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男人是爬蟲類 14 相親俱樂部
    14 相親俱樂部

    我覺得自己已經成為相親俱樂部的會員了,

    正從事著有益身心健康的相親活動。

    大蟲:

    我戴著帽子,坐在公園的樹陰下,給你寫信。巴爾的摩的夏天很炎熱,令人懷疑它曾有過冰封的酷寒,而我記得冬天穿著雪鞋在這裡滑倒的疼痛,那時候我一直心不在焉。

    此刻是很不一樣的心清了。

    你的信在提袋裡,已看過許多次,你問我烘焙麵包的技藝學得怎麼樣了?

    在台北我曾大發毫情地對你說:

    「如果工作得不開心,或者覺得太疲憊,就算了。我們開一家麵包店,專做鹹麵包,一天只賣一百五十個就好。」

    「那我們做一百六十個,留十個自己吃。」

    好哇!好哇!我們都愛吃鹹麵包。有了開麵包店的準備,現實生活的磨難挫折和辛苦,都可以輕易跨越了。

    可是,在美國的超市裡,我找到一些調製好的小麵團,各種形狀和鹹度,放進烤箱烘十分鐘左右,就成了香噴噴、胖嘟嘟的麵包了。當科技已經進步到如此迅捷方便的境界,再從和麵團學起,好像就太不求長進了。

    我決定帶些冷凍麵團回台北,給你嘗嘗。

    見到卓羚沒有?她的情況好嗎?你問。

    卓羚。

    我在西岸停了十天,為的就是卓羚,原本帶著溫柔傷感的情緒,準備給她一些撫慰,不料她的精神氣色都良好,簡直可以當選最佳孕婦造型獎。拖著因時差而懨懨思睡的我,大街小巷的採購,終於熬過了最難過的三天。卓羚的母親是極重修飾的女人,卓羚自然天成的美麗原來全是遺傳自她的母親。

    「我如果到我媽那個年紀,能有她那麼嗲,就算是修成正果了。」卓羚悄悄對我說。

    她母親和美國夫婿之間的濃情蜜意,確實令我大開眼界。

    當然,我也見到了為卓羚癡狂的猶太人。他堅持要在城內最好的餐廳請吃飯,為的是見見卓羚「從台灣來的小妹妹」。

    「啊!親愛的小妹妹,你是如此美麗而年輕……有二十歲了嗎?」

    瞠目結舌中,我偏頭找卓羚:

    「喂,這個情癡太諂媚了吧?」

    「不是。他們真的看不出東方女人的年齡,而且他以為我只有二十五……當然是我告訴他的,但他相信了。」卓羚笑著轉向猶太人:「妹妹已經二十二歲了!」

    二十二歲?

    我簡直該留下來鴻圖大展了。

    但,我接著便陪卓羚去優勝美地和拉斯維加斯旅行去了,她堅持開車去,猶太人堅持陪同前往,到最後協商的結果是由猶太人僱請司機載我們往返,而且每天晚上要和他聯絡。

    「親愛的蝴蝶。」猶太人說:「我把我最珍貴的愛交給你了。」

    我點頭,正揣摩著說幾句體面話,卓羚已上前擁住他,以實際行動代替了千言萬語。

    我在一旁看著,覺得他們真的很像一對恩愛夫妻。

    「所以,也許,你會考慮嫁給他?」

    「你知道嗎?當我熱情擁抱他的時候,內心有著更狂熱的情感,是對鐘的思念。」她的眼光調向窗外:「不會那麼快,我需要一些時間,可能會比想像的更久。」

    站在優勝美地國家公園的湖泊旁,面對瀑布,卓羚伸展肢體,我才真正感受到懷孕的規模。

    「原本,我們計劃八月要到這裡來旅行的。結果……

    我還是來了。」

    我相信卓羚的話,她需要的時間,會比想像的更久。

    在拉斯維加斯,我們真的是玩瘋了,卓羚太過矯捷,使我忘了她是個孕婦。先是玩拉拉吧,除了被我輸掉的以外,她還贏了兩百多美金。於是,她又跳上二十一點的吧檯下注,真的像鬼使神差,只贏不輸,人高馬大的黑人莊家的臉,像泡在漂白水裡,愈來愈白,不知從哪裡走來一個金髮美女,替換了黑人。

    「哦哦!」卓羚從椅子上滑下來:「他們以為我們是老干,不玩了。」

    回飯店房間時,她的情緒仍然高昂:

    「為什麼一直贏?你知道,我現在不是一個人了,有BABY呢。我再也不是孤孤單單的一個人了。」

    她的情況就是這樣。

    除了發明新的料理給家人品嚐,以及寫稿,你還做些什麼呢?

    你對我的生活狀況很好奇。

    其實,我現在從事的工作很難描述清楚,也不知道你聽到以後會有什麼反應,所幸,這封信不會真的寄給你,我便可以暢所欲言了。

    我覺得自己已經成為相親俱樂部的會員了,正從事著有益身心健康的相親活動。

    母親有個多年好友葉阿姨,住在華盛頓特區,退休以後最大樂趣便是替人牽紅線作媒,我還沒到美國據說資料已進了她的檔案櫃,而且因為年歲的緣故,編列在「最速件」卷宗裡。

    (我多麼想念卓羚的猶太人啊。)

    「在西岸的時候,我只有二十二歲。」我提出抗議。

    母親牽安安過來:

    「親親姑姑!她是睡美人,一睡就是一百年……」

    安安不肯,他又長大一些,頑皮有餘,熱情不足。或許是認清了親吻有待別的意義與內涵,不願輕易施捨。

    「很好,酷哥。」我拍拍他的背:「有原則。」

    我不太有原則。

    本來說什麼也不去相親,葉阿姨往家裡來了兩趟,曉以大義,最後以「認識海外華人,增加生活閱歷」為前提,我竟也同意了。不同行業與背景的未婚或離婚男人,雖然只見一面,卻都談得挺愉快,他們的奮鬥、成功、挫折,一卷卷攤展在我面前的生命史,都是新鮮有趣的。最有意思的是一個五十歲,離了婚有孩子的人,帶來他的豪宅和家人的相片,告訴我若跟他結婚,不必再工作,只要與他去上流社會應酬,可以像皇后,自己住一層樓,有傭人伺候,有個人的廚師,還有專用的游泳池……

    聽起來像是童話故事,只是,缺了王子。

    「我不習慣被人伺候,而且,我挺喜歡做菜的。當然啦,這些都無所謂,真正重要的是,我不會游泳!」

    缺了王子,所有的華麗都是幻影。

    我忽然醒悟到,給人希望有時候也是不道德的。我向葉阿姨表達到此為止的決定。

    「沒看到中意的不要氣餒,不是說好事多磨嗎?阿姨還有很多對象,你總該再試試,不要辜負了大家的期望……」「阿姨!能不能介紹女的給我認識?」

    我的意思只是想聊聊,女人跟女人聊聊天,不是天經地義的事?

    聽筒另一頭突然沉寂。

    我可以想像葉阿姨陡然變色的模樣,此時此刻,任何解釋都比不上斷然否認:

    「開玩笑的。呵呵呵,嚇到你了吧?我是開玩笑的啦。」

    不知怎地,卻笑出一身的汗。

    隔了一星期,我們全家開車去華盛頓特區用餐,偶遇葉阿姨和她的朋友及朋友的兒子。

    (後來我想想,大約是事先安排好的。)

    葉阿姨的朋友凱瑟琳阿姨的那雙眼睛,簡直就沒離開過我,頻頻找話同母親說,同弟妹說,當然,也同我說。

    她的兒子,我必須說,有著王子的氣質與相貌。

    飯後,大夥兒又約了一起去逛越戰死難英雄的紀念牆,走著走著,我和邁克王子就走在一起了。他在美國長大,國語並不流利,努力向我介紹華府種種,顯得真誠。

    他其實是個值得結交的朋友,我想。

    「你願意不願意,和我約會?」他忽然認真地問。

    我忙著搜尋同行的親人,不過眨眼間,他們全體消失不見了,只留下我和邁克。

    我們走到樹陰下,避開炎熱的陽光,我對他展露最甜美的笑容,一邊想著適當的詞彙:

    「我是願意的,可是,你知道,我的心裡已經滿了,沒有空位置了……」

    講到這裡,我停住,這也是第一次,我描述你在我生命中的份量,第一次面對這樣的事實,忽然失措慌張了。

    「不管走到哪裡,他都緊緊跟隨,在你心裡。」邁克微笑著,用英文說:「對嗎?」

    我點點頭,迎視他的眼光。

    「太好了!我就需要你,哦,我的意思是,我需要你的幫忙。」,邁克幾年前和一個美國女孩訂婚了,不顧父母的反對。那女孩並不珍視他的情感,卻不放棄他的家產,幾番波折,心力交瘁,才得以解除婚約。凱瑟琳阿姨當下與他約定,絕不再與外國女孩交往。然而,他最近和一個美國女子墜入情網。凱瑟琳阿姨彷彿聽見風聲,緊密看守他,他不忍令母親傷心,可是,他說:

    「如果見不到愛人,她會心碎,我也會心碎的。」

    他眼中痛楚的光芒,令我側然:

    「我能幫你什麼忙?勸勸凱瑟琳阿姨,請她放棄成見,給你們一點機會?」

    「沒用的……我知道這樣的要求太過分,可是,請你跟我約會,我就可以見到她了……」

    「邁克!我很快要回台北的,這樣不能長久。」

    「我不敢要求長久,只要能爭取一點時間,一點,一點,一點,對我來說,就是長久了。」

    他的神情如此真摯,令我不能拒絕。

    於是,我開始和他約會了。

    每天,他下班便來我家接我,吃三個人的晚餐。我見到邁克的情人,名叫茱蒂的美國女人。她不同於我想像的碧眼金髮,高挑性感,而是個小巧的棕髮婦人,已經離婚,還有個四歲的女兒。不久,洋娃娃加入,成了四人晚餐。飯後,我和洋娃娃去逛MALL,邁克和茱蒂去談心,直到MALL打烊,邁克來接我們。我通常已吃了大半包薯條,兩杯冰淇淋,抱著因暴飲暴食而睡著的洋娃娃,走來走去做運動。

    邁克先送茱蒂母女回家,萊蒂下車時必會親吻我,表達謝意;當然也親吻邁克。邁克親吻茱蒂母女,我也親吻茱蒂和洋娃娃,大家吻來吻去,吻得我頭都昏了。

    但,再昏我和邁克也不會彼此親吻。

    每當他送我回來,我都疲憊得倒頭就睡,睡得又甜又香。

    我猜想家人一定有些狐疑,因為我很少提起邁克,倒是忍不住提起「約會」時碰巧遇到的四歲洋娃娃。

    「小孩子很可愛吧?所以爸媽才希望你趕快成家,就可以有自己的小孩。邁克長得很好,將來你們的孩子一定好漂亮!」

    母親沉浸在想像的愉悅幸福之中。

    我咬緊牙關,為了江湖道義,絕不能吐露半點風聲。

    除了寫稿,我就這樣忙忙碌碌過了一個月。算一算,離開台北竟然快兩個月了。

    工作之中,我有時會忘記你不在台北。以為開完會便可以開車去你那裡,討一杯藥草茶喝。深夜裡看著你預錄的節目,因為看你看得大專注,竟然聽不見你說的話,等到節目結束,仍要發一陣長長的呆。

    這個蝴蝶是那個蝴蝶嗎?

    思念曾經是快樂的事;然而太長久的思念,竟然有痛楚的感覺。

    什麼時候,能在台北看見你呢?

    這是催促嗎?

    有趣的是收到信的第二天,你的電話來了。我告訴你準備提早回台北,你卻不好意思的叫我別受影響,和家人相聚不容易,你其實再等兩個禮拜,是可以忍受的。

    「你確定嗎?」

    「是的。」你含笑地:「我確定。」

    倒是我,變得不大確定了。

    公園綠草地的另一邊,陽光下,一個高大俊朗的王子向我奔來,伸手拉我起身。

    隨後奔來的是一個女人和孩子。

    邁克也許是王子,卻不是我的。

    我牽住茱蒂和洋娃娃的手,我們像是相親相愛的一家人。

    相親俱樂部的生涯算是即將結束了,對於邁克,到底能幫他多少,目前無法確定,但,看著他和茱蒂深情對望的時候,我覺得這是今年夏天,最有成就感的一件事。

    雖然和你通電話還未到二十四小時,卻又期盼著與你通話了。

    如果我很想這麼做,為什麼不呢?

    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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