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願天空不生雲 第四章
    他們黎明即起。

    昨日躲進層層灰雲的太陽在芳辰曉露時分,從山岫間竄起,綻放出和煦的陽光。山嵐不再冷酷,綠野不再寒峭,英格蘭的九月,鳥語花香,馨氣頻傳。

    若茴是以肅穆的心情走入劍橋的,她足足花了三個小時在校園裡穿梭流連,照下景物,為償小紅心願,她駐足於康河畔,沿著靚女般的河水流經唉乃一聲長歎的奈何橋,見著靜靜流逝的溪水載著滿懷惆悵而去;是小紅的,也是她的,她已逐漸瞭解小紅的無奈。

    晌午時刻,難當的熱力讓若茴揮下了如柱的汗水。她頂著艷陽向露天咖啡座邁步而去。

    他優閒的坐在小方桌旁,手裡輕捧一本書,旁若無人的端看著,儘管坐姿懶散,但是全身散發出的男性魅力教人一瞟難忘。他已經夠黑了,偏偏挑一件白襯衫穿,若茴覺得「黑白郎君」這四字適合他。

    等若茴走近他時,他才放下書。她定眼一瞧,漫畫書!這令她深深地警告自己,千萬別對這個男人抱持太高的期望。

    「瞧夠了吧!咱們可以上路了嗎?」他將書一合,拾起地上的提袋後,站直身軀,伸出一臂搭在她的肩頭上,像個哥倆似的朝停車場走去。

    若茴雖有一六八公分高,但是真要肩扛起他的手臂,還是暗喊吃不消。為了不強化兩性的衝突,若茴只好傻傻地扛著重擔了。

    ※※※

    晨曦中,曙光初露,一抹金紅在東方的天際乍現。

    閣樓上,若茴曲膝橫坐在窗台,大搖筆桿地寫著家書。她將這一個月來的遊歷,鉅細靡遺地全數寫於信上,甚至告訴母親,她打算多待幾個月,生活費方面不需母親操心,因為已有人介紹她在一家中國餐廳端盤子之類的工作……落筆至此,她忽地重歎了口氣地擱筆了。

    也許她不該這麼老實跟母親提金楞的事,老媽一定會來信痛斥她,怎可相信一個陌生人的話,甚至去餐廳端盤子?一個具有珠寶、建築師雙重身份的男人根本無助於改善母親多疑的天性,只會討一頓數落,但若茴不願撒謊欺騙,只得省略他的背景故事,強調她在格拉斯哥學英語的事。好險,老媽搞不清蘇格蘭跟英格蘭有何差別。事實上,沒有人會跑到這裡來學英文的,當地人講的英文連南部的居民都得全神貫注、豎起耳朵聆聽,比聽俄國人講英文還痛苦。正因為如此,她的語言能力突飛猛進,聽力也在兩個月內徒然倍增。當其是失之東隅,收之桑偷。

    透過金楞,若茴得以與來自世界各地的留學生結緣,自台灣來的沒半個,反倒是來自日本、韓國、香港、印度、南非及南歐的學生佔多數。

    最教若茴驚訝的是,金先生的確有女朋友,而且不只一位,事實上,是二的三次方,而這還只是今年的紀錄罷了。

    當金楞領她走進一家年輕留學生聚會的小茶館時,男孩們嬉笑地擁上前圍繞著他們,女孩則一動也不動地坐在原位,眼帶敵意地冷眼打量她。等到他大聲宣佈她是他妹妹,並警告在場男人碰了她就得等死的話後,那群女孩隨即變了臉,開始和善、可親地稱讚她多可愛、多漂亮、多甜蜜,牛奶般的肌膚有別於做哥哥那張粗糙的褐臉。

    呵!她們真是八面玲瓏,在確定她無害時,便使出渾身解數地拉攏她。

    於是,她從門邊第一桌的日本團轉至第二桌的韓國團,再轉至第三桌、第四桌的香港及南歐團,她悶不作聲的聽著各團苦主聊他、怨他,看著她們以犀利的言辭數落他。

    終於,她轉到室內角落,走向正與朋友打撞球的金先生,然後當著大伙,笑容滿面地以中文大罵出聲,「親愛的哥哥,你是個混球!」

    正翹起臀部、彎著身子伏趴在撞球檯邊的金楞一聽到她這番話後,臉上的笑意赫然凍結,彎起的手肘也適時地停下瞄準母球的動作,接著打直腰桿,球桿遞給旁人,酒杯往旁一擱,手裡的煙頭一捏後,旋身與她面面相覷,「什麼意思?我是個混球?把話解釋清楚。」

    「我耳聞你的惡名了,日本的陽子哭得死去活來,韓國的喜真哀怨地祝福我那位將來的嫂嫂幸福,很不湊巧,英國的黛芬尼不在,我無從得知她的高見,想來對你的評價也是不高。」

    「是嗎?那她會告訴你,她們自作自受!我從沒用甜言蜜語哄騙她們,甚至直截了當地告訴她們不可能有將來,請她們早早轉移目標。她們死纏著我,有什麼辦法?」他跟著若茴走向出口處,為自己辯護。

    「你可以拒絕。」若茴轉身面對他。

    他西露嘲諷地反問:「何苦來哉?盛情難卻,我為何要裝成柳下惠?」

    「如果你不是真心喜歡人家,就不該如此糟蹋人。」

    「呵!聽聽你這個小道姑說的!她們也不是真心喜歡我,但卻很樂意糟蹋我,怎麼不幫我喊冤呢?」他突然轉了口吻,理直氣壯地說:「反正我把所有的國仇家恨全都報在陽子身上,為南京屠殺雪恥;朝鮮男人打籃球時,球品差得很……」

    「你少來這套!假愛國之名,行淫色之實,你自已都還持日本護照闖各國海關,我沒見過像你這麼缺乏國格的人,人家會怎麼看我們中國男人?無情、心狠、狡詐。」

    「她們如果要這麼的一竿子打翻整條船,也不關我的事。你別被她們可憐兮兮的表情所蒙蔽,今日要不是你以找妹妹的身份來此,早被她們撕了。很多人一出了祖國就跟放出鳥籠的鳥兒一樣,管不住的。你說我玩弄女人,怎麼不說她們也在玩我!就我所知,陽子在日本早有一個未婚夫,我只是她回國前瘋狂搞性關係的眾多男伴之一;至於喜真只想勒住我的脖子要我娶她。對不起,本人對有勒人脖子癖好的女人沒興趣。」

    「你是否要跟我強辯為了報八國聯軍之仇及鴉片戰爭之恥,所以也要殘害無辜的歐陸女人?」

    他惡狠狠地盯著她,良久,才突然憋不住地爆笑,「謝謝你!這個說法倒不失為一個堂而皇之的借口。」然後嘴角倏地緊抿,咬牙地迸出話,「關你何事!你這個八股、守舊的小道姑!她們不會感激你的同情的,只要我手指一勾,她們照樣緊跟在我屁股後面。」

    「你太傲慢了,女人比你想像得聰明多了。」

    「的確!唯獨她們例外!你儘管躲進自己的沙坑裡,不是每位女孩都像你這麼思想頑冥,她們想爭取男女平等、性開放的自由,就得付出代價,如果輸不起,就乖乖待在家裡相夫教子,免得口裡說不在乎,心裡卻一味地怪到男人頭上。你把同情心擱在別處可能還好一些。我們回家吧!」他捉著她的手肘,推她走出茶縮,朝他那輛二手的日制小汽車踱去。

    若茴鎮定地拍掉他的手說,「我會自己搭車回去。」

    「你會後悔的!」他眉一挑,篤定地說。

    「後悔也是我的事,你少理我就好!」

    他聳了聳肩頭,看一下腕表說:「隨你便,現在是下午四點,我們七點見了。」然後雙手插入外套口袋,閒定地離她而去。

    若茴看著他那泛白牛仔褲緊裡著的臀部,想起陽子的話……他那性感、迷人的臀部和修長的大腿。唉!也許,她真的不太瞭解那些女人在想什麼。

    若茴放棄搭乘地下鐵,改坐公車,因為她不喜歡密閉的空間。

    原本以為只需花她二十分鐘的車程就能回到社區,豈料竟拖了兩個小時,因為當地公車不多、車班又少,所以每輛車幾乎繞著大街小巷來回迂曲的行進,本是下兩個街口就該到的,哪知卻在她不經意時車頭一轉,又朝另一個方向駛走。弄到最後,若茴認命地將這趟原本平凡無奇的旅程假想成市區遊覽。退一步想,海闊天空嘛!

    若茴伸手重重的敲著門,只見門一開,他掉頭走進去,不問候也不睬她。

    這棟房子是金楞的贊助者撥給他的佣金之一,他有權將室內外的陳設隨意裝潢改造,所以室內傢俱、擺設皆帶有濃濃的中國風。一排四方形竹椅上墊著湘繡靠枕、燈泡上的紅燈罩將室內烘托得喜洋洋、矮茶几上放著一套完整的茶具組、壁爐上端橫掛著一把蛇皮製成的二胡,牆緣是用磚頭與甕瓦砌成的書架,其上擺滿建築、旅遊、茶道,以及生態保育的書籍。書架的對面則是用一塊塊浮木挖成一個個細長方形的縫缺,尺寸大小正好塞得下一張張的光盤片。若茴大致為他數了一下,總共有一千來張,被畫分成古典、歌劇、管絃樂、各國民謠、雷鬼、中國胡琴等。太多了!多得今若茴眼花撩亂。

    「開飯了!小道姑。」他一屁股的坐進椅子裡,不等她就位就大口吃了起來。

    若茴餓了,也累了,根本不想和他做無謂的爭辯,只得乖乖地坐在桌邊扒著飯。她夾起久未嘗到的空心菜,送入口裡,一咬之下,咬出了思鄉情懷。「我不知道這裡有空心菜,還有長條劍筍。」

    「這裡是沒有,但我後院裡滿地都是空心菜,有空再帶你進溫室參觀。」他沒瞧她,只是大口的吃飯,似乎對今天下午在茶館裡發生的插曲感到不滿,甚至不提她坐了兩個小時的車、逛遍格拉斯哥近郊的事。

    用膳畢,他趁若茴清洗碗碟時,燒了壺開水,準備泡茶。等到她走回竹椅旁,面對茶几席地而坐時,他才從茶罐裡取出一小撮茶葉放入小紫壺裡。「你喜歡喝什麼?」

    「有香片嗎?」

    他瞄了她一眼,只是點頭不語,再從另一個密封的袋子裡取出干茉莉丟進壺裡,有模有樣地衝起茶來了。他利用第一泡潤杯後,再重新將熱水注進壺裡。

    若茴雙手接過他遞上前的聞香杯,忍不住地攫取氣息芳雅的茗香,不安地瞟了他一眼,然後打破僵局。「這茶好香,是什麼茶?」

    「這是金萱配上茉莉的效果,叫素馨茗。還是你喜歡桂花?或日式粉末綠茶?如果是的話,我再衝另一壺。」

    「不用了!這很好!」

    「嗯!再過幾天就是秋分了,晝夜一樣長,爾後太陽會每天晚五分鐘升起,晚五分鐘西沉。你似乎忘了今天是什麼日子。」

    「什麼日子?」

    「中秋。」

    「哦!」她楞了一下,赫然發現,她是真的把日子忘得一乾二淨了。旅行時,她常算著日子,反倒安定下來後卻忘了季節時令。她橫窗口外那一輪皎潔的冷月,月是故鄉明,黃亮亮的月盤令她想起包在蓮蓉月餅裡的蛋黃。唉!她也想念媽媽的蓮藕燉排骨。

    思憶之下,握著茶杯的手輕顫丁一下,茶水亦從杯緣濺出。

    他眼尖地以餘光瞄到她微顫的手,然後若無其事的說:「你若想家的話,不妨自己打個電話報平安吧!」他瞭解她的心情,因為他也是個異鄉客,甚至流浪了十年。

    若茴輕啜一口茶,品味幽淡的香氣問:「你每年回家幾趟?」

    「七年前我回鄉一次,之後就再也沒有踏入台灣一步過。」

    「七年來一趟也沒有嗎?那令郎都沒見過你了?」

    「對!不過我與母親始終保持書信往來,每年寄來的照片足以讓我們父子倆熟稔;更何況他小學一年級時就開始寫信給我了,只要逢年過節,我一定會撥電話給他。事實上,當你呆坐在公車上望著右邊繁榮的都市、左邊連綿的山脈時,我們正在線上閒聊月圓月缺和春秋分的問題。」

    「這是自然課嗎?我小時候好像沒那麼早接觸到這些課程嘛!」

    「是啊!他的老師要他們天天觀察月球消長的情況,但台灣最近一連來了好幾個颱風,刮得天空一片烏雲,他也不想三天打漁五天曬網。他問我知道這些有什麼用?我開玩笑地說月餅就是這麼被蠶食的。結果他想到一個妙招,他要我媽買一個十寸大的五仁月餅,再用刀子畫上十四道弧形經線,請我媽沿線切成十五塊長彎條形的西瓜皮,那樣每一塊西瓜皮就代表兩個天數,他問我可不可?」

    「你怎麼說?」

    「我祝他心想事成。」他沒笑,只是嘴角揚起了一個超過十五度的微笑,若茴倒笑得彎下了腰。

    「你台灣哪裡人?」若茴忍不住想多瞭解他一些。

    「我是在台北出生的,但在……峨眉長大的。」他據實地告訴她,然後很有技巧地轉了一個話題。「我記得你是歷史系畢業,不知道你對歐洲黑暗時期的研究有沒有興趣?

    最近格大開了一門研討課程以補救世界史觀的缺憾,你如果有興趣的話,不妨去旁聽一下。」

    「真的?太好了!」若茴好高興能有些事可做,除了學英文外,她幾乎都做些幫他打掃、洗衣服、澆花之類的工作;他本身非常有條不紊,不像她想像中的邋遢,所以家事是少得可憐。如今可旁聽一些課程,自然是欣喜的接受。「你打算一直在這兒發展事業嗎?」

    「當然沒這個打算。我和學校約合的期效剛好到明年年初,屆時,我就得南下至倫敦為英法海底隧道的設計小組工作。我沒有參與工程設計,只是為我的老師繪製車站的工程藍圖,並觀摩施工情況。」

    「英法海底隧道?!要怎麼蓋呢?是像日本科幻卡通一樣,在海中造一條透明的直空管嗎?」

    「不是!如果真這麼做的話,大鯨魚、海嘯一來就全盤搗毀了。事實上,是工程人員勘測出適當的地理位子,利用人造衛星來偵測施工情況,然後以雷射取代挖土機鑽入地底,以延長的方式來和緩和傾斜度,最後到達海底下,挖鑿出三條隧道,再用搭造地鐵的方式鋪上滑軌,根據潛水加壓原理,使旅客能夠像在陸地上般自如。這項工程難在距離,足足有五十公里長,而且從英法兩頭同時開挖,最後再於中間交會鑿通隧道,每個環節均需緊緊相扣,不能有分毫的閃失。」

    「那不是很費時嗎?」

    「是啊!預估要花七年的時間完成。」

    「所以你還要待在這兒七年嗎?」

    「沒有,我只是幫人負責一小部分的細節,我的老師也還只算得上是顧問工程師罷了。明年二月一過,我還得加入南非水利工程支持小組赴非洲的一個小國一趟。至於以後的事,我不知道,也許再返回英國,也或者客死異鄉都不一定。」

    「難道你不想回台灣?台灣又不是只有一家建設公司,彭氏倒了,還有別家啊!」

    他彎起一抹笑,黑亮的眼看得她有些失措。「時候到了,我自然會回去。我拉段曲子給你解解悶吧!」

    「曲子?」若茴楞住了,看著他起身踱至壁爐前取下二胡後,恍然大悟。「我以為那只是一件裝飾品。」

    他笑著回看她一眼,很自然地就往窗緣一靠,用食指撥了一下弦,隨著他手肘的擺動,哀怨如淒如訴的小河淌水頓時縈繞少有障物的客廳,其旋律與冒出香爐的一縷沉香攪和成一氣。

    一曲即終,音調一轉,成了綠島小夜曲。他拉得非常的漫不經心,目光筆直地掠過她頭頂直射向她背後的夜景。若茴以哀傷的眼看著眼前這個多才多藝的男子,為他離鄉背井、漂泊異處的身世惋惜。縱然,他噤聲不談一句思鄉語,絕不表示他不想返鄉,這首小夜曲雖然通俗平凡,或許就是陪著他夜夜捱過寂寥的安慰吧!

    他有一顆內斂又敏捷的心,若茴己在不知不覺中愛上了他那顆孤獨的心,但她會忍下來的,因為她不是這個男人的歸依。

    ※※※

    若茴曲膝、蹲坐在草皮上,拈起一片白霜點點的枯黃葉子塞進垃圾袋裡,憐惜地拔掉一團瑟縮在籬芭下的乾燥茴香草。

    秋天來了!凜測的霜氣侵害不少農作物,但威脅不了金楞的溫室;這個玻璃花房幾乎佔據了三分之二的庭院,面積約莫有三十坪大,被他分成三大區,每區的控溫裝置都是根據台灣四季的氣候設定,以保持恆溫。

    他在第一區的花房裡面,種了數種亞熱帶的草本植物,有杜鵑、薔薇科屬、朱槿、茉莉、桂花、金針、山茶等;第二區是青蔬和香草類;第三區則是綠油油的灌木叢。後來,若茴才瞭解那些灌木是茶樹。

    這個男人會的事還真是包羅萬象,居住在這附近的鄰人對金楞的評價似乎很高,因為打從他唸書起,就開始力行敦親睦鄰之道,會免費幫人修傢俱、水管、屋簷,甚至將多餘的青菜分送四處。時屆聖誕及新年假日時,卻獨自冒雪北上至人煙稀少的郡鎮,應徵臨時郵件投遞人員,以賺取額外的生活費。更教人刮目相看的是,他竟會製作蘆葦草屋頂!聽說在當地的木匠中,鮮少有人還操持著這項技能,正因為如此,只要幫屋主葺換一片草屋頂,他便增加一小筆可觀的收入。

    這個男人會蓋大房子、會設計珠寶、會燒飯作菜、蒸制傳統年糕;喜歡蒔花弄草不打緊,還會種茶、制茶;愛聽牙買加籍歌手巴伯-毛利的雷鬼樂,卻能拉出旋律淒美的中國胡琴。若茴不知道是否有任何事可以難倒他?這世界一定有他做不到的事。日後,若茴了悟,他的確失敗的事是,他不是不懂得愛人,而是他不願愛人。

    自從那次在小茶館裡發生衝突以來,他們沒有再碰觸有關他濫交的話題。若茴像個答錄機般,有禮的為他記錄下若干女孩子的留言,而他也還是照常與女人約會,只不過從不在她面前和人打情罵俏,也少有再帶人回家夜宿過;不過這並非表示他已痛改前非,只是做得比較沒那麼明目張膽罷了。

    有一次,他在購物單上寫下了他要的東西,其中一項是「橡皮」。若茴摸不透那是什麼玩意,就跑去問他。那時他在工作房裡磨東西,她的叩門聲令他陡地跳了起來,當下抓過一條抹布往工作台的製圖板一蓋,但是一顆金黃、渾圓的珠珠還是滑溜溜地滾跳至地面。他很快地撿起珠珠住口袋一放,隨口問:「有事嗎?」

    若茴瞄了一下他身後的工作台,不理他神經兮兮的樣子,遞出購物清單說:「有!

    這是什麼?橡皮擦?還是橡皮筋?」

    他怪模怪樣的瞥了她一眼說:「你是真的不知道嗎?」

    「我一定得知道嗎?」若茴不解,眉頭一鎖,傾著頭問。

    他點了點頭後,以手撐著下顎,一本正經的說:「好吧!打個謎語,你若猜對了,我就告訴你那是什麼玩意。這種橡皮,若由德國男人去買,一定挑七個盒裝的,因為德國人北常講究紀律,一天一個,不會多,也不會少;若由法國男人去買,則是挑九個裝的,因為法國人天性浪漫熱情,週末會稍微變本加厲一下;英國男人則是買十二個裝的,不要誤會,腦筋也別轉得太快,保守的他們是一個月一個。親愛的道姑妹妹,你猜到那是什麼了嗎?」他忍笑,目不轉睛地盯著若茴的臉,看她粉頰頓時轉綠,捻指間,又泛起紅暈;紅綠燈失靈時,大概就跟她現在可愛的窘狀一樣吧!

    若茴瞪大眼、屏住氣,強壓下痛斥他的衝動。這個男人真的把她看成了妹妹,連幹這種下流、齷齪的勾當,都要找她跑腿。若茴看著他不懷好意的邪門笑容,氣他又想捉弄人,不過為了不讓他稱心如願,她慢吞吞的說:「哦!就是那個嘛!既然入境得間俗,那我就為你買五打英國男人用的橡皮,好嗎?」

    他微挑眉,問:「有必要嗎?」

    「哦!當然有!反正你一年用一個,買五打剛好湊成一甲子,夠你用到八十九歲,省得以後漲價,你嫌貴。」反唇相稽的話剛說完,她甩著一頭飛揚的短髮,怒氣騰騰的扭過頭去,跨出房門時,耳際還傳來他驚爆的狂笑聲。她好恨啊!女傭都比她有尊嚴。

    ※※※

    自從若茴開始到格大旁聽課程後,她認識不少志同道合的朋友,只要他們有聚會活動,都會邀她參加,最獲益匪淺的一次經驗,是北上至蘇格蘭東岸的一個小島去拜訪一位只會講蘇格蘭蓋爾語的老人,全英國唯一一位碩果僅存的正牌說書人,一個國寶級的活資產。他是個瞎子,不識一個大字,卻能出口成章、引經據典、順口冒出吟遊詩人般的辭藻,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地道出長篇史詩,當他興致來時,故事是一個接著一個的不停歇。眾位學生還得用錄音機錄下他粗糙的聲音,以做研究用。他們跟若茴解釋,老人已年過八旬,哪一天駕鶴西歸都很難說,他的文化遺產價值是無法用金錢來衡量的。

    接下來一個月,若茴每晚都有研習活動,有時忙過頭,就錯過和金楞報備的時間,幸運的是,有位日籍研究生每每都會自告奮勇的載她回家,這為她解決了得搭地鐵的煩惱。每當她踏進玄關處時,就會聽到走動的聲音,那是金先生從客廳走進房間重甩上門的抗議聲。

    他有什麼好氣的?她又不是他的真妹妹!她才不要當他的妹妹!

    終於,在十二月的第二個週末下午,近黃昏時,他們之間發生了衝突。

    金楞穩穩地坐在竹椅的厚墊上,看著穿著寬大毛衣和迷你短蘇格蘭毛裙的若茴興奮地來回走動著。此時正值初冬,她卻活蹦亂跳得活像個春神一般,修長的腿還套著一雙米白色長毛襪。

    他相當瞭解她這麼興奮的原因,還不就是為了那個日本桃太郎!

    一個月前,他天真的認為,若茴能找到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也好,因為他發現這個小妮子盯著他瞧的眼神不太對勁,以她生來追本溯源、窮究事理的認真個性,擺明是個愛情遊戲裡碰不得的禁忌!再加上他也忙得很,沒時間照顧她,所以對於那個日本男孩明目張膽的追求也抱著樂觀其成的態度看待。

    不料,當他每晚坐在客廳,等她晚歸的情況愈趨頻繁時,他心中百味雜陳的醋意也愈加的濃厚。世態炎涼、人心不古,他是個男人,當然瞭解時下一般男人的作風。老實說,脫去那層曬傷的皮膚後的若茴,橫看豎看都像一朵嬌嫩盛放的香水百合,再加上身材高挑,唇紅鼻挺,眼眸圓亮,明顯就是秀色可餐的甜姊兒。一周前,他受一位設計師之托,找了若茴客串臨時模特兒,當初他還覺得不需為她操心,因為那次的服裝發表會著重愛爾蘭式的長衫,模特兒的颱風愈是像個土裡土氣的鄉下姑娘,愈能襯托出設計師要表達的韻味及特色……淳樸、自然。

    剛開始她緊張萬分,一直跟他表示她走台步會怯場,還問他可不可以乘機開溜。他費盡心力跟她解釋,只要按照平時的步調走即可,因為她土得正合意。

    出乎意料之外,她一換上那看似道姑袍的長衫,飛散短而俏的頭髮,輕鬆的在伸展台上走動時,亮麗迷人的丰姿卻如艷光四射,射得他差點跌破眼鏡、心煩透頂。一場秀下來,不少人想找她去做專業模特兒,因為她雖只有一六八,但身材比例卻勻稱得儼然是一個標準的衣架子;都怪她長了一雙長腿!弄得他火一冒,當場跟朋友翻臉,警告他別再打若茴的主意。

    他也知道不少人礙著她虛假的身份而不敢放膽追求她,這多少令他安心一些。哪知,她現在竟答應別人要去看舞台劇!還是在週末!除了跟他,她從沒在週末出遊,所以金楞理所當然地認為,她的週末就該是坐在家裡的爐火邊,品茗、聊天。為了不去牴觸她的道德感,他也很少再去招惹別的女孩。他認為他已經把為人兄長的角色扮演得非常完美了,只欠沒有大澈大悟、發誓剃度出家罷了。

    他冷眼看著正站在鏡前,戴好圓帽,套上圍巾、手套的若茴,慢吞吞地問:「你要去哪裡?」盡量不去瞄她細長曲線完美的腿。

    若茴訝異地半轉過頭解釋:「我昨天跟你提過了啊!我要跟朋友去看莎士比亞的麥克白,你說你也要進城,可以順便載我去、載我回來的啊!」

    「有嗎?我有這樣說嗎?」他冷冷一笑。的確有這麼回事,那也是因為不想讓那個日本桃太郎有機可趁。

    「當然有!」若茴直撲到他身邊,捉著他的手背提醒他,「你說你也有兩張票,要約朋友去看的。」若茴不解,他分明是一臉陰陽不調合的樣子,幹嘛還強迫自己笑,尤其他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令她實在不知該如何與他溝通。

    「我改變主意了。」他不在乎地伸手摸摸自己的下頷。

    「你……出爾反爾,」若茴滿腔怒火,但仍試著和顏悅色地跟他講理。「本來我的朋友要來接我的,但你說要載我去,所以我們改約在劇院門口見面。如果現在搭公車去,抵達劇院時,可能還趕不及演員謝幕呢!」

    「那你把短裙換掉。」

    「為什麼?」

    「因為你這樣穿無異於一隻在冰雪河上鑿冰捕魚的長腳鷺鷥,難看!」

    若茴好怨,但她長腿一跨,衝上了迴旋梯直奔進她的閣樓,換上另一雙更厚的黑毛襪。

    結果,他罵得更不堪入耳。「呵!怎麼!白鷺鷥竟變種成一隻捉蟲咯咯叫的烏腳雞了!」

    「你乾脆老實說,你沒那份誠意載我去,不是更好!」若茴禁不住地提高音量大叫。

    「我是沒那份誠意!誰教你挑這個時候跟人約會,還是個日本人!虧你還念過書,難道不知道慰安婦怎麼來的?」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求求你留點口德、講點理好嗎?他只是我的同學,更何況我有充分的自主權,我喜歡挑哪一天出去又不關你的事,你自己思想偏頗、行為不檢,但別把旁人也想成跟你一樣。」

    「我行為不檢?!」他挑起眉,嘻皮笑臉地說:「你說說看,我哪裡行為不檢?這一個月來,我不近女色,終夜在家等門。反倒你這個小道姑不一樣了,報備九點半進門,卻一日拖得比一日長,有回更誇張,到十點半。你是真的在活動中心做研究?還是跑出去跟那個桃太郎在月黑風高的櫻花樹下互訴衷情?反正灰姑娘的好運最多只到午夜,我就等著看你是否還有把戲可以變!」他完全沒意識到此刻自己的行為已儼然成了一個大吃飛醋的情人,口吻竟是酸得不得了。

    若茴臉一刷白,惡狠狠地盯著他看,明眸已蒙上一層霧氣,但始終沒滑出一滴淚,直到她把帽子摘下往地上一摔,扭過頭去時,才讓那滴淚無聲的掉落下來。她不發一言地走到電話旁,拿起話筒時,他也走過來,伸出一指切了線,問:「你想做什麼?」

    「打電話給出租車公司。」

    「你真的這麼想去?」他皺眉問道,不再掛起笑容。

    「我答應人家要去,如今失約就是我不對。如果不是你拖到此刻才告訴我你的不滿的話……」

    「那會讓你今晚待在家裡嗎?」

    若茴抬眼冷漠的回視他,「不會!我會請他直接來接我。我再也不信你的話了!啊……」

    他又拉住她的頭髮,讓她的頭不覺上仰,寒光直直射入她驚慌的眼,冷哼一聲,森然地譏誚說:「我早說過,女人一旦出了祖國,就跟放出籠的鳥一般,管不住的;即使連你這個衛道的黃毛丫頭也不例外。」

    「你是一隻有雙重標準的沙文豬。」

    「雖不中,亦不遠矣!你該說我是個毫無標準的沙文豬才是!」他緊盯著若茴那兩片殷厚飽滿的唇瓣訴說著對自己的不滿,儘管罵得難聽,但他不以為忤,因為她沒罵錯,這令他心靈神至地想痛快的一親芳澤以懲罰她的聰穎。考慮良久,直到一陣電話鈴響起,才打斷、澆熄他想跟她纏綿的傻念頭。他發誓過的,這輩子再也不吻任何女人的唇。思及此,他徒然一鬆,騰出左手接聽電話,應了一聲後將話筒遞給她。

    她無語地接下話筒,小聲他用英語回話,「喔!不是!是我哥哥有事,不能載我去了………來得及嗎?好吧!我在屋外等你,謝謝你來電。」她將話筒掛好,不發一言地轉過身面對他,挑-地說:「他還是要來接我!」

    他的黑臉倏地拉長,猶如寒霜罩面,宛若格拉斯哥的冬季一般,了無生氣。最後,他旋身坐回椅上,尖銳地說:「你家的事!你出門前最好把那件該死的短裙換掉,拿件大衣套上再走。」

    「我會的,最好我穿件布袋裝去!」若茴忍無可忍地怒吼了回去,拔腿再次跑上樓。

    她不瞭解,她已經很潔身自愛了,做事也少有一念即起的衝動,但為何她最在乎的人總是要為她預設立場,設想她一定會犯錯呢?一個是媽媽,另一個是這個自命不凡的男人。

    他的心可以硬如鐵石、可以大肆追求女人,在她面前,卻表現得像貞操帶的鎖一般。他不是她哥哥,她也不是他妹妹;他們什麼都不是,只是兩個被顛倒錯置於同一個空間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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