癌症樓 第一部 第13章 幽靈也—一歸來
    從星期六到星期日早晨,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的腫瘤還是一點也沒有消退,一點也沒有軟化。他還沒有起床就明白了這一點。一大早,他就被烏茲別克老頭吵醒了,那老頭從天朦亮的時候就開始咳嗽,整個早晨都衝著他的耳朵咳個不停,真叫他心煩。

    窗外已經露白了,陰晦無風的一天已經開始,同昨天、前天一樣,只會增添更多的愁悶。那個哈薩克牧民一清早就盤著腿茫然地坐在床上,活像個樹墩。今天不會有醫生來巡診,也沒有人會被叫去照愛克斯光或包紮換藥,所以,他大概直到天黑都能這樣坐下去。老是讓人感到不安的葉夫列姆又在埋頭讀托爾斯泰那撫慰靈魂的書;偶爾起來在通道上徘徊,震得病床發顫,但總算還好,沒再纏著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也沒跟別的人抬槓。

    啃骨者出去了以後,病房裡就一整天沒有他的人影。地質學家——那個很有教養、給人好感的青年,在讀自己的那本地質學,不妨礙任何人。病房裡其餘的人,都安安分分。

    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由於妻子要來看他,心裡感到寬慰。當然,妻子不可能給他任何具體的幫助,但至少可以向她訴訴苦:他是多麼難受;打針沒有一點效果;病房裡都有些什麼樣令人可惜的人。聽她說幾句同情的話,心裡也會輕鬆些。還可以讓她帶來書來看看,帶本令人振奮的現代書來。再就是要她把鋼筆帶來,免得像昨天那樣出洋相,跟一個小青年借鉛筆記藥方。對了,最主要的是囑咐她燁樹菌子的事。

    歸根結底,並非完全無路可走,藥物治療不起作用,還有其他的方法。最重要的是,保持樂觀主義精神。

    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對這裡的環境也在漸漸地適應。早飯後,他繼續看昨天的報紙,把上面登載的茲韋列夫那篇預算報告的結尾部分看完了。恰好,今天的報紙也及時送到。焦姆卡收下了報紙,但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讓焦姆卡把報紙先遞給他,於是他立刻滿意地讀到孟戴斯一弗朗斯政府垮台的消息。雕叫你頒布絞刑!誰叫你把巴黎協定強加於人!)他準備回頭再讀自己所注意到的愛倫堡的一篇長文章,此刻先讀另一篇文章,內容是貫徹執行一月中央全會關於大大提高畜牧業產品生產的決議。

    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就這樣消磨時間,直至女護理員通知說他的妻子來了。一般說來,臥床病人的親屬是允許進入病房探望的,但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此時沒有精力去證明自己屬於臥床病人,況且他自己也覺得,還是離開這些沒精打采、垂頭喪氣的人到穿堂間裡去比較自由些。於是魯薩諾夫用絨圍巾把脖子圍上,到樓下去了。

    並不是每個人對妻子都像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對卡色那樣,在只差一年就是銀婚紀念的時候,依然一往情深。的確,對他來說,一生中沒有比卡色更親近的人了,沒有任何人能像她那樣善於同他共享成功的喜悅和分擔不幸的憂愁。卡色是個十分能幹的聰明女人,又是忠實的伴侶(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經常在朋友們面前誇讚說:「她的頭腦相當於一個村蘇維埃」。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從來沒產生過對她不忠的邪念,她也沒有不忠於他的行為。據說,隨著社會地位的不斷提高,丈夫就會漸漸羞於提及自己青年時代的伴侶,這完全是胡說。他們今天的社會地位,與結婚時的水平相比,已是大大地提高了(當年她是通心粉廠的一名女工,最初跟他一起在那裡的和面車間工作,但結婚之前魯薩諾夫就被提拔到廠工會委員會裡工作,管過安全生產,曾被派去加強商業企業部門共青團方面的工作,還當過一年廠辦九年制學校的校長),但在這段時間裡,夫妻倆的感情沒有發生裂痕,也沒有由於地位的改變而瞧不起人。過節的時候,幾杯酒下肚以後,如果在座的都是普通客人,魯薩諾夫夫婦還喜歡回憶自己在工廠裡工作的往事,喜歡盡情地唱《艱難的歲月》和《我們的紅騎兵,來,我們把自己唱一唱》。

    現在,體胖的卡芭,連同她的雙重褐狐色皮大衣、大小跟公文包相仿的手提包以及裝滿了食品的購物袋,在穿堂間最暖和的一個角落裡的長椅上足足佔去了3個人坐的地方。她站了起來,用柔軟而溫暖的嘴唇吻了吻丈夫,讓他坐在自己那翻開的皮大衣的下擺上,使他感到暖和些。

    「這裡有一封信,」她牽動了一下嘴角說道,根據這一熟悉的動作,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立刻斷定,這是一封不愉快的信。在各個方面卡色都是一個深明事理和頭腦冷靜的人,可就是始終擺脫不了這種女人的習氣:凡是得到什麼消息,不管是好是壞,肚子裡總是藏不住,一邁進門坎就會讓它冒出來。

    「那好吧,」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有點生氣了,「索性把我整死好了!整吧,既然這比什麼都重要。」

    但是,讓話冒出來以後,卡色心裡就有所解脫,能夠像正常人那樣說話了。

    「不,沒什麼,沒什麼了不起的事!」她有點後悔了。「賭,你怎麼樣?你怎麼樣,帕西克?打針的情況,我都知道了,因為星期五我給護士長打過電話,昨天上午也打過。要是有什麼不好的反應,我早就趕來了。但我聽說情況非常好,是嗎?」

    「打針的情況倒是很好,」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肯定了這一點,他對自己的堅強表示滿意。「可這裡的環境,卡芭…真夠嗆!」於是,這裡的種種令人灰心喪氣和有苦難言的事情,從葉夫列姆和啃骨者起,一齊湧上心頭,他不知道該從哪一件事開始訴苦為好,結果卻痛心地說:『哪怕能用上個單人廁所也好!這裡的廁所成什麼樣子!隔也不隔開!誰都看得見誰。」

    (在工作單位裡,魯薩諾夫總是到另外一層樓去上廁所,那地方不是大家都可以去的。)

    卡色理解他的心情是多麼不好,需要吐一吐怨氣,所以不打斷他的傾訴,反而一次次引導他說下去,直到他漸漸把滿腹的怨氣都傾吐出來,提出那個得不到回答而又無可奈何的問題:「給醫生們發工資是為了什麼?」卡芭詳細問他打針過程中和打針以後的自我感覺,問他對腫瘤有什麼感覺,並且解開他的圍巾看了看,甚至還說,在她看來,腫瘤稍稍變得小了一點。

    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知道,腫瘤並沒有縮小,但是聽說有可能小了些,他心裡還是高興的。

    「至少沒有擴大,是吧?」

    「沒有,一點也沒擴大!當然沒有擴大!」卡色對此確有把握。

    「只要能停下來,不再發展就好!」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說,像在懇求,他的聲音含著眼淚。「只要能停下來,不再發展就好!否則,再這樣發展下去,過一個星期,那還得了!-……那不就…」

    不,他不敢說出這個詞來,不敢往那黑洞洞的無底深淵裡看」一眼。然而,他是多麼不幸,這一切又是多麼危險!

    「下一針是明天打。星期三再打一針。萬一不見效呢?那該怎麼辦?」

    「那就去莫斯科!」卡芭斬釘截鐵地說。「就這麼決定好了:如果再打兩針還不見效,那就坐飛機去莫斯科。你星期五已經往那裡打過電話了,而後來你自己改變了主意;我也給申佳乎掛過電話,還去找過阿雷莫夫夫婦,阿雷莫夫親自往莫斯科打電話瞭解,原來不久前你的這種病只能在莫斯科治,所有的病人都往那裡送,可他們,你瞧,為了培養當地的專家,便著手在這裡接診治療。總而言之,反正醫生都十分可惡!既然活人成了他們的加工原料,他們還有什麼權利談論生產成就?不管怎麼說,我就是恨這些個醫生!」

    「是,是啊!」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懷著痛苦的心情表示同意。「是啊!這話我在這裡也對他們說過!」

    「我還討厭那些個教書的!為了馬伊卡的事,他們給我添了多少麻煩!而為了拉夫裡克,豈不也是這樣?」

    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擦了擦眼鏡:

    「如果是在我當校長的時代,那還可以理解。當時,教書的都是異己分子,跟我們不是一條心,而我們的直接任務就是使他們就範。可是現在,現在我們可以向他們提出要求了吧!」

    「對,你聽我說!所以我認為把你轉到莫斯科去不會有多大問題,走走門路,總可以找到理由。況且,阿雷莫夫已經跟他們說妥了,讓他們在那邊設法把你安置在一個較為滿意的地方。怎麼樣?……等打了第三針再說,好嗎?」

    他們就這樣商定了明確的計劃,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心裡也感到輕鬆些了。總不能在這個散發霉味的窟窿裡乖乖地等死!魯薩諾夫一家一輩子都是積極主動、講究實幹的人,只有在發揮主動精神的過程中他們的內心才能保持平衡。

    今天他們沒有必要匆匆忙忙,只要能在這裡跟妻子多坐一會兒而不回到病房裡去,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就會感到幸福。他覺得有點兒冷,因為外面的門經常打開;卡皮托列娜-馬特維耶夫娜便把自己肩上的披巾從大衣裡邊抽出來,把他裹上。長椅上坐在他們旁邊的人正好也都乾乾淨淨、很有教養。因此,不妨多坐一會。

    他們不慌不忙地逐一討論生活中由於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生病而中斷了的各種問題。只有懸在他們頭上的一件主要的事情他們加以迴避:病情惡化的結局。針對這種可能出現的結局,他們提不出任何解決方案,無法採取任何措施,做不出任何解釋。他們對這種結局毫無思想準備,僅僅根據這一點來說,就不會出現這種結局。(誠然,妻子頭腦裡有時也閃過一些想法,比如,萬一丈夫死了,財產和住房的分配方案,但是他倆如此受到樂觀主義精神的熏陶,心裡都覺得寧願讓這些事情處於糊里糊塗的狀態,也比大傷腦筋預先安排或者立下什麼悲觀失望的遺囑為好。)

    他們談到了工業管理局(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是前年從工廠的特殊部門調到那裡去的)的同事所打來的電話,表示的慰問和祝願。(當然,他並不親自去抓工業問題,因為他沒有那方面的專門知識,工業問題相應地由工程師和經濟學家去管,而魯薩諾夫的任務則是專門負責對這些人進行監督。她的下屬都愛戴他,此時得知他們關心他的病情,他感到得意。

    他們也談到關於他拿退休金的打算。不知怎麼回事,他雖然長期處在相當顯要的崗位上,工作中也沒出過差錯,可顯然還實現不了自己畢生的理想——領取特種退休金。就連在數額和起始期上有些優待的那種機關幹部退休金也沒有他的份,原因是U39年他沒能響應號召穿上肅反工作人員的服裝。可惜啊,不過從最近兩年不怎麼穩定的局勢來看,也並不可惜。也許,安寧更可貴。

    他們也談到近年來人們愈益明顯表現出想改善生活的普遍願望——穿得好些,住得舒適些,有較好的傢俱等等。談到這裡,卡皮托利娜-馬特維耶夫娜說,如果對丈夫的治療進展順利,正如事先向他們指出的那樣需要拖上一個半月到兩個月的工夫,那麼在這段時間裡把他們的住房整修一下,倒也合適。浴室裡的一條管子早就該移動一下了,廚房裡的洩水盆得換個地方,廁所的牆壁需要貼上瓷磚,而飯廳和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的房間必須重新加以油漆:改換色調(她已經考慮過選擇什麼色調),並且一定要有金色的滾邊,現在這很時髦。對這一切,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並不反對,但馬上出現了一個令人煩惱的問題:雖然工人是按國家的派工單派來的,他們憑單子領取報酬,可他們還必定向住戶勒索(不是要求,而硬是勒索)額外的錢。這並不是說捨不得錢(不過,也可以說是捨不得!),而是一個更為重要和更為令人氣惱的原則問題擺在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面前:憑什麼要掏出錢來?為什麼他自己除了領合法的工資和獎金,從來不要小費和外快?而這些不知羞恥的工人拿了工資還想要錢?在這個方面讓步等於放棄原則,是對整個小資產階級自發勢力不可容忍的讓步。每當接觸到這類問題,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總是非常激動:

    「你說說,卡芭,他們為什麼這樣不珍惜工人的榮譽?為什麼我們在通心粉廠工作的時候就從來不提任何條件,從來不向工長要什麼『小費』?再說,這種想法還會跑到我們的頭腦裡去嗎?……所以說,我們絕對不能讓他們往壞的方面滑下去!這跟受賄有什麼不同?」

    卡色完全同意他的看法,但隨即也說出了自己的顧慮:要是不給他們錢,要是一開始或者中途不給他們「擺一桌」的話,他們必定會報復,必定會在活兒上搗鬼,讓你後悔莫及。

    「有人講給我聽,一位退休的上校非常堅持原則,他說:額外一個戈比也不給!結果工人們把一隻死老鼠塞在他浴室的排水管裡,弄得下水不暢,還散發臭氣。」

    就這樣,關於修房子的事他們什麼也沒有說妥。不論接觸到哪一個方面,生活都是複雜的,非常之複雜。

    他們還談到了尤拉。這孩子長大了以後性格十分內向,缺乏魯薩諾夫勇於進取的那股子勁。他學的是法律,應當說專業不錯,大學畢業後又給他安排了很好的位置,不過,應當承認,他不是幹這一工作的材料。無論是確立自己的地位,還是結交有門路的人物,他都一點也不會。這次出差,說不定會捐出漏子來。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很不放心。而卡皮托利娜-馬特維耶夫娜則為兒子的婚事操心。開汽車是爸爸硬叫他學的,單獨的住宅也得由爸爸幫他去弄,可是在婚姻問題上怎樣關心和指點他,使他不犯錯誤呢?要知道,他是那麼沒有心眼兒,即使一個紡織女工也能把他迷得暈頭轉向,暗,就算他不可能遇上什麼紡織女工吧,因為他從來不去那些地方,可現在他是在出差呀,能打保票麼?要是他輕率地走了草草登記結婚這一步,那就不僅僅是毀了一個年輕人的一生,而且也是毀了全家的業績!申佳平的女兒就是這樣,她差點兒嫁給醫學院裡的一個同班同學,可那青年家是在農村,他的母親是個普通的集體農在莊員,不妨設想一下:申佳平家的住宅,他們的室內陳設多麼闊氣,一些負責幹部經常到他們那裡去做客,突然間餐桌旁出現了這個包著白頭巾的老太婆——他們的親家母!鬼知道這算是怎麼回事…,謝天謝地,總算在社會關係這條線上查出未婚夫的問題,才救了他們的女兒。

    阿維葉塔,又叫做阿拉,則是另一回事。阿維葉塔是魯薩諾夫家的明珠。父母不記得她什麼時候給他們帶來過煩惱或麻煩,當然,上小學時的淘氣不算。她長得很漂亮,既聰明能幹又富有朝氣,能夠正確地理解和把握生活。不論在大的事情上,或者在小節方面,她都不會走錯一步,所以,對她用不著處處留意和操心。她呢,只是由於自己的名字至今還在埋怨父母,說什麼不該玩新的花樣,現在就叫她阿拉得了。但是身份證上寫的阿維葉塔-帕夫洛夫娜。再說,這名也很美。寒假快結束了,星期三她就會乘飛機回來,而且必定會馬上趕到醫院裡來。

    名字的事,可真不好辦:生活的要求經常在變化,而名字卻永遠也不能改變。現在,連拉夫裡克也為自己的名字在抱怨。目前在學校裡還沒什麼,叫拉夫裡克就拉夫裡充好了,誰也不會拿他開心,可是今天他就該領身份證了。那上面會怎麼寫呢?拉夫連季-帕夫格維奇。當初父母的確懷有這種想法:讓他跟一位部長、斯大林的不屈不撓的戰友同名,並且在各個方面向他看齊。可是你瞧,這一年多的時間裡,要說出『拉夫連季-帕夫洛維奇』這個名稱來,就得極其小心才行。好在拉夫裡克一心想進軍事學校,而軍隊裡是不按本名和父名稱呼的。

    要是私下裡消聲問:這樣做都是為了什麼呢?由佳平夫婦之間也在這樣想,不過不向別人說罷了:就算貝利亞是個兩面派和資產階級民族主義者,有奪取政權的野心,那好吧,盡可審問他,盡可把他秘密處決,但是把這件事向普通老百姓宣佈又是為了什麼?為什麼要動搖老百姓的信念?為什麼要在他們思想上引起懷疑?其實,本可發一個秘密文件到一定的級別,把整個問題加以解釋就行了,而報紙上就說他因心肌梗塞而逝世。還可以舉行隆重的葬禮。

    他們也談到了最小的女兒瑪伊卡。在這一年裡,瑪伊卡所有的5分都黯然失色了,她不僅失去了優秀生的稱號,從光榮榜上被除名,甚至連4分也沒得多少。問題都是因為升入5年級引起。前幾年一直是同一位女老師教她。她了解碼伊卡,也瞭解家長;瑪伊卡的學習成績非常出色。可是這一年裡,各科老師有20個,每個每週來教課一次,連學生的面孔都不認識,只是為了完成教學計劃而已,至於對孩子會帶來怎樣的損害,孩子的性格會受到何等摧殘——難道這一點他會考慮?然而,卡皮托利娜-馬特維耶夫娜決計不惜代價,一定要通過家長委員會把這所學校的秩序整頓好。

    他們就這樣無所不談地坐了不止一個小時,但都談得沒精打采;談話的內容,每個人心裡都覺得不著邊際,這一點他們心照不宣。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的情緒十分低落,不相信他們所談論的人和事有什麼現實意義,他什麼也不想幹了,甚至覺得,此時最好能夠躺下身來,讓腫瘤貼在枕頭上,蒙起頭來睡覺。

    而卡皮托利娜-馬特維耶夫娜之所以極力維持這席談話,是因為今天早晨收到她弟弟米納伊從K市寄來一封信,這封信幾乎把她的手提包燒穿。戰前,魯薩諾夫夫婦住在K市,在那裡他們度過了自己的青年時代,在那裡他們結為伉儷,所有的孩子也是在那裡生下來的。但戰時他們疏散到這裡,此後再沒有回K市,住房也就轉給了卡芭的弟弟。

    她明白,此時此刻,這類消息丈夫不會感興趣,但是今天帶來的這個消息,就連對知心的朋友也不能講。要把事情的原委和經過說給什麼人聽聽,全城也找不出一個合適的對象。結果是,她在這裡竭力安慰丈夫的同時,其實自己也需要得到支持,她無法待在家裡,把這個消息悶在自己心中。孩子們之中也許只能對阿維葉塔說明一切。對尤拉,無論如何也不能講。即使要告訴阿維葉塔,那也得先跟丈夫商量。

    可是丈夫跟她在這裡坐得越久,他就越顯得萎靡不振,使她愈發感到沒有可能同他談這個主要的問題。

    就這樣,時間漸漸到了她該走的時候了,於是她開始從購物包裡把帶來的食品—一掏出來給丈夫看。她那皮大衣袖子鑲著褐色狐皮的翻口,大得幾乎伸不進全張開著的袋口。

    看見了食品(他的床頭櫃裡還有不少),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馬上想起對他來說比任何吃食和飲料都重要的事情,其實今天一開始就該先談那件事。他想起的是恰加——樣樹菌子!他煥發了精神,開始向妻子述說這種奇跡,述說那封信、那個醫生(說不定是江湖騙子)的情況,還對她說,必須馬上想好給誰寫信,請他在俄羅斯幫他們收集這種菌子。

    「要知道,在我們那邊,K市郊區,白禪樹到處都是。這事讓米納伊幫我辦辦能有什麼難處?!你馬上給米納伊寫信!還可以給別的人寫,我們豈不有一些老朋友,讓他們也操點心!讓大家都瞭解我的處境戶

    正好,他自己提到了米納伊和K市!此時,卡芭把手提包的搭鎖卡喀卡塔地開了又關,關了又開,卻沒把那封信掏出來,因為從弟弟寫信的用辭來看,調子是低沉的。卡芭說:

    「你知道,帕沙,讓K市那邊的人紛紛議論你是否妥當,這應好好考慮一下…休納伊來信說……不過,這可能還不是事實……說……羅季切夫……在他們那邊城裡露面了……好像是被……恢復了名譽……這可能嗎?」

    在她說出又長又令人討厭的「列一阿一比一利一季羅萬」(恢復名譽)這個詞兒和瞧著手提包的搭鎖低頭掏信的時候,正錯過了那一瞬間,末能看到帕沙的臉是怎樣變得比床單還白。

    「你怎麼啦??」她驚叫了起來,丈夫的神色比這封信本身更使她害怕。「你怎麼啦!?」

    他靠在靠背上,以女人式的動作用她那頭巾把自己裹緊了些。

    「也許這還不是真的!」她那有力的雙臂即刻抱住他的肩膀,一隻手還拿著手提包,彷彿正盡力把它往丈夫肩上套。「還不一定有那麼回事!米納伊自己也沒看到過他。不過,人們在議論…」

    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煞白的臉色漸漸消褪,但他渾身乏力,腰部、肩膀和兩手都沒有力氣,而腦袋則被腫瘤扭得側向了一邊。

    「你告訴我做什麼?」他痛苦地說道,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難道我的痛苦還太少?難道我的痛苦還太少?……」接著,他牽動胸部和頭部,做了兩次沒有眼淚的抽泣。

    「略,原諒我,帕申卡!原諒我吧,帕西克!」她抱住他的肩膀,自己也在發抖,搖晃著梳成雄獅式的古銅色曹發的腦袋。「要知道,我實在是沒了主意!難道說如今他會從米納伊那裡奪去一間屋子?不,這樣下去會導致什麼結果?我們已經聽到過兩起類似的事情,你還記得吧?」

    「還管它什麼屋子,讓他要回去好了,那該詛咒的屋子,」他回答她,聲音像是哭泣,又像是耳語。

    「屋子有什麼罪過?往後米納伊怎麼能擠得下?」

    「你倒是為丈夫想想吧!你想一想,我會怎麼樣?……關於古宗,他信上提到沒有?

    「沒提到古宗…如今要是他們都開始一個個地回來,那會怎麼樣呢?」

    「我怎麼知道!」丈夫壓低了嗓門回答說。「他們有什麼權利現在把那些人一個個放出來?……怎麼能這樣不近人情地作踐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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