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代天驕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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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楊明德來自貴州大婁山區。他是個孤兒,由在山村當民辦教師的叔父扶養大。入校報到的時候,我見到這叔侄倆差點兒把他們當作一對父子。

    全寢室我第一個辦完入校手續,我拿到房間鑰匙,打開房門時,己是黃昏時分了。屋裡空無一人,畢業生們遺留下滿地紙悄雜物,牆角蛛網密布,兩只電棒一只亮一只不亮,都拖著灰掛,一片大逃亡之後的慘象。尚未粉刷的白牆上橫七豎八大小不一地塗滿了前輩們的醒世恆言,不外乎好言相勸、熱嘲冷諷或危言恐嚇,諸如“孩子們,你們上當了!”,“學海無涯,回頭是岸”、“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之類。

    我的床位於窗左上鋪,朝著西北方向,這個位置即看得上窗景又不受夕曬,四樓是好樓層,喧嘩的校盡收眼底,天氣晴朗,西天還有最後一抹晚霞。

    一切還算如意,我爬上爬下布置床鋪。空間裡彌漫著那種憧憬未來的金黃情調。

    有人在半掩的門外交頭結耳,遲遲疑疑不肯進來。那是老少兩人。少年單薄瘦弱,平頭,戴黑方框眼鏡,有兒分傻氣,褲管吊在腳踝上搖晃仿佛裡面是兩根竹桿,背了個碩大的行李卷,他氣喘吁吁,看那樣子即使走錯了房間也要放下行李,坐下好好歇一會兒了。中年漢子年上去精壯些,所以他背了一個更沉重的大紙箱。這兩人的面孔一律汗水淋漓五官模糊。這一老一少朝屋裡張望畏首畏腳的神情活象想在城裡人家討口水喝的鄉巴佬。

    我明自這便是未來的同學和家長了。我告訴了他們本房間的號碼。

    少年松了口氣,放下行李一屁股坐上去,漢子忙攔道:“要不得,裡頭有曖瓶。”

    “學校實行公寓制不用帶曖瓶。”我說。

    漢子答道:“我們曉不得。”

    我幫他們把那個大紙箱抬進壁櫥,雖有所准備,我還是詫異於它的沉重。漢子說那是書。

    “千裡迢迢帶這麼多書干嗎,”我脫口問道:“你們干嗎不用火車托運呢?”

    漢子說:“頭一遭坐火車,曉不得,再啷個說自己馭起省錢又省心,哪曉得一路上讓人罰了好幾回。”

    一邊的少年扭捏起來,青桃似的臉傾刻熟透了,他求救似的拉了拉漢子衣角,抬頭望他的眼神帶幾絲埋怨。

    他一直沒有言語,起初我以為那是對於我的漠視,現在看來他注重別人對自己的初次印象遠甚於我,這分明是個內向敏感的孩子,我無須過於矜持,倒應該照顧一下他的情緒了。

    他們開始整理東西,我聽那少年喊叔--原來這並非父子倆,少年對他的神情很依戀,無怪乎我會誤解。掛蚊帳時,他堅決不讓叔叔插手,一個人手忙腳亂叮叮鐺鐺弄了個滿頭大汗灰頭土臉。往牆上楔釘子遇到了障礙,他發了狠,掄起一塊石頭一陣猛砸,他不懂得游刃有余的道理,去尋找磚塊的空隙,反而和堅硬的生磚對著干,一臉嚴肅悲壯的表情仿佛是在和命運搏斗。最後一幅六角翹然中間凹陷如廟宇飛簷般的蚊帳還是懸掛起來了。

    他有些神經質,何必一定在初次相見的我面前表現獨立自主呢?

    他們沖了個涼水澡,又出外吃了晚飯。回來時華燈初上。躺在公寓的新被子上,話漸漸多起來。民辦教師極健談,煙癮也大,侄子倒少言寡語。

    他們來自貴州,煙霧繚繞出一個山坳裡的村莊。那裡窮,十年九災,有年夏季泥石流把莊稼都淹了,農民開春時餓了肚子;教師待遇低,更不用說他這種民辦教師了,常常幾個月工資都被鄉裡扣著發不下來……

    他又點上一根煙,遞給我一支,我忙接過來湊火吸上了。煙有些嗆人,不過我沒抽過煙,也不敢說好壞。

    “早就不想干了,可不干又有啥子法子呢?娃兒要上學,供個娃兒上學不易喲。”講到娃兒他眼神裡有了光采。“幸虧娃兒爭氣,考了全縣第二,教育局長都來給娃兒發獎呢……”

    我這才意識到旁邊還有一個默默注視的“娃兒”,我怕是有些得意忘形了吧?裝模作樣地抽民辦教師的煙不算,還大肆向他宣講了進行政治體制改革的必要性。他一言不發,難道是欣賞我的表演?這娃兒才是我日後將朝久相處的同學。為了補救,我忙問他考了多少分,他低眉垂眼,象是要回憶它,又象在為它羞愧,遲疑了一下,他答出一個不低的分數--自然,在內地算不了什麼,貴州的分數線卻要低得多。我問他為什麼不報一個更好的大學,他答道怕報高了上不了稱心的專業,還是報本校的理論物理專業穩當些。

    他倒是非物理不讀了。我本來報的不是物理系,陰錯陽差才到了這裡。學理論不吃香,這年月講實際,這誰都知道。到底是山裡閉塞些。

    我記得民辦教師給我說過山裡的那所小學校,它竟然創辦於一個法國傳教士之手,不清楚這洋鬼子干嗎選擇這肥一個僻遠荒涼的地方傳播福音,除了辦學他還造了簡陋的教堂,開辦了診所。山民對他敬若神明,二後他去了新被法軍收回的安南。

    教堂在文革時被當四舊扒了,小學校到一直保留至今,“算起來,我的小學老師還是傳教士的學生呢。”民辦教師吧道。“前兩年,有幾個法國人由縣長帶著,還專門跑來看了一趟,說那法國傳教士的後人,准備出錢重建教堂,可是縣裡不同意,後來就算了。其實信教又不是啥子壞事……”

    民辦教師興致勃勃對我宣講入教的諸多好處,他大概把我當作發展對象了。我覺得好笑,我不覺得自己有信仰宗教的必要,他淡來談去無非是勸人為善不殺生,忍辱負重入天堂之類,我懷疑他把幾種宗教混為一談了。

    這也難怪,山民們粗獷嘶啞的喉嚨,本是唱不出巴黎聖母院唱詩班的聲音的。然而,有些東西是亙古不變的。

    我印象中貴州的僻遠山區有一種更為原始的宗教,每到收獲祭祝的日子,山民們喝得酩酊大醉,戴了猙獰古樸的面具,渾身塗了色彩斑斕的油彩,裝扮成祖先模樣,在打谷聲上縱情歡跳。在迷離恍惚中,忘掉了人生的苦楚和千古的悲劇,陶然熏然仿佛靈魂出竅,進入了渾然忘我的境界,這是儺戲,被稱作中國戲劇的活化石。

    我向他們詢問,他們卻茫然無知。於是我就紅了臉,悟到自己跡近於賣弄那點可憐的人文地理知識了。借著上廁所,我搭著走開了。

    由於一路風塵和出遠門的過度操心,這叔侄倆從很快酣然入睡。

    今天新生入校,宿捨樓徹夜有電,校園裡人聲鼎沸,水龍頭嘩嘩響個不停,仿佛一夜暴雨,在日光燈的照耀下,叔侄倆的臉油汗淫淫。我睡意朦朧中看見無數個生動古老的臉譜在光環裡爍動,鑼鼓齊鳴,戲己開聲,天地之間展開任意揮灑的舞台,演員們扮了生末淨旦丑,轉眼要粉墨登聲場了。

    幾天後,人陸續到齊寢室裡塞滿了大大小小的行李和陌生的面孔,同學們很快熟悉。大伙兒來自五湖四海,為一個共同目地,奔到一起來了。互相之間神吹胡侃無非是各自考分,報考的志願,誰不誇咱家鄉好之類,再不就是販賣一些剛從老生那裡聽來的常淡。

    民辦教師在一張鋪上和侄子擠了兩夜之後,在一個陰雨綿綿的清晨返鄉,留下年輕的侄子獨自對陌生的環境和陌生的人,他和周圍溶合不到一塊兒去,似乎更喜歡躲在一旁沉思默想。他的考分不算高,沒什麼好吹的,他大約是想家了,別人聚在一起爭耀故鄉時,他插不上嘴。一味稱贊鄉村山青水秀,民風淳厚總有些一廂情願吧?他也未曾去老鄉那裡排解一腔鄉愁,很可能這所學校就沒有他們縣裡的人。初次相識總會有一些怪性子,以後慢慢就會好了。

    一門玄奧的學問把大伙湊到一堆來了,理論物理這個專業似乎專門為那些愛胡思亂想的年輕人開設的。盡管大伙兒從本系老生那裡得知學理論吃力不討好,盡管張強,那個大個子遼寧人哀歎自己才出火海又進水坑,但是,年輕人總是有一些幻想的。

    支撐這些幼想的是一些稀奇古怪的理論,有時爭論起來能從UFO一直扯到氣功。楊明德積極參與了,而且異常興奮,用他那生硬的普通話,一爭就是面紅耳赤。

    有一次夜裡熄燈之後,忘記了最初的話題是什麼,聊著聊著竟讓楊明德占據了講壇。他試圖論證宇宙ぞ定要從有序向無序不可逆地退化,最終達到熱寂。他很想長篇大論,旁引博征,但口齒並不聽使喚,語無倫次,結結巴巴,持來復去重復著一切都是注定的一切都是注定的。他活象一個沒作准備就匆匆上台的布道者,雖然滿腔熱情卻不知所雲,只能靠放大音量再重復來加深強調。

    大伙兒臥在床上,聽得極不耐煩,可又插不進嘴,黑暗中聽見他的上鋪被胸腔起伏壓得嘎吱響,仿佛他還要站得更高一些。他的思想是一道激流,他的言語成了一葉扁舟,他顯然不由自主了。這是個令人同情的可笑家伙。不必管他,大家索性想自己的心事。

    他總算感覺到了,信了嘴,沉寂幾秒之後,張強慢悠悠地開了口:“怪哉,怪哉,你們貴州不是沒驢嗎?哪裡跑出來這麼一頭大叫驢呢?”

    楊明德抓住這根桿往下爬,他反駁道:“你們遼寧當然有驢了,耶律(野驢)阿寶機不是遼寧人嗎?”

    張強堂皇大笑:“不錯,不錯,我就是野驢,正好去跟你們貴州的小母馬配種,要不怎麼能生出你這頭拉硬的騾子呢?”

    合理的邏輯,精辟的論斷,同學們用緘默表示對它不以為然。拿互相的籍貫攻擊一下,說人是馬是驢尚算一種無傷大雅的玩笑,但居然要作別人的父親,而且還要給別人母親配種,這未免太過於惡毒也太……下流了吧?楊明德倘若有種,就應該把更惡毒的話語拋過去,教訓一下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然而他沒有這樣作,僅僅巴唧了幾個嘴巴就不再出聲,顯然是甘心於當無種的騾子了。

    寢室陷入沉睡之中,偶而有人咳嗽。半夜裡,他反芻那些語語,它們在他肚子裡發酵膨脹,那滋味一定不太好受吧?除了羞愧和懊惱,他是否還感覺到別的些什麼?

    “野驢”的外號未能叫開,本來是很貼切的,張強四肢發達,精力旺盛,對女人有異乎尋常的興趣。但野驢的脾氣燥,毛了會亂踢亂咬,倒是楊明德被“騾子”“騾子”地叫起來,騾子是一種慣於忍辱負重的動物,無太多危險,還有更深層的原因,“野驢”無非是一種外觀形象的靜態比喻,遠不及“騾子”來得深刻和抽象--它具有不可思議的預言性,上升到了整體概括的高度。現在想來,這一夜的談話具有濃烈的宿命氣息。

    這是一種威力強大的思想武器,我要努力掌握它。

    第二天全班新生到系裡和系領導座談,兼作軍訓動員。

    在泥濘的路上,我趕上了張強,對他說:“你昨晚那玩笑話說得可有些過火了。楊明德是個孤兒,輔導員對我說的,今後咱們都要注意點兒。”

    張強立住了,他望著我:“輔導員給你說的又怎麼啦?你覺得自己是什麼人?哥們兒,別給我來這一套。”他拍拍我的肩膀,鼻孔朝天大步走開。

    我算是什麼人?

    系支書的講話妙趣橫生,穿插著前屆學生的秩事和著名物理學家的趣聞,還不時冒出來幾個錯別字,大約是故意逗小秀才們開心。

    支書坐在階梯教室第二排,隔著一個空位坐著楊明德,他一直在埋頭奮筆疾書,不知寫著什麼。

    作為背景的第一排坐得全是女生,她們分散了我們聽講的注意力。

    張強湊過來捅捅我:“哥們兒,你看哪位能打個高分?”

    這小子幾分鍾前還和我發毛,這會兒倒來套近乎了,初來乍到,還是團結為重吧。“第四個……穿了件無袖汗衫,扎著馬尾巴的那個還行吧。”

    “嗯,是頭漂亮的母馬。”

    支書談到為期四周的軍訓:“……部隊上的伙食一定會盡量照顧同學們,至少能吃飽吃好,你們父母把寶貝孩子交給我們,哪敢餓著了。”他頑皮地笑著,眨著眼睛,同學們隨著笑了。

    張強遞給我一張紙,上面簡拙誇張地畫著個騎士,怪模怪樣騎在馬背上。

    “最後我還要說一下,不是我嚇唬大家,物理系的精神病發病率據說在全校是最高的,學物理的聰明,愛胡思亂想,弄不好就直火入魔,腦袋瓜就短路了。大家一定要把心思用在學習上,不要背思想包袱,有什麼問題盡管找我和輔導員許老師。注意搞好個學衛生,搞好同學關系--不過,我可不是要我們淡戀愛啊!”

    老支書說起“戀愛”還是這麼一幅開玩笑的口吻,仿佛我們是小孩子,他低估了十七八歲的想象力和創造性,豈不知有志不在年高。我們哄然而笑。

    老支書宣布散會,起身時打算順手找個可愛的孩子的肩膀拍一下,起初選定的目標是目前的“馬尾巴”,然而她秀發下的園潤肩頭裸露,老地書瞅了一眼,不忍下手,於是轉移目標,手臂轉了個別扭的園弧,斜打在旁邊楊明德的削肩上,擦了一下,顯得敷衍,支書也覺過意不去,於是又抬起手,認真拍打一下。楊明德眼中晶晶閃亮。

    老支書對他如此情有獨鍾,令人嫉妒。拍兩下,莫非暗示他深夜兩點潛去臥室,要他面授機宜嗎?

    八八年九月十日  多雲轉晴

    今天聽了系支書的講話,我很受啟發。原來偉大物理學家也有許多怪僻的毛病和弱點,這些非但不妨礙他們成功,反而使他們更偉大。

    太陽從烏雲中鑽出來了,系支書所說的那種物理學界的沉悶現狀還會久遠嗎?

    反問句式可發表達更強烈的感情。“太陽從烏雲裡鑽出來”一句用的是賦比興中“興”的手法。然而我記得那天一直灰蒙蒙的,難道他僅僅為了抒情就恣意篡改了天時?

    陽光從厚重的雲層裡透出來了。

    軍訓地設在群山環抱的丘陵地帶,大學生出盡洋相,老兵們笑掉大牙。

    最早出洋相的是楊明德。練隊列時,他活象一只被吊起來的木偶,氣急敗壞地跺著腳,手臂沒長骨頭似的的亂甩一氣。這種不合諧馬上被排長逮住了。

    “說你呢,還沒臉沒皮地瞅著別人笑……你聽見沒有?就是你,跟小丑似的。”

    排長拎起楊明德的後衣領,把插科打渾的小丑丟在隊列外的空地上。

    “你就在這兒練,什麼時候練好了什麼時候休息。其余的聽好,一二三,解散!”

    同學們圍上來看耍猴,楊明德伸出軍裝袖子,抹了一下長了細細絨毛的黃臉,又有些汗珠泌出腦門。自己喊著一二一,堅決果斷地踢腿甩臂兒個回合之後完全亂套,四肢又後不到合適的位置了。在哄笑聲中,他抓耳搔腮愁眉苦臉恰似一只記了台步窘迫的小皮猴。學物理的人居然不懂得利用共振?他那幅樣子實在不象存心搗亂的害群之馬,排長動了惻隱之心,揮揮手讓他走了。

    根據中學學的生理衛生,大伙兒猜想他很可能是小腦中掌管平衡協調的中樞不太健全,為了證實,有好事者提議楊明德閉眼試作金雞獨立狀,他居然依言作了,醉漢般大幅度搖起來。乘他閉著眼,不知誰拍一下他的後腦勺,他大夢方醒似的睜開兩眼,迷惑地環顧四周,然後撥開人群,獨自蹲到一邊去了。

    我倒忍不住和幾個健康的家伙一起嘗試了一下。山風搜搜拂面,腳下搖搖欲墜,仿佛正在百米高空走鋼絲的感覺。

    掌握平衡總算得上人類生存的最基本技巧吧?楊明德同學怎麼了?

    古語說得好,塞翁失馬,焉知福禍,楊明德從此免除了走隊列的苦差。連長給他安排了連隊值日的美差,無非是四處轉轉,打掃打掃衛生,一日三餐都可以不和我們蹲成一圈吃大盆菜--伙房裡專門給連隊值日准備了小灶。連隊伙食確實不賴,米飯盡吃,菜也香甜,只是菜的份量有些少,吃到最後往往盤兒空空,大家免不了多幾分心眼,在眾目睽睽下挾菜,飲食班長的好手藝倒似對大伙的一種精神折磨了。唯有楊明德享受吃小灶的樂趣,可知笨人自有笨福。

    我們練隊列的時候,他坐在校聲邊的樹蔭裡,望望藍天白雲,又望望身邊碧綠菜地。遠處上連綿起伏的山巒,近處則是一群苦惱的靈長類,功能齊全的猴子們被擱在烈日下呼來喚去,訓練著如何步調一致整齊劃一,有缺陷的猴子反倒悠哉游哉,逃避束縛,他是否沾沾自喜呢?

    楊明德的眼神迷離地飄上了雲層,游歷於天底下另一個地界。

    如果不是最後兩天發生了些事情,為期四周的軍訓就算是園滿結束了。

    周末夜裡,輪到我和張強站崗,時間是二點到三點,正是睡意正濃的時候,不過好在明早可以睡懶覺。

    中秋剛過,月亮尚園,懸在中天,山坳裡凹起的物體霆籠在黑影中。夜風己有寒意,我裹了軍大衣,想蹲在牆角裡迷迷糊糊打個盹兒。張強突然推我一下,把我推醒了。

    “你看,那是什麼?”

    一個瘦小的黑影急步走在灰白的田埂上,仿佛伶俐的山貓悄無聲息滑行於月光中,右邊是如鏡的池溏,左邊是籬笆圍起的菜地,一條漆黑的水溝切斷了田埂,把兩邊連結起來。

    他身手敏捷地翻越籬笆,進了菜地。我想起連長交待過,這一帶山區很窮,治安不好,常有老鄉深更半夜來偷拿部隊的禽畜蔬菜,鍋碗瓢久之類。我打了個激靈,也有些緊張了。

    盜賊似乎並不急於作案,他蹲下摘了一朵菜花,放在鼻下嗅了良久,起身把它插在籬笆上,歪著頭左右鑒賞了一會兒,然後象個抒情詩人似的揉了揉鼻頭。

    他徑直進了出口處的豬圈,站在半人高的圍牆內,他撈起一瓢泔水,轉身對著月光仔細端詳,伸手在裡面抓了抓,把泔水灑向正熟睡的豬們,難道是准備喂飽了再偷嗎?

    月亮躲進了一片烏雲,天地一暗。看不清他在裡面做了些什麼。我和張強都不吭聲,渾身肌肉繃緊了。

    好一會,賊人終於出來了,仍沿著那條田埂,身後空無一物,卻身子前傾,努力作出一個牽引動作,右手長長向前伸出,仿佛耕田,他一腳踏進了那條水溝,蹲了個趔趄,他爬起來,仍回過頭去牽那個並不存在的東西。

    我倆都覺得好笑,這笨賊!居然也不怎麼害怕了。

    月亮復又從雲朵中鑽出來,月白風清,我看清楚了,十步之遙的那人是楊明德!

    他對十步之遙的我們視而不見,笑迷迷的慢慢走近,怡然陶然,詭秘得仿佛獨享一種莫大的幸福或秘密。

    張強搶上一步猛地打開手電照射那張花骨朵似的笑臉,大喝一聲:“騾子,干什麼?”

    骨朵驟然拉平,是一張白紙,他驚恐萬狀,活見鬼一般,轉身沒命地向樓梯跑去,木樓板在靜夜中響徹開來。

    後半夜我未能睡踏實,早上六點多就起了床,楊明德仍在熟睡,表情坦率雍容。我俯身摸了摸,他解放鞋透濕,顯然昨夜夢游的不是我了。

    我本准備晚點名後向輔導員老許報告這件事,但晚點名的發現卻把它耽擱了。少了兩個人,其中一個是馮婧,就是張強和我議論過的那個“馬尾巴”。我們對她印象很深,知道她正排練一個西班牙斗牛舞,為幾天後系裡舉辦的迎新生晚會准備節目。每晚練完舞,冼完澡後,她常在我們窗下冼冼那時連隊己熄燈就寢,她撩起的嘩嘩水聲伴著低呤淺唱一並灌進五六個尚未入睡的耳朵,動人極了,讓男孩子們纏綿得幾乎要溶化到黑夜裡。

    另一個失蹤者是她的舞伴、搭擋,有人看見他們吃過牛飯一起出去。那是外語系的一個白面小生,他雖然扮演勇猛無畏的斗牛士,但似乎只適合斗那種不足月的小母牛。荒山野嶺的,治安那麼亂,出了事怎麼辦?他能保護她嗎?

    輔導員心急如焚,幾次派人出去尋找,自己也在營房前的路口張望,天眼看著就要黑了。就在老許望眼欲穿,甚至准備請附近駐軍邦助搜索的時候,馮婧卻和斗牛士手拉手,帶著一路山花爛漫,在著色四合的山道上蹦蹦跳跳,峰回路轉現出來了。

    這真是山窮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找人者和被找者都借機松了一口氣。但老許沒有這種詩情,她居然讓他苦等了這麼半天!他厲聲喝住他們,准備好情緒大發雷霆。

    馮婧並不慌張,她搶上一步,笑嘻嘻走過來,獻上一束野花,笑道:“徐老師,這是特地給您摘的,一路的山花好漂亮哎,玩著就玩忘了。”嬌憨的樣子確是小兒女態,而且是個有孝心的女兒,膝下無女的老許顯見是心軟了,然而沉甸甸的臉孔卻不宜馬上放松。他沒有接花,嚴厲望一眼兩個迷途羔羊,眼光隨即視向別處:“回去先每人寫一份檢查一會兒交過來。”

    斗牛士到我們屋借墨水,張強一把拉住他。急切道:“哥們兒,有戲嗎?”斗牛士頭也不回:“她想勾引我,但我沒上當。”這小子,如此風光旖旎一番,得了便宜還賣乖,到底是個小白臉。

    熄燈後的宿捨熱鬧起來。女人和愛情成為壓倒一切的話題,大伙各抒己見,開始只限於臆測和想象,依據是通俗愛情小說和衛生科普雜志,但涉及到更具體深入的細節,卻一同啞然,這才意識到高中時只忙於應付書本考試,將人生的功課都荒廢了。

    學理工科的女生少,班裡的幾位大多貌不驚人,同學們一致向馮婧亮出最高分,盡管同時也認為她是個小妖精,但是妖精又能怎樣?男妖精捉到唐僧會把他蒸了煮了炸了,一口口吃掉,女妖精卻基本上只逼他拜堂成親。拜堂成親算什麼?吃我們的肉也願意!我們氣壯如牛地說。身上不是有用不完的血肉可發冒著炮火前進麼?

    大伙都甘心自投羅網,找一次當來上上,即便是妖精也在所不惜了。

    然而,小妖精在迎新聯歡會上表演精采極了。

    會場借用了一間油膩的餐廳,舞台是十幾張方桌前一塊空地。她的百褶裙漫天飛舞,織成嚴密的羅網,牛逼哄哄的斗牛士反象一只倒霉的飛蟲似的在光與影中掙扎。

    她明眸善睞,媚態萬千,四溢的秋波滿堂流轉,淹沒了諸多幼稚或老練的眼睛。食客們忘記了嗑瓜子吃糖全變作虔誠的看客,腦袋和目光一致被磁鐵引向一個方向,連德高望重的系支書也紅光滿面,興奮得跟老頑童似的,不停地搓手,大概還想把輸去的那一掌再補回來。

    她的裙擺掀起了驚濤駭浪,大伙在其中艱苦駕雙一葉意念的扁舟。恨不得換下那個不爭氣的斗牛士,上台與她一決雌雄!坐在我左邊的楊明德嘴唇微張,兩眼瞇縫,喉頭隱隱抽動,他是否想到自己所演的猴戲了呢?他打擺子似的抖個不止,討厭極了。和他同坐一條長凳的陳志澤大約也難以忍受,換到對面坐去了。

    馮婧贏得了個滿堂紅。

    她提著百褶裙跑下來。演得好極了,兩頰化了妝似的泛起紅潮,原先的位子己被後來者占去,她相中了我們桌上的那個,香喘吁吁就一屁股坐了上去。

    長凳上原來坐著的卻似被蜇了似的彈起來。“怎麼了?”她笑著瞅了一眼:“成心讓我摔一跤嗎?”

    彈起者沒有回答,他的意識出現了短暫的空白。楊明德扭涅了幾下身子,那件過於寬大的軍裝隨著晃了晃--同學們一入校就脫了它,唯獨他沒有。

    到底女人敏感一些。“喲,都大學生了,還這麼保守,男女界限分得這麼清。”

    大伙兒輕蔑地看著這個保守的大學生。

    楊明德猶豫著坐下了。百褶裙如一朵盛開的牡丹般占據了大半截板凳,他半個屁股壓在板凳的極端,身子卻轉向了異性相斥的一邊。他把一雙狗屎蛋似的解放鞋委委屈屈展示給我,或許是認為我更有資格鑒賞它?

    記不清當時坐在一起談論提什麼,只記得比較一致的看法是大學生不應當是個保守的角色,大學也該是種開放民主的地方吧?

    有限的幾個節目很快演完,接著進行常例的舞會。一個高年級男生來邀請馮靖跳舞,供獻了一包口香糖,馮婧起身把口香糖分給大家,沒承想長凳失去了平衡,成了蹺板,沉重的一端落了下去,楊明德翻倒地上。在聲的人都被這喜劇性的效果逗樂了。馮婧咯咯笑著去拉地上的人:“這是報應,誰叫你剛才……”然而,楊明德的臉色似乎不大對頭,她沒敢往下說了,把剩下的口香糖往他手中一塞:“實在對不起喲,剩下都給你吧。”摔一跤給塊糖,怕是哄小孩吧?我們又笑了。

    馮婧跟那個獻殷勤的家伙跳舞去了。我們坐那兒看別人跳。那幾塊口香糖在楊明德面前放了良久他才緩慢地剝出一顆放進嘴裡細嚼。我第一次吃這玩意兒,開始還能品出著甜意,後來就索然乏味,最後成了嘴裡嚼不爛又沾牙的一塊東西。旁邊好幾個家伙的嘴上己吐出了碩大的氣泡。

    這真是一群天真無邪的孩子。

    十月三日  晴

    ……他們都是小丑!他們以為嘲笑別人就可以顯示出自己的高明嗎?擠眉弄眼,搔首弄姿,作得再好也不過是個自作聰明的小丑罷了。稍徽高深一點的話語他們都不能了解,我無法和他們交談。

    她倒是與眾不同。

    但是小丑更善長保持平衡。走懸索是一種危險的技巧,小丑不必介意於任何一種前仰後合左支右拙的滑稽動作,掉下去的都是那些道貌岸然危襟正坐的家伙。“她”憑什麼與眾不同?難道那幾塊哄小孩似的口香糖居然收買了他?或者他從那兒幾塊口香糖中咀嚼出了與眾不同的味道?

    第一個月的校園生活讓我們大失所望,夢想的大學不過如此,生活枯燥乏味,飯菜粗劣,師兄師姐們並非灑脫出俗的才子才女,教師們上課照本宣科,灌成磁帶每年放一次不是更省事嗎?本想推翻相對論的更加失望,原來弄明白什麼是相對論還需學這麼多的普通物理和高等數學。

    唯一的好處是大學裡有更多的自由支配時間,沒有人三天兩頭過問我們的功課。既然大家己經過五關斬六將,何不輕松一下,找點樂子?寢室裡通常的娛樂活動是打牌,讀小說和聽音樂。熄燈後的臥談會再談一談永恆的主題,其內容己發生了形而上到形而下的轉移,焦點也集中在脖子以下的部位。

    楊明德很少參與這些活動,他除了上課自習就是泡在圖書館裡。大伙兒都在放松,他這麼人為制造緊張空氣實在令人不舒服。

    圖書館的藏書室我進去過幾次,陰森森的滿屋子霉味,一眼望不到頭兒的人類文化遺產,骨灰盒一般肅立無語,令人感到求知的絕望和創造的無益。楊明德一入校就泡在這裡,把這兒當作了寶庫。他不願和生機勃勃快樂活潑的單身漢一塊玩耍,卻寧願聽那些暮氣沉沉怪僻古板的老鰥夫教誨,難道他們不會騙他,把他引入岐途嗎?

    因為我是生活委員,負責領取發放信件匯款和每月飯票,他和我偶而還交淡幾句,但也難得深入,那次我去圖書館書庫正遇見他排隊辦理還書手續。他懷裡抱一摞子書,掂腳仰頭,目光越過前面幾個肩膀朝還書台張望,我就走過去和他打了個招呼,順手抽出他懷裡的書翻翻。他不大情願地松開手,仿佛怕我介入了他秘密。按規定本科生一次至多能借五本書,他就借五本大厚書。文學類是一本法國小說,我以前沒聽說過,名是《泰綺絲》,其余的都是些枯燥無味的物理或哲學之類。

    我問他:“這本《量子力學》咱們不是三年級才學嗎?”

    “……我隨便翻翻。”他的臉竟靦腆了,似乎《量子力學》是本不該翻的書似的。

    “我聽老生說《量子力學》很深奧,挺難學的。不過我高中時出很感興趣。”他有些激動,兩個眼鏡片閃著亮,手忙腳亂地扒出下面一本書讓我看,“其實《量子力學》算不了什麼,你看看這本書就知道了,這本書很有些意思。”

    那是一本探討宇宙起源的書,我對之無甚高論,那個書名就沒讓我覺得有意思,我擔心輕率地發表意見會讓他小瞧了,只好一邊聽他用夾生的普通話語無論次地解說一邊應付著嗯嗯表示贊同。

    書上橫七豎八地盡是些勾勾道道,隔幾頁還冒出一兩句古怪的眉批,字跡不同,顯然是幾茬學子的智慧結晶。

    辦理還書手續時這些批注給他帶來了麻煩,圖書管理員,一個中年胖婦一邊逐頁翻書一邊數落楊明德:“你們這些大學生喲,按理說都是有知識有文化的人,說起大道理知道得比我還多,怎麼就這麼自私沒教養……你瞧瞧,你瞧瞧,才上架幾個月的書讓你們弄成什麼樣子了?”

    不少人側目向這裡看,楊明德紅著臉聽,身子往櫃台下縮。

    她“啪”的一聲把書丟在一邊,說:“一共是劃了五十九道印,字跡十三處,便宜你,拿五塊錢來吧。”

    楊明德爭辯道:“又不全是我劃的,好多我借出來的時候就有了?”

    “不是你劃的是誰劃的?每次還書時我們都要清點加印,你看看,以前劃的都加的有印。”

    “反正不是我劃的”他嘀咕道。

    管理員惱了:“好,不是你劃的,你的借閱證就先擱這兒,要取跟你們輔導員一塊來,下一個!”

    我和周圍幾個人幫他說好話,說罰就罰吧,不過希望能寬大處理,我們都是窮學生,你看兩元怎麼樣?

    管理員的口氣緩和下來了,:“小伙子,不是我和你們過不去,我知道你們是窮學生,靠父母養活不容易,罰你錢是為了讓你接受教訓,以後要講點兒公共道德。”

    我捅了楊明德一下,他醒悟過來,雙手在軍裝口袋裡上下亂摸,只抓出幾張皺巴巴的飯菜票。

    “同志,你看菜票行不行?”

    “我要菜票作什麼?沒帶錢你回去取去。”

    他求援的眼光望著我,我拿出兩元錢替他付了罰款,從書庫出來時,他還在嘀咕:“就是不全是我劃的嘛,噢,你的錢我回去還你。”

    我擺擺手進閱覽室。他太認真了些,說不清道不明事隨便認個錯不就得了,人家不過想落個軟和話,又不是成心想罰你錢,換個嘴甜點兒的准能哄得一分錢也不用花。

    兩塊錢我並不怎麼放在心上,我知道他一直沒收到匯款,花錢很窘迫。開學時系裡考慮到他的家庭情況,己經免去了他的學雜費。輔導員還時不時給他弄點團難補助。全班的困難補助費不過每月六十,還不能全用在他身上,所以他的月生活費極有限。他每頓都是素菜,出從未見他買過衣服,倒是時不時地買兒本書回來。總的感覺他是個不合群的書呆子。

    班裡農村來學生並不止他一個,別人可比他隨和多了,和大伙一塊玩兒,也看不出有什麼區別。大學生本身都是無產階級,誰也沒把貧富貴賤看得很重,不過農村學生剛來時大多帶著些與城市格格不入的生活習慣罷了。

    他每夜回來得很晚,通常都在我們念完女兒經之後。他不冼不瀨就脫得精光,在夜色中如一條大白魚一般躍入蚊帳中,他有時會把己入睡的人鬧醒,就有人警告他回來早著。如果不上課,我們可能一整天見不到他的人影兒,天天回這麼晚他都干什麼去了?十點鍾教室和圖書館都要關門的。

    有一次熄燈後我猛記起自行車遺忘在教樓前,校園裡丟車繁頻,我急忙去推以防被陌生的同學借走了。

    騎車回來路上,我看見一團黑暗正在池溏邊的樹下俳徊,起初我末留意,以為不過是常見的思想者或幻想者,但當他走到路燈下蹲坐下時,我看清那是楊明德,他凝望昏黃的水泥路面,好象未注意我騎車掠他身邊,這時一個猜測掠過我昏黃的腦際,他故意逛到很晚才回來是為了躲避那些暗無天日的言論,他寧願這樣百無聊賴地坐著出不能忍受玷污自己的耳朵!

    按理說,既然大伙兒都在承受生殖意志的折磨,用幾句無傷大雅的下流話來調侃一下並不為過。何況又是在黑燈瞎火的非公共場所,就更算不上是精神污染了。

    發覺楊明德行蹤及動機的不止我一人,大伙兒都煩他,裝什麼聖人?難道古時候出了孔子孟子,到如今就該輪得上你騾子了?想得更深一些則懷疑他有難言之隱。

    或許這對別人算不得什麼,對他則是通向放縱語言的障礙,他對它深感恐懼嗎?

    上課時他總喜歡坐前排,可以接受的理由是他眼睛近視,那只黑方框眼鏡的度數又不夠。他伸長脖子瞇縫著眼哈著腰的樣子恰似一只待填的烤鴨,忙於解說物理世界規律的老師大體知道那是聽課入了神,但他並不知道是否還有別的東西更讓他入神,是否還有一些別的規律在制約他。坐在他前面的可是一排如花似玉的女生!我向他借過一次課堂筆記。“非常耐人尋味!”耐人尋味的是什麼?又一頁的下端寫著“溫柔又可愛,美麗又大方”這一頁仍是密密麻麻的枯燥公式,它們算不得溫柔可愛,教力學的是個中年胖漢,更與題句無緣,看上去倒真是書中至有顏如玉了。

    規范物理世界的公式己無法很好地規范他。他分明是心猿意馬,魂不守捨了。他還信手在空白處塗就了詩句,諸如“兩巖猿碭啼不信輕舟己過萬重山”或“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之類。

    不知他如何在清冷的教室裡渡過許多難捱或喜悅的夜晚,前方女生美麗的背影是否給予過他一絲曖意?每次下晚自習歸來入睡,大約也是在獨享一份充實而寂寞的歡欣吧?

    他的蚊帳一向關閉,大約是懶得多動手腳每次掛上掛下,它給同學們制造了種神秘感。他每晚把自己脫得一絲不掛急猴猴地鑽進去,似乎裡面真是金屋藏嬌,有個小美人暖好了被窩在等著他。

    那裡是他的花果山水簾洞,是他獨有的一方洞天福地,活潑的猴子們跳來躍去,恣意縱橫馳騁,它們會折騰出什麼名堂?

    十一日底,乘著尚未入冬,秋高氣爽,班裡組織了一次周日郊游活動,內容是騎自行車去黑龍潭劃船。

    同學們均很興奮,好容易出去散口氣了,沒有自行車的忙著找老鄉熟人借。

    唯獨楊明德沒有動靜,我懷疑他不會騎車,山區來的學生大多不會騎車。我對他說:“你看找什麼人帶你吧,要不,實在不行……我帶你也行。”說實在話,我真不願用自己的那輛半新車帶人,路又這麼遠。

    他的臉竟又紅了,他說:“不用,我自己騎車去。”

    星期六下午一直沒見到他的人影兒。吃完晚飯,我正在後校門的修車鋪給自行車打氣,他氣喘吁吁地從校外跑過來,見到我象見了救星,我看他急的什麼似的,就問怎麼了。

    “我借了一輛自行車,想到校外騎著玩兒,不知怎麼摔了一跤就騎不動了。

    我跟他到了現場,一輛舊二八車正趴在土路邊的草叢裡,過去一看,不過是常見的脫鏈卡殼故障,我幫他把車弄到修車鋪修好了。

    星期天約好了八點正在男生宿捨樓下匯合,時間到了,只差楊明德一個。他別是不准備去了?

    我們寢室有人說,今兒他起來的最旱,大概是借車去了吧?

    就在大伙兒上了車准備出發的時候,他在一個未曾料到的方向出現了,還是那輛舊二八車,他騎得搖搖晃晃,滿臉興奮的紅光,他用力捏緊車把,不象騎車,倒有幾分象開拖拉機。

    他示威似地繞人群轉了半圈,等繞到我們正前方時,該死的鏈條又出故障了。他徒勞地空蹬一幾圈,車紋絲不動立在原地,居然有好幾秒鍾,在我們的呆望中,象放一個電影慢動作似的倒了下來,車摔在地上,他倒硬生生站住了。

    大伙兒這才想起為這個雜技動作叫好。

    因為自行車故障,楊明德未能參加郊游,其實修理並不怎麼費事,但他竟興味索然,似乎一點兒勁頭都提不起來了。同學們也怕他的車路上再壞耽誤時間,就不管他呼拉拉徑直上了路。

    後來我才知道:楊明德的那輛車是從校外租車鋪租來的,每小時三角租金,租車鋪早上八點開門。

    一路上同學們興致很好,說說笑笑的。

    車隊分成兩大陣營,男前女後,有男孩子逞能,撒把兒騎車,後面的七八個女生就笑成一片。張強跟沒吃早飯似的,老是跟不上我們掉到女生隊裡,擠在女生們中間,一會兒拿路邊的老農民打趣,一會兒又說要給她們每人多照幾張倩影--他脖子上掛著相機,確實很神氣。

    黑龍潭是個新開辟的旅游景點,好多配套設施都未建立起來,不過是個丘陵環抱的一個天然湖,環境還是蠻不錯的。

    張強果真沒有食言,只要有合適的地方,他就指揮著女生擺開架式,甚至於走到一個荒山丘上,他都要馮婧站上去說要給她來一張。馮婧說:“我不去,站上面象什麼呀,跟我剛攻陷一個山頭似的。”

    旁邊兩個女生相視一笑,一個就說:“那有什麼關系呀,本來就是嘛,不過那山頭可不是身後的好個,而是眼前的這個。”

    馮婧醒悟過來,追著要打她們。

    同學們跑得滿山遍野,劃船的劃船,野餐的野餐,等到我們想照幾張意思意思時,膠卷巳經用完了,男孩子們大大咧咧地也沒怎麼在乎,倒是還有女生一肚子牢騷。

    “拿班費買的膠卷,憑什麼一個勁地給她照?有本事獻殷勤拿自個的錢去!他以為自巳打誰的主意別人就看不出來,別屁顛屁顛地跟得叫人惡心。我才不稀罕照那幾張破相呢,誰想眾星拱月地擁著她誰去好了。”

    一個口直心快的女孩對我和陳志澤說。為表示她真的不稀罕,她脫離了女生群,上了我倆兒的船。

    太陽照得人懶洋洋的,我們兒個有一下沒一下發劃著船,快漂到湖心島時,女孩兒來了靈感,非要上去摘幾枝野花,船還未靠穩,就大呼小叫地上了岸。

    陳志澤在我耳邊說:“這些姑奶奶可真他媽地難伺候。”

    我說:“趕明兒你也找一個伺候伺候試試。”

    陳志澤說:“得了,你饒了我吧。”

    回校的路上,同學們仍是說說笑笑,但陣營卻明顯分化了。七八個女生被隔離在男孩中,唯有馮婧和張強倆人不遠不近地在隊伍後面跟著。

    當夜寢室臥談會,張強向大伙兒宣布,巳經和馮婧聯系好了,過幾天來教我們跳舞。大伙兒都稱贊他的膠卷外交卓有成效。

    為紀念“一二九”運動。系學生會舉辦了征文比賽,我們班負責出一期牆報,馮婧正和我們起設計版面的時候,張強逮到她了,問她怎麼沒過來,並說請她過去看底片--巳經沖出來了。

    在我們寢室裡,馮婧似乎對那幾張底片並不怎麼滿意,只是淡淡地說,隨便沖幾張吧。晚飯後寢室裡還沒來電,天又陰,所以舞也沒有教成,張強和她一起下了樓。

    快熄燈時,張強才回來。大伙兒一致討伐他,說他不該打著公家的旗號中飽私囊,讓他招供,今晚去哪兒了?

    犯人不打自招。

    我和她一起看電影去了!

    嘮嘮叨叨地是一些細節性的描述。以後的幾天,同樣的時間又進行著類似的描述。

    我倆兒在池溏邊坐了一晚上,她讓我摸她的手啦!

    在咖啡館裡,她把一塊方糖塞到我嘴裡!我操,今晚花了快五十塊錢,不能再這樣下去了,這月的生活費又沒有了,該跟她攤牌了。

    同學們安慰張強,感情投資嘛,不必吝惜,其實是自我安慰,瞧不出這小子人模狗樣,倒有這份艷福,是應該付出一些代價。只是他進入角色的速度太快了些,未免令人眼花潦亂,但他也很快緘口,似乎那塊方糖把他的嘴巴粘住了,不在每夜的黃金時間發布類似新聞了。

    大家問起的時候,他惡狠狠地說:“媽的,老子跟她吹了。”甩了人家,用得著這麼惡狠狠地說嗎?

    後來,我聽到了這個故事的結尾:張強硬塞給人家一張電影票,讓她電影院裡見,直到開映了還不見她的人影兒,身邊卻坐了個莫明其妙的傻小子,張強忍不住要他出示座號,一看,張強傻眼了,正是那張票!怎麼撕得他都記得。那小子說是在門口買票時有個不認識的漂亮女孩送他的。看他探頭探腦左顧右盼的象是撿了個天大的便宜,張強索性把自巳的票也給了他:“等會兒你再去喊個女傻*進來就齊了。”扭身就出了電影院。

    走麥城的故事本不足為外人道,張強就是這麼個心裡存不住話的人,本要求唯一的聽眾保密的事兒,這下可鬧得眾人皆知。

    馮婧這樣作是否過分了些?都是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同班同學。花了許多錢只吃到自巳買的一塊方糖,張強也算個悲劇人物了。

    快元旦時,楊明德收到叔叔的一百元匯款,他把二元錢還給我,難道他以此證明自巳的尊嚴?他既然還,我當然收。他在寢室裡倒是不大引人注意的角色。

    一月四日 多雲

    ……野驢嘶叫得令人惡心,送他去配種站會比讓他上大學更讓他高興。人家會讓他摸她的手,和他一快兒出去?他真是癩哈蟆想吃天鵝肉;下鋪的陳志澤是一只雄孔雀,一有花枝招展的雌性他就會開屏,但他恐怕想不到會為此露出髒骯的屁眼吧?生活委員富有豬相,他不管和人說話,還是散布言論都象是拱地,他能拱出什麼?唯有和輔導員說話他才文雅一點兒……我怎麼和一群上帝的廢品同學!

    是什麼使他如此睥睨一切?難道他認為唯有自巳健全麼?我的同學,每月我為你發放困難補助和飯標,還肯借錢給你,你也不肯放過我嗎?

    我是否比別人更富有豬相?以後我要再發表什麼言論,我應該先照照鏡子。

    期末考試臨近,同學忙於復習的同時,也歸心似箭,畢竟是大學的第一個假期。早早的就有人開始准備行裝,打聽車票。

    陳志澤打開抽屜,說:“車票早買早放心……”突然臉變了色,翻箱倒櫃,一陣折騰,小白臉都急紅了。

    “糟了,我的一百塊錢丟了。”

    我和張強問怎麼回事兒,他說他原來把錢放在抽屜的飯盒裡,他的抽屜一向不鎖,沒想到今天准備取錢讓老鄉買車票,卻發現不多不少正好少了一百塊。

    我倆安慰他,別急再仔細找找,是不是放在別的什麼地方了。

    我哪兒都找遍了,再說我記得千真萬確放在飯盒裡了,我絕對不會記錯。

    輔導員找陳志澤了解了一個情況,根據分析可能是內盜。這種事並不鮮見,前一段化學系就有個學生趁同室上課盜竊被當場抓獲。他吩咐陳志澤別再聲張。

    老許把我叫去盤問了半天,又問寢室另外幾個人的情況。我說哪個人也不象盜竊犯。

    “要讓你一眼看出誰是盜竊犯了,還要公安局干什麼,你回去把張強叫過來.”

    寢室裡的人一個個被威脅利誘了一遍,沒找到線索。輪到楊明德時,老許有些躊躇:“楊明德是不是寒假不回家?”得到肯定回答後他想了一下,讓我再把他叫來。

    楊明德不知就裡,一路上還問我是不是他申請參加系裡的勤工儉學活動,有什麼消息了,我支支吾吾沒回答。

    他進了輔導員的辦公室,我到系教辦看考試日程表。過一會兒我出來,正碰見楊明德滿臉通紅地迎面走來,他鼻孔朝天,連個招呼也不打就闊步過去了。

    難道盜竊案有眉目了?

    我進輔導員辦公室,老許正在那裡生氣:“這個楊明德呀!真是不懂事,我又沒問是不是他偷的,只是給他說對同學有意見,經濟上有困難可以向組織反映,不要一時糊塗作了錯事,既使作了承認了也沒什麼,我也不會把這事上報,內部處理算了。誰知他一聽就摔門出去,氣咻咻地跟誰有意污陷他似的。”

    事情沒查出眉目,楊明德的反應令人生疑,寢室裡就他一人愛獨來獨往,和別人都不交往。天天吃素菜,連回家的錢都省,見了一百元錢能不動心?就算是經濟有困難,也不能偷別人的錢,害得別人連家都回不成吧?

    火車站到學校賣票的那天,陳志澤仍不死心,在張強的慫恿下,乘著楊明德上教室復習功課,對他的床鋪進行了一次突擊搜查。

    出於好奇心的誘惑,我參加了這次搜查。他一直關閉的蚊帳對大伙兒確是個迷。

    裡面沒什麼東西,一堆書,一包髒衣服,和一般大學生床鋪沒什麼區別,陳志澤匆匆翻了一遍,沒找到錢,破盜竊案的動機淡化了,張強竟感興趣於床頭的那堆書:“媽的,這小子別是成天躲在裡面看黃色畫報吧。”正說著,卻從書頁中掉出幾張底片來,我們湊上去一看,是我們秋游時照的那幾張,對著光線,還可以看到馮婧和幾個女生在一棵樹下傻笑。張強說,我說我順手把它丟在桌子上,怎麼就見不到了呢,原來是這小子給拾去了。他要這玩意兒干什麼?

    因為怕他回來撞到,搜查就草草收場,但嫌疑並未消除,他寒假不回家,大伙兒的東西可要鎖好了。

    沒辦法,陳志澤向系裡申請了困難補助三十元,又向我和張強各借二十,去買了車票。

    楊明德很可能覺察到了敵視的目光和處境,他更加傲慢地在寢室裡走來走去以示大無畏。期末考試成績為他的傲慢提供了有力的支撐,他總成績全系第一,只是外語和體育差點兒。

    宣布完成成績的當天下午,我坐上了火車,在行駛的列車上,我遇見了陳志澤,他坐在一群男女老鄉中,聊得正歡。

    他招呼我過去,把二十塊錢還給我。

    “怎麼?你小子現在就有錢了?”

    他告訴我,他那一百塊錢沒丟,其實是被一個老鄉借走了,那老鄉前天收到匯款,所以在車上還了他。自己竟稀裡糊塗地把這事兒忘得連影都沒了!

    他嘿嘿地笑著,不好意思地對我說:“哥們兒,這事兒就別提了。”

    在辭舊迎新的爆竹聲中,我遙望校園的天空,在陰沉的天底下,一位單薄少年徜徉於冬日灰白的求學路上,碩大沉重的黃書包一顛一顛拍打他瘦窄的臀部,無論他想制造毀滅地球的原子彈還是設計拯救人類的宇宙飛船,這一幅求學圖也很令人感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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