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馬佐夫兄弟 第二卷 伊凡·費多羅維奇哥哥 第02節 病足
    第一件事是到霍赫拉柯娃太太家裡去。他匆匆走著,預備趕緊辦完事,就到米卡那裡去,不要耽誤。霍赫拉柯娃太太身體不適已經有三個星期,她的腿不知怎麼腫了,雖然沒有臥床不起,但是白天穿著漂亮而極得體的睡衣,斜躺在自己的起居室裡的長沙發上。阿遼沙有一次注意到霍赫拉柯娃太太雖然生病,卻幾乎經心打扮起來,用了些髮帶、絲結、小罩衣之類,不由得露出了無邪的笑容。他也揣摸到她為什麼這樣,雖然把這念頭當作無聊的事情,馬上從心上趕走了。在最近的兩個月裡,除了其它客人之外,那個年輕人彼爾霍金也開始常常前來拜訪霍赫拉柯娃太太。阿遼沙已有四天沒來,今天一進門,就忙著一直去找麗薩,因為他原是來找她的:麗薩昨天就打發小丫頭到他家去,堅持請他立即去一趟,說是有「極要緊的事情」,而由於某些原因,阿遼沙對這個情況也發生了一點興趣。但是在小丫頭走進去向麗薩通報的時候,霍赫拉柯娃太太已經不知從什麼人那裡知道他來了,趕緊打發人來請他到她那裡去「一小會兒」。阿遼沙斟酌了一下,認為還是先順應母親的要求好,否則在他坐在麗薩那裡的時候,她會不斷地派人來催請的。霍赫拉柯娃太太躺在長沙發上,彷彿過節似的打扮得特別漂亮,顯然處於過分的神經質的興奮狀態中。她興高采烈地嚷著迎接阿遼沙。

    「許多世紀,許多世紀,簡直有許多世紀沒有看見您了!大概有整整的一個星期吧,哦,不,四天以前您還來過的,在星期三那天。您是來看麗薩的,我相信您一定打算踮著腳尖,一直到她那裡去,不讓我聽見。親愛的,親愛的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您真不知道她是多麼叫我操心啊!但是這個以後再說。這固然是極重要的事情,但是放在以後吧。親愛的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我把我的麗薩完全托付給您了。在佐西馬長老死後,——願上帝安慰他的靈魂!」她畫了個十字,「我把您當作一位繼他之後的苦行修士看待,雖然您穿著這套新裝漂亮極了。您在這裡哪兒找來這樣好的裁縫?可是不,不,這不是主要的,這等以後再說吧。請原諒,我有時乾脆就叫您阿遼沙,我是老太婆了,別人怎麼也不會見怪的。」她甜甜地笑了一笑。「不過這也以後再說。主要的事,我不應該忘記主要的事。勞駕,請您主動提醒我一下,每逢我話說離了題的時候您就說:『可主要的事情呢?』唉,不過我怎麼知道現在什麼是主要的事情啊!那一次麗薩向您收回了她的諾言,一種孩子氣的諾言,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就是說要跟您結婚,您自然明白,這只是一個久坐在椅子上的有病的女孩子好玩的幻想。現在幸而她已經能走路了。那個卡嘉新從莫斯科請來的醫生,來瞧您不幸的令兄的,他明天就要……哎,何必提明天的事!我一想到明天的事就要急死!主要的是由於好奇。……一句話,這位醫生昨天到我們這裡來,給麗薩瞧過了。……我付了五十盧布的診費。不過這都是不相干的事,又說到不相干的事情上去了。……您瞧,我現在完全弄糊塗了。我老是很忙。忙什麼呢?我說不清。我現在真是什麼也說不清。我腦子裡什麼都攪成一團了。我真怕您會聽得心煩,一下子跳起來逃開我的,可我還剛剛見著您哩。哎呀,我的天!我們為什麼光這麼坐著,首先該來一杯咖啡,尤里亞,格拉菲拉,拿咖啡來!」

    阿遼沙連忙道謝,並且說明他喝了咖啡還不久。

    「在誰家喝的?」

    「在阿格拉菲娜-阿歷山德羅芙娜那裡。」

    「這麼說……是在這個女人家裡!哎,就是她把大家害了的。不過我弄不清楚,聽說她變成了聖人,雖然晚了一點。最好早些,那時還有用,現在可有什麼益處呢?不要說,您先別說話,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因為我要對您說很多很多的話,可是好像一句也說不清了似的。那可怕的審判……我一定要去,我準備好了,叫人用椅子抬我進去,我能坐得住,會有人照顧我的,而且您知道,我還是證人哩。我要怎樣發言,怎樣發言呢!我不知道我要說些什麼。是不是還必須宣誓,對不對?」

    「對的,但是我看您不見得能去。」

    「我能坐得住的;唉,您盡打岔!這次審判,這樁野蠻的罪行,以後這班人要到西伯利亞去,有的人還要結婚,這一切都會很快,很快地過去,萬物都在變,最後是四大皆空,大家都老了,眼睜睜等著進棺材。隨它去吧。我也瞧夠了。這是卡嘉,Cette charmante personne1,是她打破了我的一切希望:現在她要追隨您的一位哥哥到西伯利亞去,您的另一位哥哥就追在她後面,住在鄰近的城市裡,大家你折磨我,我折磨你,這真叫我急得發瘋,最壞的是弄得沸沸揚揚,彼得堡,莫斯科,所有的報紙上都成千上萬遍寫這件事。哦,您想想看,連我也被他們寫上了,說我是令兄的『膩友』,這種難聽的話我真不願出口。您想想看,您想想看!」

    「這簡直不能想像!登在哪兒?是怎麼說的?」

    ——

    註:1法語:這位可愛的姑娘。

    ——

    「我立刻給您看。是昨天收到,——昨天剛讀到的。就登在這張彼得堡的《流言》報上。這種《流言》報是從今年起開始出版的,我很愛聽流言,所以訂了一份。現在弄到自己頭上來了:這才知道那都是些什麼樣的流言。就在這一張上,這個地方,您念一念。」

    她把一張放在她的枕頭下面的報紙遞給阿遼沙。

    她不僅是心煩意亂,簡直弄得似乎有些喪魂落魄似的,也許她的腦子裡果真攪成一團了。報上這段報導寫得很有特色,而且無疑是會使她頗受刺痛的,但也許對她說來十分幸運,她這時候簡直不能把注意力集中在一件事情上,說不定過了一分鐘甚至會忘記那張報紙,完全跳到別的事上去。至於這個可怕的案件名聲已經傳遍全俄這一點,阿遼沙是早就知道的,而且天呀,這兩個月以來,除了一些忠實的報導外,他讀到了多少關於他哥哥,關於卡拉馬佐夫一家,甚至關於他自己的聳人聽聞的新聞和通訊啊。有一張報上甚至說,他在他哥哥犯罪以後,嚇得接受了苦行戒律,閉門隱修去了;另一張則加以否認,反而登載他和他的佐西馬長老結伙砸開修道院的錢箱, 「從修道院逃之夭夭」 了。現在這張《流言》報上的新聞標題是:《斯科托普裡貢斯克(唉,這就是我們這個小城的名字1,我把它隱瞞了好久沒說)特訊:關於卡拉馬佐夫案件》。那段新聞是很短的,沒有直接提到霍赫拉柯娃太太的名字,而且所有提到的人都是隱名的。只是報導說,現在就要開審的、轟動一時的要案罪犯是個退伍陸軍上尉,無賴成性,好吃懶做,頑固擁護農奴制,喜歡作偷香竊玉的勾當,對某些「孤寂難捱的太太們」有著特別的吸引力。有這麼一位「獨守空房的寡婦太太」,雖然女兒已經成人,卻還人老心不老,竟被他牢牢迷住,在罪案發生前兩小時,還答應給他三千盧布,要他立即和她一同逃奔到金礦上去。但是這惡徒妄想能逃脫法網,寧願殺死父親,搶劫他父親的恰恰也是三千盧布,也不願守著這位孤寂的太太那四十歲婦人的徐娘風韻,老遠地跑到西伯利亞去。這篇遊戲文章照例以對於弒父的暴行和以前的農奴製表示高尚的憤慨作為結束。阿遼沙好奇地讀完以後,把報紙折好,還給了霍赫拉柯娃太太。

    ——

    註:1按這個虛構的地名隱含有「畜欄」的意思。

    ——

    「怎麼不是我呢?」她又嘟囔說,「正是我,正是我在差不多一小時以前曾提議他上金礦,可現在忽然給我來了一句『四十歲婦人的徐娘風韻』!難道我是為了這個麼?這是他故意這樣說的!願永恆的裁判官饒恕他那句四十歲婦人徐娘風韻的話,那麼我也饒恕他,但要知道這是……您知道這是誰幹的事?這是您的朋友拉基金。」

    「也許,」阿遼沙說,「雖然我還一點也沒有聽說過。」

    「是他,是他,用不著什麼也許!我把他趕了出去,……您知道這一段經過麼?」

    「我知道您請他不要再上您的門,但是究竟為什麼,——這個我……至少從您這裡沒有聽說過。」

    「這麼說,您從他那裡聽說過了!他怎麼說,罵我麼,拚命罵我麼?」

    「是的,他罵您,但他本來對所有的人都常常在罵的。至於為什麼您拒絕他上門,——這一點我卻並沒聽他說起過。而且我現在也根本很少和他見面。我們不是好朋友。」

    「既然這樣,我就把一切事情都講出來。沒有法子,我應該承認錯誤,因為這中間有一個過節,也許應該責備我。只有一個小小的、小小的過節,極小極小,所以也許根本算不上一回事。您瞧,好人兒,」霍赫拉柯娃太太突然做出一副頑皮的神色,嘴角掛上可愛而有點神秘的微笑,「您瞧,我有點疑心……您原諒我,阿遼沙,我像母親一般待您,……哦不,不,正相反,現在我對您就像面對我的父親那樣,……因為在這件事上說母親是完全不合適的。……對,我就像向佐西馬長老懺悔似的,這樣說最正確,這話很合適:我剛才不是就把您叫做苦行修士了麼。就是這個可憐的年輕人,您的好朋友拉基金(主啊,我簡直沒法對他生氣!我是生氣而且憤恨的,但是不怎麼厲害),一句話,您簡直想像不到,這個輕浮的年輕人忽然心血來潮,好像戀上了我。我是以後,以後才忽然注意到的,但一開頭,也就是打從一個月以前,他就已經開始常到我這裡來了,幾乎每天來,以前我們雖也認識,卻並不是這樣的。我一點也不知道,……忽然我彷彿靈機一動,竟開始吃驚地注意到了。您知道,我在兩個月以前開始招待一個謙遜可愛而又正直規矩的青年,彼得-伊裡奇-彼爾霍金,他是此地的一個官員。您也見過他許多次。他是一個嚴肅正派的人,是不是?他每隔三天來一次,並不是每天來(儘管即使每天來也沒關係),永遠穿得極整齊,而我,阿遼沙,總是喜愛有才能而又謙遜的、就像您這樣的青年的。他幾乎有政治家的頭腦,又那麼會說話,我一定,一定要替他向別人推薦推薦。他是未來的外交家。他在那天那個可怕的日子,深夜到我家裡,簡直把我從死裡救了出來。可是您那位好友拉基金走進來的時候卻老是穿著那麼雙長筒靴,橫在地毯上面,……總而言之,他甚至開始對我有所暗示,忽然有一次,臨走的時候,他還拚命緊緊地握了握我的手。就打他握我的手開始,我的腿就忽然痛起來了。他以前也在我家裡遇到彼得-伊裡奇,您信不信,他總對他冷嘲熱諷,老是冷嘲熱諷,一直為著點什麼對他惡聲惡氣的。我看著他們兩人相遇的情形,心裡直笑。後來突然有一天,我正一個人坐在那裡,不對,我當時已經躺倒了,我正一個人躺在那裡,米哈伊爾-伊凡諾維奇來了,而且您想想看,還帶來他寫的一首小詩,很短,是寫我的痛腳的,那就是用詩句描寫我的痛腳。您等等,它是怎麼說的?

    纖足,纖足,

    痛得可惡。……

    還有什麼句子,——詩我老是怎麼也記不住的,——就在我那兒,我以後再給您看。不過寫得很有趣,很有趣,而且您知道,那不單是談腳的,還有道德教誨,美妙的理想,不過我忘記了。一句話,簡直可以收進詩集裡去的。我自然向他道謝,他也顯得很得意。我還沒來得及說完道謝的話,彼得-伊裡奇忽然走了進來,米哈伊爾-伊凡諾維奇就一下子臉色陰沉得什麼似的。我看出彼得-伊裡奇有點妨礙了他,因為我已經預感到,拉基金一定有什麼話想在獻詩之後就向我說的,偏巧彼得-伊裡奇走了進來。我忽然把這首詩拿給彼得-伊裡奇看,並沒有說是誰做的。但是我深信,我深信,他當時已經猜到,雖然至今還沒有承認,一直還說是沒有猜到;但這是他故意的。彼得-伊裡奇當時立刻哈哈大笑,批評起來。他說這是一首極壞的歪詩,大概是哪個教會中學的學生寫的,而且您知道,說得那麼起勁,那麼起勁!這時您那位好朋友非但沒有採取笑笑就算了的態度,反而發瘋似的狂怒起來。……天啊,我以為他們要打架了。他說:『這是我寫的。我本來是寫著玩的,因為我認為寫詩是下流的事情。……不過我的詩是很好的。你們那位普希金寫詩讚美女人的腳,有人還想給他立碑,我的詩卻是有寓意的。您自己是農奴制的擁護者;您沒有人道的觀念,您沒有任何現代的、文明的情感,您還一點沒有受進步潮流的影響,您是個官僚,只知道貪污受賄!』我聽到這裡就喊了起來,求他們不要吵鬧。這時,您知道,彼得-伊裡奇並不是膽小的角色,卻忽然做出極體面的姿態:嘲笑地望著他,一面聽著,一面道歉說:『我不知道。我假如知道,就不會說了,我還會誇獎的。……詩人們全愛生氣。……』一句話,在極體面的態度之下,表達出嘲笑的意思。他自己以後對我解釋,這幾句話都是嘲笑,我還以為他是真的。不過我躺在那裡,就像現在在您的面前一樣,心裡突然想到:假如我因為米哈伊爾-伊凡諾維奇在我家裡對我的客人這樣不客氣地吼叫,突然把他趕走,這究竟對不對呢?您信不信:我躺在那裡,閉上眼睛,心裡想,這是對呢?還是不對?卻始終不能決定,翻來覆去,苦惱不堪,弄得心都怦怦直跳,心想:我嚷起來呢?還是不嚷?一個聲音說:你嚷吧,另一個聲音說:不,別嚷!可是這另一個聲音剛說完,我就突然嚷了起來,接著就暈倒了。嗯,不用說,自然產生了一場忙亂。我忽然站起身來,對米哈伊爾-伊凡諾維奇說:我向您說這話覺得很難過,但是我不願意再在我的家裡接待您了。就這樣把他轟了出去。唉,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呀!我自己知道我做得很糟,我口不應心,其實我並不生他的氣,主要的是我忽然覺得這樣很好,弄出這樣一個場面來。……不過您信不信,這場面總算還很自然,因為我甚至還痛哭了一場,以後又哭了好幾天,但後來有一天下午,突然之間又把它全忘了。他現在已有兩個星期沒到這裡來,我心想:難道他真會從此不登門麼?這還是昨天的事,晚上忽然收到了這份《流言》報。我讀了以後,不由驚叫了一聲。這是誰寫的,當然是他寫的,他當時回家以後,就坐下來,寫了這篇東西,寄了出去,——人家就給登了出來。前後恰巧有兩個星期。但是阿遼沙,我是不是在一味胡說,盡說些不該說的話。唉,這都是自然而然地冒出來的。」

    「我今天特別急著要及時趕到哥哥那裡去。」阿遼沙支支吾吾說。

    「對,對!您正好提醒了我!請問:什麼是精神錯亂?」

    「什麼精神錯亂?」阿遼沙驚訝了。

    「司法上的所謂精神錯亂。只要是精神錯亂,就一切罪都可以赦免。無論您做出什麼事情,——立刻會赦免您的。」

    「您說這個是指什麼事?」

    「是這樣的:那個卡嘉……唉,她真是個可愛的、可愛的人,不過我怎麼也摸不準她愛誰。前不久她在我家裡,我一點口風也探不出來。加以她現在只跟我保持泛泛的關係,一句話,只問候問候我的健康,別的什麼也不談,甚至還用那麼一副腔調。我就對自己說,隨您的便吧,願上帝保佑您。……哦,對了,現在再講那個精神錯亂:那位醫生來了。您知道不知道,來了一位醫生?您怎麼能不知道,就是那個會診治瘋子的,本來是您請來的,哦,不是您,是卡嘉!全是卡嘉幹的事!您看:一個人坐在那裡,並不發瘋,卻忽然發生了精神錯亂。他也有記性,也知道正在做什麼事,但是他的精神錯亂。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一定也是得了精神錯亂的病。自從設立了新法院,立刻就弄明白了所謂精神錯亂問題。這是新式法院的德政。這位醫生到這裡來過,盤問我那天晚上的情形,就是關於金礦的事情:意思是說那時候他是什麼樣子?既然一來就喊:錢呀,錢呀,三千盧布呀,拿三千盧布來,然後就忽然跑去殺了人,這怎麼還不是精神錯亂?他說,我不打算殺人,我並不打算殺人,卻又忽然殺了人。就根據這種情況也會把他赦免的,就根據他本不想殺,卻竟殺了人。」

    「但是他並沒有殺人呀。」阿遼沙多少有點不客氣地插嘴說。他的心情越來越變得不安和不耐煩了。

    「我知道,是那個老頭子格裡戈裡殺的。……」

    「怎麼是格裡戈裡!」阿遼沙叫了起來。「是他,是他,就是格裡戈裡,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剛打了他,他躺倒了,可以後又爬起來,看見門敞開著,就跑進去,殺死了費多爾-巴夫洛維奇。」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呢?」

    「就因為得了精神錯亂。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打破了他的腦袋,他醒過來,就精神錯亂了,跑去殺了人。他自己說沒有殺,他也許不記得了。不過你瞧:最好是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殺的,那樣要好得多。我雖然說是格裡戈裡,但是實際上是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殺的,一定是他,這樣要好得多,好得多!我倒不是說兒子殺父親是好事,我並不贊成,相反地,孩子應該尊重父母,但是假使是他,到底好些,那時您也不必哭,因為他的殺人是自己也不明白的,或者說全都明白,可是說不清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是的,他們應該饒恕他。這是合乎人道的,還可以借這事讓人看到新式法院的德政。我本來不知道,其實聽說早已經在實行了。等我昨天一知道,不由大吃一驚,想立刻打發人來請您。哦,要是他被赦免了,可以一直從法庭把他帶到我這裡來吃飯,我再去邀請些朋友,我們一同喝幾杯酒,慶祝新式法院。我並不擔心他會鬧事,何況那時我要請來許多客人,要是他幹出什麼事情來,隨時都能把他弄出去的。以後他可以在別的城裡充任地方調解法官,或是別的什麼職位,因為一個人自己遭受過不幸,就會比別人裁判得好些。主要的是現在有誰不是精神錯亂呢?您呀,我呀,大家全有精神錯亂症,要舉例子有的是:一個人坐在那裡唱小曲,忽然有點不高興,就拿起手槍,把遇到的隨便什麼人殺死了,但是以後大家全寬恕了他。這事我剛剛從書報上讀到過,所有的醫生都證實了。現在醫生們會證實的,他們會證實一切。您看,我的麗薩就得了精神錯亂症,我昨天還為了她哭了一場,前天也哭過,今天才猜到她不過是犯了精神錯亂症。唉,麗薩真使我生氣!我以為她完全發瘋了。她叫您來有什麼事情?是她叫您來的,還是您自己來找她的?」

    「對,是她叫我來的,我現在就要去見她。」阿遼沙堅決地站起身來。

    「哎,親愛的,親愛的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也許最主要的問題就在這裡。」霍赫拉柯娃太太大聲說,忽然哭了。「上帝證明,我是誠心誠意把麗薩托付給您的。她瞞著母親叫您來,這也沒有什麼。但是對不起,我可不能把我的女兒那麼輕易地托給您的哥哥伊凡-費多羅維奇,雖然我仍舊認為他是最有騎士風度的青年人。可是您想想看,他忽然跑來見麗薩,我竟一點也不知道。」

    「怎麼?怎麼回事?什麼時候?」阿遼沙十分驚訝。他不再坐下,站在那裡聽著。

    「我來告訴您,也許我就是為這事請您來的,因為我已經不知道究竟為什麼請您來的了。事情是這樣的:伊凡-費多羅維奇從莫斯科回來以後一共到我家裡來了兩次,第一次是朋友拜訪的性質,第二次是最近,卡嘉坐在我這裡,他知道她正在我這裡,就來了。我明知他現在事情本來很忙,Vaus com-prenez,cette affaire et la mort terrible de Votrepapa,1自然並不要求他常來拜訪。但是現在忽然聽說他又來過一次,不過沒有到我這裡,卻到麗薩那裡。這已經是六天前的事了,他到這裡坐了五分鐘,就走了。過了三天以後我才從格拉菲拉那裡得知這件事,這簡直是給了我當頭一棒。我立刻把麗薩叫來。她一直笑著。她說,他以為您已經睡下了,所以到我這裡來問候您的健康。自然,事情是這樣的,不過麗薩,麗薩,天啊,她真讓我生氣!您想一想,忽然有一天夜裡,——那是四天以前,就在您最後一次來過那天,——忽然夜裡她發起病來,又喊又叫,犯了歇斯底里病。為什麼我永遠不發歇斯底里病呢?以後第二天又發,第三天又發,到了昨天,到了昨天就犯精神錯亂症了。她忽然對我說:『我恨伊凡-費多羅維奇,我要求您以後不接待他,不許他再登我家的門!』我被這突如起來的事情弄得愣住了,就反駁她說:這樣正派的青年,這樣有知識,還遭到了這樣的不幸,我怎麼能不接待他呢?——我說不幸,因為這一切到底是不幸,而不是幸福,對吧?她聽了我的話,忽然哈哈大笑,您知道,笑得真是可氣。但是我很高興,心想我到底把她逗笑了,這回不會再發病了。正好我自己也想不再接待伊凡-費多羅維奇了,因為他沒得到我的允許,私自作古怪的訪問,我還想要向他提出責問哩。可是今天早晨麗薩醒來,忽然對尤里亞大發脾氣,竟打了她一下嘴巴。這未免太不像話了,我對於我的女僕永遠是客客氣氣的。可是過了一小時以後,她忽然又抱住尤里亞,吻她的腳。她還打發人來對我說,她不願到我這裡來,以後也永遠不再和我相見了。但是等我自己跑去找她時,又迎上來吻我,還哭了起來,吻完以後,就一句話也不說,把我推出屋外,因此我始終也鬧不清究竟是怎麼回事。親愛的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現在我的一切希望都寄托在您的身上,不用說,我的一生的命運也都攥在您的手裡了。我只請您到麗薩那裡去,向她打聽明白這一切,這事只有您一個人才辦得到,然後再請您來對我,對我這個做母親的說一說,因為您要明白,要是照這樣下去,我活不了啦,我簡直要死,不然就只好逃出這個家。我再也受不了啦。我本來有耐心,但是我會耐不下去的,那時候……那時候真是可怕。唉,我的天呀,彼得-伊裡奇您可來了!」霍赫拉柯娃太太一看見彼得-伊裡奇-彼爾霍金走進來,就突然滿臉放光地喊了起來。「您遲到了,您遲到了!好吧,請坐。您說吧,解開我的心病吧。這律師到底怎麼說?您到哪兒去,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

    ——

    註:1法文:您明白,這件案子,加上令尊可怕的被殺。

    ——

    「我去找麗薩。」

    「啊,對!您可是不要忘記,不要忘記我拜託您的事情。這是關係命運,關係命運的!」

    「自然我不會忘記,只要有可能……可是我確實已經晚了。」阿遼沙喃喃地說,急忙想要脫身。

    「不行,一定要來的,不要說『只要有可能』,要不然我會死的!」霍赫拉柯娃太太朝他的背後大聲嚷叫,但是阿遼沙已經走出屋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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