煉獄 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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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一

    這封信到達上海的時候,正是一個晴朗的早晨。葉露玲剛洗漱完畢,和她父親葉常青一同在餐廳裡用著早餐。管廚房的蔡媽把盛餐點的盤子送將上來,盤子裡有一封從外面遞進來的信。葉露玲的眼睛只在那信封上接觸了一下,便不由得驚呼起來道:

    “啊!這是孫婉霞寫來的!”

    “孫婉霞。”葉常青似乎記起過去在這熱情女郎手裡所受的挫折來了,他注意地望著在看信的葉露玲說:“這孩子倒很有些手段!上次她到我行裡來,說你已經把我給你的那本一萬元支票簿給了她,並且款子也都已提出,預備把來接濟工人們的生活費。我一時沒留心,相信了她,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答應她加給工人們米貼,把工期解決了。誰知後來到付款部一查,那筆款子並沒有全提出,只提掉六百元,我竟上了她一個惡當!她在我面前都敢掉搶花,你看她的手段厲害不厲害?——現在她在哪裡?”

    葉露玲已看完信,她把信折好了,揪然地說:

    “她已經到農村去了,信上並沒說明她在什麼地方,她這人的性子就是這樣,說到那裡便要作到那裡的。”

    葉常青冷笑了聲,接連搖了幾搖頭。

    “我看她這人太喜歡管閒事,並且有些鹵莽滅裂。她以為到處的人都一樣,都可以接受她的幫助,這可就錯了!鄉下人的愚蠢是出名的,他們並沒有都市裡的工人那樣機伶,又缺少團結力,大家都把個人利益看得很重。到農村去,恐怕說不定她要碰上一個大釘子回來呢。”

    “不過她已經在農村裡安住了下來,她的目的總算已達到一半了。”葉露玲淡淡的說,一壁留神看信封上的郵戳。“她還在江蘇境內呢!爸,你可知道密雲鎮在什麼地方?”

    “這種不知名的小村鎮,我怎麼會知道?我看你也不必再去理他了,她這人並不是個好相識呢!”葉常青似乎還帶有余恨的皺眉說。

    葉露玲怫然了,她立起來,把信藏在袋裡,便吩咐侍立在一旁的蔡媽。

    “蔡媽,你去叫阿金把汽車開進來。豪燥點!我就要上學去。”

    葉常青忽然把餐盒推開,伸出兩根粗壯的指頭來,向葉露玲招了一招說:

    “露玲!你要快一些叫車子開回來。今天我不但要到銀行裡去,還有公債的下月份期貨要做呢。”

    葉露玲愈加對她父親不滿了,她簡直沒有理他,自顧走到外面去坐汽車。

    “嗚嗚——”汽車開出了門,風馳電掣的從愚園路轉上了靜安寺路。葉露玲忽然記起一件事來,覺得有把孫婉霞的信給她姊姊看一下的必要。同時她又想起,近來已有多時不見孫婉仙到學校去了,也不知道她是陶醉在愛的氛圍裡呢,還是為了別的什麼。好在到學校去正要經過馬霍路,不妨順道去探看她一下,要是她不在家,再到學校裡去找她也不遲。於是,她便對前面的汽車夫說:

    “阿金,把車子開到馬霍路去。”

    汽車在跑馬總會旁邊停了下來,葉露玲很快的跑進對面的小弄堂裡去,認清了門牌,把手在門上輕輕叩了兩下。

    門開了,開門的人正是孫婉仙。她的臉上充滿了春色,一面開門一面還盡在笑。似乎想不到葉露玲會來,乍見之下,笑容立刻收斂了,仍舊換上了她平素那蒼白的神經質的容貌。她帶幾分不快的神氣,勉強笑著說了聲:

    “原來是露玲姊!”

    葉露玲卻沒有留意到孫婉仙臉上的表情,只是向門裡走。她懷著滿腔的熱情,急於想和孫婉仙商量,怎樣去訪尋孫婉霞。可是,剛走到長窗前,她便不禁任了一怔。她看見客堂內,有一個油頭滑腦的青年男人在含笑向她鞠躬,正是魏虛仁。

    這使葉露玲不能再向前走了,她只向門內投了一眼,便已窺見了孫婉仙私生活的全部,這糜爛的私生活似乎正在謝絕她進來。她心裡暗暗鄙夷著,可是面子上卻不便顯得過於決絕,只好從懷裡取出孫婉霞的信來,交給孫婉仙說:

    “這是婉霞剛才寄來給我的信,我特地帶來給你看看,順便請問你一聲,到底預備怎麼辦法?”

    孫婉仙接過信來,看了一遍,看信時臉上一些表情都沒有。看完了,仍舊還給葉露玲,歇司的裡地笑著說:

    “有什麼辦法呢?她性子的倔強你是知道的,我也實在拿她無法!既然現在她在農村裡住得好好的,那也就聽憑她好了,我也落得省下件心事。何況她信上並沒說明她在什麼地方,縱使要找她,也未必會找得著呢!”

    葉露玲想不到孫婉仙對她自己的妹妹會這樣不關心,她的胸口幾乎給氣阻塞住了。再一望到站在孫婉仙背後含笑向她望著的魏虛仁,懸想到在她未來以前,她們兩人在客堂裡相偎相倚,正不知作盡了多少丑態,她的氣不禁分外湧將上來。依著她的性子,真恨不得痛罵孫婉仙一頓。但轉念一想,又覺得這樣的人實在不值得罵。她只暗暗下了個決心,以後罰誓再也不到這地方來的,向孫婉仙點點頭,回身就走。

    孫婉仙卻追了上來,向她喊道:

    “露玲姊,慢一步走,我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什麼事?”葉露玲回過頭來,不耐煩地問。她自覺她這時的臉色非常難看。

    孫婉仙有些囁嚅了。她紅著臉,過了好一會,才吞吞吐吐的說道:

    “我今天有一件小事,不預備到學校去了,想請露玲姊你代我向學校裡告一個假。”

    “哼!”葉露玲從鼻孔裡漏出一聲冷笑,她簡直沒有理睬孫婉仙,自顧放快了腳步,走出弄堂去坐車。

    車子開動了,葉露玲心頭猶兀自覺著不平,她暗暗的代孫婉霞叫屈,怎麼像她這樣進步的人,會有著這麼一個姐姐。這還能說是一個有靈魂的人嗎?沒有思想,沒有意志,有的只是一顆癡情的夢想過去那個風花雪月的時代重現到生活裡來的愚蠢的心,除了滿足自己以外,再沒有別的意識存在,甚至連自己的同胞妹妹也不放在心上。對於這樣一種耽溺在糜爛的私生活裡的人,有什麼話可和她說呢?她真有些懊悔不該跑來碰這軟釘子了。於是,她便皺眉向汽車夫催促著說:

    “快開!快開!趕快離開這裡,越快越好!”

    汽車夫卻回過頭來問了。

    “小姐,現在是到學堂裡去嗎?”

    葉露玲點點頭,她望著身旁的小書箱,開始有些感到學校生活的愚蠢了。這生活,到底能給予她什麼呢?在許多人都已經縱身跳進現實的浪花裡去了的偉大的時代之前,還有容她安安靜靜的在書本裡討生活的余暇嗎?她轉過眼去望車窗,一線初升的陽光正燦爛地照在車窗上,耀得她的眼睛發花,仿佛在啟示她,要她離開靜的學校生活,跳進動的現實裡去似的。

    忽然,車子停住了,喇叭暴躁地“嗚嗚——”的響了起來。葉露玲吃了一驚,連忙凝神望前面。前面正有一個青年,垂頭喪氣的走著,好像沒有理會到在他背後,便有一部足以吞噬他的汽車,直到喇叭一連響了三次,他才覺醒過來,本能地向旁邊一閃。這一閃,卻使葉露玲完全看清楚了他的面目,她不由得喊了一聲:“啊!”瞧著車子已繼續向前開動了,她連忙對汽車夫喊道:

    “阿金,快停!那邊有我一個朋友。”

    汽車因為正在半路上,無法剎車,只好繼續向前開了一段路,然後斜刺裡開到路旁去。葉露玲急得在車廂裡連連頓著腳,好容易到車停了,來不及的開了車門,跳下車來,在人叢中尋找著那人的臉。幸好那人並沒有跑開,仍舊在後面踽踽地走著,於是她便疾行幾步,走到他身旁去,激動地叫了一聲:

    “幻心!”

    被呼喚的林幻心伺然的立住了,憂郁的眼珠從眼鏡裡看進葉露玲眼裡,臉上不禁浮出一絲朦朧的微笑說:

    “哦!露玲,想不到我們會在這裡碰見!”

    葉露玲被林幻心臉上那憂郁的神氣逼得心上冷颼颼的,非常難過,她不由得硬著聲音說:

    “幻心,你近來怎麼樣?環境可較從前好一些嗎?為什麼多時不到我那邊去了?”

    林幻心把手扶著頭,頹喪地說:

    “露玲,我請你不要再問我的近況了,我的環境是只有越來越困難,決不會好起來的。好在我已經決定,下半年起,無論怎樣不再教書,排擠且由他們去排擠罷!”

    葉露玲很不贊成林幻心那意志消沉的模樣,但她也沒有話可以勸他,她並且預料即使把話勸他,也未必會鼓舞起他精神來的。她只好信口問了聲:

    “你不教書,預備作什麼呢?”

    “不論作什麼都可以,我相信我決不會沒有出路的。”林幻心的眼裡閃過一道信仰的光輝,他臉上的優郁的神氣暫時消失了。

    葉露玲歎息了一聲,心裡暗暗說:“出路雖然多,可是你要不振作起來,也是沒有用的啊!”她望著他,忽然想到衣袋裡的那封信,於是便帶著興趣的口吻向他說道:

    “幻心,你知道嗎?孫婉霞已經到農村去了。”

    “喲!”林幻心意外地一跳,臉上立刻流露出無限惋惜的神氣來。過了好半晌,才搖頭說:“這真是一個現代的唐吉珂德,不知道她的前途怎樣,會不會也像唐吉珂德那樣,到處都逢著失敗!”

    葉露玲含笑把眼斜睃著林幻心,眼神裡的意思好像說:“你不要輕視唐吉訶德,我看你就缺少做一個唐吉訶德的勇氣哩!”

    林幻心仿佛記起一件事來,他把眼望著跑馬廳那一頭說:

    “我昨天碰見杜季真,他說他已經向工會裡辭職了,預備北上去投××軍。”

    “好得很!”葉露玲喜歡得跳起來說:“現在大家都去做實際工作了,我下半年一定也脫離學校,北上救護××軍去,可是,幻心,你呢?”

    “我……我還得慢慢點來!”林幻心陰沉著臉,遲頓地說:“不過我相信,我如若選擇起工作來,一定要比你們更實際一些的。”

    “哼!”葉露玲不由得冷笑了,她不相信林幻心這樣消沉的人,會有什麼更實際的工作做出來。但她也不便說破,她只向他點點頭說:“你大概還有事,我也要上學去,不談了,我希望星期日你能到我家裡來一趟。”

    林幻心答應了一聲,便拖著他頎長而憂郁的影子,消失在人海裡了。葉露玲悵望了他好一會,才懶洋洋的去坐車。但到鑽進了車裡,望到擱在座上的小書箱,一種厭惡的情緒又突然襲進她心裡來。她想:為什麼我還要到學校裡去呢?那裡到底能給予我什麼?我難道真的跑去代孫婉仙向學校裡告假嗎!愈想愈覺懊惱,她不禁用感情的口吻向汽車夫說:

    “阿金,把車子開回去,我不到學校裡去了!”

    二

    車子重新開回到客廳前的時候,葉常青正不耐地在客廳裡踱方步。他一眼看見了提著小書箱鑽出車門來的葉露玲,不禁詫異地叫了起來說:

    “怎麼?露玲,你又回來了?”

    “我不高興再到學校裡去了,我覺不著我能學出些什麼來!”葉露玲厭倦地放下手裡的小書箱說。

    葉常青微笑了,他望著站在他身旁的愛女,他很懂得她這位生長在南洋的女兒的心理。她是有著一切南國女兒一樣的溫情,生來就喜動不喜靜,要是沒有什麼事情刺激她,她還勉強可以坐得住,一旦發生了事情,即使是極微細的,也能把她擾得坐立不安。現在,無疑地,她是受了孫婉霞那封信的影響了。他忍不住帶笑問她道:

    “你難道也想像孫婉霞一樣,到農村裡去嗎?”

    “不,我不想到農村去,我是想到囗囗去組織一個救護隊,專門救護××軍!”葉露玲得意地把她的抱負完全在葉常青面前傾吐了出來,她的心胸一寬,臉色不因不由顯得非常開朗。

    “胡說!這樣危險的地方,怎麼可以去得?真是胡鬧!胡鬧!”葉常青帶著滿臉責備的神氣說,他還想教訓葉露玲幾句,但時間卻不容許他再說下去了。他只好按鈴叫僕人去吩咐保鏢預備,一壁飛快的走下雲母石級去。

    車子仍和往常一樣,在極短的時間裡,把他載到大方銀行門口。

    葉常青一腳跨進經理室裡,還沒有坐定身子,桌上的電話鈴便“滴令令”的響了起來,使他來不及的取起耳機來聽。

    電話正是他公債上的經紀人魏亭藻打來向他報告市況的,話是說得很多,但總括起來卻只有一個字:“跌!”

    葉常青不由得皺了皺眉頭。他早就精密打算過了,近來時局正逐漸的在好轉,停戰協定已經簽字,撤兵正在分區實現,圓桌會議和自由市的呼聲雖然很高,卻未必會成為事實,人心看漲,所以他這一月的公債期貨也由“空頭”改作“多頭”。誰知剛剛開頭就送著挫折,市價沒有可跌的理由卻偏偏跌個不住,看起來一定有人在弄玄虛,有心要殺他的多頭。這弄玄虛殺多頭的人,除了他的對頭冤家方鎮鴻以外沒別個。他攤開手掌,做了個殺的姿勢,電話筒裡,魏亭藻卻在向他問著:

    “現在怎麼辦?要不要拋出多少去?”

    葉常青咬了咬嘴唇,猛的把殺手勢一收,握成了個拳頭,在辦公台上重重捶了一拳。他現在決心和方鎮鴻斗一下子法了。於是,便獰笑著,厲聲的在電話筒裡對魏亭藻說:

    “不要拋,你再給我扒進三五萬來,等收盤後你到華懋飯店來見我,我們再共同商量一下對付辦法。”

    說完了,他重重的把耳機一拋,負著手,在室內亂踱起來,兩道濃眉蹙緊得幾乎成了個“一”字。

    這當兒,出店剛好把剪報處剪貼好的報紙送上。葉常青信手翻出來一看,第一張正是關於自由市的新聞,他不由得捧著坐到椅上去,很熱心的讀將起來。雖然在國家觀念上說,他對這野心的帝國主義者所醞釀的自由市空氣很難同意,不過在利益觀念上,他倒十分希望這自由市能夠實現。兩種不同的觀念在他內心斗爭著,結果,國家觀念總勝不過利益觀念,所以他的關心自由市新聞,也以盼望它實現的成分居多。

    可是這天的消息卻給了他一個失望,喧騰了許久的自由市的呼聲,正逐漸在消沉下去,恐怕要成為曇花一現了。

    葉常青懊喪地拋下報紙,偶然一抬頭,卻看見辦公台上擱著一封信,一封電報。信是石路上一家商店寄來的要求放款的申請書,不關緊要,電報卻是廣州分行寄來的,裡面說海軍態度強硬,戰機一觸即發,人心恐慌,省民紛紛提款赴港,庫藏空虛,要求總行速撥五十萬元來接濟。看完了這封電報,葉常青分外懊喪了,他不解他的命運何以會這樣壞!他剛提起筆來,想擬一通電報去回復分行,說現在總行無款可解,叫他們相機應付。忽然,門開了,一個長袍馬褂煙容滿面的人從門外踱了進來,正是錢柏良。

    錢柏良仍舊是那樣卑躬屈節地,一進門,就滿面堆歡的叫了一聲“葉常翁”,然後誠惶誠恐的把半個屁股尖兒粘在椅角上,抬起可憐的眼光來望葉常青。葉常青初時對錢柏良本很不滿,特別是為了他對工潮措置失當,使他乎空負擔了不少冤枉損失,不過這時他心裡正潛藏著一個大計劃,急於想和一個在事業上比較親密的人談談,所以最初的不滿,完全被希望代替了。他放下筆,得意地笑著向錢柏良說:

    “錢柏前來得正好,我問你:你覺得我們所辦的實業前途怎樣?可有獲利的把握嗎?”

    鐵柏良迷惑地望著葉常青,不明白他問這話的用意所在。起初還以為他在試探他,嚇得幾乎不敢開口,後來見了他臉上那高興的神氣,心才稍稍寬放了一些。不過他並沒有葉常青那樣的大希望,只好就事論事的說:

    “我看前這似乎很難樂觀!戰事沒有發生以前,就到處都鬧不景氣,戰後人民的購買力更加薄弱了,市面一天比一天衰落。現在停戰協定已經簽字,以後對排貨風潮一定要加相當取締,眼見得×貨又要源源的運來傾銷。我們的工商業早就在風雨飄搖之中,怎麼還能和人家的生力軍競爭,不用說只有更加支持不住罷了!”

    “哈哈!”葉常青不由得狂笑了起來:“你這都是應相之談,沒有把握住事實的中心。固然,停戰協定簽字以後,×貨是免不了要來大量傾銷的,不過傾銷盡管由他們來傾銷,總也得我們有人買才會做成生意。試問現在的中國人,還有誰願意買×貨?不要說他們的良心還沒有完全死,就算良心死盡了,只要想一想戰爭所給予他們的切身痛苦,他們也一定沒有人前再送錢給××人。×貨沒有銷路,不正是推廣國貨的好機會嗎?”

    錢柏良見葉常青這樣高興,不禁也跟著高興了起來。現在,他的膽子逐漸放大,敢於把屁股占滿全個椅子,並且架起二郎腿,搖搖擺擺的向葉常青問了:

    “那麼,照葉常翁的高見,打算怎麼辦呢?”

    “我想就把這銀行作基礎,另外組織一個專門推銷國貨的百貨公司,定名就叫國貨公司或者國貨商場,一方面推銷自己手下的幾種出品,一方面代理發賣別家國貨工廠的貨物,賺取回傭。這辦法,不是好得很嗎?要是投合上一部分人的愛國心,說不定還可以生意興隆呢。”

    “好極了!”錢柏良忍不住跳起身來,向葉常青伸了伸大拇指說:“葉常翁的心思真正靈敏,不愧神機妙算,兄弟實在佩服之至!”

    葉常青冷笑了一聲,他仿佛已經看出了錢柏良說話時的心理,臉色不由得沉了下來。他有意要使他難堪的,搖搖頭,歎息地說:

    “別的倒還沒什麼,只是有一樣:人才難得!”

    錢柏良縮縮脖子,好像兜頭被燒了一瓢冷水,索然的退坐到椅子上去。他本來一團高興,想在葉常青面前毛遂自薦,攫取經理一席的預約券;誰知話還沒出口,就被葉常青擋回去了。在他面前歎“人才難得”,不是有心奚落他是什麼?他只好紅著臉,接連說了兩聲:“哦!哦!”

    葉常青也不去理他,自顧繼續提起筆來,擬回復分行的電報。這時,電話鈴又響了起來,仍舊是魏亭藻打來的,說市面雖然起了一些漲風,終因場中謠言太盛,人心疲弱,結果還是跌下五角左右;並且說現在早市已經快要收盤,問他什麼時候到華懋飯店去。葉常青低頭看了看腕表,隨口說了聲:“十一點半!”放下耳機,望了錢柏良一眼,臉色更沉下了些。信手把台上的電報底稿搓做一團,立起身來,對錢柏良說:

    “錢柏翁,我就要出去了,我們下次再談罷!”

    錢柏良非常沮喪的立起身來。他這次來見葉常青,本來想向他探一些口風,看他到底是做空頭還是做多頭,好跟著他的路子走。誰知口風沒有探出來,倒意外的碰了個不大不小的釘子。他的心裡像倒翻了五味罐兒似的,不知是酸是辣。同時,更恐葉常青會因對他不滿,斷絕他的資金供給,使他的紗廠繼續陷於僵局。他覺得,現在非得用美人計,把他的女兒蘊芳獻給葉常青,無從挽回這垂危的局勢了。

    葉常青卻全沒有覺察到錢柏良的打算,他甚至連眼都沒帶到他一下,自顧坐進有兩個保鏢站在旁邊的自備汽車裡去,很威武的說了聲:“華懋飯店。”

    車子停在沙遜房子前面,葉常青聳聳肩,挺胸凸肚的走進華懋飯店去。一個和他熟識的僕歐,滿面春風的迎上來打招呼。葉常青眉頭一皺,隨即停住腳步,附耳向他問道:

    “華陸銀行的方總理,可也在這裡嗎?”

    “在九號!”那僕歐點點頭,足恭地說。

    “九號隔壁有沒有空房間?”

    “八號的房間是空著的。”

    葉常青便不再說什麼,只把手一揮,叫那僕歐領路,繼續向前走去。還沒走到八號門口,便聽得方鎮鴻那熟習的沙嗓子,在隔壁房間裡直嚷:

    “哈哈!葉常青到也會打算,不過他在我面前,至少還得投個門生帖子。”

    葉常青心一跳,連忙退後一步,遮遮掩掩,不讓方鎮鴻瞧見的,走進八號裡去。一邊低聲對那僕歐說:

    “你到門口去看看,如若有一位證券交易所裡的魏先生來找我,可請他到這裡來。”

    瞧著那僕歐諾諾連聲的退出去了,葉常青便虛掩上門,移一把椅子到門後去,側耳聽隔壁房裡的談話,隔壁房裡,方鎮鴻仍舊毫無顧忌的放開他那沙嗓子嚷著:

    “葉常青的手腕真不錯!他滿以為現在停戰協定已經簽字,×軍撤退正在分區實現,時局慢慢的在好轉,所以他也就眼快手快,趕緊從空頭改做多頭。可惜他的眼光畢竟還嫌近視了些,他不知道現在的人心極浮,只要輕輕的把一個謠言放送進市場裡去,立刻便可引起一場很猛烈的跌風。哈哈!這一下子他的多頭可被我殺定了!除非他見機,馬上自己‘斬平’,轉賣了結,下月的期貨多拋出些,以後不再做長貨,要不然,他這一交還要跌得重呢!你們相信嗎?用不著我造謠言扯他的腿,到八九月裡你們自己看,要不回復一二八以前那樣的緊張局面我不姓方!”

    葉常青用力咬著嘴唇皮,兩手緊握成了拳,從椅上立起來。可是隨即他又坐下了,耐心地繼續往下聽。隔壁房裡的談話聲忽然變輕微了。唧唧噥噥的,好像在商量什麼事。猛的哄起了一陣嘩笑聲,一個熟悉的而不辨誰何的聲音說:

    “好!我們大家去,不過這次到底請葉常青不請?”

    “還是請他好,我們背地裡盡管和他作對,面子上卻不妨客客氣氣的。”方鎮鴻的聲音沙沙的,含糊不清地說。

    隨後便是一陣雜沓的腳步聲,許多人互相笑語著,走出房去了。

    葉常青不明白他們到什麼地方去,又為什麼要請他。他正想出房去向僕歐探問究竟,忽然房門被推門了,一個人走了進來,正是他公債上的經紀人魏亭藻。

    葉常青接住了他,第一句話便是:

    “你看公債的跌風可還會延長下去嗎?”

    “這很難說!”魏亭藻的眉毛緊蹙起來了:“實在,公債市場的形勢,再沒有比現在還難推度的!照時局說,明明應該上漲,可是它卻偏偏在下跌,場中謠言極盛,細察這些謠言的來源,實在一些根據都沒有,可是相信它的人卻又極多。總之一句話,患在人心太浮!”

    聽到了“人心太浮”這四個字,葉常青不禁想起方才方鎮鴻所說的一番話來。他忍不住失聲的問魏亭藻道:

    “你說八九月裡,上海會回復到一二八前那樣緊張的局面嗎?”

    “這也許不至於,不過誰又說得定呢!”魏亭藻帶著朦朧的微笑說。

    葉常青負著手,在房裡不住的踱方步。猛的他立住了,在桌上重重的捶了一拳說:

    “決定這樣罷!下月的期貨你可以多拋出一些,不過這個月的多頭我卻做定了!我也不稀罕這幾十萬,一定要跟方鎮鴻斗一個高低!哼哼!我就不相信,人心縱使飄浮,到底還沒有一瀉千裡,不見得就不會跳回來。”

    說著,他止不住獨自發了一陣狂笑。這笑聲,其實比哭聲還難聽。突然,一個復仇的意念在他心上一閃,他連忙拉了魏亭藻一把說:

    “去去!我們一同到一個好地方去!”

    三

    正午的陽光很強烈的照在沙遜房子的屋頂上,發著閃閃的金光。時候雖還沒有到伏天,但熱浪卻已經開始襲到這東方都市的上海來了。魏亭藻莫明其妙的跟在葉常青後面,走下了華懋飯店門前那半圓形的石階,坐進汽車裡去,心裡不住的打著鼓,不知道葉常青所要同他去的好地方到底是什麼地方。

    “到六馬路薈芳裡。”葉常青把雙手交叉在胸前,帶著命令的口氣,大模大樣的向汽車夫說。

    魏亭藻的眉毛很快的跳了兩跳,他不由得幽默地笑著,把神秘的眼光注視著葉常青。

    “到貴相好那裡去嗎?經理的雅興真不淺!”

    葉常青直到瞧著車子開動了,這才側過面來,回報了魏亭藻一笑,附著他的耳朵,低聲說:

    “大家都是自己人,我也不瞞你。我做的那個倌人,就是方鎮鴻那家伙做的。我是存心想剪他的邊!”

    魏亭藻很有興味的聽著。但聽到後來,他卻不便表示什麼了,他只感覺到一點:葉常青的心腸未免太窄。

    葉常青坐在車裡,不住冷笑,誰都不明白他笑的用意,但那笑聲是怎樣怪異,聽了使人毛骨悚然。

    從外灘到六馬路,並不很遠,不多一會,車子已開到薈芳裡三弄口,停將下來。葉常青同著巍亭藻,走進趙飛燕的香巢裡去,他在這裡已經成為熟客了,平時對下人的犒賞也很豐厚,所以他才一進門,樓下的相幫立刻都站起身來,暴雷也似的喊了一聲:“有客!”葉常青也不去理睬他們:自顧輕車熟路的走上樓去。他滿以為趙飛燕聽了樓下那樣宏大的聲音一定會知道來的是他,而笑盈盈的站在樓頭相迎。誰知上了樓,慌慌張張出來迎接他的並不是趙飛燕,卻是那語言無味面目可憎的鴇婦。同時,一陣猜拳聲和嘩笑聲,直鑽進他耳鼓來,中間還夾著烏師手裡的胡琴咿啞咿啞的聲音。趙飛燕就隨著這胡琴的節拍,提高了嗓子在唱《當鑭賣馬》。

    “提……起……此……馬……來……頭……大……”

    葉常青不禁呆了一呆,一團疑雲籠罩在他心上,他不知道到底是誰在那裡代趙飛燕做花頭。

    “葉老爺!交關對勿住!趙飛燕房間裡向有客,嘸末空!鴿篤阿好到隔壁綠意房間裡向人棄坐坐?”那鴇婦滿面陪笑的說,可是她的額角上卻隱隱堆起幾層皺。

    葉常青本來預備發作,但轉念一想,趙飛燕並不是由他包月的,當然不能禁止她不另接別的客人,也不能禁止別的客人不在她房裡擺花酒。他只好勉強忍著氣,和魏亭藻一同走進綠意房間裡去。同時,充滿在他心頭的疑雲,卻使他不由得沖口而出的向那鴇婦問了聲:

    “什麼客?”

    “說起格位客人來麼,葉老爺也認識格,宛,就是華陸銀行格方總理,叫啥方……方鎮鴻!”

    “原來是他!”葉常青沉下臉,重重的哼了一聲,眼裡幾乎爆出火來。他想起一刻前在華懋飯店所聽到的方鎮鴻房裡那嘩笑聲,直到這時才明白,原來他們大家所要去的地方就是這地方。

    魏亭藻坐在一旁,瞧著葉常青那模樣,不禁暗暗有些擔心,覺得這正是“山雨欲來”以前的緊張局面,說不定馬上便會雷轟電掣的爆發出一場“白板對煞”的活劇。這兩位金融界巨頭在女人面上的爭斗,不論誰勝誰負,他這不相干的人夾在中間,挨受酸溜溜的味道,卻總不免有些冤枉。他正想托故向葉常青告辭,離開這裡,葉常青的第一個霹靂已經爆發出來了。他並不接受從笑盈盈的綠意手裡遞上來的雪茄煙,只是厲聲向著那鴇婦:

    “去!趕快去把她叫來!”

    那鴇婦嚇得臉上的肥肉一陣跳,連忙三腳兩步的跑出房間去,一面跑,一面還不忘記向房裡的綠意拋眼風。葉常青卻像一盆火似的坐著,面孔繃得鼓一樣緊,盡管站在一旁的綠意怎樣把軟綿綿的話來消他的氣,逗引他的歡心,他只裝做不聞不見。不過他並不是真的不聞不見,他的耳朵就正很活動的在傾聽隔壁趙飛燕房間裡的各種聲間,趙飛燕房間裡的聲音突然靜寂下去了,連那正當響遏行雲地唱著的《當鑭賣馬》聲,也隨著胡琴的節拍,半途停頓了下來。葉常青暗暗得意,他覺得,畢竟只有他的名字可以壓倒方鎮鴻,現在不怕趙飛燕不伏伏貼貼的坐到他身邊來了,誰知聲音停頓了半晌,便又繼續了起來,而且比先前還要響,好像有心要使他嘔氣似的。同時,那鴇婦也趑趄地走進來,吞吞吐吐的向他說:

    “葉老爺,格末叫實頭嘸末辦法哉!隔壁房裡向格伙客人,拼命拖牢仔趙飛燕勿放。趙飛燕自家末,倒蠻想過來陪-葉老爺格!”

    “混賬,什麼東西?”葉常青再也忍耐不住了,他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氣吼吼地說,並且有意把聲音提得高高的,好使隔壁房間裡的人都聽見。他現在已不辭和方鎮鴻短兵相接了。

    魏亭藻覺得不便再坐,只好托故說還有事,要到別處去,向葉常青告辭。葉常青的全副精神正都放在和方鎮鴻爭奪趙飛燕上,對於魏亭藻的去留,並不十分關心。他正想吩咐那鴇婦再去叫趙飛燕過來,恰好隔壁房間的《當鑭賣馬》已經唱到了尾聲,胡琴一停,趙飛燕竟巧笑著,裊裊婷婷的走到他面前來了。

    “葉老,對勿住!-包荒奴一點,格碗斷命堂子飯奴-是吃厭格哉!”

    這幾句嬌脆的軟蘇白,說得葉常青渾身骨頭都輕飄飄的,心裡的無明火完全熄滅了。他一把拉過趙飛燕來,就向她問:

    “方鎮鴻在你房裡擺幾台花酒?”

    “雙台!”趙飛燕伸出兩根手指說。

    “好,他擺雙台,我擺雙雙台!”

    趙飛燕連眉毛都幾乎笑了起來,面子上卻故意裝做左右為難的神氣說:

    “葉老,-勿要生奴格氣哉!奴搭-勒浪心窩裡向揉揉!”

    葉常青被起飛燕揉得不知所可,代她做花頭的心也分外堅決起來。

    “不是什麼生氣不生氣,方鎮鴻既然代你擺雙台,我就得代你擺雙雙台。免得給別人說我不如方鎮鴻。”

    趙飛燕一面把手在葉常青胸脯上揉著,一面向他作了個媚眼。

    “時老,-阿是當真要搭奴做格?”

    “自然是真的,我葉常青素來說一是一,難道還會不作數嗎?”葉常青有些氣憤了,他覺得趙飛燕簡直是在奚落他。

    “格末,交關多謝哉!葉老-就勒浪綠意妹妹房裡向坐坐,等奴送走仔方大少,再來陪還。”

    “不,要做現在就做,你趕快去叫他們騰出房間來。”

    趙飛燕急得連連搓手,她滿心想應用她送往迎來的慣技,把方鎮鴻送走了,再來招呼葉常青。這樣,一個花頭緊接著一個龍頭的,她這一紅可就得紅過半爿天。誰知葉常青偏偏不買她這筆賬,一定要和方鎮鴻白板對煞到底。在她的眼裡,葉常青這戶頭固然是放松不得的,可是方鎮鴻這戶頭又豈是可以得罪的呢!她呆了好半晌,始終想不出兩全的計較。到後覺得還是先把方鎮鴻敷衍走了要緊,於是,她便低著頭,走出綠意房間去。

    一出房,她便和一個人撞了滿懷。抱她的人不是別個,正是從方鎮鴻那邊過來的興益銀公司協理蕭伯瀛。

    “喔唷唷!嚇煞奴哉!蕭三少,你那哼實梗能陰陰測測格跑進來介?”

    蕭伯瀛卻不去理她,他只向葉常青拱了拱手說:

    “巧得很!葉常翁也來了。剛才方鎮翁還連打兩個電話,到貴行去請呢。”

    葉常青知道蕭伯瀛和方鎮鴻是一黨,所以見了他的面,心上很不快活。不過面子上卻不便露出來,他只好勉強欠了欠身子,隨即粗聲浮氣的說:

    “我也要和趙飛燕做花頭,請你去對方鎮鴻說,叫他趕快把房間讓出來。”

    蕭伯瀛卻坐到葉常青對面的椅子上去,微微含笑的說道:

    “大家都是創大事業有大手面的人,何苦為了逢場作戲,鬧翻了臉呢?我看還是這樣罷,葉常翁要代趙飛燕做花頭也不要緊,好在日長日遠的,不論什麼時候都可以,現在還是到方鎮翁那邊去,喝一杯和氣酒,大家拉開了手再說。”

    葉常青橫了蕭怕瀛一眼,重重的哼了一聲。

    “哼!蕭伯翁的話倒真好笑!我葉常青縱使不值錢,也何致到方鎮鴻面前去投門生帖子?方鎮鴻他要是識相,就請他趕快把房間讓出來,我葉常青請客未必會忘掉他。”

    蕭伯瀛搔搔頭,他直覺著這局面是無法可以打圓的了,他只好站起身來說:

    “那麼,我就把葉常翁的意旨去轉達給方鎮鴻罷。我想方鎮鴻也是個達觀的人,一定肯把趙飛燕讓給葉常翁做的。”

    葉常青瞧著蕭伯瀛的背影搖搖擺擺的走出房間去,心裡愈加嘔氣了。他覺得,蕭伯瀛明明是在譏笑他。說方鎮鴻達觀,那反面的意思不就等於說他不達觀嗎?不過他料定方鎮鴻也是個要強好勝的人,未必便肯騰出房間來,自失面子,所以他只靜待著事態的自然發展。

    誰知蕭伯瀛出去了還不到五分鍾,方鎮鴻居然親自走進綠意房間裡來了。一進房,先就用他那沙嗓子高聲打了個“哈哈!”

    “哈哈!葉常翁幾時做上了趙飛燕的?兄弟也真糊塗!竟始終不知道,幸虧發覺得還早,不然,給旁人談論起來,說我方鎮鴻竟不顧交情,剪你葉常翁的邊,這可怎麼是好?”

    這幾句刺心的話,說得葉常青臉都紅了。他抬起眼來望房裡,房裡突然添進了不少客人,都是由趙飛燕房間裡過來的,並且也都是他的相識。這時,他們的眼光幾乎都集中在他一人身上,眼光裡隱然含有一種不以為然的意味。這些眼光,使得葉常青非常難受,他不由得老羞成怒的向方鎮鴻說:

    “方鎮翁請不要在話裡帶骨頭,我做趙飛燕是我的自由,誰都管不著,現在我只問方鎮翁肯讓房間不讓?肯讓,那最好沒有,就是不肯讓也不打緊。”

    “笑話!大家都是老朋友,那有不肯讓一個倌人的道理?我現在不但讓出房間來,連趙飛燕的本人都讓了。這樣,葉常翁大概總可以滿意了罷?哈哈!”

    葉常青想不到方鎮鴻會這樣大量,倒反而有些慚愧自己的斤斤計較了。他正想也說幾句冠冕話,表明自己並不是個不顧交情的人物,方鎮鴻卻不等他開口,在一聲“哈哈”打完以後,便拉著站在一旁的趙飛燕,把她直推到葉常青面前去說:

    “現在是名花有主了,‘囑咐東王好護持’罷!諸位請大家留在這裡,恭賀一杯。兄弟還有些事,要先走一步了。少陪!”

    說著,他又高聲打了個“哈哈!”便飄然的走將出去。這一番舉動漂亮而又大方,使葉常青又羞又恨。他看了看身旁所有的客人,客人是正都躊躇著,不知應否跟著方鎮鴻走,還是留在葉常青這裡。想到一刻前他們眼光裡那種不以為然的神氣,葉常青的臉色不因不由的沉了下來。這臉色,很快的被客人們見到了,知趣的連忙拱手告辭,不識相的還逗留在房裡,但後來見葉常青並沒有邀請的表示,便也只好塔訕著,悄悄的走開了。

    葉常青見賓客都已走散,不禁也有些意興索然起來。本來以他在外面的交游而論,不要說雙雙台,就是再多些也不怕拉不開台面。不過這樣的台面,縱使拉開了,又有什麼趣味呢?他不想再做花頭了,可是轟跑了方鎮鴻的龍頭,自己卻又不做,未免有些說不過去,更難免要被堂子裡的人背地閒話。他只好從身邊取出支票簿來,開了四台和酒下腳的支票,交給趙飛燕。

    趙飛燕接過支票,笑得眼都沒了縫,她也不顧綠意就在她旁邊,一屁股坐到葉常青膝上去,伸出一只皓腕來。挽住了葉常青的脖子,非常嬌媚地說:

    “葉老,奴真勿曉得要那哼謝-才好格!”

    葉常青心上不禁大大地一動,一種本能的欲求,把他整個理智占據住了,他知道趙飛燕是包房間拆份頭性質,並不是討人身體,沒有什麼人可以管束她的行動。現在正可趁她感恩圖報的時候,把她哄到外面去,圓成他夢想了多時的宿願。於是,他便附在她耳邊,輕輕的說道:

    “我和你一同到外面去玩好嗎?”

    趙飛燕點點頭。實在,看在另一只手裡的那張支票分上,她也不便拒絕葉常青。葉常青見她已經答應了,不禁狂喜起來,連忙拍了拍她的肩頭說:

    “趕快去打扮,我和你一同到外面去吃飯,逛公園,到晚上再同你看回力球去。”

    四

    晚上七點半鍾的時候,一輛有兩個雄糾糾的保鏢護衛著的黑牌汽車,開到了霞飛路亞爾培路中央運動場門口。門口那紅藍的年紅燈,燦爛地照在車身上,發著噴漆的光。車門開處,首先走下來的是一個有十足的紳士風度的人,接著便有一條肉手杖搭在臂彎上被拉下車來,那是一個妖冶輕盈的少女。這兩個人,正是葉常青和趙飛燕。

    他們剛逛過公園,從一家高貴的西餐館裡用罷了晚餐出來。在公園裡,趙飛燕盡力向葉常青灌了一大番米湯,港得葉常青渾身輕飄飄的,感到了極大的愉快。這樣的愉快還是他斷弦以來第一次感受到,他們間的關系較前更顯得親密了。現在,在葉常青計劃中還待實現的只有兩件事:一是同趙飛燕到這回力球場來觀光,並試試他的博興,另一便是開房間。

    球場的門前很熱鬧,各國人物均有。趾高氣揚的法國兵士,穿著和服的日本女人,常在小戲院裡跳草裙舞的羅宋舞女,和中國上流社會裡的各色男女人物,把小小的一重門擠得水洩不通。葉常青身邊原帶有從賬房間裡領出來的長期派司,所以他只代趙飛燕買了張樓下一元的台座票,便和她從兩個外國查票的手掌下走進門去。

    進了第二重門,上下兩排都設著櫃台,這便是買票和領款的地方。葉常青在櫃台前立住了,他略微躊躇了一下,便毅然的取出錢來,買了五張三號歐蘭加的獨贏票,和趙飛燕一同走進看台去。在他的意識裡,輸贏都是不在乎的,因為他身邊,正有著另一目的物,這一目的物的獲得,比較在球場裡連勝十六盤還要超過萬倍。

    場中穿白色制服的僕歐到處都密布著,等候座客叫他們買票。葉常青因為是球場裡的老主顧,兼之又是社會上有地位的人物,場中的僕歐差不多都認識他。一進場,便有一個僕歐滿面含笑的招呼他們到一處地位較好的看台上坐下。看台是階層式的,愈後愈高,看台前面便是一方長約十丈廣約三丈的球場。球場和看台中間,有一張極大的鐵絲網隔著,這是預防打球時球飛越到座容頭上來用的。這時候,看台上正亂紛紛的發著座客們議論的騷音。

    “我看二號依捨多最靠得住,昨天他排三號,連打五分,打得非常起勁。今天和他同打的人,除了爾地兒換了拉來,並沒什麼大的改動,一定仍舊要出他的獨贏,除非他自己打得壞。不過今天他並不是冷門,決不肯自己打壞的。”

    “昨天我真倒霉!買了兩次五號羅沙拉的雙獨贏。我原因為半月前排著他時曾連打著兩次五分,所以特地揀上了他,誰知他竟忽然瘟了起來,接連兩次,一分都沒有打著!”

    “你買了四號嗎?好得很!我買的也是四號。歐禮沙的球藝確實不壞!我看這次他就得不到獨贏,位置也一定有的。”

    聲音非常嘈雜,只是很少有人提到三號。葉常青也知道他所買的是冷門,不過他並不放在心上。他微笑著,把身體靠近趙飛燕一些,溫存地問道:

    “你從前可曾到這裡來過嗎?”

    趙飛燕搖搖頭,卻把一條妃色的絲巾掩在口上,嫣然一笑,又向葉常青飛了個眼風。這妖媚的樣子,逗引得葉常青心頭癢癢的,他也不顧自己是置身在大庭廣眾間,伸過一只手去,捉住了趙飛燕一條雪藉也似的臂膊,便在那上面亂摸。真摸到她胳肢窩裡,笑得她花枝招展的,方始住手。

    看台上,從上到下,已都被人坐滿了。急劇的鈴聲不斷的響著,這是催座客買票的一種信號。從播音機裡播送出來的外國音樂,悠悠揚揚的,震得人心發蕩。穿著各色號碼衣服的球員,就在這鈴聲和音樂聲中,試打著球。突然,聲音停止了,同時場中一部分電燈熄滅,裁判員把銀笛一吹,正式比賽便開始起來。

    與賽的一組共是六個人,但首先登場比賽的卻只有兩個,背心上的號碼標明他們是一號和二號。他們的右手腕上,都縛著個長形的籐兜子。一號球員先把那富有彈性的角質小球向壁上打去,二號球員等球從壁上彈回來,便把籐兜接住了,繼續向壁上打。這樣一來一往,兔起鶻落的,接連打了十余回合,看台上座客們的幾千道眼光,便隨著球的方向到東到西。最後,二號球員一個疏忽,沒有接住球,敗了下去,便由三號接替上來,和得了一分的一號球員比賽。

    葉常青的精神開始振作起來了。他正想提醒趙飛燕,叫她特別注意三號,恰好趙飛燕也向他提出了疑問。

    “葉老,俚篤是那哼弄法格介?奴真是一懂-勿懂!”

    葉常青不由得笑了。他知道,趙飛燕雖是上海一等一的紅倌人,但對這回力球,卻還完全是外行。於是,他便熱心地向她指點著道:

    “你看,剛才退下去的那個穿藍背心的二號,不是沒有接住球嗎?他是敗了。他敗了,那跟他一同比賽的穿紅背心的一號,便得了一分。現在由穿綠背心的三號跟一號打,要是三號打勝了,那麼三號也得一分,再由四號上場。這樣輪流打完了六號。然後仍舊輪著二號打。打到結末,看那一號先打得五分,就是那一號得獨贏和第一位置。”

    正在他起勁地說著的當口,恰好一號被三號打敗了下去,他連忙得意地推著趙飛燕的肩膀道:

    “快看!快看!一號給三號打敗了。我買的是三號獨贏,現在三號已經得到了一分,只要他再連打著四分,我手裡的每張獨贏票便都可分得百多元錢。”

    趙飛燕茫然的聽著,似乎不十分了解,不過她看著葉常青那高興的模樣,卻也不免有些高興。她心裡暗暗盼望葉常青得勝,因為她可以趁這機會,大大的開他幾下條斧。她很懂得闊人的心理,闊人們在興頭上,幾百幾千都是不在乎的,何況本來是贏得的儻來財物呢。所以,她也和葉常青一樣,把密切的注意放在三號身上。可是,不幸得很!三號竟沒有連得兩分,被四號打敗下去了。葉常青欷噓了一聲,稍微有些失望,直到四號也被五號打敗,他才重又高興了起來。他帶著堅決的自信,向趙飛燕說:

    這樣,大家都不過是一個平手,最後的勝利一定還是三號的。”

    就因為大家都是個平手,看台上的座客,便都根原於客人手裡所買票子的不同,各自發表著對於某一號的希望。

    “我看四號最有把握,他的給五號打敗,不過是偶然失利,下次再輪著他時,一定會得到兩分三分的。”

    “五號羅沙拉昨天雖然打得很瘟,不過他到底是一員健將,今天一定要挽回面於來,所以我仍舊買他。你看他不是已經把四號打敗了嗎?現在他跟六號打,六號的球藝還不如四號,更不是他的對手,我看准要由他先得兩分。”

    “一號拉來已有多天沒排著了,今天他一出馬就不弱,三號歐蘭加打敗他只是取巧,等一會他卷土重來時,一定要大顯威風的。”

    聽著那麼多的聲音,葉常青只是微笑,他知道球場裡的輿論是不易統一的。可是趙飛燕卻仿佛有些膽寒了,她指一指後面,低聲向葉常青說道:

    “葉老,-阿聽見?理篤都勿買三號格!”

    葉常青不作聲,只把嘴向前一呶,叫趙飛燕注意看前面。前面五號已把六號打敗,先得了兩分,二號球員又出來打了。看台上的騷音暫時平靜了下去,大家的眼光都隨著那角質小球轉。但到二號意外地把五號打敗得了一分時,議論又復紛紜了起來。這樣忽擾忽靜的,到了最後,不出葉常青所料,三號歐蘭加果然先得到了五分。裁判員把銀笛一吹,記分板上便是出了三號W五號P的字樣。同時,一部分熄滅的電燈,也重新恢復了光明。看台上嘈雜的議論聲,被宏大的“噓噓”聲代替了,有許多人低聲咒罵著,恨恨的把票子撕碎了擲在地上。葉常青非常得意,叫過一個熟識的僕歐來,把手裡的幾張獨贏票交給他到領款處代領,便笑著回頭問起飛燕:

    “怎麼樣?許多人都說歐蘭加瘟,我卻相信歐蘭加一定會出獨贏的。”

    趙飛燕當然懂得湊趣的關節,連忙回報了葉常青一笑,又附在他耳上,唧唧噥噥的開了幾下條斧。瞧著葉常青一一點頭答應,她不禁快樂得索性把頭枕在葉常青肩上了。

    這當兒,僕歐已經回來。他把領得的鈔票交給了葉常青,趁勢便上來和葉常青攀談,討論某號會出,某號不會出。葉常青愛理不理的聽著,他知道這是他們的生意經,目的不過在討幾毛錢犒賞,話是不足憑信的。但他畢竟受了他的慫恿,從贏得的錢裡裡分出五十元來,交他去買五張四號的獨贏。

    瞧著僕歐走開了,葉常青剛回過頭來,想繼續和趙飛燕溫存一下,可是趙飛燕卻像受了什麼驚嚇似的,突然怪聲怪氣地沖他嚷了。

    “葉老,嚇煞奴哉!-看看,格噶外國女人,嘴浪一拓括子才是胡須!”

    葉常青隨著趙飛燕的指點,向右首瞧了一下,不由得笑開了口道:

    “你還是第一次來,難怪你要吃嚇,我卻已經看見過她好幾次了。她好像是每天必到的老賭客呢!”

    趙飛燕還待開口,恰好電燈熄了下去,第二盤球開始,便自動把要說的話咽住了,專心看球。這次葉常青卻沒有買著,四號只得了兩分,連位置都沒有占到。

    葉常青不想再買下去了,他的想解決另一種欲望的心,比賭博的心要熱烈得多。可是趙飛燕卻從看球發生了興味,一定不肯就走。葉常青沒法,只得耐著性子,又陪她看了一盤,並且給了她四十元錢,由她自己買票。這一盤的結果仍和第二盤一樣,沒有買著,趙飛燕因為代葉常青輸了錢,不好意思再坐,只好搭訕著站起身來,和葉常青一同出了回力球場的門。

    一個極好的機會在葉常青眼前,現在該是他實現他最後一步計劃的時候了。空氣是這樣新鮮,月光是這樣皎潔,身旁又有一個千嬌百媚的美人兒聽憑他任意支配,人生還有什麼比這時更要快樂的時候?他的心愉快地跳躍著,血液沸湧到他頭上來,連眼球都被欲火燒紅了。他開始浪笑著,輕輕的對趙飛燕說:

    “天氣熱得很!你在這麼多人中間坐了這許多時候,身上怕全是汗了,我和你一同開房間洗澡去。”

    趙飛燕臉上泛起了紅雲,她低著頭不作聲,只把身體靠近葉常青一些,表示任他擺布。瞧著她那愛嬌的模樣,葉常青心骨都醉了。他把趙飛燕一把拉上車去,便吩咐車夫把車開向華懋飯店。

    車子開動了,葉常青卻又變了念頭。他覺得,華懋飯店決不能作他和趙飛燕的待合所。第一,他是在社會上有地位的人,攜了妓女到這眾目睽睽的大飯店裡去,太不成體統。二,方鎮鴻說不定還在那裡,他雖不怕他,但有他在旁,總不免要有幾分顧忌,不能暢所欲為,無形中要減少不少樂趣。好在趙飛燕的眼界並不很廣,只要同她到次一等的旅館裡去,也足夠籠絡住她了。想著,恰好車子從西藏路春風旅捨門前經過,他連忙喊著汽車夫道:

    “阿金,停!停!”

    車子停住了,葉常青仍舊把趙飛燕挽在臂上,走進春風施捨去。這一家旅館他還是第一次來,裡面的茶房多半不認識他。不過見他是從黑牌汽車裡出來的,料想是位闊老,倒也不敢怠慢。葉常青隨意選定了一間附有浴室的十元房間,把錢交給茶房走後,便把房門關了起來。

    門一關,這房間裡的小天地便完全是葉常青一人的了。他伸開兩條創業的偉大膀臂來,把趙飛燕那嬌小玲瓏的肉體抱得緊緊的,用他那充滿了淫欲的嘴唇在她塗著口紅的唇上拼命的狂吻著。一面吻,一面亂捏著她全身上下的肉,捏得起飛燕縮做一團,躲在他懷裡只是笑。這樣過了一會,葉常青的某種苦悶得著了滿足的發洩,他的緊張的心情松馳了,這才把起飛燕放下他的懷抱,笑著對她說:

    “你去洗澡吧!”

    “葉老!-勿要來!奴勿許-來格!”趙飛燕把眼波向葉常青一溜,嬌媚地說。

    葉常青點點頭,瞧著趙飛燕走進浴室去了,他便燃上一支雪茄,斜靠在沙發的一角,從身邊取出一小包文件來看。但他的心思卻並不放在手裡的文件上,只是注意著對面浴室裡的動靜。對面浴室裡不時有豁琅豁琅的水聲發出來,表明趙飛燕正在那裡洗澡。於是,葉常青的腦膜上便很快的浮現出一種幻象,一個赤條條的豐滿的肉體坐在潔白的浴缸裡。這幻象,強烈地誘惑著他的心,他辨不出文件上寫的是什麼東西了。他咬著唇,立起來,在房裡踱方步。幾次想拉開浴室的門來,又幾次為自尊心打消了。他覺得,他決不能讓趙飛燕看輕他的身分。好在這肉體已成了他掌中的禁臠,不會逃到那裡去的,盡可用不著急在一時。所以,他只耐著性子,在房裡踱著。

    趙飛燕在房裡洗了約摸有半個鍾頭,才推開門,走將出來。她只穿著套緊身短衫褲,兩臂和兩腿上的白肉全露在外面,臉上被水蒸氣蒸得紅嘖嘖的,分外嬌艷欲滴。葉常青心上又是大大的一動,同時全身都感到一陣燥熱,他需要趙飛燕,但更需要洗一次澡。於是,他便拉散了領帶,動手脫衣服。正當他低倒了頭解皮鞋帶的時候,突然,後面的趙飛燕笑得格格的向他喊道:

    “葉老,-豪燥點過來看(口虐)!”

    葉常青詫異地回過頭來,便看見趙飛燕伏在通隔壁房間的門上,從鑰匙孔裡向外張。葉常青雖覺得她太頑皮,而且有些蔑視他的身分,但好奇心卻使他終於也蹲下身子,從趙飛燕讓開的鑰匙孔裡,向隔壁房裡張了。第一眼就使他吃了一驚,隔壁房裡的銅床上,正坐著那一雙常常和他在娛樂場所見面的青年男女。那男的一只手很不規矩的在女的胸口亂摸,那女的卻像喝醉了酒似的,臉紅紅地斜倚在男的身上,聽憑他摸弄。這景象,撩撥得葉常青心頭火一般的熱了起來。他回頭看起飛燕時,正靠在他身後格格地笑著,胸口那兩顆圓而黑的乳頭,印在緊身短馬夾上,非常明顯。葉常青再也忍耐不住了,洗澡的念頭早被他拋在九霄雲外,他一回身,便猛虎攫食似的把趙飛燕抱到床上去,亂剝著她的衣鈕。

    電燈熄滅了,房間裡充滿了銅床的鏗鏘聲,喘息聲,和淫蕩的笑聲。

    五

    隔壁房間裡的那雙青年男女正是魏虛仁和孫婉仙,他們到春風旅台來開房間的經過,是頗足紀述的。

    自從孫婉霞到農村去了以後,魏虛仁眼裡少了顧忌,到孫婉仙處來得更勤了。幾乎風雨無阻的,每天都要來一趟。同時更因為他肯花錢,常常有小惠給予孫婉仙所用的那傭婦,連那傭婦都默認了他和孫婉仙的關系。一切是這樣有利於他,只要孫婉仙肯答應和他同居,那他立刻可以開始來過一種桃色的生活,成為這住宅的事實上的主人。可是中了舊禮教遺毒很深的孫婉仙,偏偏是那樣固執,一定要結了婚才肯和他同居,這使魏虛仁心上非常苦悶。

    早上葉露玲未來以前,魏虛仁和孫婉仙正這樣地談著話。

    “親愛的,你現在總該答應我了。結婚不過是一種形式,何必看得這樣重要,未結婚前的同居生活,才是真愛的開始呢。美國近來正風行一種伴侶結婚,你知道不知道?這伴侶結婚的辦法,就是男女雙方先同居一年,看大家的脾氣投合不投合,投合了,再正式結婚。這辦法不是好得很嗎?我們何妨來試著照辦一下。”

    “這不行,中國社會和美國社會不同。在美國行得通的,在中國未必行得通。我始終這樣覺著,不結婚就同居,是不合理的。”

    “什麼合理不合理,你的頭腦真頑固得可以!再不答應,我可要用強了。”

    “好!你用強罷!看你怎樣用強!”孫婉仙半引誘地說。她是具有一種被虐狂的,她正盼望魏虛仁對她用強,把她緊緊的擁抱,熱烈地狂吻,從被虐中滿足她的快感。

    魏虛仁站起來了,他的眼裡射著野獸似的貪欲的光,伸開兩臂來,向著孫婉仙便撲。孫婉仙滿心都希望他撲上來,但她卻故意逗引魏虛仁發急的,在客堂裡東閃西躲。最後,她終於被魏虛仁抓住了,於是,便又例行故事的來了一回擁抱和接吻的手續。

    這時候,正是葉露玲在外面叩門的時候。

    葉露玲去了以後,魏虛仁又向孫婉仙提出了同居的要求二結果仍舊被拒絕了。這拒絕,使魏虛仁不禁有些動怒起來,他真想不到在他掌握中的這塊肥肉竟會如此倔強。依著他的性子,真恨不得把她拉上樓去,關上房門,硬做一番。可是青天白日之下,屋裡還有著一個傭婦,總使他不能不有所顧忌。他暗暗思量著,覺得惟有先用計把她騙上手,等到本已成舟,便不怕她不答應和他同居了。一想到用計,他的眼前立刻便現出了跳舞場和香檳酒。於是,他便和孫婉仙約好了,到晚上來和她一同去跳舞,喜孜孜的離開了她。

    這一種欲擒故縱的方法確實不錯,到晚上孫婉仙迎著他時神情更顯得親熱。她毫未疑慮到他存有什麼野心,也許連日間的事都已經忘懷了,很高興的修飾了一番,換上一雙鞋子,便和他一同到維納斯舞場去。

    推開那兩扇厚厚的克羅米玻璃門,依舊是紅色光滑的地板,乍紅乍藍變幻的火柱,打扮得妖妖嬈嬈的舞女,足泰有禮的侍者,鋪著白色桌布的桌子,大喇叭,小提琴,尖溜溜的薩克斯風等音樂。一切和她相熟的東西,都隨著電扇上吹下的一陣涼風,直撲到她面前來。現在,她站在這一切中間,已不再是生疏的,而是和諧地成為構成這整體的一員了。她愉快而又安靜地和魏虛仁占據了一張桌子坐下,等候那即將到來的趣味。

    華爾茲的曲子響了,魏虛仁站起來,向著孫婉仙笑一笑,便把一只手握著她的手,一只手摟著她的腰,和她從桌子旁進退盤旋的,直滑進舞場中心去。孫婉仙對於這趣味已經是很熟習的了,她的酥胸顫動著,那音樂台上各種樂器合奏出來的旋律,震得她渾身骨節發麻。她愛那藍得近乎黑色的燈光,也愛魏虛仁那發光的夜貓一樣的眼睛,和他身上所特有的一陣煙草氣息,一陣男性的體臭。她辨不出這是怎樣一種滋味,只覺得仿佛喝下了一口極濃醇的香檳一樣。

    音樂停住了,孫婉仙也像那許多舞侶般,拖著興奮而疲倦的步履,和魏虛仁回到座上來。魏虛仁的興味好像並不集中在跳舞上,他一坐下,便詭笑著吩咐身旁的侍者:

    “趕快來一瓶香檳!”

    一分鍾後,沒有了樂聲的舞場裡的空氣,便被另一種聲音代替了,到處都聽得見開香檳酒瓶塞的“砰砰”聲。魏虛仁含著溫雅的微笑舉起酒杯來,輕輕在孫婉仙面前的杯子上碰了一下。孫婉仙知道這酒是不能不喝的,並且她也正想借酒來振作她的神經,於是她便毫不遲疑的仰起脖子來,把那一滿杯紫紅色的酒徐徐咽下喉去。酒精把她的血液燃燒著,她的心開始起了一陣劇烈的狂跳,她差不多把她自己完全忘記了,她只迫切地需要著再來一次瘋狂的跳舞,滿足她喝酒後緊張的神經。魏虛仁坐在她對面,他的手裡執著杯子,但卻並不放開量來喝,只是留心著她的舉動。見她面前的杯子空了,便又詭笑著,放下手裡的杯,代她斟上第二杯酒。

    音樂又響起來了,這次是紅色的福克斯,那辣辣味兒的《桃花江》,挑逗地在人的耳鼓邊繚繞著,使人的四肢百脈都軟洋洋的,像要癱化了一樣。孫婉仙勉強喝下了魏虛仁斟給她的第二杯酒,她的頭腦有些暈眩,心卻更興奮了起來,不等魏虛仁來招呼她,她先自動的走到他身邊去,和他臉貼著臉,胸口貼著胸口,在混雜著酒精,煙草,脂粉,香水的氛圍氣裡,隨著音樂的旋律擺動著肢體。在她的眼前,一切都是紅的,紅的燈,紅的地板,紅的嘴唇,紅的指甲,還有那紅的笑。這許多紅的東西,在她眼前飛著,跳著,舞著,盤旋著,再加上她體內的酒精作用,和音樂的喧鬧聲音,使她好幾次都幾乎昏暈過去。她勉強支持著,和魏虛仁跳完了這支福克斯,拖著疲倦到極端的身體走回來,倒在靠背藍套的椅子裡,喘著氣,頭腦像要炸裂似的難受。

    魏虛仁卻又給她斟上了第三杯酒。

    “不,我喝不來了!”孫婉仙連連搖著手說。

    魏虛仁詭笑著,一邊低聲吩咐身旁的侍者再去開一瓶酒來,一邊勸著孫婉仙。

    “不要緊!再喝一杯。跳舞是很容易吃力的,只有喝酒,才可以使血脈僨張,忘記疲倦。”

    孫婉仙在魏虛仁的苦勸下,沒奈何,只得把這杯酒也喝干了。她的蒼白的雙頰現出了酡紅色,一切在她眼前都像她頂上的電扇那樣,用著極度的速率飛旋,飛旋。

    接著又來了白魯斯,湯戈,狐步。孫婉仙雖然已經很疲倦,但因為卻不過魏虛仁的要求,又恐他沒有自己作伴,要和那伙舞女們去兜搭,只得強撐著身體,陪他跳。每一闋舞曲告終,回到座上來,魏虛仁循例要勸她一杯酒。這樣跳著喝著,她的記憶力消失了,也不知跳了多少次,喝了多少杯酒。不過酒精的作用卻是很明顯的。終於,在狐步舞中,她覺著一陣天旋地轉,紅色光滑的地板和無數條大腿在她眼裡倒立了起來。她喘息著,倒在魏虛仁懷裡了。

    魏虛仁低下頭去,偷偷在孫婉仙唇上吻了一下。一陣香甜的酒氣從她的唇吻裡送進他鼻端來,他知道她是真的醉了,心裡不禁暗喜她的中計。於是,便扶著她,吩咐侍者去喊汽車。

    孫婉仙失了知覺般,靠在魏虛仁肩上,被他扶出舞場,扶上了車。她的意識還沒有完全模糊,幾次想睜開眼來,無奈眼皮上好像有著千鈞重壓似的,不由她作主。直到車子停在春風旅捨門前,雪亮的電燈招牌在她眼球上一閃,她才詫異地牽著木強的舌頭問魏虛仁道:

    “你……你……你把我……”

    話還沒說完,一陣冷風尖溜溜的撲到她面上,她打了個惡心,胸口的酒全湧了上來,不禁口吃地說:

    “不……不好……了……我……我要……吐!……”

    魏虛仁當然不肯放松這在他面前的好機會,他趁勢拉了孫婉仙一把,把她拉進門去說:

    “你要吐,很方便的,到房間裡去吐就是了。”

    孫婉仙踉踉蹌蹌的隨著魏虛仁進了門,現在什麼都由不得她自己作主了。她的頭腦裡像裝滿了鉛塊,沉甸甸的,抬起來非常費力。同時,胸口一陣陣湧上來的酒,更不容她堅持她的意志。她終於只有昏昏沉沉的靠在魏虛仁肩上,被他扶進一間陳設富麗的房裡去。一進房,她再也忍受不住那在她胸口攻襲著的酒力了,連忙把手扶著板壁,在痰盂裡大吐起來。

    魏虛仁似乎覺得孫婉仙這次再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了,便很殷勤的在一旁侍候著,等她吐完了,然後輕輕軟軟的擁著她,並坐到床沿上去。一壁得意地喊茶房去買水果,一邊把手撫著孫婉仙的胸口問道:

    “現在怎麼樣?可好過了一些了嗎?”

    孫婉仙點點頭,她已不像先前那樣爛醉,但仍舊很無力,懶得開口說話。

    魏虛仁把買來的水果一只一只剝了皮,送到孫婉仙口邊去。瞧著她的唇吻翕張著,他的心裡忽然起了一個殘酷的意念,想把她那苗條的肉體也像水果一樣吞噬下去的意念。他眨了下眼睛,笑盈盈的說道:

    “你現在可還能不答應和我同居嗎?”

    孫婉仙吃了一驚,她的酒意完全被驚醒了,她開始抬起靠斜在魏虛仁肩上的頭來,望著他那充滿了野獸似的貪欲光輝的眼睛。這眼睛,正和早晨向她要求同居不遂說要用強時所顯現出來的一樣。在這一剎那間,她完全明了他對她是懷抱著怎樣一種野心了。她戰栗地想避開他,但被酒所困的身體,卻使她有些力不從心。剛站起身子,又坐下在床沿上了。

    魏虛仁在孫婉仙胸口撫著的那只手,早就改撫為摸。這時更進一步的,隔著蟬翼紗制的衣服,捏了捏她的乳頭。

    孫婉仙再也不能不動怒了,她紅著臉,用盡平生之力,掙扎著立起來,指著巍虛仁,想斥責他幾句。魏虛仁卻不等她開口,就猛的向她一撲,把她撲倒在床上,吻像雨點一樣,亂擲到她臉上身上去。

    “你……你……你一定要先答應和我結婚。”孫婉仙氣喘喘地,在魏虛仁的重壓下呻吟著說。

    魏虛仁不作聲,他的手代替了說話,在孫婉仙身上工作著。直到孫婉仙憤怒地再次掙扎著要推開他爬起來,他才急不擇言的連聲答應著說:

    “一定的,一定的,至多在三個月內,我一定和你結婚。”

    孫婉仙歎息了一聲,腦袋又是一陣暈眩。她的意識完全迷亂了,她只感覺一陣重壓,一陣煙草氣息,和一陣男性特有的體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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