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克貝裡·芬歷險記 第08章 睡在林子裡——打撈起死者——察勘全島——發現了傑姆——傑姆的出逃——預兆——「巴倫」
    等我醒來,太陽已經老高了。我看,該是過了八點鐘了吧。我躺在草地上陰涼的樹蔭裡,一邊思量著,覺得身上已經歇過氣來了,挺舒服的,挺滿意的。透過樹蔭的一兩處空隙,我能見到陽光。不過,這裡到處是一棵棵巨大的樹木,一片陰森森的。有些地方,陽光透過樹葉,往下篩落,留下了地上幾處斑斑點點亮色。每當這些地方亮色搖曳,便知道有微風吹拂過。枝頭有幾隻松鼠,態度友好地對著我吱吱地叫著。

    我還是一味懶洋洋的,舒舒服服的,——還不想起身做早飯。是啊,我又打起了瞌睡。可是忽聽得河上遠處傳來重重的「轟」的一聲,我連忙爬了起來,支起一隻胳膊,仔細地傾聽。沒有多久,又傳來了一聲。我跳起身來,走出去,通過樹葉的空隙往外張望,但見遠處大河之上一團黑煙——大約是在渡口附近。渡船上擠滿了人,正往下游漂來。到了這一刻,我已懂得是怎麼一回事了。「轟」,我看到渡船一側噴出白煙。要知道,他們這是在河上放炮,指望我的屍體能浮到水面上來。

    我正餓極了,不過眼下可不是我生火的時刻,因為人家會望見煙的。所以我就坐下來,看著炮火冒的煙,聽著炮轟聲聲。大河河面有一英里寬,每到夏天早晨,一片好風光——這樣,看著人家忙著找尋我的屍體,委實是一種樂趣。只要我能有一口東西吃就好。嗯,我突然想起,人們往往把水銀灌到麵包圈裡,然後讓它們在水面上漂,因為它們往往對準了沉在下面的屍體漂去,一到那裡便停下來不動了。我自言自語:我得留心看著,看有沒有漂到我身邊來找我的麵包。要是有的話,定要給點顏色給它們看看。我移到了島上靠伊利諾斯州一邊的地方,看一看我的運氣究竟如何。事情倒並沒有叫我失望,一隻特大的麵包漂了過來,我靠了一根長棍子,幾乎把麵包撈到手了,只是腳一滑,它就漂向遠處了。當然,我是等在水流最靠近河岸的地方的——這個竅門我是精通的。可是不久又漂來了第二個,這一回啊,我可就旗開得勝啦。我撥開上面的塞子,把那一點兒水銀給抖了出來,就咬了一口。這可是「麵包房的麵包」——是供上等人吃的——可不是你們下等人吃的那種玉米麵包。

    我在樹蔭深處找到了一個絕好的去處,在那邊一根原木上一坐,一邊啃麵包,一邊看看那只渡船上的熱鬧,好不開懷。正是在這麼一個時刻,一個念頭湧上我的心頭。我對我自己說,據我現時推想起來,那寡婦或是牧師,或是別的什麼人,肯定做過禱告,但願這塊麵包會把我找到。如今它漂過來了,結果是如此這般,這已經毫無懷疑的餘地。其中畢竟有些什麼奧妙吧,這就是說,當寡婦或者牧師那樣的人做了禱告,結果卻在我身上便不靈驗,這其中必定有些什麼奧妙,我推想,大概必須是對路的人才靈,不然就不靈吧。

    我點起了煙斗,痛痛快快吸了一口,一邊繼續看望著。渡船還在順著水勢漂流。我心想,渡船漂過來的時候,我肯定能有機會看一看清楚,船上究竟是哪些人,因為渡船勢必會逼近麵包沉下的地方漂過去。渡船順水朝著我這個方向開來的時候,我把煙斗熄滅了,走到了我撈那塊麵包的地方,伏在一小片開闊地的岸邊一根木頭後邊。透過木頭椏叉的空隙,我能向外偷看到一切。

    渡船慢慢漂了過來,離岸很近了,只要架上一塊跳板,便能走到岸上來。幾乎全部人馬都在船上:爸爸,法官撒切爾,貝茜-撒切爾,喬-哈貝,還有湯姆-莎耶和他的老阿姨葆莉,還有西特和瑪麗等其他很多人。一個個都在談論暗殺的事,不過船長插話說:

    「注意了,注意了,水流在這兒離岸最近,說不定他給衝上了岸,在水邊矮樹叢裡給絆住了,至少是我但願如此。」

    我可不願如此哩。大夥兒便擠在一起,在船欄杆上探出身子,幾乎跟我臉對臉。他們一齊靜靜地站在那裡,聚精會神地察看著。我能把他們看得清清楚楚,不過他們就是看不見我。接著,船長忽然高聲喊:

    「站開」!一聲炮響,簡直就是在我面前放的,震得我耳朵都聾了,炮灰幾乎弄瞎了我的眼睛。我心想,這下子我可完了。要是他們放進幾顆子彈的話,我看他們這回準定能找到他們尋找的那具屍體。啊,謝天謝地,我沒有受傷。渡船繼續往上面漂去,到了島岬那邊就見不到了。我時不時聽到老遠傳來的炮聲,一個鐘點以後,就聽不見了。這個島有三英里長,我判斷,他們已到了島尾,便決定不找了。可事實上他們還是繼續找了一會兒的。他們從島尾往回轉,開足馬力,沿著密蘇里州一側的水道找,一路上偶爾也發了炮。我跑到了島的那一側去,看著動靜。船開到了島尖,他們便停止了炮轟,停靠在密蘇里州一邊的岸邊,紛紛回到鎮上各人的家裡去。

    到了這一刻,我知道一切平安無事了。不會再有人來尋找我了。我把獨木小舟上的物品取了出來,在密林深處搭了個小巧的營帳。我利用毯子搭了個帳篷,下面堆放了我那些物品,免得遭雨淋。我釣到了一條大鯰魚,用我的那把鋸子剖開了肚子。日落以前,我燒起了篝火,吃了晚飯。接著放了魚竿,好釣條魚以備明天的早餐。

    天黑了,我在營帳邊上抽著煙,心裡覺得挺滿意的。慢慢地又感到有點兒寂寞。我便在河岸上坐下,傾聽著流水沖刷河岸聲,數數天上的星星,數數從上游漂下來的木頭和木筏子,然後去睡覺。在寂寞的時候,這是消磨時間最好的辦法了。你不會老是這樣的,你很快就會習慣的。

    就這樣,三天三夜過去了。沒有什麼不一樣的——一切照舊。不過,到第二天,我走遍了全島,好好巡視了一番。我是一島之主啦,這島上一切全歸於我啦,不妨這麼個說法嘛。我得通曉這兒所有的一切啊。不過,話說回來,主要原因還是為了消磨時光。我找到了好多好多的楊莓,熟了的,最好的楊莓,還有青的野萄萄和青的草莓,還有青的黑莓子。這些不久都會熟透。依我看,你隨手可以摘來吃。

    好,我在密林深處轉悠,到後來,我估計已經離島尾不遠了。我隨身帶了槍的,不過我沒有打過什麼東西,只為了防身之用,只是想到了離家不遠處,打幾隻野味。就在這時,我差點兒踩在一條大蛇身上。這時,這條蛇正在青草和花叢中游過。我追過去,滿心想給它一槍。我正在向前飛跑,突然之間,我踩到一堆篝火的灰燼,並且還在冒煙呢1——

    1諾頓版註:赫克發現篝火灰燼,乃富於戲劇性的細節,可與笛福《魯濱遜漂流記》第十一章發現腳印的細節先後媲美。

    我的這顆心啊,簡直要跳出來啦。我一刻也沒有停下來察看,馬上把槍上的扳機拉下來,踮著腳尖,偷偷往回縮,縮得越快越好。間或有時候放下腳步,在密密的一簇簇樹葉叢中停個片刻,仔細傾聽一下,可是我喘氣喘得這麼厲害,很難聽到別的聲音。一路之上,情況便是如此。要是看見一根枯樹樁,我便當作是一個人。要是我踩在了一根樹枝上面,踩斷了,我便覺得彷彿有人把我的喘氣砍成了兩半,我只剩了半口氣,而且是短的那半口氣。

    回到宿營地,我不再是那麼急躁了,我原來的那股勇氣所剩不多了。不過,我對自己說,沒時間磨蹭了。我就把自己的什物再一次放到了獨木小舟上,免得給人發現。我把篝火熄滅了,把灰燼往四周撒開,好叫人家見了以為是一年前的灰燼似的。接下來,我便爬上了一棵樹。

    依我估算,我爬在樹上有兩個鐘頭。不過我什麼也沒有見到,什麼也沒有聽到——我只是自以為自己聽見了、看見了上千樁事情。啊,我可不能老耽在那裡啊。我終於爬了下來,不過我還是耽在密密的林子裡,自始至終留著神。我能吃到的只是草莓,還有早飯吃了剩下的。

    到了晚上,我可餓慌了。所以天黑盡的時候,我趁著月亮還沒有上來,便劃離岸邊,找到了伊利諾斯州岸邊——大致有四分之一英里那麼一段路。我上了岸,進了林子裡,燒好了晚飯,正當我快要打定主意,準備在整個兒一晚上都耽在那邊的時候,突然聽到了一聲聲「得——得——得——得」,我便對自個兒說,是馬來了。接下來聽到了人的說話聲。我趕緊把所有的東西都搬上了獨木小舟,偷偷穿過林子,看一看究竟。走不好遠,就聽到一個男子在說:

    「要是我們能找到一個合適的地方,最好在這兒宿營,馬快累垮了。讓我們四下裡察看一下。」

    我沒有耽擱,便抄起槳來,劃了出去。我把獨木舟栓在老地方,思量著不妨在小舟裡睡它一下。

    我沒有睡多久。不知怎麼搞的,一想心事,便睡不著。每一回醒來,總彷彿覺得有人卡住了我的脖子。這樣,睡也無益。後來,我對我自個兒說,我這樣不行,我得弄明白究竟是誰跟我一起在這島上。不弄清楚,便完蛋了。這樣一想,我馬上心裡好過些。

    這樣,我便抄起槳來,先把小舟盪開,離岸一兩步,再讓小舟順著黑影往下淌。月色皎潔,除了陰影處以外,亮得如同白晝。我小心翼翼地漂了近一個鐘頭。滿世界如同一塊岩石那般寂靜,睡得好香,不知不覺間快到島尾了。一陣涼風微微地吹來,這等於說,夜快盡了。我掉轉船頭,系到了岸邊。然後帶上槍,溜進了林子的邊邊上。我在那裡的一棵圓木上坐下,透過一簇簇樹葉,向外張望。但見月亮下沉,一片黑暗遮住了大河。不過沒有多久,只見樹梢頭出現了一抹魚肚白,便知白天正在來臨。我就帶了槍,朝發現了篝火灰燼的方向溜去,每隔一兩分鐘便停下腳步,傾聽一番。可是,該我運氣不好,彷彿總是找不到那塊地方。不過,隔了一會兒,千真萬確的,通過遠處的樹叢,我發現了火光一閃。我小心謹慎地慢慢地朝這個方向走去。慢慢逼近了,能看清了。啊,有一個人正躺在地上。這下子啊,真是嚇得我簌簌打顫。他毯子蒙住了腦袋,腦袋湊近篝火。我坐在一簇矮樹叢裡,離他大約六英尺光景,眼睛盯住了他。現在天色灰白了。一會兒,他打了個呵欠,伸了伸懶腰,掀掉了毯子,啊,原來是華珍小姐的傑姆啊!見了他,我有多高興。我說:

    「哈囉,傑姆!」我跳了出去。

    他一下子蹦了起來,一臉狂野地瞪著我。接著他雙膝下跪,雙手合攏地說:

    「別害我,別害我!我從尾(未)傷害過一個鬼魂。我一相(向)喜歡死人,盡力為他們做毫(好)事。你回到河裡去吧,那是你的地方,可碧(別)傷害老傑姆,他可叢(從)來都是你的好朋友。」

    不用花多少功夫,我便叫他弄明白了我沒有死,我見到了他又多麼高興。我對他說,如今我便不寂寞了。我並不怕他會把我現今在哪裡告訴別人。我一直說著話,可他只是坐在那裡,看著我,不吭一聲。我就說:

    「大白天了。來,吃早飯。把你的篝火生生好。」

    「生篝火有什麼用處?草莓這類東西也用得著煮?不過你有一枝槍,不是麼?我們能弄到比草莓祥(強)的東西。」

    「草莓一類的東西,」我說,「難道你只靠這些活命?」

    「我找不到碧(別)的東西啊,」他說。

    「啊,傑姆,你在島上有多久了?」

    「就在你被殺的那一天,我道(到)島上的。」

    「啊,來了這麼久?」

    「是的,確確實實。」

    「除了這些玩意兒,沒有吃到別的?」

    「沒有——沒有碧(別)的。」

    「啊,你一定是餓慌了,是吧?」

    「我看我能吞下一匹罵(馬)。你在島上又有多久?」

    「從我被殺害的那一個晚上起。」

    「啊,你靠什麼活呢?不過你有枝槍。哦,是啊,你有枝槍。這就毫(好)。你現在可以打點什摸(麼)來,我來生火。」

    我們就一起到了系船的地方。他在樹林裡開闊地帶草地上生起火,我去拿玉米、鹹肉、咖啡和咖啡壺、平底鍋,還有糖和洋鐵皮杯子。這些把這個黑奴可嚇了一跳,因為他認為這些都是魔法變出來的。我又釣到了一條大鯰魚,由傑姆用他的小刀收拾乾淨,放在鍋裡煎了。

    早飯準備好了,我們便歪在草地上熱菜熱湯吃開了。傑姆使勁往肚子裡塞,因為他實在餓慌了。等到肚子一裝滿,我們便懶洋洋躺了下來。

    後來傑姆說:

    「不過聽我說,赫克,要不是你被殺死的話,那又是誰在那個小見(間)裡被殺死的呢?」

    我就把全部經過一古腦兒倒給他聽。他說,這幹得漂亮。他說,就是湯姆-莎耶也不會幹得比你這下子更漂亮的了。」

    我就說:

    「傑姆,你是怎樣到這兒來的呢?你怎麼會到這兒來的呢?」

    他神色大為不安,有一陣子一聲也不響。接下來他說:

    「也許我還是不說的好。」

    「為什麼,傑姆?」

    「嗯,是有原因的。不過嘛,要是我告訴你的話,赫克,你不會告發我的,是吧?」

    「傑姆,我要是告發的話,我就是個混蛋。」

    「好,我相信你,赫克——我是逃跑的」

    「傑姆!」

    「當心,你說過你不會告發的——你知道你說過決不告發的,赫克。」

    「好啊,我是說過。我說過決不告發,我說了話算數。說老實話,我決不反悔。當然囉,人家會罵我是一個下賤的廢奴主義者1,為了這個看不起我——不過這沒有什麼關係。我不會告發。反正我也決不會再回那兒去了。所以說,把事情原原本本全說一遍吧。」

    「好吧,聽我說,事情是這樣的。老小姐——就是說華珍小姐——她從早到晚挑剔我——對我可凶啦——不過她老說,她不會把我賣到下游奧爾良2那裡去。不過我注意到,最近有一個黑奴販子,老在這裡走動,我就心神不定。啊,一天晚上,我偷偷到了門口,那是很晚了,門沒有關京(緊),我聽到老小姐告訴寡斧(婦),說她要把我賣到下游奧爾良去。說她本不願意賣,不過賣了能得八百塊大羊(洋),這麼泰(大)的一個數目,她不能不動心。寡婦勸她別這羊(樣)干,不過我沒有等她們說完,就急急忙忙溜之大吉了,就這樣——

    1當時密蘇里這個新成立的州是蓄奴州,當地白人普遍認為廢奴主義者是大逆不道者,就連馬克-吐溫年幼時也曾視奴隸制為當然的事。馬克-吐溫在《自傳》第二章中說,「我讀小學的時候,對蓄奴制還並無反感。當時我並沒有認識到這樣的制度有什麼不對。」(參見皮佛《赫克爾貝裡-芬》,3頁。)

    2諾頓版註:當時伊利諾斯州法律上是自由州,和蓄奴州(包括密蘇里州),僅隔了密西西比河和俄亥俄河。黑人如果身上沒有已獲自由身份的證件而進入該州的,可被逮捕,並受到一定的處罰。傑姆當時如果要進入對逃亡黑奴表示同情的北方各州,切實可行的辦法是越過俄亥俄河。

    「我溜出家門,急忙趕下山去,原想到鎮上一處地方偷一隻小船。不過,那裡人來人往。我就多(躲)在岸邊那個箍桶匠的破屋子裡,等人家一個個走開。我等了鎮鎮(整整)一個晚上,總是有人。直到早上六點鐘,小船一條條開過。到八九點鐘,每一條經過那裡的小船都說,你爸爸怎樣來到鎮上,又怎樣說你是如何如何被殺害的。一些船上擠滿了太太和老爺們,去到現場看個究竟。有的停告(靠)在岸邊,歇一歇再開。所以從他們的談話裡,我得知了你被殺死的全部情況。你被殺,我很難過。不過現在不難過了,赫克。

    「我在刨花堆裡躺了一整天,也真餓了。不過我心裡並不黑(害)怕。因為我清楚,老小姐和寡婦一吃過早飯便去參加野營會,要去一正(整)天。她們知道我白天要伺候生(牲)口,因此她們在那裡不會看到我。在天黑以前,她們不會想到找我。說到其餘的傭人,他們也不會找我,因為一看到老傢伙不在家,他們便早已逍遙直(自)在去了。

    「是啊,天一黑,我便溜出門去,沿著大河走了兩英里多路,到了沒有人家住的地方。我該怎麼辦,我對此下釘(定)了決心。要知道,如果我光靠兩隻甲(腳)走路,狗會追中(蹤)而來。要是我偷一隻船渡過去,人家會發現自己家的船失蹤了,並且會知道在對面什麼地方上岸,這樣也會跟蹤而來。所以我對自個兒說,最好是找一個木筏子,這不會留下蹤跡。

    「一會兒工夫,我看到島尖透出一道亮廣(光),我就跳下水去,抓住一根木頭往前推,泅到了河中央,游到漂著的木頭堆裡,把腦袋放得低低的,逆著水勢游,一直等到有木筏子過來。接著,我游到木筏的後梢,緊緊爪(抓)住不放。這時候,天上起了雲,一時間天很黑。我便乘機爬了上去,躺在木板子上。木筏上的人都聚在木筏中間有盞燈的地方。大河帳(漲)潮了,水勢很猛。我估摸著,到早上四點鐘光景,我可以下去二十五英里了。到那時候,天亮以前,我會溜下河裡,游到岸上,舟(鑽)進伊利諾斯州那一邊的樹林子裡去。

    「不過,我運氣不好。快到島尖了,一個人卻提著登(燈)走過來。我一看不好,不能再耽擱了,便溜下了水,朝島尖游去。我本以為,哪裡都能尚(上)得去,可是不行——河岸太陡。快到島尾,我才找到一個好去處。我鑽進了樹林子,心想木筏上燈移來移去的,我再也不跟木筏子打交道啦。我把我的煙斗和一塊板煙1,還有一盒火柴都塞在我的帽子裡,因此沒有弄潮,所以我的日子還好過。」——

    1諾頓版註:指一種劣質煙葉。

    「這樣說來,你這陣子當然沒有吃到肉和麵包,是吧?你為什麼不捉幾隻甲魚吃呢?」

    「我怎麼個捉法?總不能偷偷地過去,光用手就能捉住吧?又怎麼能光靠一塊石子就打中它?在黑夜裡怎麼個干法?再說,在大百(白)天,我才不會在岸邊暴路(露)我自己呢。」

    「好,說得對。當然囉,自始至終,你得躲在樹林子裡。你聽到了他們的炮聲麼?」

    「哦,聽到的,我知道這是衝著你的。我看見他們在這裡過去的,我透過矮樹重(叢),丁(盯)住了他們的。」

    有幾隻小鳥飛來,一次飛一兩碼,便歇一歇。傑姆說,這是一種預兆,要下雨了。他說,小雞這樣飛的話,就是一種預兆,因此他推想,小鳥這樣飛,便也是一種預兆。我想捉它幾隻,可傑姆不同意。他說,這樣會死人。他說,他父親當年病得很重,有人捉了一隻小鳥,他年老的媽媽說,父親會死去,後來他果真死了。

    傑姆還說,凡是你準備在中午煮來吃的,你不能去數它一數究竟是多少,不然會招來惡運。太陽落山以後,你要是把桌布抖一抖,也會得惡運。他還說,一個人如果養了一窩蜂群,一旦這人死了,必須在第二天日出以前把死訊讓蜂群知曉,不然,蜂群會病歪歪的,不採蜜了,死去了。傑姆說,蜂子不會蜇傻瓜蛋,不過我不信這個,因為我自己便試過好幾回,可就是不蜇我。

    這類的事,我以前也聽說過了一些,不過聽得不全。傑姆可懂得所有形形色色的預兆,他說他幾乎什麼都通曉。我說,據我看,彷彿預兆全都是壞的預兆,因此我問他,究竟有沒有好運的預兆。他說:

    「很少很少——再說,好的兆頭對人一無用處。你要知道什麼時候交好運,這有什麼用處?難道是為了自個兒能篤(躲)過它?」他還說,「要是胳膊上是毛茸茸的,或是胸後是毛茸茸的,這是預兆你要發財。啊,這樣的預兆還有點兒用,因為那是好舊(久)以後才會來的事。要知道,說不定你非得先窮個很長的時間,要不是你知道終究有那麼一天你會發才(財),說不定你會灰心傷(喪)氣到自殺的地步。」

    「那你有沒有毛茸茸的胳膊、毛茸茸的胸口,傑姆?」

    「還用問?你沒有看見我都有麼?」

    「那麼,你發了財嗎?」

    「沒有。不過,我是發過了的。下一回,我還會發。有一回,我有十四塊大羊(洋)。我用來做了投雞(機)生意,結果都裴(賠)光了。」

    「你搞的什麼投機生意,傑姆?」

    「嗯,我先搞的是股票。」

    「什麼樣的股票?」

    「啊,活股票。牲口嘛1,你明白麼?我買一頭奶牛化(花)了十塊大洋。以後我可不會在牲口上冒險化(花)錢啦。那頭牛一到了我手上就私(死)啦。」——

    1活股票,英語中「活」與「股票」(livestock)合起來,即成另一個詞:牲口。

    「那你丟了十塊錢?」

    「不,我沒有全賠光。我損失了十分之九。我把牛皮和牛郵(油)給賣了一塊一毛錢。」

    「你剩下了五塊一毛錢。你後來又搞了什麼投機生意了麼?」

    「搞了的。你知道波拉狄休老先生家那個一條推(腿)的黑奴麼?他開設了一家銀行。他說,誰存進一塊錢,滿一年可得四塊錢。啊,黑奴全去存了。不過他們全沒有很多錢,我是唯一有錢的一個。我堅持要比四塊錢更皋(高)一些的利息。我說,不然的話,我自己另開一家銀行。急(結)果呢,那個黑奴自然要阻擋我加進他們這一行,因為據他說,沒有那麼多的生意供兩家銀行干的。他說,我可以存進五塊錢,年低(底)他給我三十五塊大羊(洋)。

    「我就干了。我還捉摸著不妨把三十五塊大羊(洋)麻(馬)上就投出去,好叫錢活起來,有一個黑奴叫鮑勃的,他買了一條平底蠶(船)1。他的主人對這事並不知道。我從他手裡買了這調(條)蠶(船),告訴他,到年底,那三十五塊大羊(洋)就是他的了。不過,就在那一個晚上,有人把蠶(船)給偷走了。第二天,一條腿的黑奴說,他的那家銀行倒閉了。所以我們兩個人誰也沒有拿到錢。」

    「那麼,那一毛錢你是怎麼用的呢,傑姆?」

    「啊,我正打算化(花)掉它呢。可是我做了一個夢。夢裡告訴我該把錢給一個叫做巴魯姆的黑奴——人家為了叫起來方便,叫他巴魯姆的驢2。他可是個傻瓜腦袋,你知道吧。不過,人家說這人生來雲(運)氣好。我呢,我自己知道生來雲(運)氣不好。夢裡交代我,該把一毛錢叫巴魯姆去投放,他會給我賺錢的。好吧,巴魯姆收下了這個錢。有一回,他上教堂去,聽到傳教士說,誰把錢給窮人,就是把錢給了上帝,他會得裡(利)一百倍。巴魯姆就把那一毛錢給了窮人,等著看急(結)果會如何。」——

    1諾頓版註:一種運木材的平底船。

    2諾頓版註:巴魯姆(Balum)是傑姆把音念別了。應是巴蘭(Balaam)。巴蘭的故事見《舊約-民數記》22章21—34節。巴蘭騎的乃仙驢。驢看見了天使擋住去路,且持刀在手要殺他。這些巴蘭自己看不見。仙驢避開天使改道走,卻一次次遭到看不見天使的巴蘭鞭打。這裡作者故意取笑傑姆糾纏,但也提示了傑姆在下一章中預測到了自己前途的凶險。

    「那麼結果如何呢,傑姆?」

    「什麼急(結)果也沒有。我想盡辦法也拿不回這錢,巴魯姆也無發(法)。以後我要是看不到底(抵)押品,決不把錢放出去。傳教士說什麼可以得裡(利)一百倍!要是我能把一毛錢收回來,我就認為是公平交葉(易),雲(運)氣不錯啦。」

    「啊,反正那沒有什麼,傑姆,反正你遲早還是會發財的嘛,傑姆。」

    「是啊,——我如今已經發才(財)了。你想吧。我自己這個人,歸我自個兒所有。我值八百塊大羊(洋)。我但願我自個兒有這筆錢。再篤(多)呢,我也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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