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年 14 離別
    我在上面所寫的那些事發生的第二天上午十一點多鐘,一輛裝有彈簧的四輪馬車和一輛小四輪馬車停在大門口。尼古拉是上路的打扮,就是說,把褲腿塞到靴子裡,把舊禮服用腰帶緊緊地束起來。他站在四輪馬車裡,把外套和靠墊鋪到座位上;他覺得太高,於是坐到靠墊上,不住地跳動著,把它們壓下去。

    「看在老天爺的份上,尼古拉-德米特裡奇,把主人的小匣於放在您那邊行不行?」爸爸的僕人喘吁吁地懇求著說,從裝有彈簧的四輪馬車裡探出頭來。「匣子很小……」

    「您應該早些說,米海伊-伊凡內奇,」尼古拉很快地、氣憤地回答說,然後用足力氣把一個包裹丟在小四輪馬車的車廂裡。「說真的,我的腦袋本來就暈了,您偏偏又來上個小匣子!」他補充一句說,推了推帽子,擦掉被太陽曬黑的前額上的大汗珠。

    家裡的男僕都光著頭,穿著常禮服、普通長衣,或者襯衣;婦女們穿著粗布衣服,頭上包著條紋頭巾,懷裡抱著嬰兒;還有赤腳的孩子們,都站在門口,望著馬車,彼此交談著。有二個車伕是個駝背的老頭兒,戴著暖帽,穿著厚呢上衣,扶著馬車的轅桿,摸弄著它,仔細打量著車軸。另外一個是漂亮的小伙子,穿著腋下有紅布鑲條的白襯衫,他搔著鬈曲的金髮,一會兒把圓錐形的黑氈帽推到這只耳朵上,一會兒推到另一隻耳朵上;把厚呢上衣放在馭台上,把韁繩也扔上去,他不時用他那編製的小鞭輕輕地抽打一下,一會兒望望自己的靴子,一會兒望望給小四輪馬車塗油的車伕。有一個車伕使勁托著車子;另一個俯在車輪上,正仔細往車軸和車轂上塗油,為了不浪費留在刷子上的滑潤油,甚至就把它塗在車輪邊上。幾匹毛色不同的、疲憊無力的驛馬站在籬笆旁邊,用尾巴驅拂著蒼蠅。它們有的伸出毛茸茸的腫了的腿,瞇縫著眼睛打瞌睡;有的因為無聊,就互相搔癢,或者咀嚼長在台階旁邊的粗糙的、暗綠色的羊齒植物的葉子和草莖。幾條狼狗,有的臥在陽光下沉重地喘著氣,有的走到兩輛馬車的陰影裡,舐車軸上塗的油。空氣中充滿了灰濛濛的塵霧,地平線上呈現一片紫灰色,天空卻沒有一片烏雲。一陣猛烈的西風從大路上和田野裡捲起一股股塵土,吹彎了花園裡高大的菩提樹和白樺樹的樹梢,把枯黃的落葉刮到遠方去。我坐在窗口,急不可耐地等待著一切準備停當。

    當大家坐在客廳裡,圍著圓桌共同消磨最後的幾分鐘的時候,我根本沒有想到我們將要面臨著多麼悲慘的時刻。最最無聊的思想掠過我的腦際。我暗自思量,不知哪個車伕趕小四輪馬車,哪個車伕趕裝著彈簧的馬車?誰跟著爸爸,誰跟著卡爾-伊凡內奇?他們為什麼一定要我圍圍巾,穿棉襖呢?

    「難道我是個嬌寶貝?我大概不會凍死。但願這一切趕快弄好,就可以坐上車走啦!」

    「請吩咐一聲,我把孩子們的衣服清單交給誰呀?」娜達麗雅-薩維什娜含著淚,拿著一張字條走進來,對媽媽說。

    「交給尼古拉,然後就同孩子們告別吧。」

    老婦人想說什麼,但是突然停住不響了,用手帕摀住臉,揮了揮手,就走出屋去。我看見這個舉動,感到有些心酸,但是急.著上路的心情比這種情緒更強烈,我仍舊漫不經心地聽著爸爸和媽媽談話。他們在談論分明雙方都不感興趣的問題:給家裡買什麼?對蘇菲公爵小姐和朱麗葉講些什麼?路好不好走?

    福加走進來,站在門口,恰恰像他平時報告:「飯準備好了!」的腔調一樣,說了聲:「馬套好了!」我發覺,媽媽一聽見這個消息就哆嗦了一下,臉色蒼白,好像出乎她意料之外似的。

    吩咐福加關上那個房間所有的門。這使我覺得很有趣,「好像大家在躲著什麼人似的!」

    大家都坐下來,福加也挨著椅子邊坐下;但是他剛一坐下,門就咯吱響了一聲,於是大家都回頭看了看。娜達麗雅-薩維什娜匆匆忙忙走進屋來,眼睛抬也不抬,就在門邊同福加坐在一張椅子上。我現在還好像看見福加的禿頭,他那佈滿皺紋的、呆板的面孔和那個戴著包發帽,從帽下露出白髮的慈祥老婦人的駝背身姿。他們擠著坐在一張椅子上,兩個人都很侷促不安。

    我仍舊漠不關心,而且急不可耐。我覺得,關上門靜坐的這十秒鐘簡直好像是整整一個鐘頭。最後大家終於都站起來,畫了十字,開始告別。爸爸摟住媽媽,吻了她好幾次。

    「好了,我心愛的人!」爸爸說,「我們並不是永別呀!」

    「終歸是很傷心的!」媽媽說,因為含著淚,她的聲音都發顫了。

    我一聽見這種聲音,一看見她那抖動的嘴唇和含滿淚水的眼睛,一切就都忘到九霄去外,我感到非常悲哀、痛苦和可怕,我真想跑掉,不願和她告別。我這一瞬間才明白,她擁抱爸爸,也就是和我們告別了。

    她吻了沃洛佳那麼多次,在他身上畫了那麼多次十字,我以為,現在該輪到我了,於是就鑽到前面去;但是,她一次又一次地替他祝福,把他緊緊抱在懷裡。最後我摟住她,戀戀不捨地依偎著她,哭了又哭,什麼都不想,只想著我的傷心事。

    我們要上馬車的時候,令人討厭的僕人們在前廳裡同我們告別。他們所說的「讓我吻吻您的手」,他們印在我肩膀上的響吻和他們頭上的油脂氣味,在我心中喚起一種近似易於激動的人所感到的傷心的心情。在這種心情的支配下,當娜達麗雅-薩維什娜淚流滿面向我告別的時候,我非常冷淡地吻了吻她的包發帽。

    奇怪的是,我現在還好像看到所有僕人的面孔,而且能夠細緻入微地描繪出來;但是媽媽的容貌和姿態我卻完全忘記了,也許這是因為我一直都鼓不起勇氣來看她一眼。我覺得,如果我這麼做,我和她的悲哀就會達到難以忍受的地步。

    我搶先跑上裝著彈簧的四輪馬車,坐在後座上,撐起的車篷使我看不見任何東西,但是我的本能告訴我,媽媽還在馬車旁邊。

    「我要不要再看看她?……是的,最後一次!」我自言自語地說著,從馬車裡探出頭朝台階望去。這時候,媽媽懷著同樣的想法從馬車的另一邊走來,呼喚我的名字。聽見她在身後叫我的聲音,我就扭過身來,但是由於扭得太快,結果我們的頭撞在一起了。她苦笑了一下,最後又非常、非常熱烈地吻了我一次。

    我們走了幾丈的時候,我決定再看她一眼。一陣風吹起她頭上那塊小小的藍頭巾;她低著頭,雙手捂著臉,慢慢地走上台階。福加扶著她。

    爸爸坐在我身邊,什麼也沒有說;我哭得喘不上氣來,我的噪子象被什麼東西哽住了,我簡直害怕會悶死……上了大路,我們看見涼台上有人在揮白手帕。我開始揮我的手帕,這種動作使我平靜了一點。我繼續哭著;一想到我的眼淚足以證明我多情善感,就感高興和欣慰。

    走了一里左右,我坐得更舒適些,開始聚精會神地凝視眼前最近的物體——在我這邊奔馳的拉邊套馬的臀部。我看看那匹花馬怎樣甩動尾巴,一隻腳怎樣叩打另一隻,車伕的編制的馬鞭怎樣落到它身上,它的四腳怎樣開始一齊跳動。我看見它身上的皮頸套和頸套上的銅環怎樣跳動,我一直凝視到馬尾附近的皮套佈滿汗珠為止。我開始四下環顧:觀看起伏波動的成熟了的麥田,觀看黑黝黝的休耕地,地裡有時看得見一架木犁、一個農民和一匹帶著馬駒的母馬;我觀看里程標,甚至瞅一眼車伕的馭台,好看看跟我們去的是哪個車伕;我臉上的淚痕還沒有干,我的思緒就已經遠遠地離開我的媽媽,也許我要同她永別了的媽媽。但是,一切回憶都使人想到她。我想起前一天我在白樺林蔭路上找到的蘑菇,想起柳博奇卡和卡簡卡爭吵誰來采它,還想起同我們分別時她們怎樣哭泣。

    我捨不得離開她們!也捨不得離開娜達麗雅-薩維什娜和那條白樺林蔭路,還捨不得離開福加!連那個很凶的米米,我也捨不得離開。我會都捨不得!而可憐的媽媽呢?淚水又湧到我的眼裡;但是時間並不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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