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拉格群島 第八章 靠意志逃跑與靠技術逃跑
    對於普通勞改營裡發生的逃跑事件,假如逃跑者不是逃往什麼維也納或越過白令海峽的話,古拉格群島的主宰者以及關於古拉格的各項法令倒也還能夠心平氣和地對待。他們把這種逃跑看作自然現象,看成一份非常龐大的產業中不可避免會發生的個別經營管理不善的現象,就像大畜群裡丟掉一頭牲口,伐木場被水沖走一根原木,磚瓦廠摔碎幾塊磚瓦一樣。

    但是,對待特種勞改營的逃跑事件就不同了。為了貫徹執行各族人民的慈父的特殊意志,他們把特種勞改營的警戒加強了許多倍,配備上裝備精良的現代化摩托部隊(即在普遍裁軍中不應裁掉的那些部隊)。關押在特種勞改營的沒有社會親近分子(社會親近分子逃跑倒不會造成多大損失)。這裡也不能再借口衝鋒鎗手不夠或裝備不良了。因此,剛建立特種勞改營時就在有關指令中規定:從這些勞改營裡應該完全不可能逃跑。從這裡逃跑任何一個囚犯,就等於一個大間諜偷越國境,這將是整個勞改營當局的恥辱,是警戒部隊指揮機關的政治污點。

    但是,也正是從那時候起,根據第五十八條判刑的囚犯的刑期已經不再是十年,而是刑法典的判刑極限——四分之一世紀了。其實,這種毫無意義的一律殘酷對待的作法也有其弱點:就像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束縛殺人犯不再殺人一樣。(因為再殺一個也不過是十年刑期從頭算起而已。)現在刑法典再也起不了約束政治犯逃跑的作用了。

    況且,被趕到這些勞改營來的人,他們並不按照那種為勞改營當局胡作非為進行辯護的唯一正確的理論思考問題,他們曾在整個戰爭中奮戰疆場,至今那握過手榴彈的手指還沒有完全伸直,他們是堅強的健康人。格奧爾吉-騰諾、伊萬-沃羅比約夫、瓦西裡-布留欣以及他們的同志們和其他勞改營裡許多類似的人,即使沒有武器也能頂得上正規軍隊摩托化步兵的新警衛隊。

    特種勞改營裡的逃跑儘管數量上比普通勞改營少(特種勞改營建立的時間也較短),但是這些逃跑更加強勁有力,更加堅忍卓絕,更加不可逆轉和絕望,因而也更加光榮。

    談一談這些逃跑事件,可以幫助我們弄清楚:這些年來我國人民到底是不是那麼忍氣吞聲,那麼俯首貼耳的。

    請看下面幾個例子。

    在騰諾逃跑的一年前發生過一次逃跑事件,它成了騰諾的借鑒。一九四九年九月,斯捷普特種營(礦山,傑茲卡茲甘)第一分部跑了兩個政治苦役犯——格裡戈裡-庫德拉和伊萬-杜捨奇金。庫德拉是烏克蘭人,身體壯實,老成持重,頭腦清醒,但是一旦發起火來就像查波洛什的哥薩克一樣,連刑事犯都怕他。杜捨奇金是個三十五歲左右的安詳的白俄羅斯人。他們兩人在礦山勞動工地上發現了一個度探井。探井上口用鐵篦子蓋著。他們利用上夜班的時間偷偷把鐵蓖子一點一點地搖晃鬆了。與此同時,他們把麵包干。刀子和從衛生所偷來的熱水袋悄悄帶進探井,藏起來。逃跑那天晚上,他們下井勞動時分別向班長請假,說身體很不舒服,不能勞動,想在下面躺一下。原來夜裡井下沒有看守人員,班長擁有全權,不過晚上幹活時班長也不敢逼得太緊,因為有時候會發現班長的腦袋被敲碎,扔在井下。兩個逃跑者把熱水袋裝滿水,帶著自己的儲備品鑽進探井,然後爬到頂上,拆掉鐵篦子爬出去了。這個出口離崗樓雖不遠,但已經在隔離區之外了。他們悄悄地跑掉了,沒有被發現。

    他們從傑茲卡茲甘通過草原朝西北方向走。白天躺在地上,夜間趕路。哪裡也沒有找到水。一個星期之後杜捨奇金躺在地上不想再起來了。庫德拉用希望鼓舞他,告訴他前面有幾個小山丘,那裡可能有水。他們總算掙扎到那裡了,可是山丘上的坑裡只有稀泥,沒有水。這時,杜捨奇金對庫德拉說:「我反正不能走了。你把我扎死,喝我的血吧!」

    道德家們!在這種情況下什麼樣的決定才是正確的呢?庫德拉自己也是兩眼直冒金星。杜捨奇金反正活不成了。那為什麼讓庫德拉也渴死呢?……可是,假如他很快就能找到水的話,他今後的一生中想到杜捨奇金時將會怎樣呢?……庫德拉對杜捨奇金說出了自己的決定:我一個人再往前走走看,假如天亮之前找不到水,再回來使你擺脫這痛苦,總比兩個人都死好。庫德拉又朝前面的小崗爬去。他看到一道小溝,在這裡,就像一些十分不可信的小說裡所講的那樣,他發現了水!庫德拉滾下去,趴在水邊喝呀,喝呀!(只是天亮後他才看見那水裡有許多蝌蚪和水草。)他用熱水袋裝了滿滿一袋水,又爬回杜捨奇金躺的地方:「我給你拿水來了!水!」杜捨奇金不相信。他喝著水,但不相信(因為許多小時以來他一直夢見自己在喝水……)。然後,倆人又一起爬到小溝邊,又在那裡喝了許久。

    喝水之後,感到肚子餓了。但是第二天夜裡他們爬過一個山崗,前面就是天國般的山谷地帶:有河流,有青草、樹叢、馬群,生氣盎然。天黑之後,庫德拉悄悄走近馬群,刺死一匹馬。兩人從馬的傷口處直接吸吮馬血。(保衛和平的衛士們!你們那一年正在維也納或斯德哥爾摩召開喧囂的保衛和平大會,正用麥稈吸著雞尾酒!你們中間有善於作詩的吉洪諾夫,還有擅長新聞特寫的愛倫堡,可是,你們當時可曾想到,吉洪諾夫和愛倫堡的祖國同胞正在吸吮死馬的屍體?他們是否曾向你們解釋:按照蘇維埃的方式,和平是應該這樣來理解的嗎?)

    庫德拉和杜捨奇金點起火來燒馬肉吃。這樣,走了很久。步行繞過了圖爾蓋台地的阿曼戈爾德山;但走上大路後,遇到了卡車,上面的哈薩克人曾要求他們出示證件。並威脅說要把他們送交警察局。

    再往前走,他們時常遇到小河和小湖。這時庫德拉又抓到一隻羊,宰吃了。他們逃出來已經一個月了!十月即將過去,天氣漸漸冷起來。他們經過第一片大樹林時看到一間沒人住的土坯屋,就在這裡住下了:他們不想再離開這個富足的地方。因為家鄉並不吸引他們,並沒有給予他們安靜生活的希望,所以他們的逃跑沒有最終目的地。這種情況下的逃跑是注定要失敗的。

    晚上,他們常常摸到附近村莊裡,有時偷一口鍋,有時撬開人家倉庫的鎖拿走一些麵粉和鹽,偷走一把斧頭和幾個盤碗之類(逃跑者就像游擊隊員,在一般和平生活中必然很快地成為竊賊……)。有一次他們從村裡偷走一條牛,拉到樹林裡宰了。可是,這時下了一場雪,他們本應躲在屋裡不出來,以免被人發現腳印。但是庫德拉想出去弄點乾柴。他剛出屋就被護林員發現了,立即開槍打他。「是你們呀,小偷?是你們偷走了牛?」在土屋旁邊發現了血跡。他們被帶到村子裡,鎖在屋裡。人們叫喊著:馬上打死他們!留他們幹什麼?!但是區裡來的檢察官帶來了全國通緝犯的照片,對村裡人宣佈說:「你們是好樣兒的!你們抓住的不是小偷,是兩個大政治土匪!」

    於是,情景驟然改觀了:周圍的人誰也不再喊叫。牛的失主是個車臣人,是由高加索遷移來的。他反而給被抓住的人送來了麵包、羊肉,甚至還有車臣人大家湊的錢。他說:

    「唉,真是的!你要是早到我這兒來,告訴我你是什麼人,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你!……」(這一點是不必懷疑的,車臣人就是這樣。)庫德拉被感動得哭起來。經過這許多年殘酷無情的生活之後,心靈已經受不住這種同情了。

    兩個人被押到庫斯塔奈鎮,在這裡,在鐵路局的臨時羈押室裡,士兵們不僅把車臣人送給犯人的東西全部拿走(留下來自己用!),而且沒有給他們吃飯。(考涅楚克大概也沒有在世界和平大會上談這些事吧?)在上火車之前,把庫德拉和杜捨奇金的手反銬在背後,讓他們跪在庫斯塔奈火車站的月台上,供旅客觀看。

    如果這發生在莫斯科、列寧格勒、基輔和任何一個別的令人滿意的城市車站的月台上,旅客們也許會匆匆走過去,誰也不會注意這個像從列賓的畫裡走出來的、被捆綁著跪在那裡的白髮老漢。不管是文學書刊出版社的編輯們、進步電影的導演們,還是人道主義的宣講士們和軍隊的軍官們,都一樣,更不必說那些工會工作人員和黨務工作人員了——大家都會頭也不轉地走過去。至於那些普通人,那些絲毫不突出而又不擔任什麼負責職務的老百姓,也會盡量裝作沒看見的樣子走過去:他們擔心警衛人員會盤問,會把他們的姓名記下來。(他們的戶口在莫斯科,莫斯科的商店齊全,供應多好啊!可不能拿這個冒險……)(要說在一九四九年,這種現象還是可以理解的。但是,難道到了一九六五年不也是這樣嗎?難道我們今天的青年人和文明的人們會停下腳步在警衛人員面前維護這個戴著手銬跪在地上的白髮老人嗎?)

    但是,這不是莫斯科。庫斯塔奈鎮的人沒有什麼可損失的,他們都是受到憎恨的人,或者是被流放到這裡來的。他們朝這兩個被捕的人圍攏上來,把馬合煙、香煙、麵包扔給跪著的人。庫德拉的兩手被銬在背後,只好彎下腰用嘴去啃麵包。但是,警衛人員卻一腳把麵包從他嘴上踢掉了。庫德拉倒下去,又跪趴著向前.想去咬那塊麵包,衛兵又把它踢得更遠!(喂,你們那些進步的電影導演們,是不是能記住這個老人的鏡頭呀?)這時,周圍的老百姓不答應了,他們開始喧鬧:「放開他們!給他們鬆開!」開來了一隊警察。這一隊人當然比群眾厲害。群眾被驅散了。

    火車開來了。兩個逃跑者被押回肯吉爾勞改營監獄。

    哈盧克斯坦一帶發生的逃跑事件,像這裡的草原一樣千篇一律。但是,或許就在這千篇一律之中更容易理解其中最主要的東西吧?

    一九五一年。又是在傑茲卡茲甘,又是從礦山,有三個人在夜間通過一條廢探井爬出來了。他們跑了三個夜晚。渴得受不住。不遠處看到幾個哈薩克人的蒙古包。兩人建議去哈薩克人那裡要點水喝,第三個人,斯捷潘,決定不去,他留在土崗子上觀察動靜。他看到他的兩個同志剛進去不久,就被哈薩克人追出來,當場就被抓住。個子不高、身體瘦小的斯捷潘獨自順著小山溝繼續逃跑,除了一把刀子之外什麼也沒有。他企圖往西北方向走。為了躲避人,常常不得不偏離方向。躲避人比躲避野獸還要緊。他用刀削了一根棍子,用它來打黃鼠和跳鼠吃:他先從遠處扔石頭打它們,等它們跑回洞口抬起前腿叫的時候,就可以用棍子打死它了。他盡量把血都吸出來,然後用干錦雞兒草點火把肉烤熟吃。

    正是這烤肉的火堆把他出賣了。有一次,斯捷潘看見一個戴著哈薩克大皮帽子的人騎馬朝他這邊跑來,他急忙踩滅篝火,用乾草把他的「烤肉串」蓋住:不能讓哈薩克人看見他吃什麼。哈,薩克人來到近前問道:你是什麼人?從哪兒來?斯捷潘告訴他:原在傑茲達的錳礦上做工(那裡確實有自由工人),現在是去找在國營農場工作的妻子,離這裡大約有一百五十公里。哈薩克人問國營農場的名稱。斯捷潘說出了一個可能性最大的名稱:斯大林國營農場。

    草原的兒子啊!你騎馬走你自己的路多好呢!?這個窮小子什麼地方妨礙了你?但哈薩克騎手卻嚴厲地用蹩腳的俄語對他說:「你撒謊!你是坐監牢的!跟我走!」斯捷潘罵了一聲,不再理他,起身走自己的路。可是哈薩克人騎著馬同他並排走,重複著剛才的命令——跟我走!然後,他騎馬跑到旁邊去,想看看有沒有自己人。但是草原上一個人也沒有。草原的兒子啊!你就放了他吧,你不是看見他只拿著一根木棍想在草原上走幾百里路嗎?他沒有吃的,反正是會死於飢渴的。也許你是需要那一公斤菜葉的獎賞嗎?

    這一個星期以來斯捷潘在草原上和野獸們過著同樣的生活,他已經習慣於傾聽草原上微小的沙沙聲和呼嘯聲了,忽然,他感到空中有一種新的呼嘯聲、他不是根據判斷,而是本能地感到某種危險的來臨,不由得猛地往旁邊一跳。這一跳把他救了!原來是哈薩克騎手扔過一條套馬索來,想套住他。斯捷潘及時地跳出了圈套。

    狩獵兩條腿的動物!!要人還是要一公斤菜!?哈薩克人罵了一句,拉回套索。斯捷潘繼續往前走,邊走邊盤算,盡量盯住哈薩克人。那人又催馬到近前來了,又準備好了套馬索,又擲了出來。就在這一剎那,斯捷潘突然朝他衝去,一棍子把他打下馬來。(斯捷潘本來是沒有什麼力氣的,可這是生死關頭!)「叫你領賞去,敗類!」——斯捷潘的棍子帶著無窮的仇恨狠狠地繼續打向哈薩克人,就像一隻野獸在用牙齒撕裂另一隻野獸。直到流出血來,他這才住手。斯捷潘拿了哈薩克人的套馬索、鞭子,騎著馬走了。馬鞍上還掛著一個背包,裡面裝著食物。

    他又繼續逃了很久,走了兩個星期。但他給自己定下一條嚴格的規定:到處都要堅決地避開主要的敵人——人,他的同胞們。他已經把馬放棄了,渡過了一條河(他不會游泳!他是乘著自己用蘆葦做的小筏子渡過的。當然,他原先也不會做筏子)。他獵獲野物吃。有一次夜晚遇到一隻類似熊的大獸,好容易才躲開。有一次他腹饑口渴,疲勞不堪,實在想吃點熱東西。他看到一個孤零零的蒙古包,決定進去討點東西吃。蒙古包前有個土坯牆圍起的小院。院外門前拴著兩匹備好鞍的馬。當他看到一個穿軍裝、馬褲、胸戴勳章的年輕哈薩克人正從門裡迎面走出來的時候,已經來不及躲開了。太晚了。那人已走近圍牆。斯捷潘心想:完啦!哈薩克人是出來解手的,他已經喝得酩酊大醉。一看到斯捷潘,他很高興,好像根本沒注意斯捷潘身上破爛不堪的衣服。「快請進去吧!進去吧!你就來作客人吧!」蒙古包中間坐著一位老父親,還有另一個戴勳章的年輕哈薩克人。這是兩兄弟,上過前線,現在在阿拉木圖也算得上兩個人物了;這次是來看望父親的(向農莊要了兩匹馬,騎馬來到這蒙古包)。他倆都經歷過戰爭,因此還是人。而且今天喝得大醉。酒醉後的寬厚心情完全佔有了他們(偉大的斯大林一直努力剷除的就是這種寬厚態度,但他終究未能完全根除掉)。使他們高興的是,酒宴上又多了一位客人,儘管是礦山上的普通工人。這個工人說是往奧爾斯克去的,他妻子在那裡很快就要臨產了。他們並沒有要求客人出示證件,而是給他喝酒、吃菜,讓他躺下休息。看,竟有這樣的事……(對人來說,酗酒什麼時候都是件壞事嗎?當酗酒能把人身上的某種優秀品質揭示出來的時候,它也不好嗎?)

    斯捷潘比主人們醒得早;他總擔心這裡有陷阱。醒後他悄悄溜出來。不,沒有陷阱:兩匹馬仍舊好好地掛在大門口。其實,他滿可以騎上其中的一匹逃走,但他也不願意做這種對不起兩個好人的事,還是步行離去了。

    他又走了好幾天,路上有時可以看到汽車。每當汽車過來的時候,他總是及時地躲到一旁去。他走近鐵路線,順著鐵路線走,晚上來到奧爾斯克車站。那就坐火車吧!他勝利了!他創造了奇跡:只帶著一把自製小刀和一根木棍就獨自一人穿過了遼闊的草原地帶,前面就是目的地!

    但是,在車站的燈光下他看到荷槍的士兵在鐵路沿線守衛。於是他又沿鐵路旁的小道走。第二天早晨他便不再躲躲藏藏了:他已經到了俄羅斯共和國,到了故鄉啊!一輛汽車揚著塵土駛來,斯捷潘第一次不再躲避汽車了。從這第一輛沒有躲避的故鄉的汽車裡跳下來一位故鄉的民警:「你是幹什麼的?拿出證件來看看!」斯捷潘解釋說他是個拖拉機手,正在找工作。正好這時走過來一位農莊主席,對民警說:「你別找他的麻煩!我們農莊正缺拖拉機手呢!在鄉下誰會帶什麼證件!」

    斯捷潘同農莊主席坐車走了一天,談妥了工作條件,一起喝酒、吃菜。但是到了傍晚斯捷潘忍不住了,又想跑到二百米以外的樹林裡去。但是,民警是很利落的:一槍!兩槍!只好停下來。他被綁住了。

    看來,像是找不到他的蹤跡了,人們認為他已經死在草原上。這裡的士兵們守候的是另一個人,不是他。民警最初看見他時覺得不像,才同意放他跟農莊主席走的。抓住他之後,把他送到內務部區分局羈押室,起初對他十分客氣;給他茶水和夾火腿的麵包吃,給他好煙,由分局長親自審訊而且用「您」稱呼他(天知道,這些大間諜明天要被帶到莫斯科去,說不定他會告狀的)。「您的發報機在什麼地方?是什麼小隊把您送到這兒來的?」

    「小隊把我送來?」斯捷潘摸不著頭腦,「我沒有在地質勘察隊幹過活。我大部分是在礦山上幹活的。」

    但是,斯捷潘逃跑的結果並不是吃什麼夾肉麵包,它甚至比吸屍體的血還要糟糕:他被押回勞改營後,遭到長期的殘酷毆打,後來,這個受盡折磨和損害的斯捷潘竟然墮落了,從他原來的狀態一落千丈;他向肯吉爾營的行動人員別利亞耶夫簽名保證幫助當局發現企圖逃跑的人。他成了一隻「誘獵鳥」。他常常把這次逃跑的全部過程詳細地講給同牢房的這個人或那個人聽,觀察並等待著對方的反映。如果有反映,表現了逃跑的念頭,斯捷潘就去向監獄的行動人員匯報。

    從特種勞改營的逃跑是慘絕人寰的。這個特點在每一次艱難的逃跑中都有所表現。但它突出而集中地表現在一九五一年夏天發生的一次沒有理智的、血淋淋的逃跑事件上。此事也是發生在傑茲卡茲甘。

    六名逃跑者從礦井裡開始逃跑的時候,首先把另一個他們認為是眼線的囚犯殺死了。然後六個人從一口廢井裡爬出去,進入草原。這是六個完全不同類型的囚犯。因此,剛逃出來就不想一起跑了。當然,如果他們有一個聰明的計劃,分散逃跑也未必不正確。

    但是,他們沒有計劃。其中一人立即跑到離勞改營不遠的自由工人村裡去找他的女相好。他叫開門,但並不是想在她家裡暫時躲一躲,藏在地板下面或天花板上面呆些時候避避風(如果這樣,那倒是很聰明的),而是想同她作短暫的歡聚(這就使我們一下子看清了他這個刑事犯的面孔)。他在她家鬼混了一夜和一整天。第二天晚上他竟然穿起她從前的丈夫的衣服,同她一起到俱樂部看電影去了!勞改營看守有的也來看電影,認出了他,當場就把他綁走了。

    另外兩個格魯吉亞人輕率而自信地向火車站走去,想乘火車去卡拉干達。但是,從傑茲卡茲甘通往外界的路,除了牧人和逃犯走的小徑之外,只有一條去卡拉干達的鐵路,鐵路沿線有許多勞改營,每個車站上都有行動人員哨所。因此,他們還沒到卡拉干達就被抓住了。

    其餘三人朝西南方向逃走,選了一條最艱苦的路。這裡沒有人,但也沒有水。其中一個上了年紀的烏克蘭人,上過前線的普羅科片科,有一張地圖,他勸另外二人選擇這條路,並且說他能領他們找到水。兩個同伴一個是克里米亞的韃靼人江湖騙子,另一個原先是小偷,瘦小乾癟。三個人走了四天四夜,沒吃沒喝。實在忍受不住了。於是勒勒人和小偷對普羅科片科說:「我們得和你告別啦!」「怎麼啦,哥兒們?你們想分開走?」普羅科片科沒有立即聽懂他們的話。

    「不,我們想把你結果掉!反正咱們不能都逃出去。」

    普羅科片科苦苦哀求他們,他把帽子撒開,從布夾層裡取出他妻子和孩子們的一張照片給他們看,想以此感動他們:「哥兒們,哥兒們!咱們可是一起逃出來尋求自由的呀!我一定能把你們領出去。前面不遠就應該有一口井!一定會有水!再忍耐一下吧!饒了我吧!可憐可憐我吧!」

    但是兩個人還是把他桶死了,指望著能喝他的血。他們割斷了他的血管,但是血不往外流,立即就凝固了!……

    這又是可以拍進紀念影片的一個鏡頭:兩個人在草原上殺死另一個人,血不往外流……

    兩人彼此像狼一樣互相注視著,因為下一回該是他們兩人之中的一個要遭殃了。他們互相警惕著向前走去,朝著剛才普羅科片科老頭指的方向走去……竟在兩個小時之後看到了一口井!……

    但是,第二天,搜索隊從飛機上發現了他們,抓回去了。

    審訊中他們把認出這件事。後來此事在勞改營裡傳開了,人們決定捅死他們替普羅科片科報仇。但是,勞改營當局把他們關在單獨的牢房裡。後來又轉押到別處去審判。

    只好相信命運了。相信你逃跑的成敗取決於跑出來時沖了吉星還是凶星。不管你有多麼周密而長遠的計劃,但在關鍵時刻營區的電燈突然全滅了,因而你就沒有弄到汽車以至全部計劃落空。而另外的一次逃跑卻完全是由於一時衝動開始的,可是偏偏各種情況都像早已有了巧安排似的。

    一九四八年夏天,也是在傑茲卡茲甘的第一分部(當時這裡還沒有建立特種勞改營),有一天早晨派出一輛自卸卡車到很遠的采沙場去拉沙子,把沙子運到灰漿攪拌場去。采沙場不是固定工地,也就是說那裡沒有專門的警衛人員。只好讓三個裝車的囚犯也坐車去,隨車回來。這三人都是判了長期刑的,有的十年,有的二十五年。押車的三名士兵中有一名上等兵。司機是個解除看管留營勞動的刑事犯。機會!但是,對於機會必須像它突然到來那樣迅速而及時地抓住它。他們要下定決心,要互相商量,而且這一切都不得不在押車士兵的眼前和耳邊進行。往車上裝沙子的時候士兵們就持槍站在旁邊。三個囚犯的經歷相同,和當時千百萬人的經歷一樣:先是上前線,然後是德國俘虜營,從德國俘虜營裡逃跑,又被敵人抓回去,關進懲戒集中營,戰爭結束了,他們被從集中營裡放出來,接著,為了對這一切表示感謝,蘇聯當局把他們關進了「自己人的」監獄!既然當年在德國都敢逃跑,為什麼今天在自己國家裡不敢逃跑呢?一車沙子裝好了。上等兵坐到駕駛室的司機旁邊的坐位上。兩名衝鋒鎗手坐在車箱前部,背靠駕駛室,面向車後,持槍對準坐在車箱後部沙子上的囚犯。汽車剛開離采沙場,三名囚犯一個暗號同時向兩名押解兵的眼裡扔沙子,隨即撲倒在他們身上,奪下衝鋒槍,從駕駛室的後窗口用槍托一下子就把上等兵打昏了。汽車停住了。司機嚇得要死。囚犯們對司機說:「別怕!我們不會動你!你不是他們的狗腿子吧!?快卸車!」馬達開動了,轉眼間一車沙子,比黃金還寶貴的、給三個人帶來自由的沙子,卸在地上。

    就在這個時候,也像幾乎所有逃跑中的情況一樣(讓歷史永遠記住這一點吧!),奴隸們表現得遠比押解人員寬宏大量:他們沒有槍斃三個士兵,沒有毆打他們,只命令他們把衣服和靴子脫下來,就放他們光著腳、穿著內衣走掉了。「你呢,司機?你跟誰走?」「當然跟你們走,那還用說!」司機也立即下了決心。

    為了迷惑三個光腳押解兵,囚犯們(他們將為這寬宏大量付出代價!)先把車往西開(平坦的草原,隨便往哪裡開都行!)。路上,一個人穿上等兵的制服,另兩人換上普通士兵制服,然後驅車向北方駛去。三人都有武器,司機有駕駛證,有什麼可懷疑的!儘管如此,路過電話線的時候還是要把電話線弄斷,以便切斷他們的聯繫(把車開到近前,用繩子掛一塊小石頭扔過去,搭在電線上,拉繩子,把鉤子帶上去,拉斷電線)。這當然要花費時間,但是值得。汽車全速開了一整天,直到跑完三百公里,汽油耗盡才停下來。於是他們注意從對面來的車。一輛「勝利牌」小臥車開過來了。他們把車叫住。「對不起,同志,職務在身嘛,我們得檢查一下您的證件。」原來是兩位要人!區黨委的領導!去農莊檢查工作或是去給農莊鼓舞士氣的,也許只是想去好好吃上一頓。「喂,出來吧!把衣服脫了!」要人們苦苦哀求,生怕打死他們。把這兩個只穿內依的人帶進了草原,綁起來,拿了他們的證件、錢和衣服,乘上「勝利牌」轎車,開走了。(上午被扒掉制服的士兵一直到傍晚才走到就近的礦場。礦場的崗樓上對他們喊:「不許靠近!」「我們是自己人!」「只穿一件內衣,什麼自己人!」)

    「勝利牌」汽車的油箱不滿,連備用油罐也用上總共走了二百公里就完了。天已經黑下來。他們看到放牧的馬群,雖然沒有籠頭,卻也成功地抓住幾匹,抓住馬鬃,騎上去,繼續逃跑。但是,司機卻從馬背上掉下來摔傷了腿。三人建議他坐到後面,兩人騎一匹馬,帶他走。但是,他拒絕了。他說:「朋友們,你們不必怕。我絕不會去報告!」他們給了他一些錢和「勝利牌」汽車的駕駛證,騎馬走了。這位司機就是看到這幾個逃犯的最後一個人,從那以後誰也再沒有見過他仰而且一直也沒有被送回勞改營。他們幾個人就這樣把自己的「二十五元券」和「十元券」統統留在特別處的保險櫃裡,沒有找零錢,就頭也不回地跑掉了。乳臭未乾的檢察官們向來就喜歡勇敢的人!

    那個司機確實沒有去報告。他在彼得羅巴甫洛夫斯克附近的農莊裡找到了工作,安靜地度過了四年。但是。藝術愛好把他毀了。他會拉俄式手風琴,拉得很好,常在自己農莊的俱樂部裡演出。後來他參加了全區文娛會演,後來又去參加全州會演。他自己也幾乎忘掉過去的生活了。但是,觀眾裡有一個傑茲卡茲甘的看守,認出了他,當場在後台就把他抓走了。按第五十八條又判了他二十五年,把他押回了傑茲卡茲甘。

    也還有另外一類逃跑者。這類人不是憑一時衝動和絕望的拚死心情而逃,而是憑技術,憑一雙靈巧的手逃跑。

    肯吉爾營發生過一次有名的利用火車車輛的逃跑。有一個工地上經常開來運水泥和石棉礦石的貨車。把貨物卸在隔離區,開走空車。於是,有五個囚犯便開始準備一次靠技術的逃跑。他們要在普爾門式貨車車輛的車幫裡面再裝上一層木板車幫,人可以藏在中間。這層車幫要用合葉作成折疊式的,像屏風一樣,把它拿上火車時看去像是一塊為了卸車用的搭板。一切都計劃得十分周密:卸貨的時候,擔任卸貨勞動的囚犯就是車輛的主人了,那時可以把準備好的東西拿進車箱,把它拉開,用卡子固定在硬車幫上,五個人背靠車幫站好,用繩子把假車幫拉起來,固定住。車箱裡滿是石棉粉,假車幫上也是石棉粉。至於這節普爾門車輛在縱深上會稍微短一點,這從遠處是看不出來的。但是,在時間計算上比較複雜:車輛必須在火車開走之前卸空,這時候囚犯們要仍舊留在工地上,不能提前上車,等到確信馬上要開車時才能上去。他們就在這最後一刻拿著刀子和食物跑過去了,可是,這時其中一個人的腳給鐵路道岔卡住骨折了。這耽誤了大家的時間,他們未能在押解人員集合點名之前把假車幫安裝好。他們被發現了。後來對這一逃跑事件進行了公審。

    曾在空軍學院學習過的巴塔諾夫也試驗過類似的方法,不過他是一個人單獨子的。埃克巴斯圖茲的木材加工廠製作房門,這些預制的房門從工廠用卡車運到工地去安裝。木材加工廠的工作是晝夜不停的,因此,崗樓上始終有警衛。但是工地上只是白天有警衛,晚上就撤掉。巴塔諾夫在同志們的幫助下被裝在一捆門框裡,兩面用門板釘起來,裝上汽車,卸在工地上。在木材加工廠裡,趁著交接班時的混亂混過了查點人數這一關。所以當天晚上沒有發現有人逃跑。在工地上,他夜間從門框裡爬出來,逃跑了。但他在去巴夫洛達的路上又被捉回來。(這次逃跑是在他上次逃跑一年之後,他上次坐汽車逃跑時輪胎被打穿了。)

    逃跑而被捉回的人和逃跑前被察覺的人;參與過那些使整個勞改營的土地燃燒起來的事件的人;由於行動人員的深思熟慮而受到特別監視的人;拒絕服從命令的人;還有其他各種不馴服的人——所有這些人使得埃克巴斯圖茲勞改營裡的加強管制棚不斷地擴大、再擴大。新建的兩廂磚房已經容納不下了,懲戒室(距營部不遠的第二號工棚)也容納不下了。又新開闢了一個懲戒空(第八號工棚),它是特別為「班傑拉分子」建立的。

    每發生一次逃跑,每發生一次騷亂事件,三個懲戒棚的制度都要變得更加嚴厲一些。(為了忠實地反映刑事慣犯們的歷史,這裡應該指出:埃克巴斯圖茲加強管制棚裡的「每狗」們對此是十分不滿的,他們經常嘀咕:「壞蛋們!別再逃跑吧!因為你們逃跑,我們都快要被這嚴厲的制度給卡死啦!……在一般勞改營裡,這種事只打幾個嘴巴就了事了。」這些話也正是監獄當局希望他們說的。)

    一九五一年夏天,整個第八號工棚懲戒室在計劃集體逃跑。這個工棚距營區障礙地帶只有三十米遠,所以他們決定挖地道。但是,他們幹得太明顯,幾個小伙子在自己人中間公開議論、商量。他們以為,既然大家都是「班傑拉分子」,就不會有眼線。實際上卻早已有人當了眼線。他們那不像樣子的地道剛挖了幾米,就被出賣了。

    第二號工棚懲戒室的領袖人物對於八號工棚的吵吵嚷嚷的逃跑計劃十分不滿。倒不是怕暴露之後加強管制,而是因為自己也離障礙地帶三十米,也正在挖一個高質量的地道,而且在八號工棚開挖前就開始了。他們擔心:既然兩個懲戒室都想到了挖地道,那麼獵犬們也會想到這一點並且會開始檢查。但埃克巴斯圖茲營的主人們最怕的還是搶汽車逃跑,所以他們把主要精力放在這方面的防範上,決心把所有的工地和生活區全用一米深的地溝圍起來,使任何汽車都通不過,就像中世紀嫌城牆不夠,還要挖護城河一樣。這些日子囚犯們已經在工地和隔離區周圍挖出了一條條整齊的地溝。

    第二號懲戒工棚是在整個埃克巴斯圖茲隔離區內部又用鐵絲網圈起來的一個小區。鐵絲網圍牆上的小門經常鎖著。除了在石灰場勞動的時間之外,這裡的囚犯每天只有二十分鐘可以在小區內活動,其餘時間全被關在工棚裡,只有去上工和回來時才通過大營區;他們不能到大食堂去吃飯,飯由炊事員用木桶給他們送來。

    懲戒室的囚犯把去石灰場只看作曬太陽和呼吸新鮮空氣的機會,誰也不去用力鏟那有害健康的石灰。一九五一年八月底發生過一起打死人的事件。(刑事慣犯阿斯帕諾合用鐵棒打死了阿尼金。阿尼金曾經在暴風雪中利用大風旋起的大雪堆爬過鐵絲網逃跑過,但一晝夜後又被捉回來,關進了懲戒室。關於他的事已見第三部第十四章。)從那以後,這裡的囚犯更是拒絕當這種「工人」了,因此,整個九月間懲戒室沒有人去勞動,實際上等於蹲在監獄裡。

    這些人中間有不少「堅定不移的逃跑者」,從夏天開始,他們逐漸集結到一起,終於組成了一個「十二人逃跑小組」(哈吉耶夫-穆罕默德,他是埃克巴斯圖茲地區伊斯蘭教徒的領袖;瓦西裡-庫斯塔爾尼科夫;瓦西裡-布留欣;瓦連京-雷日科夫;穆吉亞諾夫;一個喜歡挖地道的波蘭軍官及其他幾個人)。大家都是平等的,但其中庫班的哥薩克人斯捷潘-科帶瓦洛夫還是居於主要地位。他們訂了盟約:誰要是洩露哪怕一個字,誰就別想活,或者自己自殺,或者別人把他捅死。

    這時候,整個埃克巴斯圖茲營區已經被四米高的圍牆圍得嚴嚴實實。順著圍牆還有一條四米寬的耕翻過的前沿地帶,牆外還有一條十五米寬的隔離禁區,最後是一條一米深的溝。逃跑者們決定使地道通過這整個障礙地帶,而且要把地道挖得十分可靠,讓誰也不能提前發現它。

    初步調查表明:房子的基礎較低,整個工棚的地板下面的空間很小,挖出的上沒有地方放。看來,這個困難很難克服。那麼,就不逃跑?……於是有人提議:天花板上面有很大的空間,把土弄到天花板上去!通過無法隱蔽的、經常受到檢查的工棚的居住空間偷偷把幾十立方米的土運到天花板上的頂樓去?每日每時都要這樣往上運,還不能掉下來一點點,不能留下痕跡?這似乎不可想像!

    但是,一旦想出了解決辦法,人們歡呼起來了。只有這時才算把逃跑計劃最後確定下來。解決辦法是在分小組選擇住房的同時找到的。這座按芬蘭式建築的工棚原本是為自由工人們建造的宿舍,把它合併到勞改營營區內是個錯誤,整個營區再沒有第二棟這樣房子了:工棚裡分成一個個小房間,而這種房間又不像其他房間那樣可以塞進七個「小車廂」,而只能接三個,也就是說只能住十二個人。十二名逃跑者中有幾個人是住在同一房間裡的,於是逃跑者也就選中這一間作為基地。他們通過各種手段——通過自願換床位或者用玩笑或嘲笑來排擠那些礙事的人(「你睡覺打鼾太厲害了……」「你……』」理由多得很呢!),慢慢地把「小組」外的人統統擠到別的房間去了,十二個「『自己人」終於集中到這間屋裡。

    懲戒室與一般營區隔絕得越是嚴格,懲戒室裡的人受到的懲罰和壓迫越是厲害、這些人在整個營區中的精神作用力也就越大。對全營的囚犯來說,懲戒室的人要求定制一件什麼東西,那就像是傳下一道聖旨。現在,凡是技術上需要的東西都可以訂貨,這些東西會在某個工地上製作出來,會冒險通過營門口的搜查帶進隔離區,然後再留著第二次危險(放在爛菜湯裡,麵包裡,或者放在藥品箱裡)帶進懲戒室裡。

    他們首先定制和得到的是刀子和磨刀石。然後又要來了釘子、小螺絲、油石灰、水泥、白粉子、電線、小滑輪。他們用小刀整齊地鋸斷了三塊地板木條上的陽榫,取下了一塊壓住這幾條地板的護牆板,拔掉這幾條木板兩端(靠牆的一端和搭在房間中部地板橫樑上的一端)的釘子,就把這三塊板掀了起來。然後,在它們朝下的一面用小木條把三塊板拼起來釘成一個整塊托板。在其靠牆的一端,釘小木條的釘子中有一顆大釘子是從L向下釘的,但沒有把它釘到底,稍稍留一點釘子帽,把這個釘子帽用地板顏色的灰膩子填膩上,再弄上一點塵土。把這整塊托板放回原處,它就仍然非常嚴密地和整個地板合在一起,沒有一點縫和損傷,也沒有可以把它拿起來的地方,因為從來沒有在板縫處使用過刀斧之類。然後再把護牆板放回原處,壓住這塊板。取下這塊托板的方法是:先把那塊活動的護牆板拿掉,用一個鐵絲圈套住大釘子帽,把托板拉起來。這就是地道入口。進入地下挖土的人每次換班都要把護牆板取下來再裝回去。他們每天要「擦地板」(為的是使地板保持濕潤膨脹,不出現乾裂縫)。這個進入地下的任務是主要任務之一。總的說來,他們這個房間一直收拾得非常乾淨整齊,從來沒有人穿著鞋躺在床上,也沒有人吸煙,個人的東西從不亂放。床頭小櫃裡也沒有碎屑殘渣之類。因此,每次來檢查內務的看守都是在這個房間停留的時間最短。「搞得好,有文化!」看守們一邊這樣說著,就去檢查下一間了。

    第二個任務是土的提升工作:要把挖出的土提到天花板上面去。這個房間裡,也和其他房間一樣,有一個磚砌的俄式大火爐,它和牆之間有一條空隙,可以擠進一個人去。想出的辦法是:把這個空間封死,把它從居住空間變為坑道的一部分。他們在一間空房裡乾淨徹底地拆卸了一個「小車廂」床,用拆下的木板把這個空間的開口封死,立即釘上灰板條,抹上灰泥,刷成和爐子一樣的白色。看守們難道會記住工棚裡二十個小房間中哪一間的爐子和牆連在一起,哪一間的爐子稍微離開牆一點嗎?空房裡的「小車廂」少了一張也沒有被發現,因為人們拆得乾淨利落,毫不露馬腳。只是在頭一兩天中,看守有可能發現牆上的灰泥是濕的。但是,要發現這一點,他就得繞過爐子彎腰到床後去看。這間屋子是清潔整齊的模範呀,何必呢!即使被他看出來,這還不等於全部坑道計劃的暴露,可以推說:這是為了使房間整潔美觀,那個沒有用的空隙經常落灰,又很不好看!

    灰泥都干了之後,這才用刀子把已經封死的這個空間的地板和天花板剜掉。在這裡,又用拆床的木料裝了一個梯子。這樣,狹小的地板下面的空間就同天花板上寬敞的空間連在一起了,像是一口看守們看不到的豎井。它也是多年來第一口能夠使那些剛強的男子漢們心甘情願地在裡面拚命勞動的豎井!

    勞改營中也會有同夢想結合在一起的工作嗎?會有把你的整個身心都吸引住的、使你廢寢忘食地去幹的工作嗎?有。這樣的工作只有一件,那就是為了逃跑而進行的準備工作!!

    下一個任務就是挖土。用刀子挖,磨刀子,這是勿須多說的。但還有不少別的問題。這裡還需要進行礦山測量學的計算(這由工程師穆吉亞諾夫擔任),既要到達安全深度,但又不要超過需要的深度;要使坑道的走向符合最短距離;要確定坑道的最合理的截面;要隨時知道自己處在什麼地方;要正確地規劃好坑道出口。還有換班的組織工作:每天挖土的時間越多越好,又不能換班太勤;還要毫無破綻地全員按時接受早晚兩次點名。這裡還有個勞動服裝問題,洗手洗臉問題。(總不能帶著一身泥土到上面來接受點名吧!)也有照明問題:一條六十米長的坑道怎麼能在完全黑暗中挖成呢?他們把電線拉入地下坑道。(還得在不被發覺的情況下接通才行!)也還需要安裝信號裝置:如果有人突然向工棚這邊走來的話,怎樣才能及時地從長長的、不透氣的坑道裡把挖土的人叫上來呢?或者,坑道裡的人怎樣才能安全而及時地通知上面他們必須立即上來呢?

    懲戒室的制度很嚴格,但嚴格也有它的弱點:看守們不可能悄悄地突然進入工棚,他們必須通過鐵絲網之間的唯一道路走近工棚外的柵欄門,打開門上的鎖,然後走到工棚的門,再打開鎖。拉開門上的鐵栓時也要有響聲。這一切都可以從小窗戶裡觀察到,不過不是從自己屋裡的窗戶,而是從門口附近的一間空「單間」的小窗裡可以看到;在那裡設一個「觀察哨」就行了。坑道裡使用燈光信號:閃兩下——注意,準備退出坑道;連續閃光——緊急警報!火速出來!

    進入坑道時把衣服全脫光,脫下的衣服放到枕頭和床墊下面。進入地板下的地道口之後,要通過一條狹窄的裂縫似的小道,誰也不會想到前面就有一間寬敞的「小屋」,這裡的燈經常亮著,備有工作服和褲子。另外四個光著身子沾滿泥土的人(換班下來的)爬上來,仔細地在這裡洗掉身上的泥土(泥土在汗毛上結成小泥球,需要把它泡軟,或者就連汗毛一起扯下來)。

    第八號懲戒棚挖地道的事被發覺時,第二號懲戒棚的上述工作已經進行一些時候了。所以,不難理解這些創造家們當時多麼擔心自己的心血付諸東流。那可太遺憾了,甚至是屈辱。幸而一切都平安地過去了。

    九月初,騰諾和日丹諾克在監獄裡蹲了將近一年之後又被送到(實際上是回到)這二號懲戒室來。在這裡剛剛喘了一口氣,騰諾就又開始不安分了;他需要準備新的逃跑!他指責人們說,目前這個最好的逃跑時期很快就會過去,不能總是無所作為地呆著!但是,那些堅定不移、不顧一切的逃跑者們對於他的話卻毫無反映(挖地道的人正好十二個,分成三班,不需要第十三個人)。這時騰諾便直接向他們提出了挖地道的建議!但是,人們回答說:考慮過了,但基礎太低。(盯著這個久經考驗的逃跑者的探索的眼睛硬是搖頭說「不」,這自然是冷酷的。簡直就像不允許一隻受過訓練的伶俐的獵犬去搜索獵物一樣。)但是,騰諾太瞭解這些人了,他不能相信他們這種普遍的冷漠態度,他認為這些人不可能全都一樣地墮落了!

    於是騰諾和日丹諾克便開始對他們進行熱心而內行的觀察,這種內行的觀察是看守們辦不到的。騰諾發現:他們幾個人經常到門口的同一間小屋裡去吸煙,而且總是一個出來,另一個再進去,從沒有結伴去過;白天他們的房門總是從裡面插上的,別人叫門時從不立即開門;屋裡總有幾個人在熟睡,好像夜晚還睡不夠似的;有一次,他看見瓦西裡-布留欣從放馬桶的地方轉出來,全身是濕的。「你怎麼啦?」「噢,我剛才洗了洗身子。」

    他們是在挖掘,很明顯,一定在挖掘!但是,在哪兒?為什麼不說?……騰諾找這個人談,找那個人談,試探他們:「你們太不謹慎啦,朋友們!你們這個招法可不夠謹慎!還好,是我看出來了,要是叫眼線發現了呢?!」

    終於,經過大家討論,決定接受騰諾帶領的四人小組參加進來。首先,他們建議騰諾對房間進行檢查,發現痕跡。騰諾檢查了每一塊地板和牆,竟什麼也沒有發現!大家都十分滿意。於是騰諾就高高興興地又開始為自己勞動了。

    地下的勞動是這樣組織的:一個人躺著鑿掉工作面上的土;另一人在他後面彎著腰把鑿下的土扒進特製的帆布小口袋;第三個人把繩子套在兩肩上拉著小口袋往回爬行,通過坑道和地板下面拉到「豎井」下口,在這裡把小口袋一個一個地掛在從天花板上系下來的鉤子上,第四個人在天花板上把空口袋放下去,把裝上的口袋拉上來,輕輕地在天花板上把土撤成薄薄的一層。每次換班之前都要用爐渣把新土蓋上,天花板上的頂間裡有的是爐渣。每班內部的分工也變動,但不常變,因為不是每個人都能夠迅速而高效率地完成最累最重的挖土和運土工作。

    運土時,起初是一次拉兩個口袋,後來從炊事員那裡「抄」來一隻木托盤,把土口袋放在托盤上,這樣就可以一次拉四個口袋了。繩子從頸後繞到胸前經過兩腋下拉著身後的托盤。後頸的皮磨破了,兩肩兩膝酸痛,拉一趟就滿身是汗,作完一班下來,簡直累死人。

    挖土時的姿勢非常不方便。只有一把短柄鐵鍬,每天都要磨。先要用它挖出一道一尺左右深的豎溝,然後半躺半臥地背靠著挖出的土,鏟下土塊來扔到身後。地下有時是石頭,有時是粘土。遇到非常大的石頭就只好繞過去,使地道拐彎。每八至十小時換一次班,每班控不到兩米,有時連一米也挖不到。

    最困難的是坑道裡空氣不夠:人們頭暈、噁心,甚至失去知覺。必須解決通風問題。通風孔只能通向地面,打在障礙地帶附近,也就是打在最危險的、經常處於觀察下的地帶。但是,沒有通風孔不行,簡直無法呼吸。他們定做了一塊「螺旋槳」式的鋼片,裝上橫把,做成像手搖鑽似的東西,就用它從下面向上挖出了一個通到地面的垂直孔道。可以通風了,呼吸輕快多了。(地道通過障礙地帶之後。他們又在外面挖了第二個通風孔。)

    哪一項工作怎樣作才更好?他們不斷總結經驗。隨時計算著地道的進度。

    地道,或曰隧道,穿過帶狀地基之後漸漸向外直伸出去。只是遇到大石頭或工作面不準確時稍微出現些彎曲。地道寬半米,高九十公分,頂是拱券形的。根據計劃,頂面距地面為一米三、四十公分。地道兩旁用木板加固。隨著工程的進展,在地道里拉的電線也越來越長,接上的新燈泡已不只一個了。

    順著地道看去,它像一條地下鐵道。這是勞改營內的「地鐵」!……

    地道已經挖成幾十米了,已經挖到了障礙地帶以外。頭頂上有時可以清楚地聽到換崗哨兵的腳步聲,軍犬的叫聲。

    可是,突然……突然一天早點名之後,他們看到監獄首長、短小精悍的馬切霍夫斯基中尉親自帶領一群看守朝懲戒室這邊走來了。這時白班的四個人還沒有進入地道,屋裡倒是沒有可指摘的地方。(這是逃跑者嚴格規定的。)逃跑者們的心一下子就涼了:被發現了嗎?被誰出賣了嗎?或者只是臨時抽查?

    一聲命令;「各自帶著自己的東西,全到工棚外邊來!一個也不許留!」

    命令執行了。所有囚犯都被趕出來,集合在放風的小院裡,坐在各自的布口袋上。只聽見工棚裡面一片響聲——看守們在扔下「小車箱」上的木板。又聽見馬切霍夫斯基喊道:

    「拿工具來!」

    看守們把鐵棍、斧頭等拿進去。聽見用力拆卸木板的聲音。

    逃跑者的命運就是這樣的!用了多少智慧,花了多少勞動,寄托了多少希望和經歷了多少興奮的日夜啊!——一下子,不但全成泡影,還得蹲禁閉,遭毒打、審訊,再判新刑期……

    但是,不!不論是馬切霍夫斯基,還是看守們,誰也沒有幸災樂禍地揮著手高興地跑出來。他們一個個累得滿頭大汗,撣落著身上的塵土,灰溜溜、氣呼呼地從工棚裡出來了:搜查毫無結果。「給我一個一個走過來!」——又下達了一個氣急敗壞的命令。開始一個人一個人地檢查個人的物品了。囚犯們經過搜查後回到自己的房間。這是一場大破壞!好幾個地方(凡是釘得不牢或者有個小縫的地方)的地板都被撬起來了。各個小房間裡的東西扔得亂七八糟,有些床被惡狠狠地翻過來。只是逃跑者這間有文化的房間沒有遭到破壞!

    不瞭解逃跑情況的人們氣憤地說:

    「這些兔崽子們怎麼就坐不住呢?!他們搜什麼?」

    逃跑者們則慶幸自己沒有把挖出的土撒在地板下面該是多麼正確,否則這次肯定會被發現。看守們並沒有到天花板上的頂樓去搜查(只有鳥兒才能夠從頂樓上飛走!),何況頂樓上的新上也全都用爐渣蓋得好好的。

    獵犬們沒有嗅到!沒有嗅到!啊,多麼高興!只要頑強地勞動,嚴格地謹慎小心,就不可能沒有成果。這回一定可以控成功了!距離障礙地帶外圍的防護壕只有六米到八米了(最後這幾米必須挖得十分準確,必須使洞口不高不低正對準壕溝的底部)。

    然後怎麼辦?這個問題科諾瓦洛夫、穆吉亞諾夫、哈吉耶夫和睦諾四個人這時已經計劃好了,並且已由十六人全體通過。決定晚上十點來鐘,在全營晚點名結束之後逃跑。那時看守們都各自回家或回到自己的工棚裡去了,崗樓上哨肖兵已經換崗,下崗的哨兵也已經離去了。

    到那時全員一個一個地進入地道。最後一人要在「小窗口」對營區進行監視。然而他要同倒數第二人把抽掉的那塊護牆板對好,釘在那塊活動地板上,好使人們進入坑道後蓋上地板時護牆板正好安在原來的地方。那個還露出一點的大釘帽要拉下來,固定住,還要在那塊地板下面裝一個木閂,蓋上後從下面關死,好使人們不能再從上面把它拉起來。

    還有:逃跑前要把走廊裡的一個小窗上的鐵格子取下來。這樣,早上點名時發現缺少十六個人,看守們就不會立即斷定是挖地道逃跑的了。必然會到隔離區的其他部分去找,也會以為是蹲懲戒室的人們去找某個眼線算帳去了。也會到特種營的其他分部去找,認為是跳牆跑到其他分部去了。乾淨利落!地道不會被發現,窗子下面又沒有足跡,十六個人像是讓天使帶到天上去了!

    從地道進入環營壕溝之後,要一個人一個人地沿著溝底爬到離崗樓較遠的地方(地道出口離它很近),再一個一個從溝裡爬出來上路。每上去四個人就停一會兒,以免引起懷疑,並且可以借這個時間觀察一下。(最後一個人還要採取預防措施:他要把事先準備好的抹了泥的木蓋子從外面堵在地道出口上,用身體把它靠進洞口,再從外面扔上一些土!這樣,第二天早晨從壕溝裡也不會發現地道出口的痕跡。)

    經過村子的時候,要一組一組地走,還要大聲談笑。如果遇有阻攔,大家合力抵抗,直到動刀子。

    總集合地點是鐵路道口附近,那裡常有許多汽車通過。鐵路道口比旁邊的馬路高,大家趴在附近地上,不會被發現。這個道口修得不很好(逃跑者們平時上工經過這裡,看見過),只是隨便鋪了一些厚木板,所以運煤的汽車和空火車車皮經過這裡時都開得很慢。等汽車一過路口,便有兩個人舉起手來要求汽車停下,從兩旁走過去,請求司機捎一段路。晚間汽車上大都只有一個司機。這時立即抽力抓住司機,強迫他坐到駕駛室中間去。瓦連京-雷日科夫立即掌握方向盤,其他人迅速跳進車廂,向巴夫洛達全速前進!一百三、四十公里的路程,有幾個小時就可以達到。快到渡船渡口時,沿河岸往上游開,那裡有灌木叢(押送他們來的時候,他們留意到了),把司機綁起來,放在灌木叢裡,扔掉汽車,坐小船渡過額爾齊斯河,以後就分成小組,各奔前程了。現在正是徵購糧食的季節,到處路上都有許多汽車通過。

    挖掘工作計劃在十月六日完成。在這之前兩天,十月四日,兩名參加者,騰諾和一個小偷瓦洛佳-克裡沃捨因,突然被編到另一批犯人中間去,準備押到其他地方。他們原想耍個花招,想法生病,爭取留下來。但是行動人員威脅說不服從就給他們戴上手鑄,哪怕半死也得押走。他倆擔心過分堅持可能引起懷疑,所以也就只好服從了,為了朋友們作出了犧牲。

    起初,騰諾執意要加入這個挖地道小組,現在他的願望完全落空了,他沒能成為第十三個人。倒是被他拉進來的、他所庇護的、過於散漫和缺乏自制力的日丹諾克成了第十三名。當初是斯捷潘-科諾瓦洛夫和他的朋友們最後向騰諾讓了步,才把秘密告訴他的。

    挖掘完成了。出口恰好:穆吉亞諾夫沒有計算錯。這時下了一場雪。所以他們把行動時間推遲了兩天:等地面干一干。

    十月九日晚上,一切都按原來的設想準備妥當。第一批四個人是科諾瓦洛夫、雷日科夫、穆吉亞諾夫和他那個經常的技術助手波蘭人。

    接著就是倒霉的小個子科利亞-日丹諾克爬出坑道進入壕溝了。這時,當然不是由於他的過錯、他聽到溝上面不遠處有腳步聲。他本該沉住氣,趴下不動,等人們走過去再往前爬。而他卻過分機伶了:他探出頭去想看看是什麼人在走路?

    俗話說得好:跑得快的虱子總是先被篦子梳掉。但他這個「跑得快的虱子」卻毀掉了一組逃跑者,毀掉了一組難能可貴地配合得這麼好而又計劃得這麼周密的逃跑者!毀掉了在這次逃跑中交織在一起的十四條漫長而複雜的生活道路!這次逃跑對其中每個人的生活都有著特殊的、使過去和將來都具有意義的重要作用,他們中間每人都有另外一些人——一婦女們,子女們以及尚未出世的孩子們——在某個地方等待著他們呢!這個「虱子」一抬頭,這些人的一切就全都陷入了十八層地獄!

    原來,上面走的正是警衛隊副隊長。他看見了這個「虱子」,喊了一聲,開了一槍。於是,他的那些衛兵們,那些連想也沒有想到這個逃跑計劃,因而根本不配同它作鬥爭的衛兵們,竟然成了抓獲這些逃跑者的「大英雄」。而我的讀者,馬克思主義歷史學家,卻還在用平尺敲著書頁傲然地、一字一頓地對我說:

    「是啊!……可你們為什麼不逃跑呢?……你們為什麼不起來反抗呢?……」

    這時,所有逃跑者都已經鑽進地道,取下了窗上的鐵格子,把護牆板釘好在那塊活地板上了。現在他們一個個只好向後爬去,向後!向後!

    誰能真正完全理解這絕望的懊惱?理解這對於自己辛勤努力的蔑視?

    他們爬回去了,熄滅了地道裡的燈,又把走廊窗上的鐵格子裝上去。不一會兒,整個懲戒工棚裡擠滿了勞改營的軍官,警衛營的軍官,衛兵和看守們。開始按檔案卡片點名了,然後把所有的囚犯全都趕進了石砌的監獄。

    小屋裡的坑道入口始終沒被找到!(如果一切都能按原來的設想實現,看守們還不知道要尋找多久呢!)不過。他們在日丹諾克「露餡兒」的地方發現了一個半堵塞的窟窿。但是,即使順著地道來到工棚下面,也還弄不清人們究竟是從哪裡進入地道的?把挖地道的上藏到哪裡去了?

    他們只是發現了那個有文化的房間裡少了四個人。現在只好狠狠地毆打剩下來的八個人了——毆打便是蠢人探求真實情況的最簡單的辦法。

    現在為什麼還要隱瞞它呢?……

    後來,當局組織了全體警備人員和看守人員到這個地道裡來參觀。埃克巴斯圖茲營的負責人馬克西緬柯少校還曾在總局的會議上向其他勞改營的負責人誇耀說:

    「是啊,我們營裡有過地道。是的,那簡直是一條地鐵!但是,我們呢……我們有高度的警惕性……」

    其實,只不過是由於一個「虱子」……

    立即響起了警報。已經逃出的四個人自然不能再逃往鐵路道口。計劃全打亂了!他們跳過大路對面的圍牆,進入無人的工區,穿過工區,又跳牆出去,向草原跑去。他們不敢留在村莊裡攔汽車,因為村莊裡已經佈滿哨兵了。

    就像一年前的騰諾一樣,他們立即失去了前進的速度和逃脫的信心。

    他們朝東南方向的塞米巴拉金斯克前進。他們既沒有路上吃的食物,也沒有力氣,因為最後幾天為了早些挖通地道已經累得筋疲力盡了。一逃跑的第五天,他們進入一個蒙古包想向哈薩克人要點食物。不出所料,哈薩克人拒絕給東西吃,並且用獵槍向要飯的人開槍。(這難道是草原上放牧人民的傳統嗎?如果這不是他們的舊傳統,那麼這個傳統是從哪兒來的?……)

    斯捷潘-科諾瓦洛夫用刀子對付了獵槍,刺傷哈薩克人,奪了獵槍和食物。他們繼續前進。但是,哈薩克人騎馬追尋他們,在他們快到額爾齊斯河岸的時候追上了。哈薩克人叫來了行動人員小組。

    後來,逃跑者被包圍起來,打得血肉模糊。再往後……再往後就不言而喻了。

    如果現在誰能對我們說,十九世紀或者二十世紀的俄國革命者們的逃跑也曾遇到過這麼多困難,曾是這麼缺乏外部支持,曾處在這樣敵意的環境中,被捉住之後曾受到過這樣非人的懲罰,那麼,就請他給我們舉出實例來吧!

    給我們舉出這樣的實例之後,再指責我們沒有進行鬥爭也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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