癌症樓 第二部 第35章 創世的第一天
    大清早,別人都還睡著的時候,奧列格就悄悄地起來了,按要求鋪好了床——把被套疊得方方正正,穿上了沉重的皮靴,跟著腳走出病房。

    圖爾貢坐在爐上桌旁趴著睡覺——兩手交叉疊在一本翻開的教科書上,黑髮濃密的腦袋擱在胳膊上。

    樓下的一個女工友老婦為奧列格開了浴室的門,他在那裡換上了自己那已有兩個月不曾穿過、變得有點陌生的衣服:一條舊的軍人馬褲、一件半毛的軍裝上衣、一件軍大衣。奧列格在勞改營裡的時候,這些衣服也都存放著不穿,所以還沒有完全磨破。他冬天的娼子不是軍帽,是到了烏什一捷列克以後才買的,由於尺碼太小,腦袋被箍得很緊。這一天想必會比較暖和,奧列格決定索性不戴帽子,因為戴上了之後他就真像個稻草人了。他的皮帶也不是束在軍大衣外邊,而是束在軍大衣裡邊的軍裝上衣上,這樣,走在街上,他那樣子還會使人覺得是個復員軍人,或者是個從禁閉室裡逃出來的士兵。他把帽子裝在行李袋裡,這只從前線帶回來的粗布口袋已經很舊了,上面油跡斑斑,一處曾被青火燒穿,另一處是彈片窟窿的補丁,當初是奧列格的姑媽把它送到監獄裡來的,因為他要求不把任何好的東西送到勞改營去。

    不過,剛脫下病號服以後,就連這樣的打扮,也使他顯得氣派、精神,似乎很健康。

    科斯托格洛托夫急於盡快離去,免得被什麼事情耽擱。那和善的女工友老婦極去插在外門門把上的閂,放他出去。

    他邁到台階上,停了下來。吸了一口尚未受到任何干擾和未被攪渾的清新空氣!他仔細一看,眼前是一個綠意漸濃、充滿了生機的世界!他把頭抬高一點,只見已經醒來、但卻藏在什麼地方的太陽把天空映得一片鮮紅。他把頭昂得再高些,則見滿天都是紡錘形的卷積雲朵,這真是千百年精心琢磨而成的工藝品啊,可惜的是總共只有幾分鐘的工夫就要飄散,僅有不多的幾個仰視的人才能欣賞到,也許,這只有科斯托格洛托夫一個人。

    而一隻炯炯閃亮、姿態優美而清晰可見的小舟,正在漂越泛著碎錦、花邊、羽毛、泡沫的雲海,那是還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的一彎殘月。

    這是創世日之晨!世界之所以重新創造,僅僅是為了歡迎奧列格歸來:往前走吧!活下去!

    僅僅有鏡子般明淨的月亮,還不能算是映照戀人的新月。

    由於幸福,奧列格臉上綻開了笑容。他不是笑對任何人,而是笑對天空和樹木,滿懷即使是老人和病人也會沉浸其中的那種早春清晨的喜悅,順著熟悉的路徑走去,除了掃院子的一個老頭兒以外,沒遇見任何人。

    他回頭看了看癌症樓。這座被幾株高高的、尖頂呈金字塔形的白楊半掩映的,由淺灰色的磚頭一塊塊砌起來的建築物,70年來一點也沒變老。

    奧列格一路走,一路向這醫療中心的樹木告別。械樹上已掛起一串串耳墜似的柔黃花序。櫻桃李也已開出第一批花兒——白色的,但在櫻桃李的葉子映襯下花兒看起來是淡綠色的。

    然而杏樹這裡卻一棵也沒有。據說,杏樹已經開花了。到老城可以好好看看。

    在創世的第一個早晨,誰做事會都那麼合乎邏輯?奧列格把原先的計劃統統推翻,想出一個極其荒唐的主意:此刻,趁大清早,馬上坐車去老城看杏花。

    他走出病人不得逾越的大門,看到電車調頭處的廣場上幾乎空無人影,當初,他被正月的寒雨淋得渾身濕透,帶著沮喪絕望的心情,就是從那裡走進這座大門,準備死在裡面的。

    這次走出醫院的大門,對他來說,何異於走出牢門?

    在奧列格賴著住院的一月份,噪音刺耳、搖晃顛簸、擠得要命的電車使他受盡了折磨。而現在,他舒舒服服地靠窗坐著,甚至電車的軋軋聲響也使他感到愉快。乘電車是一種生活,是一種自由。

    電車慢慢地從橋上穿過一條河。橋下,根腳不穩的一棵棵柳樹彎著腰,它們那裡向黃褐色急流的枝條已坦然吐青了。

    便道旁的樹木也披上了新綠,但還沒有使自己遮住一排排平房——那是由不慌不忙的人們不慌不忙地建造起來的相當牢固的磚瓦房。奧列格懷著羨慕的心情望著:住在這些房子裡的人多幸福啊!電車經過的街區都很漂亮:人行便道寬敞,林前馬路開闊。是啊,在一個玫瑰色的早晨,哪個城市會不使人悅目賞心!

    街區的面貌漸漸變換:已不見林蔭馬路了,街道兩旁互相靠攏,窗外掠過一些不講究美觀和牢固的簡易房屋,這大概是戰爭前夕匆匆蓋起來的。就在這一帶,奧列格看到一條街道的名稱似曾相識。

    怪不得有點熟呢:卓姐就住在這條街上!

    他掏出紙質粗糙的小記事本,找到了門牌號碼。他又向窗外望去,並趁電車放慢速度的當口看到了那所房子:窗戶規格不一的一座兩層樓房,大門一直洞開著,也許已徹底毀壞,院子裡還有幾間耳房。

    對,就在這兒。可以下車了。

    在這座城市裡,他並非無家可歸。他被邀請到這兒來,被一位姑娘邀請!

    可他繼續坐著,可說是心甘情願地接受這車身的顛簸和轟響。電車裡仍然沒有擠滿乘客。在奧列格的對面,坐著一位戴眼鏡的烏茲別克老人,他樣子非同一般,像是一個老學究。他從女售票員手中接過車票後,把它捲起來插在耳朵裡。他就這樣坐著乘車,耳外露著粉紅色的小紙卷兒。在進入老城的時刻,奧列格由於看到這樣一個並非別出心裁的細節而益發感到心情愉快和舒坦。

    街道顯得更窄了,一些矮小的房子鱗次櫛比。再過去,房屋連窗戶也沒有了,惟有一堵牆干打壘式的高高土牆,即使有房子高於土牆,也只看見用粘土抹得光滑的無窗戶的房子背面。土牆上只有小門或月洞——低低的,得貓著腰才能進去。從電車的踏板下到人行道只須一跳,而這裡的便道窄得僅有一步寬。整個街道的寬度也只容得下一輛電車行駛。

    這大概就是奧列格所要去的那個老城。只不過光禿禿的街上什麼樹也沒有,更談不上開花的杏樹了。

    不能再丟失機會了。奧列格下了車。

    現在他仍然能夠看到剛才那種景致,所不同的只是由於步行而速度慢些。在沒有電車吱軋當腳的響聲情況下,聽得見一種敲打鋼鐵的聲音。不一會兒,奧列格看見一個頭戴黑白小圓帽、身穿黑市棉袍、腰束粉紅圍巾的烏茲別克人。那人蹲在當街,把單線電車道的一條路軌當砧子,用錘子敲打自己那把月鋤的邊緣。

    奧列格停住了腳步,感慨不已:瞧這原子時代!直到現在,這裡也跟烏什一捷列克一樣,鋼鐵在生活中還是那麼稀罕,竟找不到比鐵軌更合適的砧子。奧列格注視著他,看這個烏茲別克人在下一輛電車到來之前是否來得及敲完。可是這個烏茲別克人一點也不著急,他細心敲打,而當電車帶著隆隆的響聲從下面開上來的時候,他就往旁邊閃開半步,等車過去之後就又蹲下來。

    奧列格望著這耐心的烏茲別克人的脊背,望著他腰間那粉紅色的圍巾(這圍巾把天空全部粉紅色都吸收了,天空已變得碧藍)。跟這個烏茲別克人他連兩句話都說不上,但感情上卻把他當作一個愛幹活的兄弟。

    在春天的早晨錘打鋤頭——這難道不是新生?

    太好了!……

    他慢慢走著,心裡感到奇怪:窗戶在哪兒。他想看一眼土牆裡邊。但是一個個小門都掩著,闖進去有多不便。突然,光線從一個小小的通道口把他照亮。他彎下腰來,沿著有點潮濕的通廊走進院子。

    沉睡的院落尚未醒來,然而,可以料想這裡充滿濃郁的生活氣息。一棵樹下有一張固定在地上的長椅和一張桌子,散扔在那裡的兒童玩具都是相當時興的。自來水龍頭給這裡的生活帶來了生機。旁邊有洗衣服的水槽。院子周圍全是窗戶——原來,房子倒是有很多窗戶,只是都朝院子開的。臨街一個窗戶也沒有。

    奧列格在街上走了一陣,又穿過類似的一個通道口走進另一座院落。那裡的一切也是同樣的格局,有一個披著淺紫色被巾。細長的黑色髮辮拖到腰下的烏茲別克少婦在照料幾個孩子。她看見了奧列格,不過沒有理會。於是他便走了出來。

    這與俄羅斯的習俗是完全不同的。在俄羅斯的農村和城市,所有正屋的窗戶都必然是朝街開的,女主人可以隔著窗台上的盆花和窗簾,像林中的伏兵那樣,觀察街上走的陌生人是誰,他要到誰那兒去,以及去做什麼。不過奧列格一下子就明白了而且接受了這種東方人的想法:你的日子怎麼過——我不想知道,你也不要往我這兒張望!

    一個無時不被人看見,無處不被人搜遍,任何時候都處在監視之下的囚犯,在勞改營裡待了那麼多年,如今還能為自己挑選比這更好的生活方式嗎?

    對老城的一切他愈來愈喜歡了。

    適才他從房屋之間的空隙中已經看到過一家尚無顧客的茶館,那裡的老闆還睡眼惺忪。現在他又看到一家,開設在臨街的陽台上。奧列格走了上去。茶館裡已經坐著幾個戴暗紅色、深藍色和有壁毯圖案的小圓帽的男人,還有一個纏繡花白頭巾的老頭。而女人卻一個也沒有。奧列格於是想起,以前他也沒在任何一家茶館裡見到過女人。門口並沒有禁止婦女入內的牌子,但她們不是接待對象。

    奧列格陷入了沉思。在這新生的第一天,對他來說,一切都是新的,一切都有待於領會。男人們聚在一起,是不是想以此表明,他們的生活的主要部分無需女人參與?

    他在靠欄杆的一個位子上坐下。從這裡可以清楚地觀察街景。街上漸漸活躍起來,但是沒有一個人像城裡人那樣匆忙趕路。行人都慢條斯理,不慌不忙。坐在茶館裡的也都極其安寧。

    倒是可以這樣認為:上士科斯托格洛托夫,或者說囚犯科斯托格洛托夫,按照人們對他的要求,服滿了兵役期和刑期,又被疾病驅使而吃盡了苦頭,已經在1月份死去了。而現在,從醫院裡跟踉蹌蹌走出來的是某個新的科斯托格洛托夫,正如人們在勞改營裡所說的那樣,「單薄、清脆、透明」,不過,不是走出來去度過完整的一生,而是去度過生命的一個零頭——就像配給的口糧不夠份量用松木扦加在麵包上的一塊零頭:彷彿跟那份口糧是一起的,事實上卻是單獨的一塊。

    今天,在動用這生命的一小塊零頭的時候,奧列格希望它不要像已經度過了的大部分那樣。他倒是希望今後不要再犯錯誤。

    然而,在要茶的問題上他就又犯了個錯誤:不應當要聰明,應該老老實實要一壺靠得住的紅茶。可是他偏偏為了滿足好奇,要了一壺綠茶似的古柯茶。這種茶很淡,又不提神,似乎不是茶的味道,而漂在碗裡的茶葉細末怎麼也不想嚥下去,真想潑掉。

    其時天已大亮,太陽也漸漸升高了,奧列格真想吃點東西,但是這座茶館裡,除了經營兩種泡茶,什麼東西也沒有賣的,而且,茶水還是不帶糖的。

    不過,他並沒有離座去找吃的,而是倣傚當地那種不慌不忙的作風,依然坐在那裡,甚至還把椅子重新安放了一下。這時,他從茶館的陽台上看見,被土牆圍住的鄰家院子上空有一叢粉紅、透明、蒲公英似的東西,只是直徑有六米左右,簡直是一個沒有份量的粉紅色的氣球。這麼大的粉紅色的東西他可從來沒有見過!

    「杏花??」

    奧列格心想:這就是沒匆匆忙忙離去的獎賞。這就是說,沒把周圍的情景都看了,切不可急著往前跑。

    他走到緊靠欄杆的地方,從這裡高處仔細觀察那有點兒透明的粉紅色的奇跡。

    他把這奇跡贈送給自己,作為創世日的禮品。

    如同北方的房子室內擺著一棵用蠟燭裝飾起來的聖誕楓樹那樣,在這被土牆封閉、僅向天空開放的小院子裡,唯一的一棵杏樹正在開花,人們就像生活在房間裡似的,孩子們在樹下爬,一個裹著黑底綠花頭巾的女人在松土。

    奧列格仔細地察看。粉紅色只是總的印象。杏樹上有蠟燭樣的深紅色的苞蕾,花瓣初展時表面呈粉紅色,而開放後卻像蘋果花或櫻桃花那樣潔白。合起來就形成一種柔嫩得難以想像的粉紅色,奧列格力圖把這幅美是盡收眼底,將來可以久久地回憶,可以講給卡德明夫婦聽。

    他是為尋找奇跡而來,奇跡果然被找到了。

    今天,在這個剛剛誕生的新世界裡,還有許多各式各樣的歡樂在等待著他!……

    那銀舟似的月兒已經完全消逝了。

    奧列格沿著梯級下到街上。沒戴帽子的腦袋開始感到太陽的厲害。得買那麼400克左右的黑麵包干吃下去填飽肚子,然後坐車去市中心。不知是不是由於穿上了自己的衣服他才那麼精神抖擻,反正已不覺得噁心,腳步也十分輕鬆。

    這時,奧列格看見一個小食攤,它設在土牆的凹處,並不影響街道的齊整。攤子的布篷是用兩根斜桿支起來作遮陽用的。從遮陽下透出一縷青煙。奧列格不得不使勁把腦袋低下才得以走到遮陽下面,而站在裡邊脖子也不能伸直。

    一隻長長的烤爐跟整個櫃檯平行擺著。其中一處的煤炭燒得火紅,其餘的地方滿是白色的灰燼。爐火上橫擱著十五六根鋁制的尖頭長扦,上面串插著一塊塊的肉。

    奧列格猜到了:這豈不是烤羊肉串!這是他在再生世界裡的又一發現,正是在監獄裡談起食品時所經常提到的那種羊肉串。但奧列格本人活到34歲還從來沒有機會親眼看見過它:他既沒到過高加索,也沒進過館子,而在戰前的公共食堂裡供應的無非是萊卷和大麥粥。

    烤羊肉串!

    這種煙和肉混雜在一起的味兒相當誘人!長扦上的肉不僅未被燒焦,甚至沒有變成暗褐色,而是呈現出剛剛被烤熟時那種嫩紅淺灰的顏色。胖乎乎的圓臉攤主,不慌不忙地把一批肉扦翻轉過來,把另一批從火上移到灰燼那邊去。

    「多少錢?」科斯托格洛托夫問。

    「3個,」攤主懶洋洋地回答。

    奧列格不明白:「3個」是什麼意思?3個戈比似乎太少,3個盧布好像又太多。莫非是3串賣1個盧布?打從他從勞改營出來之後,到處都會碰到這種尷尬的局面:他怎麼也弄不懂物價方面的概念。

    「3個盧布買多少?」奧列格想出了這種擺脫窘境的問法。

    攤主懶得說話,他捏住一根鋁扦的末端把它稍稍始了起來,像逗孩子似地對奧列格晃了晃,又放回原處熏烤。

    一串?3個盧布?……奧列格搖了搖頭。這是另一種範疇的價格。他得靠5個盧布過一天。可又多麼想嘗嘗啊!他默默地把每一塊肉都仔細看過了,心裡選准了一串。倒是真的,每一串都有其吸引人的地方。

    不遠的地方等著3個司機,他們的卡車就停在街上。又有一個女人走過來,但攤主用烏茲別克語對她說了什麼,她不怎麼高興地離去了。而攤主突然把所有的羊肉串都放在一隻盤子裡,直接用手往上面撤了些蔥末,還從瓶裡往上澆了些什麼滷汁。奧列格這才明白,司機們把這些羊肉串都買下了,每人5串!

    這是無法解釋卻又到處盛行的那類雙層價格和雙層工資,但對那第二層奧列格是無法想像的,更爬不上去。這些司機滿不在乎地花15盧布小吃一頓,也許,這還不是他們的正式早餐。過這樣的生活靠工資是不夠的,是啊,羊肉串不是賣給那些光靠工資過活的人。

    「沒有了,」攤主對奧列格說。

    「怎麼沒有了?再不烤了??」奧列格噢惱不已。剛才他幹嗎還猶豫呢!說不定這是一生中第一次和最後一次機會!

    「今天沒有送來。」攤主在收拾器具,做掃尾工作,看樣子正準備放下遮陽收攤兒。

    奧列格於是去向司機們懇求:

    「弟兄們!讓一串給我吧!弟兄們!只讓一串就行了!」

    司機中一個面孔黝黑、但頭髮是亞麻色的小伙子點了點頭:

    「行,拿吧。」

    他們還沒有付錢。奧列格從一隻用英國別針別住的口袋裡掏出一張綠色的鈔票,攤主甚至不是用手接錢,而是從櫃檯上往小箱裡一掃,就像樣去料屑和垃圾似的。

    然而,一串烤肉已是奧列格的了!他把士兵的行李袋放到落滿了灰塵的地上之後,用雙手拿起一根鋁扦,數了數插在上面的肉,共有5塊,第六塊只有一半;接著就開始用牙從扦子上咬下來,也不是一下子一整塊,而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咬。他一邊沉思一邊吃,像一條狗似的把自己所得的一份食物銜到安全的角落裡不慌不忙地吃著。他思量起這樣一個問題:刺激人的慾望是多麼容易,而滿足被激起的慾望又是多麼困難。多少年來,一塊黑麵包對他來說也稱得上是大地的最高級的饋贈了!他剛才還打算去買黑麵包來當早飯呢,可是又受到一縷灰藍色的烤肉煙味兒的吸引,於是人家讓給他一串啃啃,麵包似乎已不被他看在眼裡了。

    司機們每人吃完四五串烤肉,發動引擎開車走了,而奧列格卻還在吮自己的那一串。他用舌頭和嘴唇感受著每一小塊鮮嫩的肉如何滲出汁來,如何散發香味,又怎樣火候到家而絲毫不焦,感受著每一小塊這樣的肉裡還蘊藏著多少未被破壞的天然魅力。他愈是深入感受這串烤羊肉的魅力,愈是體驗到享受的樂趣,他面前的那扇門就愈是冷冷地關上了——對他來說沒有通往卓妞之路。電車又將載著他從她家門前經過,他卻不會下車。這一點正是在吃羊肉串的時候他才徹底明白。

    電車按原路把他載往市中心,只是這一回乘客擠得滿滿的。奧列格認出了離卓妞家最近的那個站,接著又過了兩站。他不知道自己該到哪一站下車才比較好。忽然,有一位婦女從外面向車窗裡兜售報紙,奧列格想看看這一情景,因為沿街叫賣的報童他還只是小時候見到過(最後一次見到正好是馬雅可夫斯基自殺那天,報童們跑著叫賣號外)。但這裡是個上了年紀的俄羅斯婦女,動作一點也不麻利,往回找錢也慢得很,不過她總算想出了這樣一個好辦法,每一輛電車到站都有人買她的報紙。奧列格站著看了一會兒,明白是怎麼回事。

    「民警不趕嗎?」他問。

    「他們還沒有想起來,」賣報的婦女擦了一下臉。

    他沒有照見自己,忘記自己是什麼模樣了。要是民警將他們兩人審視一番,那就必定會先檢查他的證件,而不是先檢查那個賣報的女人的。

    街上的電鐘剛剛指到9點鐘,可是大氣已經相當熱了,奧列格把大衣上邊的搭鉤解開。他沿著廣場向陽的一邊走,瞇著眼睛朝太陽微笑,不慌不忙,任憑別人超越和推撞。

    今天,還有許多值得高興的事情等著他呢!……

    他本來沒指望能活到春天,可眼前正是這春天的太陽。儘管周圍的人誰也沒為奧列格獲得新生而歡欣鼓舞,甚至沒有人知道這件事,可是太陽卻知道,所以奧列格朝它微笑。哪怕下一個春天永遠不會來臨,哪怕這是最後一個春天,但要知道,這一個春天已是額外得到的!為此就得謝天謝地了!

    行人中誰也沒有因看到奧列格而高興,可是他見到所有的人都感到高興!他高興的是自己又回到了他們中間,回到了街上所有的一切中來!在他新創造的世界裡,沒有一件事物在他看來是乏味的、愚蠢的或醜惡的!幾個月、幾年的生活也比不上今日這登峰造極的一天。

    小商亭在賣盛在紙杯裡的冰淇淋。奧列格已不記得這樣的小紙杯還是在什麼時候見過。於是乎,1個半盧布又飛走了!他把曾經被青火燒穿、被子彈打破的行李袋挎在肩後,騰出兩手,用小木片一層層刮著冰淇淋吃,走得更慢了。

    這時,落入他眼簾的是一家坐落在背陰處、帶大櫥窗的照相館。奧列格用胳膊肘支在鐵欄杆上,久久地端詳著櫥窗裡的那種經過淨化的生活和經過美化的那些面容,不消說,對姑娘們看得尤為仔細,櫥窗裡的照片也數她們的最多。她們中的每一個人先是穿上自己最好的衣裳,然後是攝影師把她們的頭轉來轉去,十來次移置燈光,之後拍下幾張,從中選出最好的一張加以修飾,差不多要從10個這樣的姑娘裡選出一個來陳列櫥窗,這奧列格都知道,但他仍然樂於仔細地看,樂於相信生活就是由這樣的姑娘們組成的。為了補償逝去的歲月,為了補償他所不能活著見到的一切,同時也為了補償如今他被剝奪的一切,他盡情地看啊,看啊,不怕難為情。

    冰淇淋吃完了,該把紙杯扔掉,但杯子是那麼乾淨、光滑,奧列格想到:路上用它喝水倒是挺好的。於是他把紙杯塞進行李袋裡。把小木片也藏好了——說不定也能派上用場。

    再往前走,他看到一家藥房。藥房——這地方也很有意思!科斯托格洛托夫立即走了進去。裡邊那整潔的長方形櫃檯,一張挨著一張,夠瞧上一整天的。這裡陳列的東西,在一個勞改營囚犯的眼裡,全都是稀世珍品,都是在那個世界裡幾十年所未見到過的,其中有些東西即使奧列格在失去自由之前曾經見過,現在也很難叫出它們的名稱,或者記起它們有什麼用處。他帶著怯生生的野人似的目光端詳著各種鍍鎳的、玻璃的和塑料的藥盒、藥瓶。往下看還有一包包的草藥,上面帶有功效說明。奧列格是非常相信草藥的,但是,他所需要的那種藥在哪兒呢?……再往前是一排片劑櫃,裡面的新藥到底有多少,簡直叫不出名稱來,而且都是聞所未聞的。總之,單單是這家藥房就給奧列格打開了一個觀察與思考的整個大千世界。但他從一個櫥櫃走到另一個櫥櫃,歎了口氣,只按卡德明夫婦的要求問了一下有沒有水溫計、小蘇打和灰錳氧。水溫計沒有,小蘇打也沒有,而只叫他到收款處去付3個戈比,賣了些灰錳氧給他。

    後來,科斯托格洛托夫在取藥處排了20分鐘左右的隊,行李袋雖已從肩上卸下,但還是覺得悶熱。他畢竟有些動搖:這藥要不要買?他把昨天我加交給他的3張同樣的處方拿出一張遞進小窗口。他希望這種藥沒貨,整個問題也就不存在了。可是這藥這裡有。小窗裡的人開給他一張58盧布零幾戈比的付款單。

    奧列格甚至發出了輕鬆的笑聲從窗口走開。在他生活道路的每一步中「58」這個數字老是追隨著他——對此他絲毫不覺得奇怪。但是,要他付175盧布配3張藥方的藥——這可是太過分了。這筆錢他可以過一個月的日子。他本想即刻把藥方撕碎扔進痰盂,但考慮到該加有可能問起這事,便又把它們收藏了起來。

    真捨不得離開藥房裡這些鏡子一般光潔的擺設。然而天氣愈益變熱,充滿歡樂的一天在向他召喚。

    今天,還有許多值得高興的事情等待著他。

    他從容不迫地走著。從一個櫥窗走向另一個櫥窗,像牛旁草似地碰到什麼就掛住。他知道,每走一步都會有意外的發現。

    果然,映入眼簾的是郵局,而窗內的廣告寫著:「請打傳真電報?」真令人震驚!10年前幻想小說裡描繪的東西如今已在招待行人。奧列格走進去。郵局裡貼著33個可通傳真電報的城市名單。奧列格開始考慮——給誰和往哪兒打傳真電報?但是,在所有這些分佈在占世界陸地面積六分之一土地上的大城市裡,他能用自己的筆跡送去喜悅的人連一個也想不起來。

    不管怎樣,為了得到較為真切的感受,他走到小窗口跟前,要求讓他看一下電文的表格,並瞭解一下字體的大小規格。

    「電報機壞了,」一個女人回答他。「打不出去。」

    啊,打不出去!那就讓它見鬼去吧。這樣倒是比較合乎習慣。似乎心裡也比較坦然。

    他繼續往前走,看到一些海報。那是一家雜技團的和幾家電影院的廣告。每一家似乎都有日場,但他不能把賜給他周遊大千世界的這一天的寶貴時間在這上面浪費。要是當真會留在這城裡住上幾天,那倒不妨去看看雜技:要知道,他可還跟個孩子差不多呢;要知道,他可是剛剛出生呢。

    從時間上來看,這會兒到該加那裡去大概是比較合適的。

    假如他當真要去的話……

    怎麼能不去呢?她是朋友。她是真心誠意邀請的,甚至有點不好意思。在全城她是他推一的親人般的知心人,他怎能不去呢?

    他自己內心深處最想望的一件事就是去找她。哪怕沒看完這城市的大千世界,他也要去找她。

    但是,總好像有什麼東西將他阻攔,不時拋出這樣那樣的理由:也許為時尚早?她可能還沒有回去或者家裡還沒有來得及收拾。

    那就再晚一些……

    每走到一個十字路口,他總要停下來尋思:千萬不要猜錯了方向,往哪兒走更好呢?他不向任何人打聽,全憑他的古怪念頭選擇街道。

    就這樣,他來到一家酒店——不是賣瓶裝酒的那種酒店,而是擺著一隻隻酒桶的鋪子:光線半明半暗,地上半干半濕,空氣中帶有一種特殊的酸味。原來這是一家古老的小酒店!店主直接從桶裡把酒注入杯中。這低檔的酒兩個盧布一杯。跟那烤羊肉串相比,這的確很便宜!於是科斯托格洛托夫從內衣口袋裡掏出又一張洲盧布的票子將它兌開。

    酒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味道,但一杯下肚,他那虛弱的腦袋便開始曼乎起來。當他走出酒店並繼續往前走的時候,便更覺得生活可愛了,雖然從一大早生活就向他表示好感。他的心境變得如此輕鬆和愉快,似乎什麼也破壞不了他的情緒。因為生活中一切糟糕的事情他都經歷過來了,而餘下的任何事都不可能更壞。

    今天,還會有許多值得高興的事情等待著他。

    大概,再遇到一家酒店的話,他還會喝上一杯。

    但是他沒有再看到酒店。

    他看到的倒是密密麻麻的一群人,他們把整個人行道都塔塞了,以致行人只能從馬路上繞過去。奧列格心想,定是街上出了什麼事。其實並沒有出事,人們都面朝梯階和大門在等著什麼。科斯托格洛托夫昂起頭來一看,「中央百貨商店」幾個大字赫然在目。這就完全可以理解了:一定有緊俏商品出售。不過,究竟出售什麼呢?他問了一個男人,又問一個女人,後來又問另一個女人,但大家都擠得緊緊的,誰也沒回答出個名堂。奧列格只是瞭解到,現在正好快到開門的時候。好吧,既然是命運的安排。奧列格也擠進那人群裡去。

    過了幾分鐘,兩個男子把寬闊的大門打開,膽怯地打著手勢,試圖緩和前排的勢頭,但接著就像躲避馬隊一般閃過一旁。等在最前面幾排的都是年輕的男男女女,他們一下子都湧進了大門,隨後順著正面的扶梯衝向二樓,其動作之迅速,也許只有這座大樓起火他們要逃生才能達到那種程度。其餘的人也擠了進去,每人都按各自的年齡和體力所允許的程度順著梯級往樓上奔。人流似乎分出來一小股在一樓散開,但主流衝向二樓。在這衝鋒的激浪中,不可能從容地往上走,所以黑髮蓬亂的奧列格背著行李袋也往樓上奔跑(擁擠的人堆裡有人罵他「丘八」)。

    到了樓上。人流立即分叉:人們朝3個不同的方向奔去,拐彎時小心翼翼,提防在鑲木拼花地板上滑倒。只一瞬間奧列格就得作出選擇。可是他哪能作出什麼判斷呢?他碰運氣地跟在最胸有成竹的那些人後面奔去。

    原來他排在針織品部迅速延伸開來的一條長隊的隊尾。幾個穿淺藍色工作服的女售貨員卻打著呵欠不慌不忙地走來走去,彷彿根本沒看見這擁擠的長隊,準備熬過又一天無聊空虛的時光。

    稍稍喘息了一會兒,奧列格打聽到,這裡將要出售的不是女式短衫,就是毛衣之類。他悄聲罵了一句娘,離開了長隊。

    另外兩股人流湧到哪裡去了,此時他已無法找到。每一個方向都有人前往,所有的櫃檯旁都人擠人。有一個櫃檯前人擠得較多,他估計緊俏的東西就在這裡。人們在等著買廉價的深底盤子。售貨員正在拆箱。這倒挺合適。烏什一捷列克沒有這種深底盤子。卡德明夫婦用來喝場的盤子都有點破損。帶一打這樣的盤子到烏什一捷列克去倒是個好主意!不過,帶到那裡之後,想必都會變成碎片。

    接下來奧列格就在這百貨商店的上下兩層隨意閒逛。他在攝影部看了看。戰前不可能搞到的照相機及其各種附件,如今充滿櫃檯,撩惹顧客掏錢購買。搞攝影——這也是奧列格未能實現的童年幻想之一。

    他對一些男式風雨衣十分中意。戰後他曾希望買一件普通人穿的那種風雨衣,認為男人穿在身上挺漂亮。然而,買這樣一件衣服他現在得付350盧布——相當於一個月的工資。奧列格繼續往前走。

    他沒在任何櫃檯買任何東西,可他的心情卻好像口袋裡的錢鼓鼓囊囊似的,只不過什麼也不需要罷了。肚子裡的酒也在蒸發,使他興奮。

    有一個櫃檯在賣合成纖維襯衫。奧列格知道「合成纖維」這個詞兒:所有烏什一捷列克的婦女,只要聽到這個詞兒,馬上就往區百貨商店跑。奧列格看了看這種衫襯,摸了摸,覺得挺不錯。他看中了綠底白條的一件。(可是那襯衫價值60盧布,他無法買下來。)

    就在他對著襯衫思量的時候,一個身穿高級大衣的男子走到櫃檯前。他不是來看這種襯衫,而是看絲綢襯衫。此人彬彬有禮地問售貨員:

    「訪問,像這種50號的襯衫你們有37號領子的嗎?」

    奧列格不禁哆喀了一下!不,他左右兩側好像被人同時用挫刀挫了一下!他驚恐地猛然回頭,看了看這個臉刮得乾乾淨淨、哪兒也沒有一點劃痕的男子——頭戴細氈禮帽,白襯衫上繫著一條領帶。就奧列格的神態來說,要是對方就勢打他一個耳刮子的話,那兩人中必然有一個會馬上從樓梯上飛滾下去。

    怎麼??人們在戰壕裡變得酸臭,人們被扔進陣亡將士公墓和北極凍土坑裡,人們一次、兩次、三次被關進勞改營,人們在遞解囚犯的車廂裡凍得發僵,人們為了掙得一件帶補丁的棉襖就得累死累活地搶動鎬頭,而這個有潔癖的傢伙不但記得自己襯衫的號碼,甚至還記得自己領口的尺碼?!

    就是這所謂的領口尺碼把奧列格徹底擊潰!他怎麼也沒有想到領子還有單獨的尺碼!他抑制住自己受到傷害的呻吟,離開了襯衫櫃檯。竟還有領口尺碼!為什麼要有這麼講究的生活?返回這樣的生活中去又是為了什麼?如果要記住領口的尺碼,那就得忘掉別的東西!那可能是更重要的東西!

    這領四尺碼問題簡直攪得他筋疲力盡了……

    走到日用雜貨部,奧列格想起葉連娜-亞歷山德羅夫娜一直想買一隻輕便的蒸汽熨斗,雖然她並沒托他捎回去。奧列格希望這種熨斗沒貨,就像需要的東西通常總是買不到那樣,那麼他的良心和肩膀就可以同時擺脫重負。然而,女售貨員把貨架上這樣一隻熨斗指給他看。

    「可是,姑娘,這的確是輕便型的嗎?」科斯托格洛托夫掂了掂熨斗的重量,有點懷疑。

    「我幹嗎要騙您?」女售貨員把嘴一撇。她那神態好像目中無人似的,始終沉入遐想之中,似乎眼前來來往往的不是實有其人的顧客,而是他們騰俄的影子在輕輕移動。

    「我不是說您騙我,而是說您會不會弄錯了?」奧列格說出了這樣一種設想。

    女售貨員無可奈何地回到現實生活中來,為移動一件實物彷彿作出了驚人的努力,她把另一隻熨斗放在奧列格面前。她再也沒有剩餘的氣力對他作什麼口頭解釋了。她又飛往虛幻玄妙的境界去了。

    瞧瞧,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輕便型的熨斗果然輕一千克。他有義務把這熨斗買下來。

    不管那姑娘為取熨斗累得多麼筋疲力盡,她還是得用疲憊的手給他開取貨單,還得畝動無力的嘴唇說:「到核查處去取。」間要核查什麼?核查誰?奧列格完全忘了。嗅,回到這個世界可真不容易!)現在,是不是還得由她移動腳步把這只輕便熨斗拿到核查處去?奧列格覺得自己攪亂了這位女售貨員的冥思遇想,實在是太不應該了。

    熨斗放進了行李袋後,肩膀立刻感覺到它的份量。奧列格穿著軍大衣已愈來愈覺得悶熱了,得趕快離開這百貨商店。

    但就在這時,他從一面直頂到天花板的落地大鏡子裡看到了自己。雖然一個男人停下來對鏡自照會感到不好意思,但這樣的大鏡子在整個烏什一捷列克也找不到。況且,他已有十年的光景沒有在這樣的鏡子裡照見過自己。於是,他根本不在乎別人怎麼想,起先從遠處端詳了一番,然後走近些照,接著再走近些。

    他自以為是個軍人的樣子,哪知已沒有一點軍人的氣概了。只有這件大衣和這雙靴子還有那麼一點士兵大衣和靴子的影子。而且,他早就有點駝背,腰板挺不直了。而不戴帽子,不束皮帶,他實在不像一個士兵,倒是像一個逃亡的囚犯或到城裡來買賣東西的鄉下人。而這至少要有一股子剽悍勁兒,可是科斯托格洛托夫看上去懶懶散散,這論邋遢,且疲憊不堪。

    他還是不看自己的好。在沒看到自己的模樣之前,他還以為自己像個勇猛的戰士,瞧行人居高臨下,看女人也平起平坐。可現在,背著這個相當寒磣的、早已不是士兵所用而更像討飯袋的行李袋,他要是站在街頭伸出手,定會有人扔小錢給他。

    可他還得去見薇加呢……這副模樣如何去見她?

    他又走了一陣,來到服飾用品部,或者叫做禮品部,反正是賣婦女飾物的地方。

    一些婦女在喊喊喳喳地試這試那,挑挑揀揀,這個腮幫下部有一道疤痕、既不像士兵又不像乞丐的漢子走到她們中間停下,呆立不動,傻乎乎地看著。

    女售貨員冷冷一笑,思量著他想買點什麼送給鄉下的心上人呢?同時,她還留心盯著,怕他順手撈走什麼。

    但他什麼也沒讓售貨員拿過來看,手什麼也沒碰。他只是站在那裡傻乎乎地看。

    這個閃耀著玻璃、寶石、金屬、塑料等各種光澤的部門,猶如一道塗了磷光粉的攔路桿橫擋在他愁眉不展的低垂的額前。科斯托格洛托夫的額頭不能把這攔路桿撞斷。

    他明白了。他領悟到買一件飾物送給女人,替她別在胸前或圍在脖子上——這是很美妙的。要是他不知道,不記得,倒也無可指責。但現在他是如此強烈地意識到這一點,那末,從這一分鐘開始,似乎他就無法空著手去見額加了。

    然而,奧列格不能、也不敢送任何禮物給她。貴重的東西連看也不必看。可便宜的東西,他知道什麼呢?瞧,這些胸針,這些帶別針的刻花飾物,尤其是這枚鑲有許多熠熠閃亮的玻璃晶體的六角形胸針,不是挺好看嗎?

    不過,也許這俗不可耐?…他不定一個有鑒賞力的女人甚至會羞於把這樣的東西接到手裡?……也許這類東西早已沒有人戴,不時興了?…人們戴什麼和不戴什麼,他哪兒知道?

    再說,到別人家裡去借宿,舌頭發僵,臉漲得通紅,把一枚胸針遞過去——這算怎麼回事?

    有如擊木遊戲中的木棒,彆扭的感覺接二連三地將他擊倒。

    這個世界的全部複雜性似乎都凝集在他的眼前:又得瞭解女人的時尚,又得善於選購女人的飾物,得使自己在鏡子面前看上去體面,還得要記住自己領子的尺碼……而該加正是生活在這個世界裡,這一切她全都知道,並且自我感覺良好。

    他感受到一種困窘和沮喪的情緒。如果要到盛加那裡去的話,那麼現在正是時候,此刻就該去!

    可是他不能。他失去了那股衝動的激情。他害怕了。

    是百貨商店將他們分隔開來……

    剛才受市場偶像的驅使,奧列格競懷著那麼愚蠢的貪婪之心衝進這座可詛咒的「神廟」,而此刻從這裡走出來卻是如此垂頭喪氣,疲憊不堪,簡直像在這裡買了幾千盧布的東西,像在每一個部門都試過什麼,然後人家給他把商品包起來,而現在他就弓起脊背扛著這小山似的一堆箱子和大包小卷。

    然而,他只買了一隻熨斗。

    他是那麼疲勞,彷彿為購買這些世俗的種種東西已花費了好幾個鐘頭,而那個曾向他許諾過嶄新的美好生活的、純淨的玫瑰色早晨到哪裡去了?那些千百年雕琢而成的羽狀浮雲又在哪裡?而在雲海中浮沉的那月亮銀舟呢?……

    他在哪兒把自己那今晨還完整的心靈搞碎了呢?在百貨商店……不,還早些,是跟酒一起喝掉了。不,還要早些,是跟羊肉串一起吃掉的。

    他就該在看了開花的杏樹之後馬上奔赴盛加家……

    奧列格不僅看櫥窗和招牌看得倒了胃口,甚至對自己擠在街上密度愈來愈大的行色匆匆而又興致勃勃的人叢中也感到膩煩。他真想躺在小河旁的某個庇前處,蕩滌心懷。要說城裡他還有哪兒可以去,那就是焦姆卡要求他去的動物園。

    奧列格覺得,似乎還是動物世界更容易理解。更接近於自己的水平。

    還有一點使奧列格心情壓抑:軍大衣穿在身上他覺得太熱,但又不願把它脫下來單獨拿著。他開始打聽去動物園該怎麼走。通向那裡的是一些修得很好的街道——寬闊、清靜,帶有石板鋪的人行便道,樹木枝權繁茂。這裡沒有商店,沒有照相館,沒有戲院,沒有酒店——一家也沒有。有軌電車的隆隆聲也離得較遠。這裡明媚、靜謐,別有一番情致,陽光的熱力透到樹下。幾個小姑娘在人行道上做「跳房子』遊戲。主婦們在小庭院裡栽種什麼,或插扦理桿讓植物爬籐。

    動物園大門口幾乎是兒童的天下——這倒很容易理解,因為正好是學校放假,天氣又那麼好!

    走進動物園,奧列格首先看到的是一隻捻角山羊。柵欄裡高聳著有陡坡和懸崖的巖壁。山羊的兩條前腿正好蹬在懸崖邊上,它驕傲地站著,動也不動,腿細長有力,角很奇特:兩隻長長的彎角像是用骨質的帶子按螺旋型一圈圈繞起來的。它沒有鬍鬚,但是濃密的銀毛從頸項兩側直垂到膝前,像魚美人的頭髮。不過,這山羊富有一種莊嚴的氣質,以致這頭髮似的貿毛既沒有使它女性化,也沒有使它顯得可笑。

    (立在捻角山羊欄前、一心想看它那穩健的篩子在這光滑峭壁上走一走的人,已經感到失望了。那山羊站在那裡已經很久了,酷似一座雕像,成為這峻巖的延伸部分;風一絲兒也沒有,它的長毛也不飄動,簡直無法證明它是活的山羊而並非是逼真的藝術品。

    奧列格站了5分鐘,懷著欽佩的心請離開了:山羊始終沒有動彈!瞧,具備這樣的性格也就能經得起人生的磨難!

    拐到另一條小徑的起點,奧列格看到一隻籠子旁邊相當熱鬧,圍觀的孩子特別多。籠子裡有什麼東西在瘋狂地轉動,不過總是在老地方打轉。原來是一隻松鼠落在輪輯裡。正如俗話所說的那樣:松鼠落在枯輜裡。不過俗話本來的意義全然磨滅了,無法想像那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是松鼠?為什麼在輪輯裡?而這裡是把俗話用實物表現出來。籠子裡倒是為松鼠安排了一棵樹幹,樹幹上技機向各處伸展。但樹上還陰險地掛著一個軸輸——那是一面鼓,鼓面向著觀眾洞開,鼓簡內壁設有橫檔,於是整個鼓簡就變成一架封閉式的沒有盡頭的梯子。就這樣,不知為什麼松鼠沒去理睬為它安排的樹和高處的枝權,卻落進了這輪鋪裡去,雖然誰也沒把它往裡趕或用誘餌騙它進去。吸引它的無非是虛假的動作和虛假的運動這樣一種幻覺。想必它最初是出於好奇,輕輕地踩動梯檔,還不知道這是多麼殘酷的、愈陷愈深的玩意兒。(第一次不知道,以後幾千次倒是知道了,可還是照樣幹!)於是,一切就發瘋似地旋轉起來!松鼠那整個赤褐色的紡錘形身體和藍褐色的尾巴,在飛速狂奔中按筒弧形展開;輪梯的橫檔閃動得如此之快,簡直完全看不清楚了;松鼠把所有的力氣都使上了,大概直到心臟破裂才會停下!然而,松鼠的前爪連一級梯階也沒有爬上去。

    比奧列格更早站在那兒的人就看到松鼠一直在那麼奔跑,而奧列格站了幾分鐘,也還是那樣。籠內沒有外力能使輪子停轉把松鼠從那裡救出來,也沒有理智的聲音向它呼喚:「算了吧!這是白費力氣!」什麼也沒有!只有一個明擺著的不可避免的結局——松鼠的死亡。奧列格不願站在那裡看到這樣的結局。於是,奧列格繼續往前走。

    這樣,本地的動物園以兩個意味深長的例子——人口處左右兩邊可能性相等的兩種生命線,迎接自己的一些大小遊覽者。

    奧列格走過銀雉、錦雞、紅羽毛和藍羽毛的野雞跟前。欣賞了孔雀那難以形容的綠松石似的脖頸、開屏時寬達一米的尾巴及其玫瑰色和金色的流蘇。經過顏色單調的流放地和醫院生活之後,奧列格的眼睛飽覽了絢麗的色彩。

    這裡並不炎熱:動物園地域遼闊,樹木已開始投下陰影。奧列格漸漸恢復疲勞,他走完了整個養禽場(有安達盧西亞雞、圖盧茲鵝、霍爾莫戈爾鵝),登上了養著鶴、隼、駕的一座山,在那裡他終於看到凌駕整個動物園之上的一塊岩石上有幾隻被帳幕似的籠子罩著的坐山雕。如果不看說明的話,說不定會以為它們是老鷹呢。它們被安置在最高的地方,然而籠須同岩石之間的空間很低,以致這些陰鬱的大鳥痛苦難當,它們頻頻展開翅膀拍打,卻沒有地方可飛。

    望著坐山雕那難受的情狀,奧列格自己也聳動了一下肩腫骨,舒展舒展身體。(莫不是由於熨斗壓得直不起腰?)

    一切都會引起他的思考。籠子上的說明寫著:「油鴨很討厭囚居。」道理倒是明明白白!可還是把它們關起來!

    有沒有退化的白鴇適應囚居的呢?

    另一處的說明寫著:「箭豬喜歡夜間活動。」對此我們也不陌生:晚上9點半把人叫去,到早晨4點鐘才放回來。

    還有:「獨居住在複雜的深穴裡」。嗯,這倒是跟我們的方式差不多!好樣兒的,程啊,否則有什麼辦法呢?它的嘴臉也是條紋布式的,跟苦役犯一個模樣。

    對這裡的一切,奧列格都理解了其反義,大概不該到這個地方來,就像不該去百貨商店一樣。

    一天的時間已經消磨不少了,可是許諾的歡樂似乎尚未出現。

    奧列格離開那裡,去看熊。一隻像是繫著白領巾的黑熊站在那裡,鼻子從欄杆裡伸出來抵在鐵絲罩上。後來它突然一竄,縱身豎立起來,兩隻前爪攀住柵欄。此時,它脖子上系的已不像是白領巾了,倒像是神甫胸前掛十字架的鏈子。它縱身一竄,吊在欄杆上!除此之外,它還有什麼辦法表達自己的絕望呢?

    隔壁的囚籠裡坐著它的配偶——母熊和一隻小熊。

    而再過去的一個囚籠裡,幽禁著一隻棕熊。它總是在籠內跺足,焦躁不安,似乎想在籠內走走,可是只能轉來轉去,因為籠壁之間的距離還不到它3倍的身長。

    因此,按熊的尺度來衡量,這不是囚籠,而是隔離室。

    被這情景深深吸引住了的孩子們在竊竊私語:

    「喂,剛扔幾塊石子給它,它一定以為是糖果呢!」

    奧列格沒有覺察到孩子們在怎樣仔細地觀察他。其實,他在這裡就是一隻免費展出的動物,只不過自己看不見罷了。

    一條林蔭小徑通向河邊——那裡關著白熊,而且是讓兩隻待在一起。有幾條溝渠流入它們描內,形成一個冰水庫,它們每隔幾分鐘就要跳下去涼快一會兒,然後爬到水泥平台上,用爪子擠去臉上的水,沿著水上平台的邊沿徘徊。在這裡夏天40度的高溫下,這北極熊的感覺會怎樣呢?想必同我們在北極圈內的感覺相似。

    在囚禁野獸的問題上,最錯綜複雜的情況是:即使奧列格站在它們一邊,比方說,他有權力,也仍然不能著手拆毀籠檻放它們出來。因為它們在失去家園的同時也失去了合乎理性的自由理想。倘若突然把它們放出來,那就只會更可怕。

    科斯托格洛托夫就是這樣荒誕地思考著問題。他的頭腦已經被如此扭曲,以致什麼都不能按本來面目和不帶成見地被接受下來。現在,他在生活中不論看到什麼,眼前總會浮現灰色的幽靈,耳邊總會響起地府的嗡鳴。

    奧列格從神色憂鬱的、在這裡最苦於無處奔跑的鹿跟前經過,從印度的聖牛、金色的刺豚鼠跟前經過,再次上坡——這一回是來到猴山。

    大人和孩子在籠前給猴子餵食取樂。科斯托格洛托夫臉無笑容地從旁邊走過去。猴子的腦袋談不上什麼髮型,彷彿個個都推成了平頭。它們神情郁慢,在板鋪上專心回憶往昔的悲歡,那模樣使他不由地想起過去的許多熟人,有幾隻甚至使他聯想到今天還關在什麼地方的人。

    在一隻孤獨的。眼睛浮腫、兩臂垂在兩膝之間陷入沉思的黑猩猩身上,奧列格似乎看到了舒盧賓的形象——舒盧賓的姿勢常常是這樣。

    在這個晴朗炎熱的日子裡,病床上的舒盧賓正在生死線上掙扎。

    科斯托格洛托夫並不指望在猴山發現什麼有趣的東西,只是走馬觀花匆匆而過,甚至開始不往那兒瞅了。他正打算往別處去,忽然看見較遠的囚籠上掛著什麼告示,有一些人在那裡看。

    他往那裡走去。籠內空空如也,一塊普通的說明牌上寫著:「獼猴」。而釘在木板上的一份草草寫就的告示內容是:「某遊客的不可思議的殘忍行為,使這裡的一隻母性獼猴雙目失明。那個可惡的人將煙末撒進了獼猴的眼睛裡。」

    奧列格為之一震!在這之前他還面帶笑容,彷彿無所不知地信步漫遊,而現在卻想狂吼,發出整個動物園都能聽得見的咆哮,彷彿這煙末是撒在他的眼睛裡!

    這到底是出於什麼目的!?……無緣無故,為什麼要這樣做呢?……不可思議——究竟是什麼目的?

    那告示的孩子般單純的口氣尤其揪住他的心。關於那個無名無姓、早已逃之夭夭的人,沒有說他慘無人道。沒有說那個人是美帝特務,而只說他是個可惡的人。正是這一點最令人震驚:這個可惡的人為什麼要無緣無故地這樣做呢?孩子們哪,你們長大了可不要成為可惡的人啊!孩子們哪,可不要殘害毫無防衛能力的弱者啊!

    告示已被讀了又讀,可是大人和小孩仍然站在那裡,望著空蕩蕩的囚籠。

    奧列格背著自己那裝有熨斗的油跡斑斑、曾被黃火燒穿和子彈打穿的行李袋,向爬蟲類和食肉獸的王國走去。

    一些穿山甲互相靠攏趴在沙地上,像是鱗片狀的石塊。它們失去自由之前的那種靈活性在哪裡呢?

    一條巨大的中國揚子鱷趴在那裡,渾身黑如生鐵,大嘴扁平,腿彷彿被扭歪了方向。牌子上寫著:氣候炎熱時它並不每天吃肉。

    動物園這個有現成食物的理想世界,大概會使楊子鱷非常適應吧?

    一條巨大的蟒蛇附在樹上,像一根很粗的枯枝。它整個身子動也不動,只有尖尖的芯子在晃動。

    玻璃罩下盤伏著一條名叫蛙蛇的毒蛇。

    至於普通的毒蛇,則每種都有好幾條。

    奧列格毫無興趣去仔細觀看這些爬蟲。他一心在想像那只雙目失明的獼猴的面孔。

    這時他已走在囚禁食肉獸跟前的小徑上。這裡毛色豐富多彩,競相爭艷,籠子裡關著的既有猜測獼又有雪豹,既有灰褐色的美洲獅又有黃底黑斑的美洲豹。它們是囚徒,它們苦於沒有自由,但是奧列格把它們看作是勞改營裡刑事犯。世上哪些人明擺著有罪,畢竟是分得清的。瞧,這裡寫著,一隻美洲豹一個月要吃140千克肉。這真是不可想像!還純粹是血淋淋的鮮肉!這樣的肉從來不住勞改營裡運,往那裡運的是點肉皮和下水,而且,一個小隊一個月才有一千克。

    奧列格想起了囚犯中那些被解除看管的馭手,他們剋扣馬料,靠吃它們的燕麥得以活下去。

    再往前走,奧列格看到了老虎先生。它的凶殘本性集中表現在鬍鬚上,正是在鬍鬚上啊!可它的眼睛是黃色的…澳列格思緒萬千,站在那裡,懷著滿腔的仇恨望著老虎。

    一個當年曾被流放到圖魯漢斯克的老政治犯,在新時代又落進了勞改營,與奧列格相遇,他告訴過奧列格,說那不是黑絲絨般的眼睛,而是不折不扣的黃眼睛!

    奧列格面對虎寵站著,彷彿被仇恨釘在了地上。

    無緣無故,無緣無故——究竟出於什麼目的??

    他心緒不安。他不想再待在這動物園裡了。他想從這裡趕快出去。他不想去看什麼獅子了。他開始往出口處盲目地闖去。

    一匹斑馬在眼前一閃,奧列格瞥了一眼,繼續向前。

    突然,他停住了腳步!站在……

    站在奇跡面前!看了可怕的嗜血食肉動物之後,面前的羚羊豈不是性靈的奇跡!這只羚羊毛色淺揭,細腿勻稱而輕盈,小腦袋十分警覺,但一點也沒有害怕的樣子。它站在離鐵絲網報近的地方望著奧列格,大眼睛裡充滿了信任和親切的柔情!是的,那是一雙柔情脈脈的大眼睛!

    噢,這真是太像了,像得讓人受不了!她那溫柔而又略帶埋怨的目光一直盯著他,彷彿在問:「你為什麼不來呢?要知道,已經過去半天的時間了,可你為什麼還不來?」

    這是常人所不能理解的事,這是靈魂的托身,因為她明明站在那裡等候奧列格。奧列格剛一走近,她立刻用責備而又原諒的目光問:「你不來嗎?難道你不來了嗎?可我在等你呀……」

    是啊,他為什麼不去呢?!究竟為什麼他不去呢!

    奧列格晃了晃腦袋,向出口處走去。

    他還來得及在家裡見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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