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閣寺 第九章
    老師總是以恩惠代替垂訓。恰恰在應該垂訓的時候,卻對我施以恩惠。他這樣做,大概不是偶然的吧。柏木來取錢的五天後,老師把我喚去,親手交給我第一學期的學費3400元,以及走讀車費350元、書籍文具費550元。按學校規定,學生必須在暑假前繳納學費。不過,自從發生那件事以後,我萬萬沒想到老師還會給我這筆錢。我本來以為老師既然知道我是不可信賴的,即使有心給我錢,也會把線直接匯給學校的吧。

    老師就是這樣把錢交到我的手裡,我也比老師更明白,這是他對我的一種虛偽的信賴。老師無言中踢給我的恩惠裡,存在他那柔軟的桃紅色的肌肉似的東西。人世間充滿虛偽的肉體,有以信賴對待背叛和以背叛對待信賴的肉體,還有不受任何腐敗所侵蝕的肉體,悄然地繁殖於溫馨、淡桃色的肉體……

    我又抱著這種近似妄想的恐懼,恍如警官來到由良旅館時,我突然害怕發覺似的,心裡在嘀咕:老師是不是看守了我的計劃,給我錢讓我錯過斷然行動的機會呢?我覺得珍惜地掌握著這筆錢的期間,就鼓不起斷然行動的勇氣。我一定要早日設法找到花掉這筆錢的途徑。只要是貧苦人,就想不出錢的好用途來。我一定要設法找到這樣一種用途,即老師知道後火冒三丈,即刻把我從寺廟趕出去。

    這一天輪到我值班司廚。晚餐後,我在廟廚裡洗涮碗感,無意中望了望早已靜寂的食堂,只見食堂和廟後的交界處屹立著的被煤煙熏黑的柱子上,貼著一張幾乎全變了色的條子。

    阿多古

    小心防火

    祀符

    ……我心中仿佛看到這張護符封鎖著被禁錮的火的蒼白影子。昔日顯赫一時的東西,如今躲在陳舊的護符後面,呈現出一種蒼白、隱隱的病弱的狀態。如果說我近來對火的幻想使我泛起了肉欲的感覺,人們會相信嗎?如果說我的生的意志全部寄托在火上,肉欲也沖著火,這不是很自然嗎?而且,我的這種欲望,造成火的織協姿態,火焰透過黑亮的往於,使我意識到所看到的東西,仿佛經過梳妝打扮,優美得很。它的手、它的腳、它的胸脯都是柔軟纖弱的。

    6月18日晚上,我把錢揣在懷裡,悄然地從寺廟裡出來,向通稱五番町的北新地走去。我早就聽說那裡價格便宜,對寺廟的小和尚也很親切。五番吁與席克寺的距離徒步得花三四十分鍾的光景。

    這是一個溫氣大的夜晚。天空飄浮著一層薄雲,月色朦朧。我穿著草黃色褲子,披著工作服,腳上蹬著木屣。大概數小時後,我還會以同樣的裝束折回來的吧。但我怎樣才能說服自己接受以這種裝來變成另一個人的預想呢?

    我的院是為了生而企圖焚毀金閣寺的,但我正在做的事卻似做好的准備。如同決心自殺的貞操男子在自殺前去尋花問柳一樣,我也將要去煙花巷的。放心好了。這種男人的行為就像在公文格式上署個名,即使失去了貞操,他也絕不會變成“另一個人”的。

    這回可以不用害怕屢屢的挫折,不用害怕金閣來阻擋女人和我之間的挫折了。因為我不做任何幻想,我也不想讓女人來參與我的人生。我確定我的生在彼方,我到達彼方之前的行動,只不過是履行淒慘的手續罷了。

    ……我這樣自言自語。於是,稿本的話又把我喚醒了。

    “煙花女並非為了愛客才接客。無論是老人、乞丐、獨眼還是美男子,只要事先不知道,甚至連麻風病人她們也都接待。要是一般人,也許會安於這種平等性,買個最初的女人吧。然而,對我來說,這種平等性是不符合我的性格的。四肢健全的男子同這樣一個我,都以同樣的資格受到歡迎,這是我所不能容忍內。我認為,對我來說,這是可怕的冒瀆。”

    對眼前的我來說,想起的這句話是很不愉快的。不管怎樣說,結巴還是五官端正、四肢健全的人,所以我與柏木不同,只要相信自己的極其平庸的丑陋就可以了。

    ……話雖如此,女人會不會憑著這種直感,在我丑陋的額頭上,觀察到某種天才的犯罪者的象征性的東西呢?”

    我又懷抱著一種愚笨的不安。

    我的腳邁不開步了。想煩了,最後連自己也閒不清楚究竟我是為了焚毀金閣才拋棄貞操,還是為了失去貞操才要把金閣焚毀?這時,心裡毫無意義地泛起“天步艱難”這個高貴的詞組,我念叨著“天步艱難。天步艱難”,一邊向前走去。

    走著走著,不知不覺間來到了彈子房、小酒館林立的明亮的鬧市盡頭,開始看見一個角落在黑暗中很有規則地排列著成排的董光燈和微微發白的紙燈籠。

    從寺廟走出來,我總是空想著有為子依然活著,隱居在這一角落裡。這種空想給我增添了力量。

    下決心燒金閣以後,我仿佛再次處在少年時代初起對那種嶄新的無垢的狀態,所以我想也應該再次邂逅人生開始時遇見的人和事。

    從此以後,應該說我是活著的。不可思議的卻是一種不吉利的思緒隨之與日俱增,仿佛明天就會死到臨頭。我禱告:但願在我燒金閣之前,死神能放過我。我決不生病,也沒有生病的征兆。然而讓我活著的各種條件的調整及其責任,一無遺漏地壓在我一人的肩頭上,我日益強烈地感覺到它的重量。

    昨B掃除的時候,食指被掃帚的刺地扎傷,連這種小傷痛也成了我不安的緣由。我想起了某詩人1被薔薇花的刺兒扎傷竟成了死因的故事。當地的凡夫俗子只這一點是絕不會死去的。但我已成為一個舉足輕重的人,不知會招致怎樣命運的死。指頭的傷,多虧沒有化膿,今天按了按傷口,只覺做做作痛——

    1指奧地利待人裡爾克(1875--1926),他因指尖被刺兒扎傷,得了破傷風,兩個月後死去。

    至於去五番町的事,不消說我是不會做於做衛生上的准備的。前一天,我就到遠處的一家不熟悉的藥房去買了橡膠制品,那粉末的薄膜帶著一種多麼無力的、不健康的顏色。昨夜我曾將其中的一個試用了。用老紅粉錯筆畫的調清的佛畫、京都觀光協會的日歷、打開正好是佛頂尊勝陀羅尼這一頁禪林日課的經文、骯髒的襪子、起倒戧刺的鋪席……這些東西中,我的那個玩意兒像一尊光滑的、灰色的、無眼無鼻的、不吉利的佛像豎立起來了。這種不痛快的姿態,使我聯想起至今還流傳下來的“羅切”2這種殘酷的行為——

    2羅切,即切除陰莖以斷淫欲。

    ……我步入了懸掛著成排紙燈籠的小巷裡。

    一百幾十棟房子全都是一個樣式。據說,在這裡只要依靠總頭頭的張羅,甚至通緝犯也可以輕而易舉地被窩藏起來。總頭頭一按鈴,鈴聲就傳遍各家的青樓,給通緝犯報以危險的信號。

    無論哪戶的門口,旁邊都開了暗色的格子富,都是二層樓房。古老而沉重的瓦屋頂,都是一般高地排列在陝俄的月光下。家家門口都掛著印有“西陣”白字樣的藍布簾,身著白罩衣的老鴇母側身從門簾的一頭窺視著外面。

    我毫無快樂的觀念。我自己仿佛被某種秩序所拋棄,獨自離了群,拖著疲憊的腳步,漫步在荒涼的地方。欲望在我心中只露出不悅的脊背,在抱膝蹲著。

    “總之,在這裡花錢就是我的義務。”我繼續尋思,“總之,在這裡把學費花光才好呢。這樣一來,就給老師以將我驅逐出寺廟的最好的借口。”

    在這樣的想法裡,我沒有發現什麼奇妙的矛盾,但這是出於我的本意的話,我就應愛護老師了。

    大概不到開市的時間,這條街上行人出奇的稀少。我的木履聲格外刺耳。老鴇母招呼的早調聲,聽起來猶如充溢在梅雨時的低垂而潮濕的空氣之中。我的腳趾緊緊地夾住松了的木屣帶,暗自想道:停戰後從不動山山頂上眺望著萬家燈火中,確實也包括這條街的燈火。

    我的腳所引向的地方,理應有有為子在陽。十字路口的拐角處有一家叫“大瀧”的青樓。我莽撞地鑽進了這家的門簾。進門就是一間六鋪席寬的鋪花磚的房間,裡首的椅子上坐著三個女人,簡直像是等火車等得厭煩的樣子。其中一人身穿和服,脖頸纏著繃帶。另一人身穿西服,低頭脫掉襪子,一個勁地搔腿肚子。有為子不在家。她不在,我就放心了。

    搔腿的女人像被召喚的狗那樣抬起頭來了。圓圓的、像有點浮腫的臉上,抹上的白粉和胭脂像童畫似的鮮艷。也許這種說法有點奇妙,她仰望著我的眼神裡確實充滿了善意。目為這女人的確像在街角上遇見陌生人似地盯著我。她前眼睛全然香不見我內心裡的欲望。

    如果有為子不在,隨便誰都可以。要是或選擇或期待,就必然失敗,我是殘存著這樣一種迷信。如同煙花女沒有挑客人的余地一樣,我也不挑選女人才是啊。必須讓那個可怕的使人失去氣力的美的觀念絲毫沒有介人的余地。

    鴇母問道:

    “您要哪個?”

    我指了那個搔腿的女人。那時她的腳生起的微癢,大概就是在這些花磚面上彷徨的庫蚊刺傷的痕跡,成了把我和她聯結在一起的緣分……多虧這份癢,她日後才會獲得成為我的證人的權利。

    女人站起身子,來到我的身邊,咧起嘴唇笑了笑,還碰了碰穿著工作服的我的胳膊。

    從又黑又舊的樓梯上二樓的時候,我又想起有為子的事。我在思想:她不在這個時間裡,她不在這個時間裡的世界。此刻既然她不在,無論上哪兒去尋找,肯定都不會找到她的。她像是到我們的世界以外的澡塘入浴去了。

    我覺得有為子生前就是自由地出人於這種雙重的世界。發生那次悲劇性的事件時,也以為她要拒絕這個世界,可是接著她又接受了這個世界。對於有為子來說,也許死是偶然的事件。她在金剛院的渡殿上留下的血,也許只不過像早晨打開窗戶時飛起來的蝴蝶落在窗框上的磷粉一樣。

    二樓中央的一塊地方,是中院的通風口部分,用鏤空雕花的欄桿圍了起來,上面架著從這房簷伸向那房簷的晾曬衣物的竹竿。竹竿上掛著紅樹裙、三角褲衩、睡衣等。光線相當昏暗,朦朦朧朧的睡衣恍如人的影子。

    不知哪間房子傳來了女人的歌聲。女人的歌聲平和地繼續著,不時和著走了調的男人的歌聲。歌聲中斷,經過短暫的沉默之後,又揚起了像斷了線似的女人的笑聲。

    “……是她呀!”陪我的女人沖著鴇母說,“她總是那副樣子。”

    鴇母頑固地將敦實的後背向著傳來笑聲的方向。讓我去的那間小客廳,是一間煞風景的三鋪席寬的房間,裡面好像是用洗涮茶具的地方充做壁龕,壁龕裡隨便地擺著布袋神像和招財貓。牆上貼著一張小條子和掛著一份日歷。懸吊著一盞三四十支光的昏暗的燈。從敞開的窗扉傳來了外面的嫖客稀疏的腳步聲。

    鴇母問我是短歇還是過夜。短歇是400元。我還要了酒和下酒的小菜。

    鴇母拿著我付給的錢下樓去了,女人卻還沒有靠近我。她是在把酒端上來的鴇母的催促下,才靠近過來的。近看,女人的鼻子下方摩擦得有點發紅了。她似乎有個毛病,那就是她不僅搔腿,窮極無聊的時候,她總要在身體搔這兒搔那兒。鼻子下方這微微的紅色印痕,說不定也是搔紅的呢。

    別驚訝於我有生以來頭一次上青樓就能這樣仔細地觀察。我要從自己所觀察的東西中,找出快樂的根據來。所有的一切都像銅版畫那樣被精密地觀察,而且就那樣精密地攤平巾在同我保持一定距離的地方。

    “先生,我以前好像見過您呢。”女人介紹自己名叫鞠子之後說道。

    “我這是初次來的呀!”

    “您真的是頭一次來這種地方?”

    “是頭一次啊。”

    “可能是吧。瞧,您的手在顫抖吶。”

    她這麼一說。我這才察覺自己拿著小杯的手在顫抖。

    “果真這樣,今晚鞠子就交好運嘍。”鴨母說。

    “是真是假,過一會兒就知道了。”鞠子粗魯地說。

    但是,她的話裡沒有肉感。在我看來,鞠子像游戲時離開了伙伴的孩子,獨自在我的肉體和她的肉體都沒有關聯的地方做著精神上的放蕩。鞠子身穿淺綠色的襯衫,配黃色格子。大概是向朋友借來鬧著玩的吧,她的兩只手,只有拇指甲染上了指甲油。

    過了一會兒,走進入鋪席的寢室時,鞠子邁開一條腿踏在棉被上,拉了一下從燈罩垂下來財長繩子。在燈光下,印有山水花鳥的鮮艷的絲綢被面便浮現了出來。房間裡置有陳設著法國偶人的講究的壁龕。

    我笨手笨腳地把衣服脫了下來。鞠子將一件粉紅毛巾浴衣披在肩上,靈巧地脫下了西服。我把枕邊的水咕嘟咕嘟地喝了幾口。女人聽見喝水聲,依然背沖著我,含笑地說道:

    “啊,這水不是喝的。”

    鑽進被窩以後,兩人彼此臉面對著臉面,她用手指輕輕地點了點我的鼻子說:

    “您真的是第一次來玩呀!”

    她說著又笑了起來。即使在枕邊紙燈籠的昏暗的燈光下,我也沒有忘卻視察,因為觀察是我生存的證據。盡管如此,這段靠近地觀察別人的兩只眼睛,還是頭一回。我過去觀察世界的遠近法崩潰了。別人無所畏懼地侵犯我的存在,她的體溫連同廉價香水的味兒,恍如浸在水中,水位一點點地上漲,直到把我淹沒了。我第一次看到他人的世界是這樣地完全融合了。

    我簡直被當做一個普通單位的一個男人來對待。我從未曾想像過誰能如此地接待我。結巴離我而去,丑陋和貧窮也離我而去。即使在脫衣之後,無數的脫衣重疊起來了。我的確達到了快感,但我無法相信我正在體味這種快感。在遙遠的地方,湧起了使我異化的感覺,旋即又崩潰了……我的身子馬上離開她,把領頭貼在枕頭上,用拳頭輕輕地敲了敲冰涼而麻痺了的腦袋。然後,我被某種感覺所襲擊,我仿佛被萬物所遺棄,但還不至於湧出淚水來。

    情事過後,我們在枕邊密語,女人告訴我,她是從名古屋外流此地的。我模模糊糊地聽著,可腦子淨想著金閣的事。這確實是抽象的思索,並不像往常那樣有一種肉感的沉重積澱的想法。

    “請您再來呀!”鞠子說。

    從鞠子的談話中,我覺得她似乎比我大一兩歲。事實上也正是這樣。乳房就在我緊跟前滲出了汗珠子。它只是一種肉體,絕對不會變形為金閣。我戰戰兢兢地用指頭去觸摸它。

    “這玩意兒很珍奇嗎?”

    鞠子說著挺起身子,像哄小動物似的,凝神望著自己的乳房,輕輕地搖了搖。從這種肉體的搖蕩中,我聯想起了舞鶴灣的夕陽。夕陽的容易變幻與肉體的容易變幻在我心中結合在一起了。於是,我眼前的肉體也像夕陽一樣,不久將被多層的夕雲所包圍,躺在夜的墓穴的深處。這種想像讓我放心了。

    第二天,我又去了同一家青樓訪問了同一個女人。這不僅是因為手頭的余錢還足夠花,而且是由於最初的行為比想像中的愉悅更加貧乏,所以我想再嘗試一次。哪怕是稍許,也有必要接近想像中的愉悅。我的現實生活中的行為,與他人不同,總是存在一種以忠實模仿想像而告終的傾向。叫做想像是不恰當的。應該換個說法,叫做我的記憶的起源。我感覺,在人生的旅途中,我早晚會嘗試到所有的體驗,以其最輝煌的形式而預先地體驗到。我不能拂去這種感覺。即使是這種肉體的行為,我覺得我仿佛在我想不起來的時間和地點(多半是同有為子)早就已經體驗到更熱烈、更使身心麻木的官能的愉悅了。它成為我所有快感的起訴,而現實中的快感只不過是從中自來的一配水罷了。

    的確,在遙遠的過去,我似乎曾在某個地方看見過無比壯麗的晚霞,此後我總覺得我所看到的晚霞或多或少已經褪了色,難道這是我的罪過嗎?

    昨日的女人把我太當做一般人來接待了,所以我今天將前幾天在舊書店裡買來的一部!日文庫本的書揣在衣兜裡前去了。這是貝卡裡亞的(犯罪與刑罰),這部十八世紀意大利刑法學者撰寫的書,是啟蒙主義與合理主義的古典式的精神份飯,我剛讀了幾頁就把名揚在一邊了。不過,說不定這女人對本書的書a會有興趣呢。

    鞠子與昨日一樣,用微笑來迎接了我。雖說是同樣的微笑,但卻全然沒有留下“昨日”的痕跡。而且在她對我的親切中,雖然有點類似對在某個街角上會見某人所表示的那種親切的成分,但這也是由於她的肉體像某個街角上的東西的緣故吧。

    我們在小客廳裡交盞痛飲,已經不顯得那麼生硬了。

    “今天您還是按時來找她呀,年紀輕輕的,倒蠻多情啊。”鴇母說道。

    “不過,每天都來,不會挨老師的罵嗎?”鞠子說。她看到被看守了的我露出了驚慌的神色,接著又說道:“我明白了。現在淨是剃背頭的,理平頭的肯定是和尚。據說,如今成了名僧的那些先生,他們年輕時大都光顧過這裡……來!咱們唱歌吧!”

    話剛落音,鞠子沒頭沒腦地開始唱起港灣女人之類的流行歌來。

    第二次行為是在已經熟悉的環境中,毫不遲誤地輕松而安樂地進行的。這回,我似乎也瞥見了快樂,但那不是想像一類的快樂,而只不過是自覺適應了這種情事的一種自我墮落的滿足罷了。

    位事過後,女人以大姐的口氣給我以感傷式的訓誡。這種訓誡把我一瞬間僅有的感興掃得蕩然無存。

    “我覺得你最好還是不要多來這種地方啊。”鞠子說,“我認為你是老實人,不要在這種地方陷得太深,還是老老實實地將精力放在生意上好啊。雖然我很願意你常來,但我相信你會明白我講這番話的心意,因為我把你當做弟弟來看待的啊!”

    鞠子大概是從什麼無聊的小說學來這段對話的吧。她講這番話時,心情並不顯得特別沉重,她只是把我作為她的對象,以構成一個小小的故事,她期待著我共同卷進地所制造的情緒中。倘使我響應而痛哭的話,效果就會更好了。

    可是,我並沒有這樣做。我冷不丁地從枕邊拿起《犯罪與刑罰》擺在她的眼前。

    鞠子順從地翻了圖文庫本。她什麼也沒有說,就把書扔回了原處。這本書早已從她的記憶中消失了。

    我本來期望她能在與我邂逅的這種命運中預感到一點什麼,期望她哪怕是稍許給我接近世界沒落助以一臂之力。我覺得對她來說,這不應是無關緊要的事。這種焦慮的結果,我終於說出了不應該說的事。

    “一個月……是啊,我想,在一個月之內,報紙會大登特登我的消息的。到那時候,你就會想起我的吧。”

    剛把話說完,我頓覺心髒在激烈地跳動。鞠子卻笑了起來,笑得乳房也晃動了。她隱約地望著我,咬著和服袖,強忍住了笑。可是,新的笑又湧了上來,她笑得前仰後合、全身震顫起來。什麼事這麼好笑呢?毫無疑問,鞠子也無法說清楚。她覺察到這一點,就止住了笑。

    “有什麼可笑的呢?”我提出了這樣愚蠢的問題。

    “還說呢,你還在撒謊呀!啊,真滑稽。你謊撤得太逼真了。”

    “我可不撒謊。”

    “算了,別說了。啊,真滑稽,笑煞人哩。滿嘴謊言,還佯裝一本正經。”

    鞠子又笑了起來。這次的笑,實際理由很簡單,也許只不過是由於我鼓足勁說話,給巴更加厲害的緣故吧。總之,鞠子完全不相信我的話了。

    她不相信了。即使眼前發生地震,她肯定也不會相信的。即使世界崩潰,也許誰有這個女人不會崩潰吧。為什麼呢?因為鞠子只相信事件是按自己的思路發生的。可是,世界不可能按鞠子的想像那樣崩潰啊。鞠子是決沒有考慮這種事的機會的。在這一點上,鞠子很像柏木。鞠子就是女人中不考慮自己思路以外的事的柏木。

    話題中斷了。鞠子依舊裸露著乳房,哼著歌曲。這歌聲中夾雜著蒼蠅的振翅聲。蒼蠅在她的四周飛來飛去,偶爾落在她的乳房上,她只說聲:“真癢癢啊!”卻無意去驅趕它。蒼蠅落在乳房上的時候,像是粘在上面似的。令人吃驚的是,對鞠子來說,這並不完全是一種愛撫。

    屋簷上,雨聲淅瀝,恍如只有那兒在下雨。雨點失去了擴大的能力,迷失在這條街的一角,呆立不動。這雨聲猶如我所在的地方,遠離了無垠的黑夜,僅局限在枕邊紙燈籠的昏暗燈光下的世界裡。

    如果說蒼蠅喜歡腐敗,那麼鞠子也在開始腐敗嗎?什麼都不相信,這就是腐敗嗎?鞠子生活在惟有自己的絕對的世界裡,才招來蒼蠅的嗎?這我就不得而知了。

    但是,她突然落入伍死一般的假寐裡,豐滿的乳房在枕邊燈的照耀下呈現出光澤來。蒼蠅也忽然像落入了夢鄉,紋絲不動。

    我沒有再次去“大瀧”,該做的事已經完成。剩下的只有待老師發現他給我的學費的用途,把我驅逐出寺廟。

    然而,我決不在行動上有所敗露,譬如向老師暗示這些學費的用途。不須自白,因為即使不坦白,老師也會探聽出來的。

    從某種意義上說,過去我為什麼竟如此相信老師的力量,並企國借助老師的力量呢?我難以解釋清楚。再說,為什麼我要把自己最後的決斷,委請老師的驅逐呢?我自己也不甚明白。如前所述,我早就看透了老師的無能為力。

    第二次上青樓的幾天之後,我曾發現老師的這副委態。

    那天清晨,老師早早就到開園前的金閣附近散步。在老師來說,這是罕見的事情。老師還向正在打掃庭院的我們講了幾句慰勞的話。他身穿涼爽的白衣,登上了通向夕佳亭的石階。我想他大概要在這裡獨自品茶清心吧。

    這天的晨空,飄浮著燦爛的朝霞殘片。蔚藍的天空移動者還映得通紅的浮雲。雲朵仿佛還沒有從羞怯中清醒過來。

    掃除完畢,大家開始各自回到正殿去,只有我經過夕佳亭側面,從通向大書院後面的小路走回去。因為大書院後面還沒有清掃。

    我帶著掃帚,登上被金閣寺的圍牆圍起來的石階,來到了夕佳亭近旁。林木都被昨夜的雨水打濕了,灌木葉捎上落滿了的露珠,映著朝霞的殘片,恍如給了沒有到時候的淡紅色的果。聯結著露珠的蜘蛛網隱約地泛起的紅色也在顫動著。

    我帶著一種感動的心情眺望著地上的物象如此敏感地映照天上的色彩。有了籠罩廟內的綠的雨員的滋潤,所有這一切都接受了天上的賜福。這一切恰似接受恩寵似的濕潤了,散發出一種腐敗和新鮮混雜的氣味,因為它們不知道如何拒絕接受這種賜福。

    眾所周知,與夕佳亭毗鄰的是拱北接,樓名出自“北辰之居其所眾星拱之”。但是,現在的拱北樓,與當年義滿威震天下時不同了,它是百余年前重建的,成了一個圓形的時尚的茶室。在夕佳亭裡看不見老師的身影,他大概是在拱北樓裡吧。

    我不願獨自與老師照面。只要貓腰沿著色色走,對方就看不見了。就這樣,我躡手躡腳地走了。

    拱北樓的門敞開著。像往常一樣,可以望見壁龕掛著圓山應舉的畫軸,還擺設著用植香木雕成的刻功精細而纖巧的舶來佛龕。由於年長月久,色澤都變黑了。左邊可以看到利休喜愛的桑木百寶架,也可以看見陽扇壁畫。惟獨看不見老師的影子。我不由得翹首越過籬笆環視了四周。

    昏暗的壁龕柱子附近,可以看見一個大白包似的東西。細看,原來是老師。他竭力曲著身子,把頭埋在雙膝之間,用雙抽捂住了臉,蹲在那裡。

    老師依舊保持著這個姿勢,一動不動。怎麼也不動。我望著他,反而激起種種復雜的感情。

    我首先想到的是,老師是否突然得了什麼急病,忍耐著病痛的發作。如果我立即走過去照拂就好了。

    然而,另一種力量制止了我。無論從任何意義上說,我都不愛老師,因為我縱火的決心很堅定,說不定明天就可以進行,所以那種照拂是偽善的。再說,我也擔心,我前去照拂的結果,一定會招來老師對我表示感謝與情愛,這就會使我的心救下來的。

    再細端詳,老師並不像有病痛的樣子。不管怎麼說,這種姿勢令人感到是失去了自豪和威信,顯得有些卑微,幾乎像是獸類的睡態。我看出他的衣袖在微微地顫動,仿佛有一種無形的沉重的東西壓在他的脊背上。

    這種無形的沉重的東西是什麼呢?我在尋思。難道是苦惱嗎?是老師自身難以忍受的乏力感嗎?

    耳朵適應了,隨之我聽到了老師用極低的聲音念念有詞地誦讀經文,卻無法聽出是什麼經文。老師身上有我們所不知曉的陰暗的精神生活,比起它來,我一向拼命地嘗試的小小的惡、罪和怠慢就是微不足道的了。這種想法為了刺傷我的自尊心而突然出現了。

    是啊。就是那個時候我發現老師那副蹲著的姿態,好像雲游僧請求讓眾弟子人僧堂而遭到拒絕時,終日間在大門口,將自己的頭垂在自己的行李上生活的所謂“庭詰”的姿勢一樣。如果像老師這樣的高僧,模仿新來的雲游僧做這樣的修行形式,那麼他的謙虛精神就有值得人們震驚的地方。可是,我不知道老師是沖著什麼才變得如此的謙虛?是不是像庭院樹下叢生的雜草、林木的葉消、落在蜘蛛網上的露珠對天上的前景表現謙虛那樣,老師也對本非自己的本源的惡行和罪孽,以獸類的姿勢原原本本地在自己身上映現出來而變得謙虛呢?

    “分明是做給我看的!”我突然想起來了。這是肯定無疑的。他知道我會經過這裡,是為了讓我看而那樣的。老師非常明白自己的無力,最後才發現在這個世界上還有這種諷刺性的訓誡方法,那就是默默地撕碎我的心,喚起我的憐憫感情,最終使我屈服。

    不知怎的,我心緒煩亂,凝望著老師的影子的時候,我險些遭到感動的侵襲,這是事實。我雖然竭力否認,但我確實要來到愛慕老師的交界線了。多虧我想到“分明是做給我看的”。一切都在逆轉,我把比先前更加堅定的心據為己有了。

    就是在這個時候,我不指望老師的驅逐,下決心要縱火了。老師和我早已成為彼此不互相影響的不同世界的居民,我已達到自由自在的境界了。已經不要期待借助外力,可以按自己所想的,在自己所想的時候堅決行動了。

    朝霞褪色,天空雲彩迤邐。陽光從拱北樓外窗的窄廊道上消逝了。老師依然蹲在那裡。我從那裡急步走開了。

    6月25日,朝鮮爆發了動亂。世界確實在沒落,在毀滅,我這種預感果然應驗了。我必須趕緊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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