癌症樓 第一部 第09章 Tumor cordis
    外科主任醫生葉夫根尼婭鳴斯季諾夫娜幾乎不具備外科大夫所不可缺少的任何一種特徵——既沒有那種明顯的堅定目光,又沒有額頭上那種剛毅的皺紋,也沒有上下頜咬緊時的那種鋼鐵般的意志。她雖已年過半百,但把頭髮全都塞進醫生帽子裡時,看到她背影的人常常會呼喚:「姑娘,能不能告訴我……?」可她轉過臉來就現出了倦容,滿面是舒展不開的皺紋,眼窩下面浮現出小小的腫包。她經常塗鮮艷的口紅以抵銷這種老相,但口紅每天得塗好幾次,因為它總是被煙卷抹去了。

    任何時刻,只要不是在手術室裡,不是在換藥室和病房裡,她都在抽煙。即使在那些地方她也會找機會跑出來狠命地抽上一支,看上去她就像要把煙卷吃下去似的。巡診的時候她偶爾也會把食指和中指舉到嘴唇上,過後甚至會引起人們爭論:她在巡診的時候是否抽過煙。

    這個已現出老相的瘦瘦的女人同身材明顯高大、胳膊很長的外科主任列夫-列昂尼多維奇一起,做過醫院所承接下來的一切手術——截肢,在喉頭上切開氣管插導管,切除胃,觸及腸子的任何部分,在骨盆區內可謂為所欲為,而在手術日快結束的時候,她還往往得去切除一兩例發生癌腫的乳腺,作為不怎麼複雜而她又技術熟練的工作去完成。葉夫根尼婭-烏斯季諾夫娜沒有一個星期二或星期五不給女人切除乳房,有一次她一邊用乾癟的嘴唇抽煙,一邊對打掃手術室的女工友說,要是把她所切除的乳房統統收集在一起,那就能堆成個小丘。

    葉夫根尼婭-烏斯季諾夫娜一輩子都只是個外科醫生,外科學以外她無用武之地,不過她還是記得並且懂得托爾斯泰筆下葉羅什卡這個哥薩克評論歐洲醫生的話:「他們只會用刀拉。真是些傻瓜。可是瞧瞧,山區裡的大夫才稱得上是行家。他們懂得草藥。」

    「只會用刀拉」?不,葉夫根尼婭,斯季諾夫娜可不是那樣理解外科學!當初,她們還在念大學的時候,一位很有聲望的外科專家就在講台上說過:「外科應當成為善行的化身,而不是殘酷的代表!不是給人以疼痛,而是使人解除痛苦!拉丁文裡的一句諺語說:鎮痛乃神聖之舉!」

    然而,即使是治疼的第一步——消痛,也離不開疼痛。

    在一次次主刀的過程中,吸引葉夫根尼婭-烏斯季諾夫娜的並不是極端措施,並不是不顧一切,也不是獨出心裁,而是相反,盡可能不留痕跡,做得細膩,盡可能做到使內心裡感到最為明智——僅此而已。她認為自己主刀之前的那些夜晚,一旦她彷彿置身於電梯之中,半睡半醒的腦子裡突然從某個地方浮現出一個意想不到的新的開刀方案——不是已經寫在病歷卡的那個方案,而是手術小一些的方案——是最幸福的夜晚。待頭腦完全清醒時,她就爬起來趕忙記下,第二天早晨則在最後時刻擔著風險改變方案。這常常成為她主刀的最成功的手術。

    如果明天,放射療法、化學療法、草藥療法或者什麼光療、色療、心靈感應療法能夠避開手術刀而救治她的病人,如果外科學將在人類的實踐中遭到消失的厄運,葉夫根尼婭-烏斯季諾夫娜一天也不會為它辯護。

    因為她總是能夠拒絕的那些手術,正是最最有成效的手術!對病人是最大善行的那些手術,她總是能悟得出來,並且善於改變計劃,繞道而行或者延緩執行。在這一方面,葉羅什卡是對的!她最不願意的就是喪失自身的這種探索。

    但她喪失了……在同手術刀打了35年交道的工作中,她已經習慣於人們的痛苦了。常常沒好聲好氣。常常疲憊不堪。已不再出現萌生改變計劃這種念頭的夜晚了。愈來愈看不到每次手術的獨特之點,更多看到的是它們那流水作業線式的單調。

    人類不得不忍受的討厭的限制之一,就是人們在人生的中途不能大改行以使自己的面貌煥然一新。

    到病房巡診他們通常是三四個人一起:列夫-列昂尼多維奇、她和主治醫生。但是幾天前列夫-列昂尼多維奇到莫斯科去參加胸腔手術討論會了。本星期六到樓上男病房去的,不知為什麼只有她一個人,沒有主治醫生,就連護士也沒有。

    她甚至不是走了進來,而是悄悄站在門口,身體靠在門框上。這屬於女孩子動作。只有妙齡女郎才會那樣倚著,知道這種站法優美,比腰板筆直、兩肩出齊、腦袋挺立要好看得多。

    她就那麼站在那裡,陰鬱地注視著焦姆卡的遊戲。焦姆卡把有毛病的那條腿伸直,擱在床上,把一條好腿蟋曲起來,當成桌面,放上一本書,兩手拿著4支鉛筆在書本上搭著什麼圖形。他端詳著這個圖形,說不定會那麼久久地望著,但這時有人叫他。他抬起頭來,順手也把叉開的鉛筆收起。

    「焦姆卡,你這是在搭什麼?」葉夫根尼婭-烏斯季諾夫娜帶著哀愁問道。

    「證明定理!」他爽朗地回答,聲音似乎格外響。

    他們話雖那樣說,但相互注視著對方,心裡都明白,雙方所關心的事與這些話無關。

    「不然時間就白白過去了,」焦姆卡解釋,但已不那麼爽快,聲音也不那麼響了。

    她點了點頭。

    沉默了一會兒,她還是那麼倚在門框上。不,並不是故意要像女孩子那樣,而是由於疲勞。

    「要麼讓我給你看一下。」

    一向深明事理的焦姆卡,卻顯得比平時激動,提出異議:

    「昨天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看過了!她說還得繼續照光。

    葉夫根尼慚烏斯季諾夫娜點點頭。她的臉上流露出一種雅致的愁思。

    「那很好。不過我還是得看一下。」

    焦姆卡皺起了眉頭。他把立體幾何放到一邊,在床上挪動了一下身子,騰出地方,把病腿袒露到膝蓋那兒。

    葉夫根尼婭-烏斯季諾夫娜在旁邊坐下。她毫不費力地把白長衫和連衫裙的袖管捋了上去,幾乎露出胳膊肘。她的兩隻纖細而靈活的手像一對小動物似的開始在焦姆卡的腿上爬動。

    「疼嗎?疼嗎?」她一再這樣問。

    「有點兒。有點兒疼,」焦姆卡應道,眉頭愈皺愈緊。

    「夜裡覺得腿疼嗎?」

    「覺得……不過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她……」

    葉夫根尼婭-烏斯季諾夫娜又點了點頭,表示理解,並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小朋友。還繼續照光吧。」他們又一次面面相覷。病房裡悄無聲息,他們的每一句話都能聽得清。

    葉夫根尼婭-烏斯季諾夫娜站起來轉過身去。爐子旁邊本來應該是普羅什卡的床位,但昨天晚上他換到靠窗的那張床上去了(雖然有不吉之兆:本不該躺在出院去等死的人床上。)而爐旁的那張床,現在由宇裡希-費德拉烏佔用,此人個兒不高、性格沉靜、頭髮呈淡黃色,對病房裡的人來說並不陌生,因為他已經在樓梯那兒躺了3天。現在他站了起來,手臂貼著褲縫伸直,親切和尊敬地望著葉夫根尼婭-烏斯季諾夫娜。他的個兒沒有她高。

    此人完全健康!他沒感到任何地方有什麼不舒服!第一次手術就把他的病徹底治好了。他之所以又來到癌症樓,並不是因為有什麼病痛,而是嚴格遵照醫囑:出院通知書上寫著——1955年2月五日來醫院複查。他是從老遠的地方來的,交通很不方便,換了好幾次車。他來到醫院的日子既不是1月21日,也不是2月2日,而是像月亮在一定的時刻開始出現月蝕那麼準確。

    不知為什麼又安排了他住院。

    他很希望今天能放他走。

    個兒挺高但很乾瘦,眼睛暗淡無神的瑪麗亞走近。她送來毛巾。葉夫根尼婭-烏斯季諾夫娜擦了擦手,袖子還是那麼將到胳膊肘,在一片寂靜中舉起手來,用指頭在費德拉烏的脖頸上做了很久的推壓動作,隨後吩咐他解開上衣,進而在鎖骨附近凹窩和胳肢窩裡摸了半天。最後她說:

    「一切都好,費德拉烏。您的情況很好。」

    他臉上閃現出喜悅的光彩,像獲了獎似的。

    「一切都很好,」她慢吞吞地親切說道,又在他的頜下推壓。「再做一次小手術也就沒事了。」

    「怎麼?」費德拉烏頓時臉色一沉。「要是一切都好,為什麼還要做手術,葉夫根尼婭雞斯季諾夫娜?」

    「為了使情況更好,」她淡然一笑。

    「在這兒嗎?」費德拉烏用手掌做了一個斜切脖子的動作。他那柔順的臉上泛起懇求的表情。他那有點兒稀疏的頭髮近乎灰白,眉毛也是灰白色。

    「是這兒。不過您放心好了,病情一點兒也沒耽誤。那就安排在下星期二吧。」(瑪麗亞記了下來。)「2月底您就可以出院回家,爭取以後不再到我們這裡來。」

    「不是還得來『複查』嗎?」費德拉烏試圖微笑一下,但是未能笑成。

    「對,除非是複查,」她微微一笑,表示歉意。除了自己那疲倦的微笑,她還能用什麼去鼓勵他呢?

    她撇下費德拉烏(他站在那裡,隨後坐下來尋思),在病房裡繼續往前去。一邊走一邊還向旁邊的艾哈邁占微微一笑(3星期前她給他的腹股溝開過刀),接著就在葉夫列姆床前停住。

    他已經把那本藍皮書扔在一旁在等她了。葉夫列姆腦袋挺大,纏著繃帶的脖子格外粗,加上肩膀也寬,此時蟋著腿在病床上似坐非坐,簡直跟荒誕故事裡的矮腿神仙差不多。他皺著眉頭望著她,準備承受打擊。

    葉夫根尼婭雞斯季諾夫娜的胳膊肘支在他的床架上,兩個手指擱在嘴邊,彷彿是在抽煙。

    「賠,情緒怎麼樣,波杜耶夫?」

    問問情緒,無非是隨便聊幾句而已。說上幾句話她就可以走了,算是對這個病號巡診過了。

    「開刀把我都開膩煩了,」葉夫列姆說。

    她揚起了一道眉毛,似乎對開刀還能使人膩頓感到驚訝。

    她什麼也沒有說。

    葉夫列姆要說的也已經都說了。

    兩人默默無語,好像都在嘔氣。又像面臨著分手。

    「不用說,還是開那個地方噗?」葉夫列姆甚至不是在問,而是在自言自語。

    (他本想潔問:你們前幾次的刀是怎麼開的?你們都是怎麼想的?但是,這個對任何領導都不客氣、總是當面頂撞的人,卻給葉夫根尼婭-烏斯季諾夫娜留了情面。讓她自己去想想好了。)

    「稍微靠旁邊一點兒,」她回答說。

    (能對你說什麼呢,你這苦命的人啊?舌癌——這可不比下唇癌。頜下的幾個淋巴結切除了,可是又發現深處的淋巴道也有轉移。先前這是不能切除的。)

    葉夫列姆呼嘯了一聲,就像在硬拖拖不動的東西似的。

    「不必了。什麼也不必了。」

    她也沒勸說他什麼。

    「我不要開刀。我什麼也不要了。」

    她望著他,一聲不吭。

    「您讓我出院好了!」

    她望著他那棕紅色的、他經憂患和恐懼反而無所畏懼的眼睛,也在想:何必呢?既然手術刀追不上轉移,何必再讓他受折磨呢?

    「到星期一那天,波杜耶夫,咱們解開紗布瞧瞧。好嗎?」

    (他嘴上說要出院,但心裡還是希望她說:「你發瘋啦,波杜耶夫?出院是什麼意思?我們還要給你治呢!我們一定能把你的病治好……然而她沒有表示反對。那就是說,只有等死了。)

    他以整個身軀做了一個表示同意的動作。要知道他已無法做到單單點一點頭。

    於是她向普羅什卡那邊走去。普羅什卡起來迎接她,滿臉帶著微笑。她沒給他做任何診視,只是問:

    「咯,您自己感覺怎麼樣?」

    「挺好,」普羅什卡更是笑臉綻開。「那些藥片對我很起作用。」

    他把一隻盛著復合維生素片的小瓶指給她看。他真不知道怎樣才能更討她好?怎樣才能說服她打消給他開刀的念頭!

    她朝藥片那兒點了點頭。接著,把手伸向他的左胸:

    「這兒怎麼樣?有刺痛感嗎?」

    「稍稍有一點兒。」

    她又點了點頭:

    「今天我們就讓您出院。」

    普羅什卡從本這麼高興過!他那兩道黑眉簡直是翹了起來:

    「您說的是真的嗎?!那麼就不用開刀啦?」

    她淡然地笑著搖搖頭。

    整整一星期,醫生們對他反覆觸診,4次愛克斯光透視,一會兒讓他坐著,一會讓他躺下,一會兒又叫他起來,還把他帶去給一些穿白長衫的老頭子們瞧,他本以為自己的病十分嚴重,可是突然,不用動手術就可以出院了!

    「這麼說,我的病已經好了?!」

    「還沒完全好。」

    「那些藥片對我的病很起作用,是嗎?」他那漆黑的瞳仁閃爍著會意和感激的光芒。他十分愉快潤為他看到自己平安無事的這種結果使她也感到高興。

    「那幾種藥片您可以到藥房裡去買。而我這裡再給您開一種,您也要服用。」她扭過頭去對護士說:「抗壞血酸。」

    瑪麗亞嚴肅地低下頭去記在本子上。

    「你一定要每天服三次,按時眼!這很重要!」葉夫根尼婭-烏斯季諾夫娜勸慰他。(勸慰比藥還重要。)「您還很多多保重!走路不要匆匆忙忙。別舉重的東西。如果彎腰,那就要極其當心。」

    普羅什卡得意地笑了起來,笑她世上的事不是樣樣都懂。

    「怎能不舉重的東西呢?我是拖拉機手。」

    「您暫時不用去工作。」

    「怎麼?憑病假條嗎?」

    「不是。您此刻可以領到我們開的殘疾證書。」

    「殘疾?」普羅什卡驚愕地望著她。「難道我當真是殘疾了嗎?往後的日子我怎麼過?我還年輕,我要幹活。」

    他攤開一雙粗壯有力、要求幹活的大手。

    但這未能說服葉夫根尼啞-烏斯季諾夫娜。

    「過半小時您到樓下換藥室去一趟。證明會給您開好,那時我再跟您解釋。」

    她走出去了,瘦瘦的瑪麗亞腰板筆直地跟在她後面也走了出去。

    病房裡一下子七嘴八舌地開了腔。普羅什卡在說,為什麼要給殘疾證明書,這件事得跟小伙子們商量商量,但其餘的人都在議論費德拉烏。這事兒使大家都感到吃驚:白白的、光溜溜的脖子好端端的,哪兒也不疼,偏偏要開刀!

    波杜耶夫在床上用兩手撐著將蟋著腿的軀體轉了過來(這看上去就像沒有腿的人轉身一樣),氣沖沖地嚷著,甚至瞼都漲紅了:

    「別答應,亭裡希!別上當!要是讓他們開刀,就會像我一樣,遲早會被他們宰了。」

    但是艾哈邁占卻有不同的看法:

    「應當開刀,費德拉烏!他們不會沒有根據地瞎說。」

    「既然不疼,幹嗎要開刀?」焦姆卡為之憤慨。

    「你那是怎麼啦,老弟?」科斯托格洛托夫甕聲甕氣地說。「讓好端端的脖子上挨刀,豈不是發瘋。」

    魯薩諾夫被這些叫嚷聲吵得直皺眉頭,但他沒責備任何人。昨天打了一針,他心情一度很好,因為沒引起什麼不良反應。但是整個夜間和早晨,脖子底下的腫瘤依然妨礙他的腦袋動彈,今天他覺得自己非常不幸,因為腫瘤一點兒也沒見小。

    誠然,漢加爾特醫生來過。她非常詳細地問過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瞭解他昨天晚上和夜裡以及今天都有什麼感覺,瞭解他感覺虛弱的程度,並向他解釋,不一定第一針就能把腫瘤打退,一時打不退也是完全正常的。這使他稍稍安下了心。魯薩諾夫仔細打量了一下漢加爾特——她的臉長得不合。歸根到底,這所醫院裡的醫生還不是最次的,他們有經驗,只是得善於向他們提出要求才行。

    但他安下心來的時間並沒有維持多久。醫生走了,可腫瘤還在頜下耷拉著,壓迫著他,病人們則議論紛紛,說那個人一點毛病也沒有的脖子卻偏要開刀,而魯薩諾夫的瘤子這麼大,反倒不開!而且也不準備開。難道情況真有那麼嚴重?

    前天,剛走進病房的時候,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根本不能想像,自己會如此之快地感到同這些人的某種聯繫。

    要知道,話題是關於脖子。他們三個人都是脖子方面的問題。

    亭裡希-雅各博維奇的心緒非常不好。大家給他出的主意,他都聽著,無所適從地微笑著。大家都很自信地勸他,告訴他該怎麼辦,可他自己對自己的事情卻看法模糊。(正如他們各自對自己的事情看法模糊一樣。)開刀有危險,不開刀也有危險。還是上一次在這所醫院裡的時候,他就已經看得不少了,打聽得夠了,當時用愛克斯光給他照射下唇,就像現在給葉根別爾季耶夫治療那樣。從那時以來,嘴唇上的癡先是膨脹,後來干縮,再後來就脫落了,但他明白為什麼要給他切除頸腺:防止癌細胞擴散。

    然而你瞧,給波杜耶夫開過兩次刀了,又管什麼用呢?……

    要是癌並不打算爬到別處去吧?要是它已經不存在了呢?

    不管怎樣,得跟妻子商量一下,尤其是得聽聽女兒亨裡埃塔的意見,她是他們家裡最有學問、辦事最果斷的人。可是他佔著這裡的床位,醫院不可能等候信件往返(況且從火車站到他們草原腹地每週只送兩次郵件,這還得道路沒問題才行)。出院回家去商量很困難,比醫生們和那麼輕易就給他出主意的病人們想像的要困難得多。為此,必須到本市的管理處去在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剛剛弄來的外出證明上蓋章,註銷臨時居留登記,然後坐車上路;光穿一件短大衣和矮跡皮鞋坐火車到一個小站,在那裡穿上來的時候交給不相識的好心人保管的皮襖和氈靴(因為那邊的氣候同這裡不一樣,那邊還是寒風凜冽的嚴冬),再坐150千米汽車,顛簸到自己那兒的拖拉機站,路上說不定不是坐在駕駛室裡,而是坐在貨艙裡;一到家裡,馬上就得給州里的管理處打報告,再次申請外出,等批准就得花上兩三個乃至四個星期;州里批下來之後,再向本單位請假,而那時候正好開始化雪,道路泥濘,汽車停駛;這且不說,在那個每晝夜只有兩班火車、每次只停靠一分鐘的小站上,還得向一個又一個列車員燒香磕頭才上得了車;來到這裡,又得去本市管理處辦臨時居留登記,然後還得在醫院裡待上那麼幾天等候床位。

    與此同時,大家又在討論普羅什卡的事兒。瞧,怎能相信什麼不祥之兆!他豈不剛剛換到這張不吉利的床上!大家都向他祝賀,勸他接受臨時發給的殘疾證明書。「他們給——你就拿!既然給,那就是說應該給。現在他們給,以後你就甭想要。」但普羅什卡還是說,他要幹活。大伙勸他:你這傻瓜,日子長著呢,活兒夠你幹的!

    普羅什卡去辦出院手續了。病房裡靜了下來。

    葉夫列姆又把那本書打開了,但他一行行地看下去,卻不明白寫的是什麼,這他很快就意識到了。

    他不明白字裡行間是什麼意思,因為他坐臥不寧,心神不定,時不時看房間裡和走廊上在幹什麼。要看明白書中的意思,他必須清醒地意識到,自己已經什麼也來不及了。什麼也改變不了。也說服不了任何人。他自己也只剩下屈指可數的日子能夠對自己本身作一番分析了。

    只有在那種情況下才能看懂這本書寫的是什麼。書雖然是普通的黑字印在普通的白紙上,但要讀懂它,光靠認得字還不行。

    普羅什卡已經辦完了手續,興沖沖地上樓來,在二樓的穿堂裡他遇到了科斯托格洛托夫,便把手中的一份份證明拿給他看:

    「瞧,上面都蓋有圓圓的圖章!」

    其中一張證明是要求火車站讓剛動過手術的這個病人買票時不用排隊。(如果不寫明動過手術,車站上照樣讓病人排隊,那就有可能兩三天也走不成。)

    另一張證明是寫給當地居民醫療單位的,上面寫著:

    (tumorcordls,casusInoperabilis.索爾位尼巴文集-癌症達)至終記得自己親愛的爺爺的一句口頭禪:「傻瓜好為人師,而聰明的人甘當學生。」甚至在部隊裡的那幾年,他也經常吸收一些有益的知識,傾聽富有智慧的話語,不管說話的是其他團的軍官,還是自己排裡的士兵。誠然,為了不傷自尊心,他聽的時候總是裝出無所謂的樣子,實際上能記就拚命往腦子裡記。但科斯托格洛托夫在與人結識的時候,從不急於炫耀自己,而是首先設法瞭解對方是何許人物,來自哪兒,為人怎樣。這大大有助於他增長見聞。要說在什麼地方吸收的知識最多,那要算戰後在擁擠不堪的布特爾監牢裡。那裡,每天晚上都有教授、副博士和其他有學問的人在自發地宣講——關於原子物理、西方建築,關於遺傳學、倫理學、養蜂學等等,而科斯托格洛托夫是所有這些宣講最熱心的聽眾。還有,在紅色普列斯尼亞的板床下,在取暖貨紅色普列斯尼亞系莫斯科的一個區,此處指設在該區的監獄。車的粗糙板鋪上,在押解途中席地休息時,在勞改營的列隊過程中,他無時不按爺爺的那句口頭禪去努力彌補大學課堂裡沒能學到的東西。

    就這樣,在勞改營裡,他曾求教於一位醫務統計員——一個上了年紀的怯生生的小老頭兒,他在衛生所抄抄寫寫,而有時也被派去打開水,此人原來是列寧格勒大學古代語文和古希臘、羅馬文學講師。科斯托格洛托夫想到可以跟他學拉丁文。為此,他們有時只好在警戒區內冒著嚴寒來回地走,身邊既沒有鉛筆也沒有紙,這位醫務統計員偶爾脫去手套,用手指頭在雪地上寫什麼。(老頭兒授課毫無私心,他只是為了短時間之內感到自己是個人罷了。再說,科斯托格洛托夫也付不出什麼代價。但他們差點兒沒在看守長那裡付出代價,他把他們分別叫去審問,懷疑他們是在策劃逃跑,而在雪地上畫的就是地形圖。他怎麼也不相信寫的是拉丁文。從此,授課也就中斷了。)

    根據所學過的幾課,科斯托格洛托夫腦子裡還記得,casus是「病例」的意思;in是否定性前綴。or和cordis他也是從那裡知道的,即使不知道,也不難猜測出來,因為「心電圖」這個員便來自同一個詞根。而tumor一詞,他在向卓妞借來的《病理解剖學》的每一頁上都能見到。

    因此,這會兒他沒花什麼力氣就明白了醫生對普羅什卡的診斷:

    「心臟腫瘤,不宜於手術治療的病例。」

    既然給他開的藥是抗壞血酸,那就意味著,不僅不能開刀,而且任何療法都不能用。

    科斯托格洛托夫俯視著樓梯井口,腦子裡想的不是拉丁文的翻譯,而是自己昨天向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提出的一條原則——應當讓病人瞭解全部情況。

    但那條原則只適用於像他這樣見過世面的人。

    而對普羅什卡是否適用呢?

    普羅什卡手裡幾乎沒提什麼,他東西不多。送他的是西布加托夫、焦姆卡和艾哈邁占。3個人都小心謹慎地走著:一個注意自己的脊背,另一個當心自己的腿,第三個畢竟是拄著拐棍。

    普羅什卡則輕鬆愉快,他那一口白牙煙用閃光。

    這真有點像過去偶爾送出獄的人那種情景。

    可一出大門他又會被逮捕,這該不該說呢?……

    「那麼,那上面寫的是什麼呢?」普羅什卡一邊將證明收起,一邊漫不經心地問。

    「鬼知道寫的是什麼,」科斯托格洛托夫撇了撇嘴,他的疤痕也隨之扭動了一下。「醫生們變得那麼狡猾,寫得讓你看不懂。」

    「躇,願你們早日恢復健康!小伙子們,願你們大家都恢復健康!都能很快回家!跟愛妻相聚!」普羅什卡同大家—一告別,從樓梯上還高興地不時回過頭來,向大家連連揮手。

    就這樣,他滿懷信心地走下樓去。

    去迎接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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