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潮 第19回
    愛彌兒跑出來迎接薩寧——他已經等候他一個多小時了——急忙在他耳邊低聲告訴他,母親對昨天的不愉快事件還一無所知,因此即使暗示她一下也是不必要的,他還是照樣被送到店裡去!……然而他自己不會到那裡去,而到一個別的地方去躲起來!愛彌兒在幾秒鐘之內把這一切都說完,突然撲到薩寧的肩頭,激動地吻了吻他就走下台階向街上跑去。傑瑪在店堂裡遇見薩寧,她想對他說點兒什麼,但是沒有能說出來。她的嘴唇微微顫動著,眼睛卻瞇起來掃向兩旁。他急忙安慰她說事情已經過去……說到底也不過是些瑣屑小事。

    「今天誰也沒有上您哪裡去嗎?」她問。

    「來過一個人——我已經和他說清楚,所以我們……我們取得了最圓滿的結果。」

    傑瑪回到櫃檯邊。

    「她不相信我!」他想……但是走進了隔壁房間,在那裡遇見了來諾拉太太。

    她的頭痛已經好轉,而情緒卻是鬱鬱不樂的。她慇勤地向他微笑,同時卻告訴他,說他今天和她在一起會感到乏味,因為她不能陪他。他靠近她坐下,發現她的眼皮發紅,腫了起來。

    「您怎麼啦,來諾拉太太?您哭過了嗎?」

    「噓……」她悄悄說,轉過頭去指指女兒現在在的那個房間。「別大聲說這個……」

    「那您究竟為什麼哭呢?」

    「唉,薩寧先生,我自己也不知為什麼!」

    「沒有人使您傷心嗎?」

    「不,沒有!……我突然感到寂寞得很。我想起了喬萬尼-巴蒂斯塔……想起了自己的青春……後來又想到這一切竟會如此迅速地消逝。我老了,我的朋友,而且對此我無論如何也無法妥協。看起來我這個人依然如故,可是轉瞬之間老了……老了!」來諾拉太太的眼睛裡滾出了淚珠。「我發覺您看著我感到奇怪……可是您也會老起來的,我的朋友,而且您將會明白這是何等痛苦的事!」

    薩寧開始安慰她,告訴她已經在自己孩子身上再現了自己的青春,甚至想和她說笑話,說她喜歡別人對她說好話……然而她卻求他「別說下去了」。於是他第一次確信,像這種意識到自己老之將至的傷感,任你用什麼辦法也是無可慰藉與排遣的;只好由它自行緩解。他提議她一起打牌——這個辦法想得太好了,她立刻表示同意,而且好像高興了一點。

    午飯前後薩寧一直和她打牌。潘塔列昂也參加一份。他的頭髮垂掛到額角上,從來沒有這麼低,他的下巴縮到領帶裡,也從來沒有這麼深!他的每一個動作都顯出他在專心致志地保持那副鄭重其事的樣子,令人一看他便會情不自禁地想到:這個人究竟有什麼謹守不露的秘密呢?

    然而——秘密!秘密!1

    1 原文為意大利文。

    整整這一天,他百般努力,來表示對薩寧的最高敬意;在餐桌上,他把女士們撇在一邊,莊嚴而果決地把菜先端給薩寧;打牌的時候讓他得分,不使他吃虧;發些牛頭不對馬嘴的議論,說什麼俄羅斯人是世界上最高尚、最勇敢和最果斷的民族!

    「嗨,你這個老戲子啊!」薩寧心裡自忖。

    然而他感到奇怪與其說是因為路塞裡太太的情緒突變,倒不如說是因為她女兒對他的態度。她不像在有意迴避他,相反,始終和他保持不遠的距離坐著,仔細聽他說話,看著他;但是她決沒有同他說話的意思,而且只要他對她一開口,她就悄悄地站起來,不聲不響地走開一會兒。過後又走回來,重新在某個角落裡坐下來——聲色不動地坐著,若有所思和困惑莫解地……樣子比任何時候都納悶。來諾拉太太也發現了她的非常舉止,問了她兩次:「怎麼啦?」

    「沒什麼,」傑瑪回答,「你曉得我常這樣的。」

    「那倒是。」母親贊同她說。

    這冗長的一天就此過去,既不熱烈也不冷清——既不快樂又不乏味。假如傑瑪的表現是另一番樣子——那麼薩寧……誰能知道呢?或許他會情不自禁地自我表現一番,或者在面臨可能的、也許是永久的別離之時,他會完全沉溺於離情別緒之中……但是他連同傑瑪說一次話的機會也沒有,所以只好在晚茶前的一刻鐘在鋼琴上彈了幾支淒婉的曲子。

    愛你兒回來得很遲。為避免被問及克留別爾先生,他一轉眼就溜之夭夭了。該是薩寧告辭的時候了。他起身向傑瑪告辭。不知怎麼的,他想起了《奧涅金》裡連斯基和奧爾迦的分別。他緊緊握住她的手——試圖正面看她一眼——然而她轉過臉去,掙脫了自己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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