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面的告白 第三章(三)
    兩三天後,我帶上答應借給園子的書去了草野家。要說這種情況下21歲的男子為19歲的少女挑選的書,自然不用列出書名也能夠猜個差不多,自己在做大家都這麼做的事,格外使我高興。園子偶爾外出說是即刻便回,我就在客廳裡等起來。

    早春的天空陰得像一盆石灰水,雨下開來。園子多半在途中淋了雨,頭發上閃動著點點水珠走進昏暗的客廳。她聳肩似地在長沙發的昏暗的一角坐下,嘴角又露出了微笑。微暗中,紅夾克的胸部現出兩個圓形隆起。

    可我們的交談是那麼的膽小,那麼的冷場!二人單獨在一起,我倆都是第一次。我明白,在那小小旅行中的、出發的火車上的愉快對話,八九成是靠了鄰座人的饒舌和兩個年幼的妹妹。今天,就連像前兩天那樣把一行情話寫在紙上交給她的勇氣也消失得無影無蹤。我的心情比不久前謙虛了許多。以前的我一旦放開自己,結果倒有可能變得誠實,但那是因為我在她面前不害怕自己這樣變化。我現在難道忘記了表演?忘記了作為完全正常的人談戀愛的既定演技?是呢,不是呢?我琢磨不定,我覺得我全然不愛這新鮮的少女。雖然不愛,可我的心情卻很愉快。

    驟雨停了,夕陽照進室內。

    園子的眼睛和嘴唇光彩耀人。她的美被譯為我自己的失落,壓在我的心頭。這一來,我的痛苦之念反而虛幻了她的存在。

    “就連我們,”我開了口,“也不知道能活到哪天。比方說現在警報響了,也許那飛機裝載著直落我們頭頂的炸彈呢。”

    “那該多好!”她玩耍似地折疊著蘇格蘭花紋裙的折,說話間仰起頭來,面頰的兩側依稀可見兩道絨絨的汗毛的光澤。“這麼著……無聲無息的飛機飛來,如果我們正這麼著的時候,它把炸彈投到了我們的上方……您不覺得挺好嗎?”

    這是園子自己也沒有覺察到的愛的告白。

    “晤,……我也這麼想。”

    我一本正經地答道。這個回答基於我多麼深的願望,園子自然無法知曉。不過,想起來,這種對活簡直滑稽至極。在和平時代,若不是相愛之後是絕不可能出現這種會話的。

    “死別,生離,太乏味。”為遮羞,我的語氣譏誚起來,“你會不會有時這樣感覺?在這個時代,分別是正常的,相會反而是奇跡。……像我們這樣能交談上幾十分鍾,仔細想想,也可能是了不起的奇跡呢……”

    “是啊,我也是……”她有話卡住了。接著,她以認真然而愉快的神情平靜他說:“剛見一面,我們卻要馬上分開了。奶奶急著疏散,前天剛回到家就給N縣X村的伯母拍了電報。今天早晨對方來了長途電話。電報請對方找房子,回話說現在根本找不著房子,讓我們抗住在她們家,還說這樣熱熱鬧鬧的挺好。奶奶積極得很,對伯母說兩三天之內就到。”

    我沒能輕聲附和一句。我的心所受到的沉重的打擊,就連我自己也感到驚訝。我的錯覺——“一切都照這副樣子,會的,二人定能歡度密不可分的日月的”——原來是不知不覺間由舒暢的心情導出。在更深的意義上,這對於我是雙重的錯覺。她宣告離別的話語,告訴了我眼下幽會的枉然,揭示出這不過是眼下喜悅的假象,摧毀了以為這是天長地久之物的幼稚的錯覺。同時,我醒悟到:即使沒有離別的到來,也不會允許男人和女人的關系總停留在這種狀態的,從而也擊碎了另外一種錯覺。我痛苦地醒來。為什麼不能照這樣下去呢?這個從少年時代起大概問了幾百遍的問題又一次從心中爬到我的嘴邊上來。為什麼我們被課以必須破壞一切、必須改變一切、必須委一切於顛沛之中的奇怪義務呢?這種極其不快的義務難道就是世上所謂的“生”嗎?不是僅僅對於我才是義務嗎?至少可以肯定,只有我才能感覺出那義務是個沉重的負擔。

    “哼,你要走了……當然,即使你不走,我也要馬上走啦……”

    “去哪裡?”

    “3月底4月初又要去什麼工場寺營扎寨了。”

    “危險吧?空襲什麼的。”

    “是的,危險。”

    我丟下一句自暴自棄的回答,匆匆離去。

    ——我已經被免除了明天一天必須愛她的義務,我沉浸於悠然之中。一會兒放聲歌唱,一會兒踢飛可恨的六法全書,我好快活。

    這種出奇般樂天的狀態整整持續了一天。接著,孩子似的熟睡來臨。深夜的警報再次響起,打斷了我的沉睡並把聲音撒向四方。我們一家人嘟嘟囔囔地鑽進了防空壕。但什麼也沒有發生,不多時就傳來了警報解除的電笛聲。在防空壕裡昏昏欲睡的我,挎起鋼盔和水壺,最後一個爬上地面。

    昭和20年的冬天遲遲不去。雖然春天已經像豹子一樣輕步來到,但冬天仍像獸籠一樣幽暗地、頑固地攔在前面。閃閃星光中仍透出寒冰之色。

    我惺訟的睡眼,在裝點殘冬的常青樹的樹叢裡看到了幾顆滲出暖意的星。逼人的夜間寒氣溶入我的呼吸。突然,我被一種觀念壓倒,我覺得自己愛著園子,不能和園於共同生活的世界對於我一文不值。來自心底的一個聲音說:“能忘就忘掉吧!”立時,那類似在月台上見到園子時的、動搖我存在根基的悲哀,緊隨其後,迫不及待地湧上心頭。

    我坐立不寧,頓足懊惱。

    盡管這樣,我還是忍了一天。

    第三天,傍喚時分,我再次造訪園子。正房門外有一工匠模樣的男子在捆行李,衣箱在石子地上被包上了草席用粗草繩捆起。見此狀,我充滿了不安。

    有人在正門口出現,原來是園子的祖母。她的身後,高高堆放著已經包好只等運走的行李。正廳裡繩頭碎草遍地。見她祖母俄然間神色躊躇,我決意不見園子就馬上返回。

    “請把這書交給園子。”

    說著,我像書店的小伙計一樣,遞給她兩三本言情小說。

    “多次承蒙關照,實在愧不敢當。”祖母沒有叫出園子的意思,只作如此寒暄。“我們一家明天要去X村了。一切進展順利,沒想到可以提前出發了。這房子借給了T先生作公司的宿捨用。本來孫女們能和您認識正高興著呢,乍一分手真的有些捨不得。請來X村玩吧。一旦安頓下來,我們馬上寫信給您,請一定來玩好嗎?”

    社交家祖母的話,一字一板沒有什麼讓人不高興的。但是,那言語如同她那過分整齊的假牙一樣,只不過是無機質有序的排列。

    “祝你們全家身體健康!”

    我唯一能夠講出這一句。我無法說出園子的名字。這時,像是被我的躊躇請了出來,園子的身影出現在樓梯拐角處的平台上。她一只手拎著盛放帽子的大紙箱,一只手挾著五六本書,頭發被高窗上落下的光線映得火紅。她一見是我,馬上叫起來,那聲音使祖母吃了一驚。

    “請等一等。”

    然後,撒腿跑向二樓,發出了瘋丫頭一樣的腳步聲。我望著驚詫的祖母,心中好生得意。“家裡行李擺得亂七八糟,沒有空房間讓您進去坐坐。”祖母說社道歉的話,急忙進了屋。

    不一會兒,園子滿臉緋紅地跑下樓來。我停立在正房門的一角,她走到我的面前,默默地穿上鞋,直起腰,說道:“走,我送送你。”這命令式的語氣裡,有一種讓我感動的力量。我的手幼稚地擺弄著制式帽,眼睛凝視著她的一舉一動,可是,心裡似乎有一種東西像是“咯登”一聲止住了腳步。我們身貼身走出房門,然後默默地踏著石子小路向山坡下方的外門走去。突然,園子停住腳步系鞋帶。她慢得出奇,我只好先走到外門,邊觀望街道邊等她。我當時太不明白這19歲少女招人喜愛的心眼兒。她是需要我先行幾步啊。

    突然,她的胸脯從背後撞上了我穿制服的右胳膊。那是一種類似汽車發生事故時偶然的、自失狀態下的沖撞。

    “……這……給”

    硬硬的洋信封的角兒扎到了我手掌的肉,我用能攥死小鳥的手勁握住,差點兒就能把它握碎。這封信的分量,我總有點兒懷疑。我像偷看禁止觀看的東西一樣,掃了一眼自己手中的、透出女學生氣的信封。

    “過會兒……等您回去以後再看吧。”

    她好象被人胳肢得喘不過氣似地低聲私語。

    “往哪裡回信?”

    “信裡……寫著呢……那個村的地址。請往那裡寫。”

    說來也怪,忽然間,分別對於我成了一種歡愉,就像捉迷藏時鬼一開始數數大家都各自跑向自己的藏身處的瞬間歡愉一樣。這樣,我有著可以享受任何事物的奇妙的天分。由於這邪惡的天分,我的懦弱在我自己的眼中也往往錯成了勇氣。然而,這天分卻是不對人生進行任何篩選的人的甜蜜的代價。

    在車站的檢票口,我們分別了,手也沒有握一下。

    有生以來第一次收到的情書,使我歡天喜地。我等不得回到家,就在電車上拆開了信,哪管周圍的目光。許多張剪影畫卡和外國印制的教會學校學生的歡快場面的彩色畫卡於是滑脫出來,中間夾有一張折疊著的藍色信箋,在迪斯尼之狼和孩子的漫畫下方,用習字味很濃的工整筆畫寫著如下文字:

    拜借您的圖書,著實不好意思。您賜讀的書十分有趣。衷心祝願空襲下貴體安康。到了地方後我會再寫信給您。地址是:-縣-郡-村-門牌號。些許薄物聊表謝意。萬望笑納。

    這是一封多麼了不起的情書啊。過早高興的腦袋上挨了一棒,我臉色蒼白地苦笑了。鬼才回信呢,我想。回復這種信,與不厭其煩地恢復印刷的感謝信沒有什麼不同。

    可是,在到家前的三四十分鍾內,最初打算寫封回信的強烈願望,又漸漸站出來為方才的“歡天喜地”辯護了。馬上可以想象到,她所受的家庭教育跟部不適合掌握情書的寫法。第一次給男子寫信,她肯定考慮再三不敢大膽動筆。因為,確確實實她當時的一舉一動都說明了無內容的信以外的內容。

    突然,另外一個方向襲來的憤怒控制了我。我再次拿六法全書出氣,把它狠狠摔向了屋牆。“你怎麼這麼窩囊!”我責備自己。一個19歲的女孩就在你的面前,你想得到她,卻又等待人家來主動愛你。為什麼不更干脆地主動進攻?我知道,你遲疑的原因在於你那異樣的、莫名其妙的不安。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去找她?你回頭想想,你15歲的時候活得還像15歲,17歲的時候也不比同齡人矮半截。可是到了21歲的今天,是怎麼了?朋友預言你“20歲要死”,現在還沒死,你那想在戰場上死去的希望也基本渺茫。你好容易或到這個年齡,和一個不諳世事的19歲少女初戀還這麼縮手縮腳。媽的,瞧你有多大的進步喲。到了21歲才想要情書來往,你小子莫不是把年月給搞錯了吧?何況,你現在連接吻的滋味還不知道。你這落伍的廢物!

    接著,另外一個黝黑執拗的聲音對我揶揄開來,話音裡有種熱切的真誠,有種與我無關者說話的口吻。聲音疾風驟雨般朝我打來。——是愛嗎?可以算。但是,你對女人有興趣嗎?你打算靠自欺欺人說自己只是對她沒有“卑鄙之念”,來忘卻從沒有對任何女人產生過“卑鄙之念”的你自己,是不是?你難道也有使用“卑鄙”這一形容詞的資格?你難道也產生過想看女人裸體的念頭?園子的裸體你想過一次嗎?像你這麼大的男子見到年輕女人時,禁不住要猜想對方的裸體。這不言自明的理,以你拿手的類推是不難想到的。你問問你自己的心看為什麼要說這些。類推稍加修正不就行了嗎?昨晚,你睡覺以前進行那小小的舊習了,對不對?如果說那是祈禱的一種方式,也沒有什麼關系。在小巴拉的邪教儀式上,誰都禁不住要做的。因為,代用品一旦使慣了,用起來也挺舒服的。特別是這玩意兒,那可是立刻見效的催眠劑哩。然而,那時你心頭浮現出的,恐怕絕對不是園子吧?總之,那是奇奇怪怪的幻影,連在一旁觀看的你每次都會嚇得魂飛魄散的。白天,你走在街頭,總是目不轉睛地盯住年輕的士兵和水兵。他們是你意中年齡的、日光曬黑了肌膚的、確與知識無緣的、嘴上沒毛的小伙子。你的眼一旦確認了這種小伙子,就立即目測人家的胴圍是不是?你打算法學部畢業後去當服裝設計師嗎?你很喜歡20歲左右的沒有頭腦的小伙的幼獅一樣的腰身。昨天一天,你在心裡剝光了多少小伙子啊。你在心中准備好可采集植物用的標本箱,把采集到的幾個男性青少年的裸體帶回家裡。你要從中選擇那邪教儀式上的供品。你最喜歡的一個被挑了出來。下面的情景就讓人目瞪口呆了。你把供物帶到奇怪的六角柱旁,用暗藏的繩子把這光裸的供物反手綁在柱上。你需要他充分的抵抗、充分的喊叫。然後,你向供物發出殷勤的死的暗示。做著做著,不可思議的天真的微笑爬上你的嘴角,促使你從口袋裡掏出了鋒利的小刀。你走近供物,用刀尖輕輕胳肢似地愛撫幾下他那肌肉緊繃的肋部。供物絕望慘叫,扭身躲刀,恐怖的搏動轟鳴,光腿抖動不已,膝蓋碰擊膝蓋。撲哧一下,小刀扎進肋腹。當然,這是你行的凶。供物的身子曲成弓形,發出孤獨的慘叫,被刺中的肋腹的肌肉痙攣了。尖刀好象入鞘似地冷靜地埋入一起一伏的肉中。鮮血如泉,冒著泡咕嘟咕嘟噴出,流向潤滑的大腿。

    你的歡喜在這一瞬間才真正成了人的情感。因為,作為你固定觀念的正常狀態只是在這一瞬間才屬於你自己。且不論對象如何,首先你從肉體的底層發情,在發情的正常狀態上,與其他男人並無任何不同。你的心被原始的強刺激的充溢所震撼。野蠻人深刻的喜悅在你心中蘇生。你的眼炯炯有神,你全身的血熊熊燃燒,你充滿了蠻族所懷有的生靈顯現力。“惡習”完畢之後,你的身上仍殘留著野蠻贊歌的溫暖,男女媾合之後的悲哀不會襲向你的心頭。你閃耀著放浪的孤獨之光。你一時飄蕩在古老大河的記憶之中。想必,野蠻人的生命力所體驗到的萬分激動的記憶,偶然間完全占領了你的性機能,是不是?你正在處心積慮地偽裝什麼,是不是?時而能夠觸及到人的存在,能夠觸及到如此深刻的歡喜的你,竟然也需要什麼愛呀精神呀,實在令人費解。

    索性試試如何?把你那稀奇古怪的學位論文在園子面前披露披露?那是篇高深的論文,名曰《男性青少年的軀干像曲線與血流量的函數關系》。你所選擇的軀干像,光滑、柔軟、充實,是血流自上而下流落時會畫出最微妙曲線的青年的軀干。是給流落之血以最美最自然的紋路——如同靜靜穿越田間的溪流,如同攔腰斬斷的古老巨樹的木紋——的軀干。我說的不錯吧?

    ——肯定是的。

    然而,我的內省卻有著難揣測的結構,就像手捏一張長方形的紙條然後粘上兩角而形成的圓圈一樣,以為是正面卻是反面,以為是反面卻是正面。雖然後期周期加長了些,但我21歲時的感情是圍繞著周期的軌道旋轉的,只不過蒙目旋轉罷了。而且,因為戰爭末期的緊張的臨終感,其轉速達到了令人頭暈目眩的地步。它沒有給我留下分別介入原因、結果、矛盾、對立的空暇。矛盾依舊矛盾著,以目力不及的速度一掠而過。

    一小時過後,我滿心只想該怎樣巧妙回復園子了。

    ……一天天過去,櫻花開了。沒什麼人有閒暇賞花。能看到東京櫻花的,大概只有我們學校中的我系的學生了。課後回家的路上,或我自己或偕兩三名朋友,踱步S池畔。

    花出奇地嫵媚。對花來說,可稱為衣裳的紅白幕布,茶店的人來客往,觀花的人群、叫賣氣球風車的小販等等一概沒有。因此,那常青樹中間恣意開放的櫻花,不由得使人生出如見花的裸體之感。真實大自然的無償奉獻,大自然的無益奢侈。它從沒有哪一次能像今春這樣美得如此妖艷。自然難道要再次征服大地?不快的疑惑湧向我的心頭。

    不過,今年春天的華麗非同尋常。菜花的黃,嫩草的綠,櫻花樹干水靈靈的黑,騎在樹梢上那陰郁的花的華蓋,都成了帶有惡意的艷麗色彩映入我的眼簾。這是色彩的火災。

    我們爭論著無聊的法律問題,走在櫻樹叢和池塘之間的草坪上。那時,我很喜歡Y教授國際法教學的譏諷效果。空襲之下,教授從容不迫地進行他那沒完沒了的國際聯盟的講解。我似乎覺得在上麻將課或國際象棋課。“和平!”“和平!”這個始終像遠方響鈴一樣的聲音,我只認為是自己的耳鳴。

    “關於物權要求權的絕對性問題……”

    黑大個,只因肺浸潤十分嚴重才沒被拉去服兵役的農村出身的學生A發了話。

    “算了,算了,沒意思。”

    一看就是個肺結核患者的臉色蒼白的B馬上擋住這話題。

    “空中有敵機,地上有法律……哼……”我不禁冷笑著又說,“也許是天上有光榮,地下有和平。”

    不是真肺病的就我一個。我裝成了心髒病。那是個需要勳章或生病的時代。

    突然,一陣用力踩踏櫻花樹下雜草的聲響止住了我們的腳步。發出聲響的人看到我們後,好象愕然一驚,是個身窗骯髒工作服、腳拖木屐的年輕男子。之所以看出他年輕,不過是因為他的戰斗帽下露出了五五開的頭發的顏色,至於那渾濁的臉色、稀疏邋遢的胡子、滿是油垢的手腳、髒兮兮的咽喉,都顯示出了與年齡沒有任何關聯的淒慘的疲憊。男子的斜後方,一個年輕的女子慪氣似地低著頭。她打著垂髻,上身穿國防色罩衫,下身穿嶄新的碎白點花紋布的裙褲,給人以奇妙的新鮮感。這肯定是民工之間的幽會。他們今天沒去工廠卻來看花,像是偷懶。他們看到我們而大驚失色,大概是以為來了憲兵吧。

    這對戀人用眼皮上翻的討厭的眼神瞟了我們幾眼,走開了。之後,我們再也無心開口說話。

    沒等櫻花盛開,法學部便再度停課,學生被動員到距S灣數十裡外的海軍工廠。在同一時期裡,母親和弟弟妹妹疏散到了郊外有個小小農場的叔父家。東京的家中,剩下了一個老成的當學僕的中學生照顧父親的生活。哪天斷了米,學僕就用研缽研碎煮過的大豆,做成像吐瀉物似的的糊,和我父親共同-口。他趁父親不在時把儲備的一點點副食品嘗了個遍,搞得滿地碎末。

    海軍工廠的生活很自在。我從事的是圖書館的圖書管理和挖洞。我和台灣的童工一起挖掘零件工廠疏散用的橫向坑壕。這些十二三歲的小妖們成了我最好的朋友。他們教我說台灣話,我講故事給他們聽。他們堅信台灣的神能保佑他們的生命不被空襲奪去而且有朝一日會把他們安全送回故鄉。他們的食欲達到了有違人道的地步。一個手腳麻利者躲過當廚的眼睛搞來的米和菜,被他們用多多的機油炒成了炒飯。我謝絕了這帶有齒輪味道的美餐。

    在不足一個月的時間裡,我和園子的書信來往已漸漸有了些特別的意思。在信中,我全無顧忌,既膽大又勇敢。一天上午,當警報接觸的汽笛響過我回到工廠時,讀著放在桌子上的園子的來信,我的手直打哆嗦。我任憑自己處於輕微的酩酊之中。我在嘴裡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信中的一行文字:

    “……我思念著您……”

    人不在,鼓起了我的勇氣。距離,給了我“正常狀態”的資格。就是說,我掌握了臨時雇用的“正常狀態”。時空的間隔,將人的存在抽象給人看。心中對園子的一味傾倒以及與之毫不相關的脫離常規的肉欲,由於這種抽象化而成為等質物,在我的心裡合二為一,把我的存在無矛盾地固定於每時每刻之中。我自在。每天的生活不知有多麼痛快。有傳聞說,敵軍即將在S灣登陸,勢必席卷這一點。於是,死亡的希冀,再次而且比從前更濃烈地彌漫在我的身旁。在此狀態下,我確實“對人生寄予了希望”。

    4月過半的一個星期六,難得一次我被批准在外過夜,變動身回了東京的家。原打算到家後從自己的書架上挑幾本在工廠讀的書,接著馬上去母親居住的郊外並在那裡住一宿的。可是,當電車在途中遇上了警報因而一會兒停一會兒開的時候,一陣惡寒突然向我襲來。我感到了強烈的頭暈目眩,火辣辣的無力感遍布全身。根據以往多次的經驗,我知道是扁桃體發了炎。我剛進家門,就吩咐學僕為我鋪好床馬上休息了。

    不多時,樓下傳來了女人的喳喳聲,振動了我那突突跳動的滾燙的額頭。聽見有人上了樓然後小跑過來。我微微睜開了眼。大花紋和服的下擺出現在眼前。

    “——怎麼啦?這副狼狽相。”

    “哎呀,原來是千子。”

    “只哎呀一聲算什麼?咱們都5年沒見了。”

    她是我遠房親戚家的女兒,名叫千枝子,親戚間只順口“千子”“千子”地叫她。她大我5歲。上次見到她,是她舉行婚禮的時候。聽說去年她的丈夫戰死了,打那以後她變得有點神經質似的快活。確實,眼前的她完全是一派無法讓人表示哀悼的快活勁兒。我惟有驚訝地沉默了。心想,把一大朵白色的假花插在頭上又何必呢?

    “今天有事來找老達,”她把我父親的名字達夫叫成老達,接著又說,“為疏散行李的事來求他。聽我爸說前不久在什麼地方遇上了老達,老達要為我們介紹一個好地方呢?”

    “我爸說今天要晚一點兒回來呢。不過,早點晚點都沒關系的……”——我見她的嘴唇太紅,於是不安起來。是發燒的緣故?我覺得那紅顏色會剜去我的眼,加劇我的頭痛。“瞧你……眼下光景這麼化妝,別人不說閒話嗎?”

    “你已經到了注意女人化妝的年齡啦?這麼躺著,還只像一個剛斷奶的孩子呢。”

    “討厭!滾一邊去!”

    她則故意靠了過來。我把被子提到了下顎,生怕被她看見穿睡衣的樣子。突然,她的手掌擱在了我的額頭上。一股刺骨的涼勁來得正是時候,感動了我。

    “真燙人。量了嗎?”

    “剛好39度。”

    “需要冰呢。”

    “哪有什麼冰。”

    “我想想辦法。”

    千枝子啪啪拍著袖子,很有興致地下了樓。不大工夫,又上來,靜靜地坐下,說:

    “我讓那男孩去取了。”

    “謝謝。”

    我望著天花板。她伸手取枕頭旁的書時,絲綢的涼絲絲的衣袖蹭了我的臉。我立時戀上了涼絲絲的衣袖。我本想對她講“請把衣袖放在我的額頭上”的,但又打消了這念頭。室內暗了下來。

    “跑腿的真磨蹭。”她說。

    發燒的病人,在時間的感覺上病態般的准確,心中有數。千枝子格外地說“慢”,我想大概還早了些。兩三分鍾過後,她又說:

    “真慢!那孩子究竟在干什麼?”

    “不是告訴你‘不慢’了嗎!”

    我神經質地吼道。

    “看把你氣得好可憐。閉上眼吧,別老睜著嚇人的眼盯住天花板了。”

    一閉上眼,就覺得眼裡充滿了眼皮帶來的熱,難受極了。突然,有什麼觸及我的額頭。同時,輕微的喘息也觸及額頭。我挪動了一下額頭,透出了沒有意義的歎息。接著,異樣的熾人的氣息溶入我的氣息,嘴忽然被沉甸甸油乎乎的東西堵塞。牙齒相碰,吱吱作響。我不敢睜眼看。這時,冷冰冰的手掌緊緊夾住了我的臉。

    不多時,千枝子撤起身,我也坐了起來。薄暮之中,二人對視許久。千枝子的姐妹都是些風騷的女人。顯而易見,同樣的血也在她的體內熊熊燃燒。然而,她那燃燒著的東西與我疫病的發燒結成了難以形容的奇妙的親熱感。我完全立起身,說:“再來一次”。學僕返回以前,我們沒完沒了地接吻,接吻。“只接吻,可只接吻啊。”她不停地說。

    ——這接吻是有肉感呢?還是沒有肉感呢?我不知道。首先,第一次體驗的本身就是一種肉感,所以,或許本沒有辨別這事的必要。即使從我的酩酊中抽出那唯心的因素也毫無用處。重要的是,我成了一個“了解了接吻的男人”。一個疼愛妹妹的小孩,每當在別處有好吃的點心端上來,總想讓妹妹嘗嘗。我就像是這小孩,和千枝子擁抱著的同時一味思念著園子。之後,我的思緒全部集中到了和園子接吻的空想上。這就是我首次的而且是最嚴重的失算。

    停!對於園子的思念漸漸把這最初的體驗變得丑惡。第二天接到千枝子打來的電話時,我謊稱自己明天要回工廠。我沒有踐約去幽會。我無視那不自然的冷漠根源於首次接吻沒有快感的事實,而強迫自己認定:正因為自己愛著園子,所以才感到丑惡。作為自己的借口,我第一次利用了對園子的愛。

    同初戀的少男少女似的,我和園子也交換了相片。她來信說把我的相片放進大徽章中掛在胸前。可是,園子送我的相片太大只能放入文件夾。就連裡兜也裝不進,我只好包在包袱裡,走路時拿在手上。放在工廠裡吧,怕不在時失火,我回家的時候也帶著。一天晚上,在返回工廠的電車上,突然遇上了警報,燈關了。緊接著,要隱蔽。我用手去摸網狀行李架,這才發現大包被人偷去。包著相片的小包袱也在其中。我天生迷信,即日起,一股“不早日見到園子不吉利”的不安到處追趕我。

    5月24日的晚間空襲,像3月9日夜半的空襲一樣決定了我。想必,我和園子之間需要一種瘴氣一樣的東西,它是由許許多多的不幸散發出的。這如同某種化合物需要硫酸的媒介一樣。

    遼闊的原野和丘陵的交界處,挖有無數條的塹壕。藏身其中,我們看見了東京的上空燒得通紅。爆炸不時發生,光映被拋向天空,於是,雲彩之間竟不可思議地露出蔚藍的白晝之空。就是說,夜半更深之時現出了瞬間藍空。無力的探照燈宛如迎接敵機的探空燈一般,屢屢把敵機機翼的輝耀收入淡淡的光束的十字中,並不斷把那光的接力棒遞交給東京近處的探照燈,完成另外殷勤誘導的任務。高射炮的炮擊,近來也稀疏了許多。B-29輕而易舉地到達了東京的上空。

    在這裡,究竟能分清敵我雙方空戰於東京上空的情形嗎?盡管如此,每當看見紅通通的天空中被擊落的機影,觀眾便齊聲喝彩。童工吵得最凶。來自各個塹壕中的掌聲、歡呼聲響成一片。我以為,在此眺望遠景,不論墜落的是敵機還是我機,本質上並無太大區別。所謂戰爭,就是這樣。

    ——第二天,腳踏仍在冒煙的枕木,通過窄木板已有一半被燒的鐵橋,走了半程交通中斷的私營鐵路,我回了家。一看,只有我家附近沒有著火還完整無損。偶爾來家住上一宿的母親和妹妹弟弟,因為昨夜的火光照射反而更精神了。為慶祝我家的房屋免遭火難,大家吃了從地下扒出的羊羹罐頭。

    “哥哥熱戀著一個人吧?”

    17歲的妹妹走進我的房間,又蹦又跳地問。

    “誰說的?”

    “我清楚得很。”

    “喜歡一個人不行嗎?”

    “當然可以。什麼時候結婚呀?”

    ——我心裡咯登一下,像是在逃犯偶然間被陌生人說出了有關犯罪的事實一樣。

    “什麼婚不婚的,不結!”

    “不道德。壓根兒不想和人家結婚還熱戀著,是不是?討厭。男人就是壞。”

    “再不出去,就用墨水澆你。”屋裡只剩下我自己,我絮叨不已,“是啊,在這世上能結婚,還能養小孩。我怎麼就忘了呢?至少,我怎麼就裝作忘了呢,以為戰爭太激烈連結婚這一小小的幸福不可能,只是我的錯覺。其實,結婚對我來說,可能是極其重大的幸福呢。重大到了毛發竦然的地步……”——這種想法促使我產生了今明兩天一定要見到園子的矛盾心理。這,就是愛嗎?或許,它正是一個不安埋藏在我們的心底時,以古怪的熱情狀態在我們身上出現的、近似於“對於不安的好奇心”呢——

    感謝網友秋樹  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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