊。老實說,昨天我還像想中國的皇帝一樣,很少想到你——可是今天呢,和你一起坐車去向你那位我素昧平生的妻子出賣我的產業。」

    「什麼事都會有的,」波洛索夫回答說,「你只要多活幾年時間——樣樣都夠你看的。比方說,你能設想我會為了當傳令官去訓練騎馬嗎?可我訓練了;可是米哈依爾-巴甫洛維奇大公卻命令說:『叫這個胖子少尉快步跑,快步跑,再加把勁!』」

    薩寧在自己的耳根搔了幾下。

    「依波裡特-西多雷奇,請你告訴我,你的妻子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她的性情怎麼樣?我可正要瞭解這一點呢。」

    「他倒好,發個命令好了:『快步跑!』」波洛索夫突然憤慨地接著說,「可是我……叫我怎麼辦呢?我想:您把官銜和肩章拿回去吧——上帝保佑!對了……你剛才問我的老婆來著?問什麼——老婆?和大家一樣,是人唄。你別惹她——這她可不喜歡。主要的——你要多說話……好讓她尋點兒笑料。說說自己的風流韻事,還有嘛……要好玩一點兒的,知道了嗎?」

    「什麼叫好玩一點兒的?」

    「就是這個。你不是對我說你愛上了個人,打算結婚嗎?你講這個就是了。」

    薩寧生氣了。

    「這裡頭你有什麼好嘲笑的?」

    波洛索夫只是拿眼睛瞟了一下。橙子的汁水沿著他的下巴淌下來。

    「是你的妻子派你到法蘭克福去採辦東西的嗎?」過了不久薩寧問。

    「正是她。」

    「都買了些什麼?」

    「誰不知道:玩具。」

    「玩具?莫非你有孩子了?」

    波洛索夫簡直要避開薩寧了。

    「去你的!幹嗎我要有孩子?都是些女人的小玩藝兒……裝飾品。化妝用的。」

    「你難道還懂這一門?」

    「懂。」

    「那你怎麼說妻子的事兒一點兒也不管呢?」

    「其他事不插手。這個麼……管管不妨……出於無聊——也許是。而且老婆相信我的鑒賞力。還有,討價還價的事我可行。」

    波洛索夫的說話開始時斷時續;他已經累了。

    「你的妻子很有錢嗎?」

    「有錢倒是有錢的。只不過大多是給她自己用的。」

    「不過,看樣子你沒有什麼可抱怨的。」

    「因為我是丈夫。我還能不享受點兒嗎?我對她是個有用的人!她跟我一起——算她運氣!我是個溫和的人!」

    波洛索夫用富麗雅綢手帕擦了擦臉,沉重地吐了口氣,好像在說:「照應照應我吧,一句話也別讓我再說了,你看見了,這實在叫我受不了哇。」

    薩寧不再去打攪他的安寧——又復沉入深思之中。

    馬車在維斯巴頓的一家飯店前面停了下來,這家飯店簡直像一座宮殿。裡面立即響起了鈴聲,開始一陣忙亂和奔走。身穿黑色燕尾服、舉止文雅的人們開始在大門口奔進奔出,全身金繡的看門人一下子打開了車門。

    波洛索夫像凱旋而歸的將軍一樣走下車來,登上鋪著地毯、香氣撲鼻的樓梯。他的跟前飛奔過來一個人,穿戴得同樣很考究,臉型卻是俄國型的,那是他的近侍。波洛索夫對他說,以後要把他永遠帶在身邊——因為昨晚在法蘭克福,他,波洛索夫夜裡連熱水也沒有!近侍的臉上露出驚訝而憤慨的神色——接著恭恭敬敬地彎下身子替老爺脫下套鞋。

    「瑪麗婭-尼珂拉耶芙娜在家嗎?」波洛索夫問。

    「在家。太太正在穿衣。她要到拉松斯基伯爵夫人家裡吃飯去。」

    「啊!到她家裡去!……你別走開!馬車裡有東西,都要你親自卸下來,再搬到屋裡。你呢,德米特裡-巴甫洛維奇,」波洛索夫又說,「給自己開個房間,過三刻鐘再來。我們一塊吃午飯。」

    波洛索夫走遠了,薩寧開了個比較簡單的房間,然後梳洗,換了衣服,稍事休息以後,就起步到波洛索夫公爵殿下下榻的巨大套間去。

    這位「公爵」正端坐在一個富麗堂皇的沙龍裡,一張豪華的絲絨安樂椅上。薩寧那位淡漠無情的朋友已經洗過浴,穿著奢華的緞子睡衣;他頭上戴著一頂深紅色的菲斯卡帽1。薩寧走到他身邊,仔細打量了他好一會兒。波洛索夫聲色不動,像木偶一樣坐著,連臉也不向他轉過來,連眉毛也不動一動,一句話也不講。那種場面真叫莊嚴!薩寧大約欣賞了他兩分鐘,正想開腔打破這神聖的寂靜——突然隔壁房間的門開了,門口出現了一位年輕漂亮的太太,身穿鑲黑色花邊的雪白綢子連衣裙,手上和頸項上戴著鑽石——她就是瑪麗婭-尼珂拉耶芙娜-波洛索娃。她那稠密的淺棕色頭髮從頭部的兩邊垂下來,雖然紮成幾條髮辮,但沒有盤起來。

    1 菲斯卡帽,一種平頂的圓錐形帽子,帶穗,屬於一些東方國家的民族服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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