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利場 第66章 情人的爭吵
    愛米麗亞待人又誠懇又好心,所以連蓓基這樣無情無義、自甘墮落的人也覺得感動。愛米摩弄著她,用好言好語安慰她,弄得她竟有些良心發現。這種情感雖然不能耐久,倒並不完全是假裝的。她這句話「孩子哭著叫著給人從她懷裡搶去」——說得真巧妙。這場災難,就把朋友的心贏回來了。愛米那可憐的小傻瓜和朋友會面之後,當然一開口就要探問這件最不幸的事。

    我們的傻瓜叫道:「原來他們把你的寶貝孩子給搶去了。唉!利蓓加,可憐的受苦的好朋友,失去兒子的滋味我是嘗過的,所以我也能夠同情跟我一樣倒楣的人。虧得上天慈悲,把我的孩子還給我了。求天保佑你!將來你和他重新團圓。」

    「孩子,我的孩子?啊,對了,我好傷心哪!」蓓基說話的時候,良心上大概也有些過不去。朋友對她那麼信任,那麼坦白,而她卻不得不立刻用謊話回答,使她心上不大舒服。可是開始說了謊就不免有這種困難。先前說的謊話好比匯票到期後付出的現錢,此後又要再造一句補上去。這樣你編的謊話當然越來越多,給人抓住錯處的機會也就隨著增加。

    蓓基接著說:「他們把他搶去的時候我真傷心得要死(希望她不要坐在酒瓶上面)——我想我怎麼也活不下去了。虧得我害了一場熱病,醫生說我決沒有希望恢復。後來——後來我復原之後,我——我就到這兒來了。我又窮,又沒有依靠。」

    愛米問道:「他幾歲了?」

    蓓基答道:「十一歲。」

    愛米嚷起來說:「十一歲!怎麼的,他和喬傑同年生的。喬傑已經——」

    蓓基其實早已忘了羅登的年齡,慌忙截斷她說:「我知道,我知道。最親愛的愛米麗亞,痛苦使我忘掉了好多事情。我現在變了,有的時候簡直是半瘋半傻。他們把他拿去的時候他剛好十一歲。願天保佑他可愛的臉兒,我從那時候起就沒有再看見過他。」

    荒謬的小愛米又說道:「他的皮膚是白的還是黑的。讓我瞧瞧他的頭髮。」

    蓓基見她頭腦那麼簡單,差點兒失聲笑起來。「親愛的,今天不給你看了,過些時候再說吧。我是從萊比錫來這兒的,等我的箱子運到之後再給你看。我還有他的一張像,是我給他畫的,那時候還過著好日子呢。」

    愛米說:「可憐的蓓基,可憐的蓓基!我應該全心全意感謝上天慈悲。」(我們小的時候,長一輩的太太們時常教導我們,只要日子過得比別人好,就得感謝天恩。我覺得這樣的宗教見解實在不十分合理。)然後愛米又回到平日的老習慣,想起自己的兒子,覺得他是全世界最漂亮、最聰明、最好的孩子。

    愛米要安慰蓓基,她所能想到的最好的辦法就是說:「我給你看看我的喬傑。」她認為能夠替蓓基解愁的,莫過於和喬傑見面。

    兩位太太談了一個多鐘頭,蓓基乘機把自己的過去詳詳細細的向新見面的朋友報告了一遍。她說羅登-克勞萊家裡一直竭力反對她和羅登的婚姻;她的妯娌又是個詭計多端的女人,挑撥得丈夫跟她不和。她說羅登和邪女人在一起混,後來對她逐漸冷淡。她受盡一切災難困苦,連她最愛的丈夫也冷淡她;她甘心受罪,無非為了孩子。後來她丈夫混帳到極點,她不得不要求和他分居。原來那混蛋想利用一個大人物的勢力向上爬,竟逼著她犧牲她的貞操。這個大人物權勢赫赫,可是全無道德——他就是斯丹恩侯爵,那無惡不作的壞蛋。

    蓓基講到自己一生當中最多事的一段,說的話十分婉轉,顯出她女人的特色,貞潔婦女對於罪惡的憎恨,也盡量表現出來了。她說她受了這樣的侮辱,不得不離開丈夫出走,哪知道這個沒肝膽的惡人向她報復,又把她的孩子搶去。這樣她只能四處漂泊。她又窮又苦,沒有依靠,也沒一個親人。

    愛米聽蓓基講了長長一篇,對於這些話深信不疑,凡是熟悉她性格的人當然早已料到她有這一著。她聽到可惡的羅登和無恥的斯丹恩幹這種壞事,氣得週身發抖。蓓基講到她婆家的貴人們怎麼虐待她,丈夫怎麼冷淡她,愛米滿眼都是敬服的神情。蓓基說到丈夫,倒並不痛罵他。她的口氣裡沒有忿怒,只有悲傷。她從前對他實在太癡心了。再說,他究竟是她兒子的爸爸啊!愛米聽到蓓基描寫她怎麼和兒子分手的情形,用手帕蒙著臉哭起來。這出色的悲劇演員瞧著看戲的人那麼感動,心裡准覺得高興。

    兩位太太在裡面談話,愛米麗亞忠心的護衛都賓少佐當然不好進去打岔。他在狹小的過道裡踱來踱去,鞋子吱吱——的響,帽子上的氈毛都給天花板刮掉了。他等得厭煩起來,就順著樓梯一直走到底層的大房間。凡是到大象旅社來的人都在此地歇腳。屋子裡煙霧瀰漫,到處滴滴嗒嗒的啤酒。一張骯髒的桌子上擱著幾十個銅燭台,上面插著牛脂蠟燭,凡是宿在客店裡的客人一人有一支。緊靠燭台的牆上掛著客人們房門上的鑰匙,排成一排。愛米剛才穿過這間大敞房的時候窘得臉上發紅。那裡面坐著各色各樣的人,有泰洛利地方的手套商人,有多瑙河一帶的襯衣商人帶著一包包的貨色。學生們吃著牛油麵包和肉;游手好閒的傢伙在濕漉漉滿是酒漬的桌子上玩紙牌和擲骰子;演雜技的表演了一場之後,也進來吃些東西補補力氣。總之,凡是德國小客床裡逢上趕集的時候該有的嘈雜和煙味兒,這裡都有了。茶房自作主張給少佐斟上一大杯啤酒。他拿出一支雪茄煙,一面看報,一面抽那有毒的煙葉子,自己消遣著,等他負責照管的太太下來找他。

    不久,馬克斯和-立茲下樓來了,頭上歪戴著帽子,腳上的馬刺碰得叮叮噹噹直響,口裡銜著漂亮的煙斗,上面刻著紋章,垂著大大的流蘇。他們把九十號房間的鑰匙掛在板上,叫茶房把他們份內的牛油麵包和肉送上來吃。他們坐在少佐旁邊談天,有些話當然免不了吹到少佐耳朵裡去。他們談的多半是附近叔本霍華生大學裡的一年級新學生和附近鎮上的居民,描寫他們怎麼決鬥和怎麼狂飲大喝。他們這次趁本浦聶格爾王子結婚大典,特地從有名的大學裡趕來看熱鬧,大概在郵車裡就坐在蓓基的旁邊。馬克斯對他朋友-立茲說:「那個英國小女人在這兒好像有許多朋友」(他用了些法文字,因為他是懂法文的),「那肥胖的爺爺走了之後,又來了一個漂亮的太太,也是英國人。我聽見她們兩個在她房裡一會兒哭一會兒講。」-

    立茲說:「咱們還得買了票上她的音樂會呢。你有錢嗎,馬克斯?」

    馬克斯答道:「呸!她的音樂會是靠不住的。漢斯說她在萊比錫也登了廣告說要開音樂會,學生們買了好些票,結果她沒有唱就溜了。昨天她在郵車裡說她的鋼琴師在特萊斯登害病。我想她大概根本不能唱。她的聲音又沙又啞,跟你的一樣。

    啊,你這個酒糟的吹牛大王!」

    「她的聲音的確又沙又啞。我聽得她在窗口唱一支怪難聽的英國歌,叫做《月台上的玫瑰花》。」

    「一個人要喝酒,就不能再唱歌,」紅鼻子的-立茲說。他無疑是寧可喝酒的。「別買她的票子。昨天她賭贏了。我看見的,她叫一個英國男孩子替她賭錢來著。你的錢,咱們還是花在賭場裡,或是戲院子裡,或是在奧裡利斯花園請她喝法國酒和哥涅克酒,可是音樂會票子是不買的。你說對不對?再叫一杯啤酒好吧?」他們輪流低下頭喝酒,把淡黃的鬍子浸在令人作嘔的飲料裡面,然後捻一捻鬍子,大搖大擺的向市場走去。

    少佐看見這兩個時髦大學生把九十號房間的鑰匙掛上鉤子,又聽了他們的話,當然猜到他們說的就是蓓基。他想:「這小妖精又來耍她的老把戲了。」他想起從前的舊事,還記得蓓基沒命的向喬斯送情賣俏,結果卻落得那麼滑稽的下場,忍不住微笑起來。他和喬治時常說起來就好笑,哪知道喬治結婚之後情形就不同了,連他本人也落在瑟茜1手掌之中。他兩人中間的糾葛,都賓雖然心裡明白,卻裝做不知道。他非常難過,或許還替朋友覺得丟臉,對於這件不名譽的秘密不願意細細追問。有一次喬治自己談起這事,顯然很懊悔。滑鐵盧大戰那天早上,天下著雨,他們兩人站在前線,遙望對面山頭上黑壓壓的法國兵,喬治說:「我真糊塗,給一個女人絆住了腿,虧得咱們的部隊及時開拔。如果我死掉的話,希望愛米永遠不知道這件事情。當初真不該如此荒唐!」奧斯本離開了妻子,在加德白拉打過一仗之後,當天曾經和他朋友嚴肅而深情的說起自己的父親和妻子,威廉想到這裡,心裡覺得很安慰。後來他常把這事講給可憐的愛米麗亞聽,借此減輕她的悲傷。對於奧斯本老頭兒,他也一再提起喬治的這些好處。老人臨死前能夠原諒兒子,就是由於這個原因——

    1希臘神話中善於迷人的女妖,住在愛琴海裡的一個島上,能用毒草把人變成畜生。

    威廉想:「原來這小妖精還在耍她的老把戲。我只希望她遠遠的離開這兒就好。她到哪兒就搗亂。」他兩手托腮,想著這些不愉快的心思,預料有不妙的事情會發生,對著「本浦聶格爾公報」一句也看不進去。正在這時,有人用陽傘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他抬頭一看,卻是愛米麗亞。

    這個女人有本事把都賓少佐捏在手裡任意使喚,因為哪怕是最軟弱的人也有個把人可以憑他驅遣。她一時把他呼來喝去,一時撫慰他,叫他拿這樣做那樣的,簡直把他當做一條紐芬蘭大狗。他呢,只要她說:「嗨,都賓!」就準備像狗一樣跳到水裡去,或是嘴裡銜著她的網袋在她後面跟著走。如果讀者到現在還沒有發現都賓少佐是個傻瓜,那麼我這本書真是白寫了。

    她把臉一揚,帶著譏諷的神情向他行了個禮,說道:「請問你幹嗎不等著陪我下樓?」

    他一臉抱歉的樣子,非常可笑,說道:「我在過道裡站都站不直。」客床裡滿是煙味,令人厭惡,他恨不得馬上帶她出去,扶著她就走,把那茶房忘得一乾二淨。那小伙子追上來在客店門口把他叫住,問他要了啤酒錢,其實那杯酒他一口也沒有喝過。愛米笑起來,說他是個壞東西,竟想賴了賬不付。關於這件事情和那杯淡啤酒,她還說了幾句恰到好處的笑話。她興致很高,心情也愉快,輕快地穿過市場,說是立刻要去找喬斯。少佐看見愛米麗亞急不及待的樣子,忍不住好笑。說老實話,「立刻」要找哥哥談話,在她是少有的。

    那印度官兒正在二樓客廳裡。方才半小時裡面,愛米和朋友關在閣樓上談心,少佐在旅館底層把指頭在濕漉漉的桌上閒敲打,喬斯就在自己屋裡踱來踱去,咬著指甲,不時瞧著市上,對大象旅社那邊張望。他也是迫不及待的要和奧斯本太太說話。他問道:「怎麼樣?」

    愛米答道:「可憐東西,她吃了多少苦啊!」

    「求老天保佑我的靈魂!可不是嗎!」喬斯一面說,一面搖著頭,兩個腮幫子就像果凍似的直哆嗦。

    愛米說道:「讓她住配恩的房間。叫配恩睡到樓上去。」配恩是個穩健的英國女傭人,貼身伺候奧斯本太太。他家的嚮導正在追求她,彷彿這也是他的責任。喬傑時常捉弄她,跟她講許多鬼怪妖魔和德國強盜搶家劫舍的故事。她一天到晚嘮嘮叨叨怨命,把女主人呼來喝去,嘴裡說她第二天早上就準備回到克拉本鄉村上的老家去。愛米說:「讓她住配恩的房間。」

    少佐托的跳起身來衝口問道:「怎麼的,難道你準備把那個女的接到家裡來住嗎?」

    愛米麗亞的表情天真的世上少有,她道:「當然囉。別生氣,少佐,回頭把傢俱都碰壞了。當然得把她接回來住。」

    喬斯也說:「當然囉,親愛的。」

    愛米又道:「可憐蟲,她已經受夠了。她的錢存在一家銀行,可是那可惡的銀行家破產以後溜掉了。她的丈夫又是個混帳東西,搶了她的孩子,把她丟了不理。」(她說到這兒,狠狠的握起拳頭,少佐瞧著她這麼大膽潑辣,覺得她非常可愛)「可憐的寶貝兒!她無依無靠的,只能靠著教唱歌養活自己。我還能不接她來?」

    少佐嚷道:「親愛的喬治太太,你去找她學唱歌倒不妨,可是別把她往家裡接。我求你別那麼著!」

    喬斯道:「呸!」

    愛米麗亞叫道:「都賓少佐,你待人總是那麼仁慈寬大——至少你從前總是那麼仁慈寬大,我真沒想到你會說這話。如果要幫助她,當然得在她最困難的時候幫助她呀。現在不幫她,還等幾時?她是我最老的老朋友,又不是——」

    少佐生氣得止不住說:「愛米麗亞,她也有過對不住你的時候。」愛米一聽他話裡有因,哪裡忍得住。她兩眼瞪著少佐,臉上的表情幾乎是惡狠狠的,說道:「你真丟人,都賓少佐!」開了這一炮之後,她威風十足的走出屋子,回到臥房,砰的一聲關上了門,因為她的尊嚴受到了侮辱。

    門關上之後,她自言自語道:「他竟會提起那件事!唉!他多狠心,還叫我想起那件事。」喬治的肖像仍舊掛在牆上,底下便是兒子的肖像,她抬頭看著丈夫,說道:「他真狠心。倘若我都已經原諒了,幹嗎還要他來說話呢?真豈有此理!而且我怎麼知道我的妒忌是沒有根據的,是不該有的呢?可不就是他自己對我說的嗎?他不是還跟我說你是純潔的嗎?對了,你是純潔的,我的天上的聖人!」

    她氣呼呼的在房裡來回踱步,激動的渾身打戰。她靠在肖像底下的五斗櫃上,呆呆的注視著遺像。畫上的眼睛彷彿在責備她。她注視得越長久,眼神裡的責備越深。早年曇花一現的愛情生活,多珍貴的回憶!一時都到眼前來了。多少年長不平復的創傷重新迸裂流血,痛得好厲害!丈夫就在她面前,她受不住他的責備。這件事行不得的。永遠永遠也行不得的!

    可憐的都賓!可憐的威廉!一句逆耳的話摧毀了多少年的工作,他一輩子愛她,對她忠誠不變,彷彿吃盡辛苦慢慢在嚴藏深埋的屋基上造了一所宮殿——基礎是壓制下去的深情,沒人知道的犧牲,數也數不清的內心的掙扎——如今說了一句話,象徵希望的美麗的宮殿從此垮了,一句話,他費了一輩子想捉住的小鳥兒從此飛去了。

    威廉雖然從愛米麗亞的神色上看出事情已經到了緊急關頭,可是仍舊苦口勸諫喬斯,叫他對利蓓加存些戒心。他勸喬斯別把利蓓加接到家裡來,不但口氣懇切,甚至於急怒暴跳。他哀求賽特笠先生先到外面把她的為人打聽一下再說。他說他聽得蓓基相與的都是賭棍和聲名狼藉的人,況且她從前就攪得他們家翻宅亂,和她丈夫克勞萊兩人把可憐的喬治引上邪路,現在她自己承認和丈夫分居,這裡面一定又有文章。叫這樣的人和他的沒經世事的妹妹做伴,不是太危險了嗎?威廉用盡他的口才,請求喬斯別放利蓓加入門。他平常寡言罕語,說話難得像這樣賣力的。

    如果他說話不是那麼激烈,或是用的手段乖巧一些,說不定喬斯會聽從他的請求。不幸那印度官兒對於他向來妒忌,覺得他對自己態度倨傲(他甚至於還和嚮導基希先生抱怨過,基希先生一路上開的賬單都得經過少佐檢查,當然幫著主人)——當下喬斯便氣呼呼的回答說他很能保全自己的體面,不要人家管閒事。總而言之,喬斯對於少佐表示反抗。他說了不少話,說得很憤慨。話還沒有完,蓓基卻帶著大象旅社一個搬-,拿著她的一點兒行李來了。這樣一來,很簡單,喬斯的話就給截斷了。

    蓓基對主人的態度又親熱又尊敬,打了招呼,然後羞羞縮縮客客氣氣的見了都賓少佐。她仗著自己的本能,覺得少佐在跟她作對,而且已經說過她的壞話。她一到,屋裡頓時忙碌起來,愛米麗亞聽得外面砰砰訇訇的聲音,從房間裡出來。她親親熱熱的跑上去摟著客人,對於少佐卻睬都不睬,只狠狠的盯了他一眼。這一眼,怕是可憐的女人有生以來最輕蔑最不講理的表情了。她自己心裡有底子,打定主意要和少佐過不去。都賓也生了氣,倒不是因為自己勞而無功,而是覺得對方的態度太不公道。他臨走的時候,愛米冷冷的向他屈了一屈膝,樣子非常惱人。他打了一躬,倨傲的程度也和她不相上下。

    他走掉之後,愛米對於利蓓加加倍的和藹活潑,忙忙碌碌的在各房間裡穿來穿去,把客人安置妥當。我們的小朋友往常性格沉靜。難得這樣精神勃發,到處張羅。事實是這樣的,凡是故意行事不公道的人,必須趁早一鼓作氣才下得了手,意志薄弱的人更容易犯這個毛病。愛米自以為這樣就顯得自己意志堅定,行事得體,同時對於死去的奧斯本上尉也表示了應有的敬意。

    喬傑看了熱鬧回來吃飯,發現桌子上照舊擺著四份杯盤刀叉,可是都賓少佐的位子上卻坐著一位太太。小少爺說話向來簡捷,就說:「嗨,都賓呢?」他媽媽答道:「我想都賓少佐到外面吃飯去了。」說著,她把孩子拉到身邊,吻了他好幾回,把他的頭髮從腦門上拂開,然後叫他見了克勞萊太太。奧斯本太太說:「這是我的兒子。」那口氣彷彿說,世界上哪兒還有這樣的寶貝?蓓基喜孜孜的瞧著他,溫柔地捏著他的手說:「好孩子!他正像我的——」說到這裡,她感情起伏得厲害,話都說不下去,可是愛米麗亞不用她說就懂了,知道蓓基正在想她自己心愛的兒子。克勞萊太太有朋友在旁邊,稍解悲痛,一餐飯吃得很香。

    吃飯的時候,蓓基好幾次開口說話。她一開口,喬傑便瞧著她很留心的聽著。到上甜點的時候,愛米有事情要吩咐傭人,到外面去了;喬斯坐在大椅子裡拿著《加裡涅尼》報紙打盹;喬傑和新客人坐得很近,他原來已經對她極有含蓄的看了好幾眼,這時便放下胡桃夾,說道:「我說呀!」

    蓓基笑道:「你說什麼?」

    「你就是賭台旁邊那個戴面罩的太太。」

    「噓!你這調皮的小人兒,」蓓基一面說,一面拉著他的手吻了一下,「你舅舅那天也在,快別告訴媽媽。」

    孩子答道:「當然不告訴。」

    這時愛米又進來了,蓓基對她說:「你瞧,我們兩個已經很投機了。」說句公平話,奧斯本太太請到家裡來的客人待人和藹可親,的確是個好伴侶。

    威廉氣忿忿的離了他們家裡,卻還沒有知道自己將來會受到什麼無情無義的待遇。他氣呼呼的在城裡走著,恰好碰見代理公使鐵潑窩姆,給約去吃了一餐飯。他們一面品評飯菜,都賓便趁機打聽代理公使可認得一個叫羅登-克勞萊太太的女人,因為好像在倫敦她曾經哄動一時。鐵潑窩姆對於倫敦城裡的傳聞熟悉得很,又是崗脫夫人的親戚,便把蓓基夫妻倆的故事原原本本講給少佐聽,使他大吃一驚。本書的許多情節,也是根據他的敘述而來的,因為當年我和他們同桌,所以才能聽到這篇故事。德夫托、斯丹恩和克勞萊各家的歷史,所有和蓓基以及她的過去有關的事情,這位牢騷的外交家講得頭頭是道。所有的人的所有的事,他沒有一件不知道——或許還不止。總而言之,他的話對於老實的少佐真是驚心動魄的大發現。都賓講到奧斯本太太和賽特笠先生已經收留了她,鐵潑窩姆哈哈大笑,把都賓又嚇了一跳。鐵潑窩姆說他們何不到監牢裡請一兩個犯人回家做喬傑那小混蛋的老師呢?那些剃光了頭、穿著黃色囚衣、用鏈子一對一對鎖著,在本浦聶格爾當清道夫的犯人有的是。

    少佐沒有料到會有這樣的情報,聽得毛髮悚然。早晨沒見利蓓加之前,他曾經和愛米麗亞約好晚上到宮裡參加跳舞會,那麼正好可以在宮裡把一切都告訴她。少佐回到家裡,穿上制服,到宮裡等著,希望能見到奧斯本太太。可是她沒有去。到他回家的時候,賽特笠家裡已經沒有燈光,他只好等到第二天早晨再見她。當晚他帶著這麼可怕的秘密上床,不知道他怎麼睡的。

    第二天早晨,他盡早打發傭人送了一封短信到對街去,信上說明有要事和她商量。哪知回信來了,只說奧斯本太太很不舒服,睡在房裡不能出來。

    她也是一夜沒有好睡,一直在想心事。這件心事已經不知多少回使她心神不寧。她也不知多少回要想放棄成見,無奈事到臨頭,她總覺得犧牲太大,便又止步回身了。雖然他對自己百般愛惜,忠實到底,自己對他也很器重,很感激,很尊敬,可是這件事總不能行。一切的功績、恩惠、不變的忠誠,可算什麼呢?在天平上稱起來,份量往往還比不過女人的一綹頭髮或是男人的一根鬍子。拿著愛米來說,也不見得比別的女人更看重這些好處。她也曾經努力想把它們算作合格的品質,不過老是委決不下。狠心的女人現在有了借口,打定主意把自己解脫出來。

    當天下午,少佐總算見著了愛米麗亞。現在每逢他來的時候,愛米總是親親熱熱的招呼他,已經成了習慣,可是那天她只對他行了一個禮,伸出戴手套的小手給他握了一握,馬上又縮回去了。

    利蓓加也在屋裡,微笑著向他走過來,預備和他握手。都賓顯得很狼狽,往後退了一步說道:「對——對不起,太太,我得先告訴你,我到此地來的目的是對你不利的。」

    喬斯心下著忙,竭力想避免正面衝突,忙道:「得了得了,這種事咱們不必多談。」

    愛米麗亞的眼神非常堅定,她的聲音低沉而清楚,還帶著一點顫抖,說道:「我倒不知道都賓少佐對於利蓓加究竟有什麼過不去的地方。」

    喬斯重新插嘴道:「我不准人家在我屋裡胡鬧。這個我不准的!都賓,請你別那麼著。」他身上發抖,頭臉紅漲,呼了一大口氣,向門口跑去。

    利蓓加做出天使一般溫柔的樣子說:「親愛的朋友,聽聽都賓少佐究竟要說我什麼壞話。」

    喬斯扯起嗓子尖聲叫道:「我偏不要聽。」說著,整一整晨衣逃掉了。

    愛米麗亞說:「我們兩個都是弱女子,您請開口罷!」

    少佐傲然說道:「愛米麗亞,你把這種態度對待我不大合適。我想我也並不是欺負弱女子的人。我現在是盡我應盡的責任,這件事我也並不愛做。」

    愛米麗亞越來越暴躁,說道:「都賓少佐,有話請你快快的說!」她這麼盛氣凌人,都賓的臉色也變得難看起來。

    「我的來意是這樣的——克勞萊太太,既然你不走,我只好當著你的面說了。我認為你——你不應該住到我朋友的家裡來。你已經和丈夫分居,旅行的時候又不用自己的真姓名,又常到賭場賭錢——」

    蓓基叫起來說:「我是去跳舞的!」

    都賓接著說:「奧斯本太太和她的兒子不能和你這樣的人在一起。我還可以告訴你,這兒有人認識你,知道你過去的行為。關於這一點,我甚至於不願意在——在奧斯本太太面前多說。」

    利蓓加說:「都賓少佐,你譭謗我的話說得真謹慎真巧妙。你加了我一個罪名,可是又不肯明說。我的罪名究竟是什麼呢?對丈夫不忠誠嗎?我瞧不起這話!看誰能夠證明錯處在我。不妨就請你來證明。我是清白的,哪怕我最狠心的冤家,罵我罵得最惡毒的人,也不比我更乾淨。你是不是罵我窮苦、倒楣、沒人理睬呢?這些罪過我倒全有,而且每天為著它們受苦。愛米,讓我走吧。譬如我沒有碰見你,那麼我現在也不比從前更命苦!只算是黑夜過了,可憐的流浪者又得從新上路。你還記得咱們從前唱的一支歌嗎?唉,從前的日子多好!從那時候起,我就到處漂泊。我是個沒人理的可憐蟲。因為我苦惱,人家瞧不起我。因為我單身沒個依靠,人家欺負我。讓我走吧。

    我在這兒顯然是跟這位先生厲害衝突的。」

    少佐道:「太太,的確是厲害衝突的。如果我在他們家裡能夠行使權力的話——」

    愛米麗亞打斷他的話說:「權力,你沒有權力!利蓓加,你就住我家。我不會因為你受了壓迫,就丟了你不管,也不會因為——因為都賓少佐欺負你,就也跟著作踐你。親愛的,來吧。」說著,兩個女的都向門口走去。

    威廉開了門,可是當她們出去的時候,他拉著愛米麗亞的手說:「能不能請你留下,我想和你談談。」

    蓓基像個殉難者似的說道:「他要在我背後跟你說話呢!」

    愛米麗亞的回答就是緊緊的攥住了她的手。

    都賓說道:「我拿信義擔保,我的話與你無關。愛米麗亞,來吧。」她依言進來。都賓對克勞萊太太鞠了一躬,把門關好。

    愛米麗亞靠在鏡子上望著他,臉上唇上都沒有血色。

    少佐道:「我剛才說話的時候失於檢點,不該用了權力兩個字。」

    愛米麗亞的牙齒格格打戰,說道:「你是不對。」

    都賓道:「至少我有權利要求向你說幾句話。」

    那女的回答道:「你真慷慨,還來提醒我,怕我忘了你給我們的恩惠。」

    威廉說:「我所說的權利,是喬治的父親留給我的。」

    「對了,而你卻侮辱他。昨天你的確侮辱他來著。你自己反正也明白。我永遠不能饒你。永遠不能饒你!」愛米麗亞又氣又激動,抖巍巍的一句句衝著都賓說。

    威廉憂鬱地說道:「愛米麗亞,你這話不是當真吧?難道我一時匆忙說錯的幾句話,竟比一輩子的忠心還重嗎?我認為我的行事,並沒有侮辱喬治的地方。假如咱們彼此責備,我想喬治的老婆,喬治兒子的母親,總不能再抱怨我。以後到——到你有了閒空,你再仔細想一想,你的良心準會收回你現在說的話。你現在已經把它收回了。」愛米麗亞低了頭。

    他接著說:「你激動的原因,並不是昨天的一席話。愛米麗亞,那些話不過是個借口。這十五年來我一直愛你,護著你,這點兒意思還猜不出來嗎?多少年來我已經懂得怎麼測度你的感情和分析你的思想了。我知道你的感情有多深多淺。你能夠忠忠心心的抱著回憶不放,把幻想當無價之寶,可是對於我的深情卻無動於中,不能拿相稱的感情來報答我。如果換了一個慷慨大量的女人,我一定已經贏得了她的心了。你配不上我貢獻給你的愛情。我一向也知道我一輩子費盡心力要想得到的寶貝物兒不值什麼。我知道我是個傻瓜,也是一腦袋癡心妄想,為了你的淺薄的、殘缺不全的愛情,甘心把我的熱誠、我的忠心,全部獻出來。現在我不跟你再講價錢,我自願放棄了。我並不怪你,你心地不壞,並且已經盡了你的力。可是你夠不上——你夠不上我給你的愛情。一個品質比你高貴的人也許倒會因為能夠分享我這點兒愛情而覺得得意呢。再見,愛米麗亞!我一向留神看著你內心的掙扎。現在不必掙扎了。咱們兩個對於它都厭倦了。」

    威廉這樣突如其來掙斷了愛米麗亞牽著他的鐵鏈子,發表了獨立宣言,並且表示自己高出於愛米麗亞,使她害怕起來,話也說不出。他一向對她低頭服小,因此可憐的女人總是作踐他,已經成了習慣。她不肯嫁他,可是也不願意放他走。她自己什麼也不拿出來,可是希望他為自己獻出一切。在戀愛的過程中,這樣的交易並不在少數。

    威廉的突擊打敗了她,使她垂頭喪氣。她自己的一著是早已輸掉了。

    她說:「那麼,你是不是——打算——離開這兒呢,威廉?」

    他憂悶地笑了一笑說:「從前我也曾經離開過你一回,過了十二年才又回來。愛米麗亞,那會兒咱們都還年輕呢。再見吧,我這一輩子化了這麼些時候搞這個玩意兒,已經夠了。」

    他們說話的當兒,奧斯本太太的房門開了一條小縫。原來蓓基一直抓著門把子沒有放,都賓一走,她就開了門,裡面兩個人的對話,全讓她聽了去。她想:「那個人心地多麼高尚!那女的這麼玩弄他,真是可惡!」她很佩服都賓。雖然他反對她,她倒並不懷恨。他的一著棋子走的光明正大,待人還是公道的。她想:「啊!如果我嫁得著這麼一個有腦子有心肝的丈夫,就是他的腳板大些兒,我也不嫌他。」她急急回到自己房裡,竟然想幫他的忙,寫了一個條子,求他暫緩幾日再走,說是關於愛米的事情她可以為他效勞。

    當時他們兩個已經分別。可憐的威廉重新走到門口,從此去了。這一切全是年輕的寡婦所促成的。她已經遂心如意,打了勝仗,現在剩她一個人,可以盡她所能慶祝勝利了。太太小姐們都來羨慕她吧!

    開飯的時候(奇妙的好時光!)喬傑先生進來,發現都賓又沒有來。他們悶悶的吃了一餐飯,大家不開口,喬斯的胃口仍舊很好,可是愛米什麼也沒有吃。

    飯後,喬傑在窗口靠墊堆裡躺著。這窗子極其寬敞,年代已經很深,從三角樓往外凸出去,三面都是玻璃。從一面看下去,正是市場,大象旅社就在那裡。喬傑躺在靠墊堆裡,他母親就在旁邊忙這樣忙那樣。忽然他發現對街少佐屋子裡亂哄哄有人走動。

    他說:「喝!那是都賓的小馬車。他們把它從空場上搬到街上來了。」他所謂的小馬車是少佐花了六鎊錢買下來的,大家常常為這件事取笑他。

    愛米怔了一怔,可是沒有說話。

    喬傑接著說:「喝!-蘭西斯拿著行李袋。那個一隻眼的車伕孔慈領著三匹馬從市場來了。瞧他的靴子和黃衣服,他多滑稽!唷,他們在把馬套到都賓車上去呢。他要出門嗎?」

    愛米說:「是的。他要出門旅行。」

    「出門旅行?他什麼時候回來呢?」

    愛米答道:「他——他不回來了。」

    喬傑跳起來叫道:「不回來了!」喬斯喝道:「呆在這兒別動!」他的母親愁眉苦臉的說:「呆在這兒,喬傑。」孩子果然不出去,可是又好奇又著急,一時在屋裡東踢西踢,一時跪在位子上用膝蓋跳上跳下。

    馬已經套好,行李也都扣到車上去了-蘭西斯出來,手上拿著他主人的劍、手杖和傘。這些東西給捆成一束,擱在車身裡空的地方。一張小書檯,一隻專擱硬邊帽子的舊鉛皮帽匣,都塞在座位底下-蘭西斯又拿出他那藍呢面子、紅色毛絲緞裡子的舊大衣來。這件大衣穿了有十五年,就像流行歌曲裡說的,是久經滄桑的了。在滑鐵盧大戰的時候它還是簇新的,加德白拉之戰以後,喬治和威廉晚上就用它當被子。

    房東勃爾克老頭兒先出來,-蘭西斯又拿著好些包裹跟在後面,這些是最後一批包裹。接著出來的便是威廉少佐。勃爾克要跟他親吻。凡是和少佐有來往的人沒有一個不愛他的。

    他費了好大力氣才從房東的懷抱中脫身出來。

    喬治尖聲叫道:「我不管,我偏要下去!」蓓基也很關心,她把一張紙條塞在孩子手裡說道:「把這個給他。」要不了一會兒功夫,他已經衝下樓梯奔到對街去了。穿黃衣的馬伕正在輕輕的揮著鞭子括括作聲。威廉從房東的懷抱裡脫身出來,進了車子。喬治跟著跳進去一把抱住少佐的脖子問長問短——他們在窗子裡都看得見。然後他摸摸背心口袋,掏出一張紙條交給少佐。威廉很著急的一把奪了,手抖抖的展開信紙來看。可是一看之後,他的臉色立刻變了,把它一撕兩半扔在窗外。他吻了喬傑的頭。孩子給-蘭西斯拉著走出了馬車,一面把拳頭緊緊掩著兩眼,然後戀戀不捨的摸著車身。用力呀,車伕!穿黃衣的車伕把鞭子抽得劈劈啪啪的響,-蘭西斯跳上高座坐在車伕旁邊。馬兒開步走了,車子裡面的都賓低著頭。車子走過愛米麗亞的窗口,他也沒有抬頭看一眼。喬傑還在街上,車一走,他當著大家的面號哭起來。

    晚上,愛米的女傭人聽見他又在睡夢裡大聲痛哭,便拿了些杏醬去安慰他。她也陪著他傷心。所有沒有錢的,苦惱的老實人,所有的好人,只要認識這位慈祥誠懇的先生,沒有一個不敬愛他。

    至於愛米呢,她不是已經盡了責任了嗎?她反正有喬治的肖像安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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