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婚記 第10章 哨兵
    這音樂在哪兒呢?在空中,還是在地上?

    《暴風雨》

    我豎起耳朵聆聽,

    聽那能在死神的肋骨下創造出靈魂的美妙的旋律。

    《科莫斯》

    昆丁剛走進他的小屋更換衣服,他那可敬的舅父便走來打聽他打野豬時發生的詳細情況。

    這年輕人十分肯定他舅父的手要比他的頭腦更勝一籌,所以他在回答時,注意讓國王佔有他想要據為己有的勝利。巴拉弗雷的回答則是吹噓他在類似情況下會表現得多麼出色,從而含有對外甥行動怠慢的溫和責備:責怪他在國王臨危時沒有及時給他援助。年輕人在回答時小心地迴避為自己的表現作進一步辯解:只是說根據狩獵規則,除非有人特意請求幫助,就不宜干預別的獵手打獵,否則會被認為很不高尚。這一討論還沒結束,昆丁便有充分理由對自己在和舅父談話時的含蓄和保留而感到慶幸。他聽到一個輕輕的敲門聲,說明有客人到來。門一開,就看見奧利弗-丹(或稱壞蛋奧利弗,魔鬼奧利弗,反正這些都是他的別名)走了進來。

    對這位能幹而最無原則的人,我們已就其外貌進行過一番描述。但就其動作和態度來說,也許最恰當的比喻莫過於一隻假寐的或膽怯地悄悄溜過房間的家貓:它時而注視著老鼠洞,時而像是在親熱和喜悅地擦著它希望給它撫摸的某個人的身體,然而轉眼之間,突然向它要逮的老鼠撲過去,或用爪子抓它原先討好賣乖的對象。

    他垂著雙肩,帶著一副卑躬的神情走了進來。他向巴拉弗雷講話時表現得如此謙恭有禮,看見這一會見的人都難免會推測,他是特意來向這位蘇格蘭衛士求情的。他首先給萊斯利道喜,說他年輕的外甥今天打獵時表現得非常出色。據他看,已獲得了國王的青睞。說到這裡他停了一下,等待對方的回答。他把眼睛盯在地上,只是有一兩次抬起眼皮望望,想從側面偷看昆丁一眼。巴拉弗雷說道:「國王陛下真不走運,當時留在他身邊的可惜不是我而是我外甥。要是我在他身邊,我肯定會及時把野豬戳死掉。但據我所知的事情經過,我認為,昆丁是把這事讓陛下承當了。不過,這對陛下也是個教訓,」他說道,「請他永遠記住,以後得給我這種個子的人一匹好馬騎。否則,像我騎的那種弗蘭德棕色馬如何跟得上陛下騎的諾曼底產的快馬呢?我敢說,我用腳樓不停地趕馬,把馬的兩側都刺傷了。奧利弗老爺,這可是考慮欠周的。你得把這事向陛下說說。」

    奧利弗老爺對這番話的回答只是朝這粗率大膽的武士半信半疑地慢慢望了一眼,用手略微擺動了一下,並把頭稍稍偏向一邊。這一姿勢既可以解釋為他默然同意他講的話,又可以解釋為小心地示意他不宜把這話題繼續下去。他投向年輕人身上的目光則顯得更精明,更犀利。他帶著曖昧的微笑說道:「年輕人,難道在今天這種緊急情況下讓你的君主得不到援助而遭受危險,是你們蘇格蘭人的習慣做法?」

    「我們的習慣是,」昆丁回答說,決心對這事不再多囉嗦,「在人們進行高尚娛樂時,只要他們自己能對付,我們就不必用我們的幫助來麻煩他們。我們認為,在打獵場上君主也得和別人一樣碰碰他們的運氣,而他們去的目的也正是為了這個。不勞累無危險的打獵算什麼打獵?」

    「你聽這傻小子說的,」他舅父講道,「他就是這麼個脾氣。對誰他都有一個現成的回答,或現成的理由。我真奇怪他是從哪兒得來的這個才能。除開餓了吃飯、上操點名和諸如此類的職責規定以外,我就找不出什麼理由來為我一生幹過的任何事情進行辯解。」

    「尊敬的先生,」國王這位理髮師從眼皮底下望著他說道,「在這種場合下,您點名能有什麼理由呢?」

    「因為隊長命令我這樣做,」巴拉弗雷說道,「聖賈爾斯在上,我不知道有別的理由!如果他命令蒂裡和坎寧安,他們也會照辦。」

    「這真是一個最有軍人氣派的、壓倒一切的理由!」奧利弗說道,「不過,巴拉弗雷先生,當您知道,國王對您外甥的表現並非不滿,您肯定會很高興。他已選定他今天下午去執行一項任務。」

    「選定他?」巴拉弗雷十分驚奇地說道,「我想您的意思是選定我吧?」

    「我說的正是我要表達的意思,」理髮師以一種溫和而堅定的語氣回答道,「國王有件事要委託您外甥辦。」

    「為了什麼?」巴拉弗雷說道,「他幹嗎挑選這個娃娃而不挑選我?」

    「我也無法比您自己提出的壓倒一切的理由走得更遠。巴拉弗雷先生,這是陛下的命令。不過,」他又說道,「如果我可以妄自揣測的話,可能是陛下有項工作更適合您外甥這樣的年輕人,而不適合您這樣一個老練的武士。年輕的紳士,拿好你的武器跟我走吧。記住帶支火繩槍,因為你得站崗放哨。」

    「放哨!」當舅父的說道,一奧利弗老爺,您能肯定您沒說錯嗎?要知道,只有在我們榮譽的衛隊服役過十二年的(像我這樣的)人才有資格去城堡站內崗。」

    「陛下的意願我十分清楚,」奧利弗說道,「不得再有延誤。」

    「不過,」巴拉弗雷說道,一我外甥還只是我門下的一個扈從,連一名自由射手都算不上。」

    「對不起,」奧利弗回答道,「國王在不到半小時以前已派人要走了名冊,把他正式編人了衛隊。請幫忙給您外甥收拾收拾,好讓他去執行勤務。」

    巴拉弗雷天性善良,也沒有多少嫉妒心。他趕忙著手整理外甥的衣服,給他講些執勤應注意的事項;與此同時,他對這年輕人這麼早就碰到好運,不由得發出一聲聲驚歎。

    「在蘇格蘭衛隊裡這種事可是破天荒頭一遭,』他說道,「從沒有過這種先例。他的任務肯定是去看守威尼斯大使最近獻給國王的鸚鵡和印度孔雀——不可能是別的。既然這種任務只適於沒鬍子的小孩,」(這時他捻捻他那濃密的鬍鬚)「我自然很高興看到這事落在我的好外甥頭上。」

    機智敏銳、富於幻想的昆丁由於這麼快便應召去國王跟前服役,因而看到了自己迅速得到晉陞的前景。想到將很快出人頭地,他不禁高興得心跳起來。他決心仔細觀察帶領他的這個人的態度和談吐,因為他覺得,至少在某些情況下,必須像算命的據說通過反面來解釋睡夢一樣,也通過反面來解釋這人的表現。不過,他不能不慶幸自己在獵野豬的事情上嚴守了秘密。他下了一個決心,這對年輕人來說頗為審慎:只要他還繼續呆在這個神秘的幽宮,他一定絲毫不暴露自己內心的思想,嚴嚴地封住自己的口舌。

    很快他便裝備齊全,肩上扛著火統槍(儘管蘇格蘭衛隊還保留著射手的名稱,但他們很早就用火槍來代替他們民族從不擅長使用的長弓),跟隨奧利弗師傅離開了營房。

    他舅父的臉上流露出一種又驚異又好奇的神情,久久地望著他遠去的背影。雖然在他這老實人的思想當中既無忌妒的成分,也未混雜忌妒所產生的惡念,然而他還是產生了一種自尊心受到傷害或貶抑的感覺,而這種感覺又和眼見外甥旗開得勝所引起的愉快心情摻和在一起。

    他嚴肅地搖搖頭,打開一個私廚取出一大瓶陳年老酒,搖搖瓶子,看裡面裝的酒還剩多少,然後斟滿酒杯一飲而盡。這時他半靠著地坐在一張長橡木椅上,再一次緩緩地搖著頭。他從這搖頭晃腦的動作中領受了許多顯而易見的妙處,就像人們稱之為「達官貴人」的玩具那樣,繼續搖晃著,最後沉沉入睡,直到開飯的號音把他吵醒。

    昆丁-達威特留下他舅父獨自進行他的思索,跟隨他的引路人奧利弗師傅逕自往皇宮走去。奧利弗領著他走的不是主要的庭院,而是穿過迷宮般的樓梯、穹形地下室,以及在意想不到的地方以暗門相通的長廊,最後來到一個大而寬敞的帶格子富的長廊。從寬度看來,這長廊幾乎稱得上一個大廳。壁上垂著的掛毯古色古香,但並不見得十分美麗。此外還掛著在光輝的文藝復興時代之前的啟蒙時期創作的幾幅生硬、冷漠而可怕的肖像。這些像畫的都是在法國富於浪漫色彩的歷史上曾經顯赫一時的查理曼大帝的騎士。由於著名的奧爾蘭多以其龐大的身軀成為騎士中最突出的人物,因此這間房子便以他命名,稱為「羅蘭廳」或「羅蘭廊」。1

    1我推測,由於查裡曼毫不留情地嚴厲對待薩克遜人和其他異教徒,在黑暗的中世紀,人們一直把他視為聖徒。路易十一作為他的一個繼承者特別尊敬地祭奠這位先輩。——原注

    「你將在這裡站崗。」奧利弗低聲說道,彷彿擔心一提高嗓門就會冒犯周圍的君王和武士們的威嚴,或喚起在這可怕的大房間的穹拱和天花板的哥德式垂飾之間潛伏著的回聲。

    「我守衛要記住什麼口令?」昆丁同樣壓低了嗓門問道。

    「你的火統槍上膛了嗎?」奧利弗反問道,而沒有回答他的詢問。

    「要上膛很快。」昆丁回答道,說著便著手給槍裝火藥,並在一個大煙囪裡行將熄滅的柴火餘燼上點燃慢速引線(必要時就靠這引線來開火)。順便說說,這室內的煙囪真是大得出奇,可以稱它為「哥德式暗室」或附屬於大廳的小教堂。

    這事辦完以後,奧利弗便對他說,他對蘇格蘭衛隊至高無上的特權真是毫無所知。事實上,衛隊人員只由國王本人或由法國總督直接下達命令。「年輕人,是國王陛下親自下命令派你在這兒站崗的,」奧利弗補充說道,「你很快就會知道召你來是什麼原因。你巡邏的範圍就是這個大廳的兩側。如果你高興,你可以站著,但決不許你坐著或離開你的武器。你絕不可以大聲唱,或吹口哨。但假如你高興,你可以輕聲地哼點教堂的禱告或別的無傷大雅的東西。再見,祝你站好這班崗。」

    「站好這班崗!」年輕人想到。這時那引路人已通過他特有的悄然無聲的滑行般的動作從他身旁溜走,消失在那掛氈後面的邊門裡。「站好這班崗!警戒的對象是誰?除了蝙蝠和老鼠外,還有什麼可值得注意的?難道這些古老而嚴峻的人類代表還會還魂來打擾我站崗嗎?得了,這是我的職責,我必須履行我的職責。」

    他決心最嚴格地履行他的職責,但也想哼哼在他父親死後他躲藏在寺院裡時學會的幾首聖歌來消磨消磨時光。他在內心深處不得不承認,除了他那時穿的新僧袍換成了他現在穿的這身華麗的軍裝以外,此刻他在法國皇宮穿廊裡作為哨兵的來回走動與他在孤獨的阿伯布羅迪克寺院中極為厭倦的來回散步十分相似。

    彷彿為了證明自己已經不是寺院僧人而是個凡夫俗子,他用不超過許可範圍的聲調哼起了年老的家庭堅琴師教給他的古老而粗算的民謠;這些民謠講的是丹麥人在阿伯列姆諾和福雷斯遭到的失敗,以及杜弗斯國王在福法爾遇難的傳說。此外他還哼了另外幾首歌頌他遙遠的祖國的歷史,特別是他家鄉的詩歌。這樣哼著,不覺已消磨了好長一段時間。眼下已是下午兩點多,昆丁感到肚子很餓。想起過去在阿伯布羅迪克寺院,神父們儘管嚴格要求他參加禱告,但也準時地召呼他去進餐;然而在這個皇宮裡卻誰也沒有想到,在操練了一早晨,站崗了一下午之後,裹腹充飢對他來說自然是當務之急。

    然而,甜美的聲音往往具有一種魅力,甚至能平息昆丁此刻感到的不耐煩情緒。在這長廊的兩端各有一個裝有厚而重的門框的大門,也許是通向以長廊相通的兩套房間。當放哨的昆丁在他崗哨範圍以內的兩道門之間來回走動時,從一道門裡突然傳出一陣樂聲,使他為之一怔,因為至少就他的想像來說,它和那前一天使他如癡如醉的音樂完全是出自同一個詩琴和同一個歌喉。雖然經歷過的一系列驚心動魄的事情已大大沖淡了昨天早晨的夢幻,但此刻它卻帶著更強的生命力從沉睡中甦醒過來。昆丁像生了根似的站在耳朵最容易傾聽這樂聲的地方,肩上扛著火統槍,半張著嘴,眼耳和心靈都全神貫注地指向奏樂的地方,看來更像一尊哨兵的塑像,而不像一個活的哨兵,因為他惟一的想法就是盡可能抓住那美妙旋律的每個音符!

    然而他也不過是部分地聽到這悅耳的音樂——樂聲低吟迴旋,以至完全中止,但經過不確定的間歇之後又驀然響起。音樂也像美貌一樣,正是在「若隱若現」間顯示其魅力,而讓想像填補距離造成的不足時,才顯得最為動人,至少更能激起人們的想像力。此外,陶醉於音樂間歇中的昆丁也還有足夠的內容來充實自己的夢幻。根據他舅父同僚的談話和當天早晨覲見廳所發生的情況來判斷,他可以毫不懷疑地肯定,此刻以悅耳的音樂來打動他的仙女,並不像他以俗人之心揣度的那樣,是一個下等酒店老闆的女兒或親屬,而是君王們將要為之大動干戈的那位喬裝打扮的不幸的伯爵小姐。年輕人在一個富於冒險精神的浪漫主義時代很容易想入非非,使得具體而現實的情景從他眼裡消失,而代之以令人眼花繚亂的幻覺。但這時忽然有人粗魯地握住他的武器,頓時無情地趕走了這些幻覺。只聽見一個嚴厲的聲音貼著他耳朵喊道:「哈,我的老天爺!扈從先生,我看你是在這兒邊站崗邊打盹啊!」

    這正是皮埃爾老爺那乾巴巴、威嚴而又帶些譏刺的聲音。昆丁猛地清醒過來,他羞懼地看到,由於自己沉浸在夢幻當中,竟讓路易王本人——也許他是從某個暗門進來,然後沿著牆壁或藏在掛毯後面溜過來的——來到自己跟前,幾乎牢牢地抓住了他的武器。驚奇帶來的第一個衝動的反應是通過一個強有力的動作奪回火統槍,從而使國王踉蹌地向後倒回大廳。但他接著又感到害怕,擔心自己由於聽從了那驅使勇士們對解除其武裝的企圖進行抵抗的所謂動物本能,已通過和國王這一面對面的交鋒,加劇了國王對他疏忽職守產生的憤怒。在這個印象的影響下,他幾乎不知不覺地把收回了的火統槍重新扛在肩上,然後呆呆地站在他有理由認為被他嚴重冒犯了的國王面前。

    路易王的專橫性格與其說是建立在天生的凶狠和殘酷上面,不如說是建立在冷靜的策略和猜忌上面。然而,他的性情中也有一種譏刺和嚴酷的成分,使他在私人談話中顯得令人生畏,使人總感覺他喜歡在類似目前的情況下給別人施加些痛苦以獲得愉快。不過,他並沒有過分利用當前這個勝利給他帶來的喜悅,而只是說了這麼一句:

    「算你今早為我效的力抵消了這樣一個年輕人常犯的疏忽。你吃過飯了嗎?」

    昆丁原以為會被送到軍法總監那兒去受審,沒料到卻受到這樣一種客氣的對待,便謙卑地回答說他還沒有吃飯。

    「可憐的小伙子,」路易王以比往常更溫和的語氣說道,「飢餓使他困了。我知道你具有狼一般的大胃口,」他繼續說道,「我將像你從野豬嘴裡救我一樣,把你從餓狼嘴裡救出來——在獵野豬那件事情上你也表現得很審慎,我很感謝你——你能不能餓著肚子再堅持一個小時呢?」

    「陛下,二十四小時也可以,」達威特回答道,「要不我就算不上一個真正的蘇格蘭人。」

    「在你餓了這麼長的時間之後,要是一塊餡餅碰到你,那它可倒霉了;即使再給我一個王國,我也不願充當餡餅這樣一個角色,」國王說道,「不過,現在的問題不在於你的午餐,而在於我自己的午餐。今天我極其秘密地邀請了巴盧紅衣主教和那位勃艮第人——克雷維格伯爵。有可能發生點什麼情況——因為仇人在休戰的條件下聚會正是魔鬼最活躍的時刻。」

    他沒再說下去,而是帶著陰沉的面容默不作聲地呆立著。看到國王並不急於講下去,昆丁最後貿然問道,在這種情況下他該如何行事。

    「拿著上好膛的槍在食櫥旁邊守衛,」路易王說道,「如有背叛,將背叛者就地槍殺。」

    「陛下,您說會發生背叛!況且是在這樣一個警衛森嚴的城堡!」達威特驚奇地說道。

    「你認為不可能,」國王說道,看來對他的坦率並不見怪,「但我們的歷史表明,背叛是無孔不人的。有警衛就能排除背叛!啊,你真是個傻孩子!——quis custodiat ipso custodes1——那麼誰又來制止警衛人員本身的背叛呢?」

    1拉丁文:誰來提防警衛人員本身?

    「憑他們蘇格蘭人的榮譽感。」達威特大膽地回答道。

    「對,非常正確——我很喜歡你。」國王高興地說道,「蘇格蘭人的榮譽感一直是可靠的,我也信賴它。不過背叛這玩意呀!」這時他又陷入他先前那種陰鬱的情緒中,步履不勻地走過大廳——「它可是坐在我們的筵席桌上,在我們酒碗裡閃閃發光。它蓄著謀士的鬍鬚,含著朝臣們的微笑,發出弄臣們的大笑——它尤其會潛藏在和解的敵人的友好表情底下。奧爾良-路易相信勃艮第-約翰——結果在巴爾貝特大街遇害。勃艮第-約翰相信奧爾良這個宗派——結果也在蒙特羅橋遇害。我誰也不相信——一個也不相信。你聽著,我會留心那個無禮的伯爵,也會當心那位主教,因為我並不認為他十分忠誠。當我一說Ecosse,en avant,1你就把克雷維格就地打死。」

    1法語:蘇格蘭人,向前!

    「這是我的責任,」昆丁說道,「因為陛下遇到生命危險。」

    「當然——我指的正是這種情況,」國王說道,「要不,殺死這個無禮的武夫對我有什麼好處?要真是聖保羅總督的話,」這裡他停頓了一下,彷彿感到自己吐露了一句不該說的話,但接著又大聲笑道,「還有我的堂弟、蘇格蘭的詹姆斯——昆丁,你們的詹姆斯——在他自己的斯克爾林皇宮裡殺死了來友好訪問的道格拉斯。」

    「如果陛下不見怪的話,應該說是斯特爾林皇宮。」昆丁說道,「這是次毫無益處的行動。」

    「你們叫作斯特爾林城堡嗎?」國王說道,不大在意昆丁後半句話的內容,「好吧,就讓它是斯特爾林城堡吧——名字無關緊要。不過我並不想加害這兩個人——這對我沒有什麼好處。但他們對我不見得懷有同樣的好意——我信賴你的火統槍。」

    「一聽到信號我就立刻行動,」昆丁說道,「不過——」

    「你猶豫了,」國王說道,「你講完吧。我給你充分的許可。從你這樣一個人的嘴裡,我們可以得到一些確實寶貴的啟示。」

    「我只想不揣冒昧地說,」昆丁回答道,「既然陛下有理由懷疑這位勃艮第人,我很奇怪,您竟然容許他這樣接近御體,而且在十分神秘的情況下。」

    「啊,扈從先生,我可以給你個滿意的回答,」國王說道,「有些危險的事要是你挺身而出,就會化險為夷,假如你明顯地表現出懼怕,它們反會變得肯定而不可避免。要是我大膽地走到一匹兇惡的猛犬跟前,撫摸它,十有八九我會使它乖乖地服帖下來。要是我顯得害怕,它就會撲到我身上來,把我撕碎。我想坦白地把這情況交待給你——對我說來很要緊的一點是,不能讓這個人帶著憤怒去見他魯莽的主人。因此我才冒這個危險。為了法國的利益我從來沒迴避過生命危險。跟我走吧。」

    路易領著他似乎特別寵愛的這位年輕衛士穿過他進來時走過的那道邊門,一邊指給他看,一邊說道:「誰想在宮廷得勢,誰就得熟悉這些暗門和暗梯——是的,還有宮裡的各種陷阱,以及主門。摺門和門廊。」

    在轉了幾個彎、穿過幾個走廊之後,國王走進一個拱形小室,裡面已擺好一個餐桌,上面放著三套餐具。室內的整個陳設簡單得幾乎到了簡陋的地步。一個餐櫥,或稱折疊式移動餐櫃,裝著幾個金銀盤碟,算是室內稍具有點皇家氣派的惟一傢俱。櫥櫃就是路易指給昆丁所要站的地方,完全被擋住看不見。路易又走到房子各個旮旯去檢查,肯定從任何角度都看不見有人站崗之後,便向昆丁最後一次交代任務:「記住口令Ecosse,en avant;一旦我說出這幾個字,你就把屏風推倒——別可惜櫃裡裝的大杯小盞。你得保證對克雷維格瞄好準——假如槍失靈,你就摟住他用刀干——奧利弗和我對付得了紅衣主教。」

    交代完畢之後,國王便大聲吹了個口哨,把奧利弗召了進來。這人是皇宮首席侍臣兼御前理髮師,實際上掌管與御體直接有關的一切事務。此刻他在兩位老人——御桌旁僅有的兩位侍者的伴隨下登場。國王一就座,客人立即被請了進來。雖然昆丁自己隱匿在一邊,但他的位置卻使他看得見國王召見的全部細節。

    國王頗為熱情地迎接賓客。昆丁感到這種熱情的表現和先前給他的吩咐以及讓他手持致命武器站在食櫥後面待命的意圖極難調和。不但路易看來毫無戒心可言,而且人們自然會設想,給以至高的榮譽邀請赴宴的兩位賓客,他可以毫無保留地信賴,並樂意給予這種榮譽。他的儀態真是再莊嚴再客氣不過。周圍的一切,包括他自己的衣著在內,雖遠不及小王公們在宴會上的豪華,但語言和態度卻表現出一位強有勢力的君主的優越感。昆丁禁不住推想,要麼他和路易先前的談話全是一場幻夢,要麼就是主教恭順的態度和那位勃艮第貴族坦率豪爽的舉止已完全消除了國王的猜疑。

    然而,當客人遵命就座的時候,國王陛下向他們投以銳利的目光,接著又把它移向昆丁所站的位置。雖然時間只有一剎那,但那目光卻表達出對客人莫大的猜疑和仇恨,對昆丁則傳達了果斷而嚴厲的命令:守衛要警覺,執行要敏捷。毋庸置疑,這都說明路易的意圖絲毫未變,戒心絲毫未減。因此,昆丁對國王用來掩飾自己多疑性格表現的那層厚厚的帷幕比先前更為吃驚。

    國王看起來彷彿完全忘記了克雷維格當著滿朝文武的面曾對他使用過的挑釁語言,而和他大談往昔:回憶他在勃艮第流亡期間發生過的一些事情,打聽他當時熟悉的一些貴族;彷彿那段流亡生活真是他一生中最愉快的時期,好像他對那些幫助過他改善生活條件的人們都保留著最親切的感激之情。

    「要是別國的大使,」他說,「我也許會在接見中增添點鄭重其事的味道,但對待曾在熱納佩城堡1經常和我進過餐的老朋友,我倒想按我平常最喜歡的方式辦事,不改過去瓦盧瓦-路易的本色,仍然像一般巴黎市民那樣簡樸。不過,我還是叫人為你伯爵先生準備了點比平常更好的食品,因為我知道你們勃艮第人的格言『華服不如美食』,因此我吩咐他們把飯菜搞好些。你知道,我們的酒是法蘭西和勃艮第之間的傳統競爭項目。此刻我們將把這個競爭調和一下。我將用勃艮第葡萄酒為你乾杯,而你伯爵先生將用香檳酒為我乾杯——喂,奧利弗,給我來一杯奧克塞爾酒。」接著他興致勃勃地哼起一首當時有名的歌——

    1路易在他父親在世時流亡勃艮第,熱納佩曾是他經常居住的地方。小說中常提到他這個時期的流亡生活。——原注

    《奧克塞爾酒是國王的飲料》「伯爵先生,我為高貴的勃艮第公爵,我親愛的堂弟的健康乾杯。奧利弗,你把那個金盃斟滿雷姆酒,跪著奉給伯爵——他代表我親愛的堂弟——我的主教大人,我將自己給你斟酒。」

    「陛下,您已經給我斟滿了,甚至快溢出來了。」主教帶著受寵的奴才那種卑下的表情說道。

    「那是因為我知道主教閣下喝酒的海量,」路易說道,「不過,在這偉大的競爭中你是支持哪一方呢——是西勒裡還是奧克塞爾——是法蘭西還是勃艮第呢?」

    「陛下,我將保持中立,」紅衣主教說道,「用奧維納酒來斟滿我的酒杯吧。」

    「中立者可得扮演一個危險的角色。」國王說道。但當他看到紅衣主教臉紅了一下,便悄悄避開這個話題,補充說道:「不過,你寧肯喝奧維納酒,是因為這酒十分高貴,容不得摻水——你伯爵先生對喝乾這杯酒頗感猶豫,我想你在這酒杯底下並沒有發現什麼味苦的民族之仇吧。」

    「陛下,」克雷維格伯爵說道,「但願所有國家的爭端都能像我們葡萄園之間的競爭那樣得到和睦解決。」

    「只要有時間,伯爵先生,」國王回答道,「只要有時間——像你喝香檳酒這樣從容而充裕的時間——酒喝完了,就請你賞光把這酒杯揣在懷裡,保留它作為紀念,表示我對你的一點心意吧。並不是對任何人我都捨得給這個酒杯的。這是法國可畏的強敵,英國的亨利第五從前使用過的酒杯,是在魯昂被收復,法國和勃艮第聯軍把島國人趕出諾曼底時繳獲的。把它贈送給一位高貴而勇敢的勃艮第人真是再好不過,因為他十分懂得,要使歐洲大陸繼續擺脫英國人的枷鎖,就必須依靠這兩個國家的聯盟。」

    伯爵作了一個適當的回答。路易王開始毫無拘束地表現出一種帶諷刺的詼諧,這種詼諧有時能使人性格中陰暗的一面顯得活躍開朗一點。談話自然是隨他來引導的。他的談吐固然很鋒利,富於譏刺,往往也很聰明俏皮,但很少談得上厚道,他用於解釋和說明的一些軼事趣聞也是幽默勝於優雅。然而,他說的每個詞、每個音節、每個字母都絲毫沒暴露出在室內布有荷槍實彈的士兵,以防被對方暗殺的戒備心理。

    克雷維格伯爵對國王的幽默感坦然地表現出真誠的高興。圓滑的主教則對國王講的每個笑話都放聲大笑,並對一些滑稽之處添油加醋,有些言詞甚至使那藏在一邊的鄉巴佬似的年輕蘇格蘭人也為之臉紅1。但他自己卻毫不害羞。大約過了一個半小時,宴會才告結束。國王向賓客客氣地告辭之後,示意說他想獨自呆一會兒。

    1《小說百篇》是一個比當時類似的書籍更為粗鄙的小說集。凡是讀過這本書的人都能猜測到路易十一表現的粗俗幽默屬於什麼性質。——原注

    一當所有的人,甚至包括奧利弗都離開之後,他把昆丁從他藏匿的地方叫了出來。但聲音太微弱了,那年輕人很難相信這聲音的主人剛才說起笑話還那麼有聲有色,講起故事還那麼津津有味。當他走近時,他看見國王的臉部表情也發生了同樣的變化。強顏歡笑時的炯炯目光已從眼裡消失,臉上的微笑也不見了。他表現出一個名演員在台上十分活躍地、淋漓盡致地扮演完了自己喜愛的角色之後充分感到的疲勞。

    「你的崗還沒站完,」他對昆丁說道,「吃點東西,休息一下——那邊桌子上有些吃的——等下我還要向你交代下一步的任務。不過,飽漢和餓漢交談是不公道的。」

    他倒在椅子裡,用手掩著額頭,默不作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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