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吉訶德 第43章 騾夫逸事及客店裡的其他奇事
    我是愛情的水手,

    在深深的情海裡

    無望地漂游,

    碧波漫漫不見港口。

    我追尋一顆星,

    它遙掛在夜空,

    恐怕帕利努羅1

    也不曾見過

    如此美麗明亮的星斗!

    不知它引我向何方,

    我茫然隨波逐流。

    貌似漫不經心,

    其實一心追求。

    無謂的羞澀,

    格外的矜持,

    我試圖看到它,

    雲幕卻不讓它露頭。

    美麗明亮的星斗,

    我渴望它的垂眸。

    陰雲遮蔽終不見,

    我的生命到盡頭——

    1古羅馬詩人維吉爾的史詩《埃涅阿斯紀》中的水手。

    騾夫唱到這兒,多羅特亞覺得如此優美的歌喉要是克拉拉沒聽到就太可惜了。她搖晃了克拉拉幾下,把她弄醒了,對她說:

    「對不起,孩子,我把你弄醒了,不過我想這麼好聽的歌喉,你肯定喜歡,也許你這輩子都不會再聽到了。」

    克拉拉還沒有完全醒過來。起初她沒聽清多羅特亞對她說什麼,又問了一次,於是多羅特亞再說了一遍。於是,克拉拉注意聽起來。可是她剛聽了兩段,就奇怪地顫抖起來,彷彿突然得了四日瘧。她緊緊地抱住多羅特亞,說:

    「我可愛的夫人呀,你為什麼要把我叫醒呢?目前命運能給我的最大恩澤就是把我的眼睛和耳朵捂上,不讓我再看到這個倒霉歌手或聽到他的歌聲。」

    「你說什麼,孩子?人家說這個唱歌的人是個騾夫。」

    「不,他是封邑的領主。」克拉拉說,「他已經牢牢地佔據了我的靈魂。只要他不願意放棄我的靈魂,我就永遠也離不開他。」

    克拉拉這番纏綿多情的話讓多羅特亞感到很奇怪,覺得這些話已大大超出了她那個年齡的水平,就對克拉拉說:「你說什麼呀,克拉拉,我根本不明白。你再說清楚點兒,告訴我,你說的靈魂和封邑是怎麼回事。還有這個歌唱家,為什麼會讓你如此不安。不過你現在先別說,我不想因為你的激動情緒而失去聽歌的樂趣。好像他現在唱的是新辭新調。」

    「隨你便吧。」克拉拉說。

    克拉拉用手摀住了耳朵,不願意聽那個人唱歌。這也使多羅特亞頗感不解。多羅特亞仔細聽著,只聽那人繼續唱道:

    我甜蜜的希望,

    不畏艱難,披荊斬棘,

    沿著既定的道路,

    堅忍前往,

    不要洩氣,即使步步

    接近你的死亡。

    懶惰匹夫,得不到

    輝煌的勝利,勝利無望。

    不與命運抗爭,

    甘於現狀,

    悠然自得,

    幸福不會從天降。

    為愛情付出高昂代價,

    理所應當。

    世上任何東西

    都不如愛情芬芳。

    得來全不費功夫,

    莫如奮力爭向上。

    不懈的愛情追求

    也許能實現我的夢想。

    雖然困難重重,

    我從不彷徨,

    縱然難於上青天,

    我從不懷疑我的理想。

    歌聲到這兒停止了,克拉拉哭起來。這一下多羅特亞更急於知道為什麼歌聲那麼委婉,而克拉拉卻這麼傷心了。多羅特亞問克拉拉剛才究竟想說什麼。克拉拉怕盧辛達聽見,緊緊摟著多羅特亞,把嘴貼近多羅特亞耳邊,斷定別人聽不到之後才說:

    「夫人,這個唱歌的人是阿拉貢王國一位貴族的兒子,他家就在京城我父親家對面。儘管我父親冬天拉上窗簾,夏天放下百葉窗,可不知怎麼回事,這個仍在上學的小伙子還是在教堂或是別的地方看見了我,後來竟愛上了我。他從他家的窗戶那兒向我打手勢,流眼淚,表示愛上了我。我相信了,雖然我並不知道他到底愛我什麼。

    「他用一隻手抱住另一隻手,向我打手勢,表示他想和我結婚。如果這樣,我當然很高興,可我隻身一人,沒有母親,我不知道該向誰說。所以,我所做的只是趁我父親不在家而他在家的時候,把窗簾或百葉窗抬起一點兒,讓他能看見我的全身。這就讓他高興得不得了,像瘋了似的。

    「我父親啟程的時間到了。他知道我們要走了。不是我告訴他的,我和他根本就沒說過話。他情緒很不好,我知道,他準是很難過。我們出發那天,我沒能去看他,向他告別,連用眼睛向他告別都沒能做到。不過我們上路兩天,走進一個離這兒有一天路程的客店時,我看見他站在客店門口。他打扮成騾夫的樣子。他打扮得太像了,要不是他的相貌已經牢牢刻在我心裡,我恐怕根本認不出他來。我認出了他,心裡又驚訝又高興。他避開我父親偷偷地看我。他在路上從我們面前走過或者在我們住的客店裡碰見我,總是躲著我父親。可我知道他是誰,覺得他是因為愛我,才如此艱苦地步行跟著我,所以很難過。他走到哪兒,我的眼睛也跟到哪兒。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樣,也不知道他是如何瞞著他的父親跑出來的。他父親特別喜歡他,他是他父親唯一的繼承人,而且他也當之無愧,你如果見到他就知道了。我還可以告訴你,他唱的那些歌全是他自己編的。我聽人說,他很有學問,又擅作詩。不過,我每次看到他或聽到他唱歌的時候,就渾身發抖,怕得要死,唯恐我父親認出他來,知道了我們的心思。我一直沒和他說過話。儘管如此,我愛他愛得已經離不開他了。我的夫人,這就是我對你說他是個歌手的原因。你很喜歡他的歌喉,僅從這點你就可以看出他不是你說的什麼騾夫,而是我對你說的靈魂和封邑的主人。」

    「別再說了,克拉拉,」多羅特亞這時候說,還頻頻吻著她,「別再說了。你等著吧,那天一定會到來。我祈求上帝讓你們的事情有個美好的開端,也有個圓滿的結局。」

    「哎,夫人呀,」克拉拉說,「還能指望什麼結局呢?他的父親有錢又有勢,會覺得我給他家做傭人都不配,更別提做什麼妻子了。而且,讓我背著我父親結婚,我無論如何也不會答應。我只希望這個小伙子回家去,不要再理我。也許看不到他,再加上我們走過的遙遠的距離,可以減輕我現在這種痛苦。不過也可以告訴你,我覺得這種辦法不會對我起很大作用。我不知道究竟是什麼魔鬼在搗亂,我怎麼會愛上了他。我們還這麼年輕,我估計我們兩人的年齡一樣大。我現在還不滿十六歲。父親說,到聖米格爾日那天,我就滿十六歲了。」

    多羅特亞聽到克拉拉這番孩子氣十足的話,不由得笑了。

    她對克拉拉說:

    「咱們睡吧,孩子,時間不多了。等天亮了,咱們再想辦法,也許事情還有希望。」

    說完她們就躺下了。客店裡一片岑寂,只有客店主婦的女兒和醜女僕還沒睡著。她們知道唐吉訶德正在客店外面出洋相,全身披掛地騎著馬放哨,就決定和他開個玩笑,至少去聽聽他說了什麼胡話。

    整個客店沒有一扇可以看到外面的窗戶,只有一個存放稻草的房子裡有兩個用來向外扔稻草的窟窿。兩個人就趴在這兩個窟窿那兒,向外看,只見唐吉訶德正騎在馬上,手持長矛,不時深深地發出幾聲痛苦的歎息,彷彿痛苦得腸斷魂消。一會兒,她們又聽到唐吉訶德柔情似水地說道:

    「噢,我的夫人呀,國色之天香,智慧之精華,嫻雅之典範,貞潔之集成,總之一句話,世界上所有有益、有德、有趣事物之思想,托博索的杜爾西內亞喲,你現在正在做什麼?你是否想起了這位已經被你俘虜的騎士?他涉危履險,只是為了向你效忠,博取你的歡心!噢,三張臉的明月1啊,請你告訴我她的情況吧!也許你現在正以嫉妒的目光注視著她。她大概正沿著她的豪華宮殿的長廊漫步,或者在平台上憑欄遠眺,以她正直偉大的胸懷思考著如何安撫這顆為她而痛苦不堪的心靈,思考著如何給我的痛苦以歡樂,給我的不安以寬慰,給我的悲痛欲絕以欣喜若狂,給我的忠心耿耿以報答。而太陽啊,你大概已經騎上你的馬,迎著早晨出來看望我的夫人了。你看到她時,請代我向她問好。不過你注意點兒,看望她並向她問好時千萬不要吻她的臉,比起你從前在特薩利平原或者佩紐斯河邊,我忘了你到底是在什麼地方了,揮汗如雨,妒火焚心,追趕那個忘恩負義的狠心女人2時的心情,我只能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1唐吉訶德此處指月亮的三個月相,即望月、虧月和盈月。

    1此處指希臘神話中的達佛涅。特薩利的河神佩紐斯之女達佛涅被阿波羅追求,後求助於神,變為月桂樹。

    唐吉訶德情意纏綿地剛說到這兒,店主婦的女兒就向他發出了幾聲「絲絲」,對他說:

    「大人,勞駕請過來一下。」

    唐吉訶德順聲轉過頭去。藉著當晚皎潔的月光,他發現有人從那個窟窿裡叫他。在唐吉訶德看來,那窟窿是一扇窗戶,而且還有金窗欄。他把客店當成富麗堂皇的城堡,所以有金窗欄自然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然後他又像以前一樣,瘋瘋癲癲地想到,城堡長官的漂亮女兒已經墜入愛河,又來向他傳情。不過,為了表示他並不是個沒有禮貌、不識好歹的人,就掉轉羅西南多的韁繩,來到窟窿前。他發現是兩個姑娘,便對她們說:

    「非常遺憾,美麗的姑娘,你們把你們的情思投注到了一個根本不可能與你們相愛的人身上,憑你們的身份和嫻靜,本來你們完全應該得到愛情。你們不要怪罪這位可憐的遊俠騎士。他對一位夫人一見鍾情,而且情深意篤,不可能再移情於別人了。請原諒,好姑娘,趕緊回房間去吧,不要再表示什麼情意了,以免讓我顯得不識好歹。如果你們除了袒露愛情,還有其他事情有求於我,請儘管說。我向你們那位不在此地的溫柔情敵發誓,我一定會毫無保留地滿足你們,哪怕你們要的是墨杜薩1那一根根都是蛇的頭髮或者一瓶太陽光。」——

    1希臘神話的三女怪之一。女怪頭上長的不是頭髮,而是毒蛇,生有翅膀、利爪和巨齒。

    「這些我的女主人都不需要,騎士大人。」醜女僕這時說。

    「那麼你的女主人需要什麼呢,聰明的女僕?」唐吉訶德問。

    「只需要您一隻美麗的手,」醜女僕說,「用它來安撫這個窟窿給她造成的激情。她的名譽已經因此受到了很大影響,如果她的父親察覺了,至少要割下她的一隻耳朵。」

    「我倒要看看呢,」唐吉訶德說,「如果他不想做世界上下場最慘的父親的話,就老實點兒,不要用他的手觸動他的墜入情網的女兒的任何一個嬌嫩的部位。」

    醜女僕覺得唐吉訶德肯定會答應她的請求,把手伸過來。她又想了一下,就離開那個窟窿,來到馬廄,拿起桑喬那頭驢的韁繩,趕緊跑了回來。此時唐吉訶德已經站在羅西南多的鞍子上,把手伸進了窗欄。他想像那位傷心的姑娘就在窗戶裡,便對她說:

    「姑娘,拉住這隻手吧。應該說,這是一隻消滅世間萬惡的手。拉住這隻手吧,還沒有任何女人碰過這隻手,包括那個已經佔據了我的身心的女人。我把手伸給你不是為了讓你吻它,而是讓你看看那上面密佈的青筋、結實的肌肉和粗壯的血管。你由此就可以看出,掌握著這隻手的胳膊該有多大的力量。」

    「我們現在就看看。」醜女僕說。她在韁繩上打了一個活結,套在唐吉訶德的手腕上,然後又離開那個窟窿,把韁繩緊緊拴到稻草房的門閂上。

    唐吉訶德感到手腕上有股繩子勒的疼痛,說道:

    「我覺得你不是在愛撫我的手,而是在折磨它。你不要這樣對待它。我不愛你並不是它的錯,而且你也不應該在這麼小的地方發洩你的全部仇恨。癡情的人不該記仇。」

    不過,唐吉訶德這些話已經沒人聽見了。醜女僕把繩子拴好後和客店主婦的女兒一起捧腹大笑,然後立刻離開了。唐吉訶德被拴在那裡,自己根本無法解開。

    唐吉訶德就這樣站在馬鞍上,胳膊伸在窟窿裡,手腕被拴在門閂上,膽戰心驚而又小心翼翼地怕羅西南多挪動,那樣他就會懸空吊在一隻胳膊上了。所以,他一動也不敢動。不過,羅西南多倒是很有耐心,很安靜,它可以永遠站在那兒,寸步不移。唐吉訶德看到自己被拴在那兒,兩個姑娘已經走了,就想像這回又像上次在這座城堡裡被會魔法的摩爾腳夫痛打了一頓那樣,被魔法治住了。他暗暗責備自己欠考慮,第一次在這座城堡裡遭遇不幸,就不該再冒冒失失地第二次進來。遊俠騎士們有條規矩,如果第一次經歷失敗,就證明這不是他們的事,而是別人的事,不該再進行第二次嘗試了。他拽了拽胳膊,看能不能把胳膊抽出來,可是胳膊被結結實實地拴在那兒,嘗試了幾次都沒有成功。不過他也沒敢使勁拽,怕羅西南多挪動。他想坐到鞍子上,可是又坐不下來,除非他把手砍了,於是只好在那兒站著。

    此時此地,唐吉訶德很想得到阿馬迪斯的寶劍,他的寶劍可以抵禦各種魔法;他暗暗詛咒自己的厄運;他不無誇大地估計了自己被魔法制服會使世界遭受的損失,他真心相信自己有那麼大的作用;他又想起了心愛的托博索的杜爾西內亞;他呼喚他的侍從桑喬,可桑喬此時正躺在驢的馱鞍上鼾聲大作,連生養自己的母親都忘了;他呼喚大智若愚的利甘德奧和阿爾基費來幫助他;他祈求他的好友烏甘達來支援他。他就這樣惶惑絕望地像頭公牛似的吼叫,一直待到天明,不過他並沒有指望他的痛苦到天明就可以擺脫,他覺得他已經被魔法永遠地定身在那兒了。他相信這點是因為他看到羅西南多只能在那兒微微地動一動。他相信他和他的馬只能在那兒不吃不喝也不睡,星移斗轉,直到另一個會魔法的聖人為他解除魔法。

    不料他估計錯了。天剛濛濛亮,就有四個騎馬的人來到客店門前。四個人穿戴得體,儀容整潔,鞍架上還掛著獵槍。客店的門還關著,四個人用力打門。唐吉訶德看見了,此時他仍然沒有忘記自己哨兵的職責,便聲調高傲地說道:「騎士或侍從們,不管你們是什麼人吧,都沒有理由叫門。現在這個時辰,明擺著裡面的人都在睡覺,而且不到陽光灑滿大地的時候,城堡沒有開門的習慣。你們靠邊點兒,等到天亮再說到底該不該給你們開門。」

    「什麼鬼城堡,」其中一人說,「還有那麼多規矩?你如果是店主,就叫他們開門。我們只是路過,只想在這兒給我們的牲口添些草料,然後繼續趕路。我們還有急事。」

    「騎士們,你們看我的樣子像店主嗎?」唐吉訶德問。

    「我們不管你像什麼,」另一個人說,「我只知道你把這個客店稱作城堡完全是胡說八道。」

    「當然是城堡,」唐吉訶德說,「而且在全省也算得上是高級城堡,裡面還住過手持權杖、頭頂王冠的人呢。」

    「最好倒過來講,」一個過客說道,「頭頂權杖,手持王冠。就是裡面有這樣的人,也大概是個劇團吧,那種人常常拿著你說的那種王冠和權杖。這個客店這麼小,又這麼靜悄悄的,我不相信有什麼拿權杖、戴王冠的人在這兒住宿。」

    「你對世界知道得太少,」唐吉訶德說,「而且對遊俠騎士常遇到的事情更是一無所知。」

    與那個問話者同行的幾個人懶得再同唐吉訶德費口舌,又怒氣沖沖地叫起門來。叫門聲把店主吵醒了,而且客店裡所有人都被吵醒了。店主起來問誰在叫門。這時候,那四個人騎的馬中,有一匹走過來嗅羅西南多。羅西南多正搭拉著耳朵,怏怏不樂地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地馱著它那位抻長了身子的主人。雖然它像塊木頭似的戳在那兒,可畢竟有血有肉,不可能總是無動於衷,於是它又去嗅那匹過來同它溫存的馬。儘管它並沒有移動多少,可還是錯開了唐吉訶德的雙腳。唐吉訶德從馬鞍上一下子滑了下來,若不是胳膊還吊在那兒,他就摔到地上去了。這一下可把他疼得夠嗆,以為手腕斷了或是胳膊折了。他的腳距地面很近,用腳尖就可以觸到地面,這可把他坑苦了。因為他覺得只差一點兒就可以把腳板放到地上了,所以就狠命地盡可能把身體拉長,想夠著地面。他這樣似夠又夠不著的樣子,活像在受吊刑,而且,以為再伸長一點兒就可以夠著地面的錯覺使得他不斷向下抻,結果就更加難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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