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年 11 書房和客廳裡的活動
    我們到家的時候,已經暮色蒼茫了。媽媽在鋼琴旁邊坐下,而我們這群孩子則拿來紙、筆和顏料,坐在圓桌旁邊畫圖畫。我只有藍顏料,雖然如此,可是我還是想描繪打獵的情景。我栩栩如生的畫了個騎著藍馬、穿著藍衣眼的男孩和一群藍狗,我拿不準是不是可以畫一隻藍兔子,於是跑到爸爸的書房裡去商量。爸爸正在看書。他聽我問「是不是有藍兔子?」連頭也沒抬,就回答說:「有,親愛的,有。」我回到圓桌旁邊,畫了只藍兔子,以後又改畫成一棵樹,又把村改畫成一個大乾草垛,把大乾草垛改畫成雲彩,結果整張紙被藍顏料抹得一塌糊塗,我很不高興地把畫撕碎了,就坐在高背安樂椅上打起瞌睡來。

    媽媽在彈她的教師菲爾德的《第二協奏曲》1我在打瞌睡,在我的想像中出現了一些輕快、明朗、晶瑩的回憶。她開始彈奏貝多芬的《悲愴奏鳴曲》,於是我回憶起一件令人感傷。壓抑的淒慘事情。媽媽常常彈這兩支曲子,因此我清清楚楚地記得它們在我心中喚起的情緒。這種情緒很像回憶;但是什麼回憶呢?彷彿在追憶一種從未有過的事情——

    1菲爾德(178-1837):英國著名作曲家。

    我對面是書房的門,我看見雅柯夫和另外一些穿著長衣、留著大鬍子的人走進去。那扇門隨手就關上了。「哦,活動開始了!」我想道。在我看來,世界上再也不可能有比書房裡所做的那些事情更為重要的了。由於大家一走到書房門前通常總是悄悄地講話,踮起腳走路,更加強了我的這種想法;同時從那裡傳出爸爸響亮的聲音和雪茄煙味,不知怎地,雪茄煙味總是非常吸引我。朦朧中,僕役室裡發出的一陣十分熟悉的靴子的咯吱聲突然把我驚醒。卡爾-伊凡內手裡拿著一些字條,踮著腳,但是卻帶著憂鬱而堅決的神色走到門口,輕輕敲了敲門。讓他進去以後,門又砰的關上了。

    「但願別發生什麼不幸的事,」我心裡想。「卡爾-伊凡內奇很生氣:他豁出去了……」

    我又朦朧欲睡了。

    不過,並沒有發生什麼不幸的事情。一點鐘以後,我又被那雙靴子的咯吱聲驚醒。卡爾-伊凡內奇用手帕擦著眼淚(我看見他臉上有淚痕)出了書房,嘴裡嘟嚷著什麼,走上樓去。爸爸隨著他出來,走進客廳。

    「你知道,我剛才做了什麼決定?」他聲調快活地說,把一隻手搭在媽媽肩上。

    「什麼,親愛的?」

    「我把卡爾-伊凡內奇和孩子們一起帶走。馬車裡有地方。他們和他處慣了,他好像真的捨不得他們;一年七百盧布也算不了什麼, et puis au fond e』est un tresbon diable1」——

    1et puis au fond c』est un tres bon diable:法語「再說,他實在是個很好的傢伙。」(diable的意思是「鬼」,因此作者誤認為罵卡爾。)

    我一點也不瞭解爸爸為什麼妄罵卡爾-伊凡內奇。

    「為了孩子們,為了他,我很高興。」媽媽說,「他是個好老頭。」

    「你要是看到,當我要把這五百盧布當作禮物收下來的時候,他深受感動的情形就好了……但是我覺得最有意思的是他拿給我的這張帳單。這真該瞧一瞧,」他笑了笑補充說,一邊把卡爾-伊凡內奇親筆這寫的字條遞給她。「簡直妙極了!」

    這就是字條的內容:

    送給孩了們兩根釣魚竿 七十戈比

    彩色紙鑲金邊、漿糊和木塊,糊盒子作禮物用 六盧布五十五弋比

    書和彈弓送給孩子們的禮物 八盧布十六弋比

    送給尼古拉一條褲子 四盧布

    彼得-亞歷山德雷奇答應在一八XX年從莫斯科帶來一隻金錶  一百四十

    盧布

    扣去薪水,卡爾-毛葉爾應得的總額  一百五十九盧布七十九戈比

    任何人看到這張字條——上面開列著卡爾-伊凡內奇要求償還他送禮花費的全部金錢,甚至償還答應送給他的禮物——就認為卡爾-伊凡內奇只不過是一個冷酷無情、貪得無厭、自私自利的傢伙,那就錯了。

    他手裡拿著字條,打好發言的腹稿,一走進書房,就打算口若懸河地對我爸爸說明他在我們家裡受到的一切委屈;但是當他開始用他平常讓我們默寫時那種動人的聲音和感傷的腔調講話時,他的口才在他自己身上發生了最強烈的作用;因此,他一說到「離開孩子們將會使我很傷心」時,他就語無倫次了,他的聲音顫.抖起來,他不得不從口袋裡掏出那塊方格手帕。

    「是的,彼得-亞歷山德雷奇,」他噙著眼淚說(在他準備好的腹稿上根本沒有這些話),「我和孩子們相處慣了,沒有他們,我簡直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他又補充說:「我寧願不拿薪水替您效勞。」然後,他一隻手抹眼淚,另一隻手把帳單遞過去。

    卡爾-伊凡內奇當時說的是真心話,這一點我敢肯定,因為我知道他的心腸很好;但是,這張帳單和他的話怎麼協調起來,在我始終是個迷。

    「如果您覺得傷心,那末和您分開我就更覺得傷心了,」爸爸說,拍拍他的肩膀。「我現在改變主意了。」

    晚飯前不久,格裡沙走進屋來,從他一走進我們家,他就不斷地唉聲歎氣,哭哭啼啼,按照那些相信他的預言本事的人看來,這是我們家要遭到某種不幸的預兆。他開始了告別了,說明天早晨就要趕路。我對沃洛佳使了個眼色,就走出屋去。

    「幹什麼?」

    「如果你願意看看格裡沙的鐵鏈,我們就立刻到摟上男僕們的房間裡去。格裡沙住第二個房間,我們可以舒舒服服地坐在貯藏室裡,一切都看得到。」

    「妙極了!你在這兒等著,我去叫姑娘們。」

    姑娘們跑來了,於是我們上樓去。我們爭論了一番,才決定誰先走進那間陰暗的貯藏室,我們坐下來等待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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