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克貝裡·芬歷險記 第38章 紋章——一個高明的督導——難熬的光榮——叫人流淚的花
    做筆可是苦不堪言的活兒。做鋸子也一樣。傑姆說,刻字的活兒,那就是苦上加苦了。這是指囚犯需得刻在牆上的字。不過我們非得有這樣的字不可。湯姆說,我們非有不可。一個國事犯不留下字,不留下他的紋章,那是聞所未聞的。「看看珍妮-格雷夫人吧;」他說,「看看基爾福特-杜特雷吧;看看老諾森伯蘭吧1!啊,赫克,就算這是挺難辦的事吧,——你又有什麼辦法?——你能繞過它麼?傑姆非得留下字和紋章。非留不可。」——

    1諾頓版註:珍妮-格雷夫人(1537—1554)自稱有權繼承英國王位,因此和她的丈夫基爾福特-杜特雷,及其父諾瑟伯雷公爵同囚倫敦塔中,後均被斬首。

    2紋章這個詞組,其中第一個詞可作「上衣」解釋,傑姆只懂這個詞義,故誤解了。

    傑姆說:

    「啊,湯姆少爺,我可沒有上衣2啊。我什麼都沒有,只有你的這件舊襯衫。你知道,我得在上面寫下日記。」

    「哦,傑姆,那是你不懂,一個紋章可大不一樣。」「啊,」我說,「反正傑姆說的是對的。他說他沒有紋章,因為他就是沒有嘛。」

    「我看,這一點我還知道吧,」湯姆說,「不過,你不妨打賭,在他從這裡出去以前,他會有一個紋章的——因為他要堂堂正正地出去,決不能在有關他事跡的記錄上留下污點。」

    這樣,我和傑姆各自用碎磚頭磨筆,傑姆磨的是一截銅燭台,我磨的是調羹。這時,湯姆就為了紋章在開動腦筋。後來他說,他已想出了好多圖樣,不知道挑中哪一個,不過其中有一個他可能選中,他說:

    「在這盾形紋章的右側下方,畫一道金黃斜帶,在紫色中帶之上,刻一個斜形十字,再加上一條揚著腦袋蹲著的小狗,當做通常的標記。狗的腳下是一條城垛形的鏈子代表奴役。在盾的上部成波紋的圖案中是一個綠色山形符號。在天藍底色上有三條瓦稜形的線。紋章中心稍下的臍點左高右低,下面是一道鋸齒形飾紋。頂部是一個渾身漆黑的逃跑的黑奴。在左橫格上,是他肩扛著的行李卷兒。橫線下是兩根朱紅支柱,它們代表你和我1。紋章的箴言是Maggiorefrettaminoreatto。這是我在一本書上找到的——意思是『欲速則不達』。」——

    1諾頓版註:一般盾形紋章分為上部、中橫帶和底部。湯姆的設計更複雜些,有許多橫線,六種顏色,又有狗和黑奴。

    「我的老天爺,」我說,「那麼其餘的又是什麼意思呢?」

    「我們現在顧不上這個,」他說,「別人越獄,都得拚命地幹,我們也得拚命地幹。」

    「那好吧,」我說,「你多少得說一些嘛。中帶是什麼?」

    「中帶是——中帶是——你不必知道中帶是什麼。等到他畫的時候,我會教給他的。」

    「去你的,湯姆,」我說,「我看你講一講也可以嘛。什麼是左橫1帶啊?」——

    1黑恩詳注本註:左橫帶在貴族紋章中暗指有私生子女。「所有的貴族都有」,是作者對貴族的譏刺。

    「哦,我也不知道。反正他非有不可。凡是貴族都有嘛。」

    湯姆就是這麼個章法。要是他認為不必向你解釋一件事情的原委,那他就怎麼也不會解釋。你哪怕釘著他問上一個星期也沒有用。

    他已經把紋章的事都定下了,所以如今便開始要把其餘的事幹完。那就是設計好一句傷感的題詞——他說,傑姆非得留下一句,人家全都如此嘛。他定下了不少的留言,都寫在一張紙上。他逐個念道:

    1.一顆被幽囚的心在這裡破碎了。

    2.一個不幸的囚犯,遭到了人世和朋友們的背棄,熬過了他悲苦的一生。

    3.這裡是一顆孤單的心破碎了,一顆困乏的心終於得到了安息,在三十七個年頭單身囚禁以後。

    4.在這裡,一個無家室、無親友的高貴的陌生人,經過三十七年辛酸的幽囚終於死去了。他原本是路易十四的私生子。1——

    1黑恩詳注本註:一說,大仲馬筆下的鐵面人是路易十四的私絲子。

    湯姆在念的時候,聲音在顫抖。差點兒要哭起來。他念過以後,窘苣房淘誶繳稀C烤潿己玫煤藶鎩=苣匪擔要他用一根釘子把這麼多的玩意兒刻在圓木上,得用一年的工夫才行。再說他又並不會寫字母啊。湯姆說,他可以替他畫個底子,傑姆不用幹別的,只消照著描畫就是了。隨後他接著說:

    「想起來,這木頭可不行。地牢裡不會有木頭的牆嘛。我們得刻在石頭上才行。我們得弄一塊石頭來。」

    傑姆說石頭比木頭更糟。他說在石頭上刻字要用很長的時間才行,那他就不用想出去啦。不過湯姆說,他會叫我幫他把這事做好的。隨後他看了一下我和傑姆磨筆磨得怎樣了。這實在是又累又苦又慢的活兒,我的兩隻手,泡一直沒有消過,看情況,簡直難有什麼進展。所以湯姆說:

    「好,我有辦法了。為了刻紋章和刻傷感的遺言,我們得弄一塊石頭來,這樣,我們可以利用這塊石頭來個一舉兩得。鋸木廠那兒有一塊又大又棒的磨刀石,我們可以去把它偷來,在上面刻東西,另一方面又可以在上面磨筆和鋸子。」

    這個主意不能說是糟主意,只是要搬動磨刀石,那可是夠糟的了。但是我們還是決定要干。天還沒有到午夜,我們就出發往鋸木廠去,留下傑姆幹他那份活兒。我們偷出磨刀石,開始住家滾,可是這活兒多艱難啊,有的時候,儘管我們使出了全身的勁,還是阻止不住磨刀石往後滾,差點兒把我們給壓扁了。湯姆說,在推到家以前,我們兩人中,看來有一個準定會吃它的虧哩。我們滾了一半的路,就筋疲力竭,出的汗簡直能把我們淹死。我們眼看不行了,便去把傑姆給找來。他就把床一提,從床腳下脫出了腳鐐,把腳鐐一圈又一圈地套在脖子上。隨後我們從洞口爬了出來,到了下面。傑姆和我把磨刀石一推,毫不費力,就叫它滾動著往前1。湯姆呢,他在場督導。他督導起來,就我所知,能勝過任何一個孩子。不論什麼事,都能十分來得——

    1諾頓版註:在這些結尾的幾章中,一再進行的惡作劇,看來是對傑姆的一種殘酷的行為。另一方面,誠如前面所提到的,這些也是在彼此相知的孩子們中間干的滑稽可笑的事,有人如果要躲掉,也是不難做到的。作者在這裡用的是喜劇性的誇張筆法,這在當時邊疆地區也是習以為常的。不過在這裡也表現了作者對人性理解得非常透徹。

    我們挖的洞,本來已經夠大的了。不過要把磨刀石給滾進去,就不夠大了。傑姆舉起了鏟子挖起來,一會兒就挖大了,能容磨刀石滾過。隨後湯姆用釘子把那些東西畫在磨刀石上,讓傑姆照著幹起來,用釘子當鑽鑿,用從披間廢料堆裡撿到的一隻鐵螺栓當-頭刻。還叮囑他干到蠟燭熄滅為止,就可以上床睡了,臨了得把磨刀石藏在床墊下面,人就睡在上面。隨後我們幫著把傑姆的腳鐐放回床腿上。我們自己也準備睡覺去了。不過湯姆又動起了什麼念頭。他說:

    「你這裡有蜘蛛麼,傑姆?」

    「沒有,湯姆少爺,我這爾(兒)沒有,謝天謝地。」

    「那好,我們給你弄一些來。」

    「多謝你啦,老弟,我可是一個也不要。我拍(怕)蜘蛛。我還不如要響尾蛇,也不要蜘蛛。」

    湯姆想了一兩分鐘,隨後說:

    「這是個好主意。依我看,人家也幹過的,必須幹過,因為這符合理性。是啊,這是個出色的主意。你養在哪裡呢?」

    「養什麼啊,湯姆少爺?」

    「怎麼啦,一條響尾蛇啊。」

    「天啊,湯姆少爺。要是這裡來了一條響尾蛇,我就立刻把腦袋往圓木牆上撞去,我會這麼幹的。」

    「啊,傑姆,隔不多久,你就不會害怕它了。你能馴服它嘛。」

    「馴服它!」

    「是啊——容易得很嘛。動物嘛,只要對它和善,對它親熱,它總是感恩的。凡是對它親熱的,它是不會想到要加害於他的。任何一本書上都會把這層道理告訴你的。你不妨試一試——我要求你的,不過如此而已。只要試它個兩三天就行了。啊,不用多久,你就能養熟了,它就會愛上你了,就會跟你一起睡了,會一時一刻也離不得你了,會讓你把它在你脖上圍成一圈又一圈,還能把它的腦袋伸進你的嘴巴裡哩。」

    「求求你,湯姆少爺——別這麼說!我可收(受)不了啊。它會讓我把它的頭塞進我的嘴巴裡——作為對我的情意,是麼?我敢說,它就是等上一輩子,我也不會這麼請它。再說,我根本不願意它跟我睡啊。」

    「傑姆,別這麼傻嘛。一個囚犯嘛,就得有個不會說話的心愛的寵物。要是說過去還沒有人養過響尾蛇,那你就是破天荒第一個,能在其它的方法以外,用這樣的方法搭救自己的人,那就更加光榮啦。」

    「啊,湯姆少爺,我可不要這樣的光用(榮)啊。蛇一進來,就會把傑姆的下巴給咬掉,那還說什麼光用(榮)?不,我不願意這麼幹。」

    「真該死,你試一試不行麼?我只是要你試一試嘛——要是試得不靈,你就不用養下去嘛。」

    「不過嘛,我剛一試養它的當兒,蛇就咬我一口,那我不就遭養(殃)了麼?湯姆少爺,不論什麼事,只要不是不合情理的,全都願幹。不過,如果你和赫克把一條響尾蛇弄到這裡來,我便利克(離開)這裡,這是一定的。」

    「那好吧,那就算了吧,那就算了吧,要是你這麼死心眼兒的話。我們可以給你弄幾條花蛇來,你可以在蛇尾巴上綁上幾個扣子,只當是響尾蛇,我看這該行了吧。」

    「這樣的蛇我深受得了,湯姆少爺。不過我跟你說,要是說沒有這些玩意兒,我就會活不下去的話,那才是怪事一樁呢。做一個囚犯,麻煩事、災禍事可真不少啊。」

    「嗯,按照規矩,總是如此這般的嘛。你這裡有耗子麼?」

    「沒有。我沒有見到過一隻耗子。」

    「好吧,我們給你弄幾隻耗子來。」

    「怎麼啦,湯姆少爺,我根本不需要耗子啊。這些東西最討厭。你想睡覺,它就在你身邊轉來轉去,咬你的腳,我見到的都是這樣。不,要是非有不可的話,我寧要花蛇,也不要耗子。耗子對我一點兒湧(用)處也沒有。」

    「不過傑姆,你總得有耗子啊——人家都有嘛。凡是囚犯,沒有耗子,那是沒有的。過去沒有這樣的先例。人家就馴養耗子,對耗子親親熱熱的,教耗子各種各樣的把戲。耗子變得像蒼蠅那樣隨和。不過你需得為它們奏起音樂來。你有什麼樂器能奏樂麼?」

    「我什麼都沒有,只有一隻粗木梳子,一張紙和一隻口撥近(琴)1。不過依我看,這口撥近(琴)嘛,它們是看不中的囉。」——

    1一種簡單的樂器,奏時用嘴咬住琴身,用手指彈撥鐵簧發聲。

    「不,它們會看中的。它們並不在乎是哪一種的音樂。對一隻耗子來舜砹恕7彩嵌物,都是愛好音樂的——在牢房裡,它們愛音樂愛得入了迷。尤其愛悲愴的音樂,而口撥琴呢,除了這個,別的音樂它也奏不出來。耗子對這個興趣挺大,它們便喜歡出來看一看你究竟是怎麼了。是啊,你是一切好好的啦,你給一切安排得妥妥貼貼的嘛。在夜晚,你想要上床去了。而在你睡以前,以及一清早,你想玩玩你的口撥琴。奏一曲《最後一個連環斷了》——這曲子挺能打動耗子的心,比什麼都奏效更快。你只消奏它個兩分鐘左右,你就會見到耗子啦、蛇啦、蜘蛛啦、還有其它等等的,都會開始為你發起愁來,會走攏來。它們簡直全都圍攏著你,快快活活地玩上一陣子。」

    「是的,湯姆少爺,我看它們是會這樣的。不過,傑姆怎麼樣呢?我要是能懂得其中的篤裡(道理)才怪呢。不過如果必要的話,我會幹的。依我看,我得設法叫這些動物開開新新(心心)的免得在屋子裡惹事生非。」

    湯姆等了一下,想了一下,看有沒有什麼別的事要解決。

    沒多久,他便說:

    「哦——有一件事我可忘了。你能不能在這裡種一株花,你看呢?」

    「我不知道,不過也許能吧,湯姆少爺。不過這爾(兒)挺黑的。再說,我養花也沒有什麼用,見了叫人家刺眼,會惹出麻飯(煩)來。」

    「嗯,反正你不妨試一下嘛。別的囚犯也有種過的嘛。」

    「有一種象貓尾巴的大毛蕊花,我看在這爾(兒)大概忽(活)得了,湯姆少爺。不過養起來,得化(花)很大力氣,怕花(劃)不來。」

    「別信這一套。我們會給你弄一株小的。你就栽在那邊角落裡,把它養起來。也別叫它毛蕊花,就叫它畢巧拉就行了——這是在牢房裡叫的名字1。並且你得用眼淚來灌溉它。」——

    1諾頓版註:博尼法斯的《畢巧拉》(1836)中即寫一個貴族囚徒在獄中養花。藉此得以維持生命。

    「怎麼啦,我有的是豐富的泉水嘛,湯姆少爺?」

    「你用你的眼淚澆花的時候,泉水就用不上啦。人家都是這樣的一個路子嘛。」

    「啊,湯姆少爺,別的人裡眼淚澆毛蕊花,我卻能用泉水澆,還能長得比他快一貝(倍)呢。」

    「這個路子不對。你得用眼淚澆嘛。」

    「花就會撕(死)在我手裡,湯姆少爺,必撕(死)無疑,因為我從來難得哭上一回。」

    這一下子可把湯姆給難倒啦。不過他考慮了一下,隨後說,傑姆只好用一隻洋蔥頭來對付著擠出眼淚來。他答應要到黑奴的房間裡去,在早上偷偷把一隻洋蔥頭放到傑姆的咖啡壺裡。傑姆說他寧願在他咖啡壺裡放點兒煙葉子的。隨後他牢騷一大串,說又要栽毛蕊花,又要給耗子奏口撥琴,又要對蛇、蜘蛛之類獻慇勤。並且作為囚徒,論麻煩、論煩惱、論責任,難上加難的,而在這些活兒以外,還得磨筆、題詞、寫日記、如此等等,沒有料想到做囚徒須得幹這麼多事。這麼一說,湯姆可火了,對他失去了耐性。他說,傑姆空有這麼好的機會,能比世上任何一個囚徒揚名天下,卻不知好歹,眼看這些好機會正在他手裡給白白錯過了。於是傑姆急忙賠不是,說他要從此改正。我和湯姆便回屋睡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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