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 第三卷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張獻忠和羅汝才利用四川巡撫邵捷春分散兵力防守許多隘口的弱點,在開過軍事會議的次日,即九月初六,突然全力向官軍進攻,連破幾個都是只有三四百兵力防守的隘口,進至大寧河邊,逼近大昌。邵捷春驚慌失措,將防守大昌的責任交給副將邵仲光,自己趕快逃到夔州,飛檄張令和秦良玉火速馳援。這兩個人都是資歷最深和威望最高的四川名將,而且他們的部隊在一個夏季中補充訓練,完整無損。如今不僅邵捷春把扭轉川東戰局的希望指靠這一對男女老將和他們率領的主力軍,幾乎整個四川的士紳們都抱著同樣希望。張令的人馬在石-兵的前邊,相隔一天多的路程。他一面催軍前進,一面飛檄大昌守將邵仲光,說他正在今夜馳援,要邵仲光務必固守三日,等他趕到,將「流賊」消滅在大昌城下,共建大功。 

    大寧河的三個渡口,即上馬渡、中馬渡和下馬渡,都是進攻大昌的必經之路。邵仲光原是分兵把守這三個渡口,每個渡口的岸上都迅速用石頭修築了堡壘,挖了陷坑,佈置了鹿砦和鐵蒺藜,並在堡壘中安放了火器和勁弩。雖然他很害怕張獻忠,但希望憑仗大寧河水流湍急,河岸陡峭,岸上又有這些防禦佈置,可以固守到張令的援軍趕到。他想,只等張令一來,張獻忠就休想奪取渡口,進攻大昌;即使往最壞的方面說,到那時縱然大昌失守,責任在張令身上,與他邵仲光無干。不料當張獻忠的前哨人馬離大寧河尚有二十多里遠時,守軍便紛紛攘攘,不願聽從長官指揮,更不願替朝廷賣命打仗,原因是欠餉太久,而從邵仲光起,一層一層的長官們剋扣下級軍官和士兵的糧餉養肥自己。邵仲光聽到了不少從士兵中傳出的風言風語,登時動搖了固守待援的心思。一見張獻忠的人馬來到大寧河邊,擂鼓吶喊搶渡,他一面差人往夔州向巡撫謊報他正在督率將士們拚死抵禦,殺得「流賊」傷亡數百,河水為赤,一面帶著少數親信丟掉堡壘逃跑。防守大寧河的川軍將士們一聽說主將先逃,不戰自潰,大部分散成小股各自逃命,只有少數人追在邵仲光的後邊往夔州逃去。張、羅聯軍幾乎沒有經過戰鬥就搶渡成功,分兵破了大昌,隨即全師向夔州方向前進。 

    四川總兵、老將張令正在馳援大昌,得到大昌失守的消息就立即停止前進,在一個叫做竹菌坪的地方憑險紮營,堵住義軍西進的道路,並且以逸待勞,打算在這一戰鬥中建立大功。秦良玉的白桿兵也正在火速向這裡開來,使張令更加膽壯。在他到達竹菌坪的第二天上午,張、羅聯軍的前隊兩千騎兵來到了。他立馬高處望了一陣,看見張、羅聯軍部伍整齊,旗幟鮮明,人馬精強,便在心中決定了主意,吩咐將領們不許出寨,如敵來攻,只以銃炮和強弩硬弓射退便了。吩咐畢,他便回到寨中休息。左右將領紛紛向他建議:趁「賊兵」初到,一則疲勞,二則立腳未穩,趕快出擊,可以獲勝。但張令胸有成竹地說: 

    「你們儘是瞎嚷嚷,亂彈琴!本鎮活了七十多歲,一輩子打的仗比你們走的路還多,難道還不知道該如何對敵?你們不明白,今天來的有張獻忠,不光是一個羅汝才!張獻忠龜兒子是個狡賊,也是一個悍賊,今春在柯家坪,老子因為小看了他龜兒子,幾乎吃了大虧。這一支悍賊新近打破了土地嶺,前天又打敗了邵仲光,破了大昌,銳氣正盛。馬上出寨去同他們廝殺,沒有便宜叫你們揀。你們只守隘口,不出戰,一天兩天過去,等他們鬆懈啦,銳氣消啦,狠狠地去整他們。全川父老的眼睛都在望著我們。這一仗我們必須打好,奪得全勝,方能上對朝廷,下對全川父老!」 

    張獻忠的先頭部隊由張可旺率領,在離竹菌坪大約五里遠的地方據險下寨,埋鍋造飯。隨後張獻忠率領大隊人馬趕到,讓將士們吃飯休息。獻忠因為張令是一個頗有閱歷的老將,在川將中的聲望僅次於秦良玉,所以他不許先頭部隊向竹菌坪冒失進攻。打尖以後,他同徐以顯率領一千騎兵走近竹菌坪察看形勢,看見川軍的防守十分嚴密,除非攻破敵寨,無法長驅西進。他叫養子張文秀率領五百騎兵逼近寨外,佯裝挑戰,看寨中有什麼動靜。寨牆上開始肅靜無聲,只偶爾有人頭在寨垛中間向外張望。張文秀的小部隊繼續擂鼓吶喊前進,聲聲辱罵張令是柯家坪的敗將,叫他出戰。寨牆上依然靜悄,沒有回答,只有很多大小旗幟隨風飄揚。但等到張文秀的這一哨騎兵進入離寨牆一百步以內時,寨上突然鼓聲和喊聲大作,將士們從寨垛間露出半身,弓弩齊射,箭如驟雨,同時點燃了銃炮,鐵子亂飛,硝煙騰起。張文秀的這一哨騎兵後退不及,有幾十人受傷落馬,幸而都救了回來。獻忠以為張令必會趁此機會出寨追殺,但是竟沒有一個官軍出寨。他感到奇怪,用詢問的眼色看看軍師。徐以顯嘀咕一句。獻忠登時明白了張令的用意,輕輕地罵了一句: 

    「王八蛋,老賊,從柯家坪以後學乖啦!」 

    獻忠同徐以顯回到老營,將人馬分作三隊,輪流派一隊走近竹菌坪寨外罵陣,引誘張令出戰,而經常有兩隊在山後樹林中埋伏等待。但是直到日落黃昏,張令總不出寨。晚上,獻忠叫張可旺等繼續派將士輪番到寨邊辱罵和騷擾,激起張令的憤怒。但張令對眾將下一嚴令:除非敵人到離寨百步以內,不許吶喊放箭;除非敵人真正攻寨,不許向他稟報。他叫將士們輪番睡覺,好生休息,以備明日出寨廝殺。吩咐之後,他自己就和衣倒在床上,安心入睡,鼾聲如雷。到了半夜,張獻忠親到寨外察看,但見寨上燈火稀疏,又聽寨內人聲不亂,愈發感到焦急,恨恨地罵道: 

    「張令這老雜種,硬是沉得住氣!」 

    他回到老營,一面尋思主意,一面派人去十里外請曹操前來商議。忽報曹帥來到,他高興得從凳子上跳了起來,而曹操已經進屋了。獻忠笑著說: 

    「真是俗話說:『說到曹操,曹操就到。』曹哥,你來的正巧。咱們得想法兒激怒張令,使他明日非出戰不可。這老傢伙一向驕傲輕敵,如今忽然變得小心謹慎起來,真他媽的怪事!」 

    羅汝才說:「我猜到你正在焦急,所以連夜趕來看看。你放心,明天張令一定出戰。」 

    獻忠問:「你怎麼斷定他明日一定出戰?」 

    汝才故意說:「我剛才觀了天象,西北有黑氣一道,橫貫敵陣,主明日午後四川官軍大敗,大將陣亡。」 

    獻忠捶他一拳,說:「放屁!老子正在納悶,尋思誘敵之計,你卻來開玩笑!」 

    汝才露出很有把握的神氣說:「敬軒,你別發急。明天早飯以後,將我的人馬換上去,誘張令出寨廝殺。我敢打賭:他不出戰,我的頭朝下走路!要緊的是,他一出寨,就要結果他老狗的性命。倘若殺不死他,放他退回寨中,咱們就別想過此往西。」 

    獻忠說:「曹哥,你只要能誘他出寨,我就能截斷他的歸路。」 

    汝才說:「光截斷歸路不行,要在陣上結果他的狗命。他在這裡路熟,不能讓他落荒而逃,從別的路返回寨中。」 

    獻忠說:「老子將他重重包圍,使他插翅難飛,不愁殺不了他。看老子親手斬他!」 

    汝才搖頭說:「不行。這老傢伙雖然年紀很大,卻仍然十分-悍,勇力過人,箭法百發百中。他身邊有一百多名家丁,凶悍異常,都肯替他賣命,你很難近到他的身邊。打他好比打虎,一上去打不著,反被虎傷。如果張令是容易殺死的,你早就在柯家坪將他殺了,何至將狗命留到今日?」 

    獻忠問:「你有什麼妙計?」 

    汝才笑著說:「我沒有妙計。反正這活兒交給我好啦,準定將張令的首級給你。張令一死,咱們趁機奪占竹菌坪,殺散張令的幾千川軍,長驅西進。」 

    獻忠瞪著一雙眼睛打量了汝才臉上的狡猾神氣,用嘲笑的口吻說:「曹操,你在我張果老面前,葫蘆裡賣的什麼假藥,我還猜不透?快把你全部錦囊妙計亮出底兒來,咱倆商量定了,早一點分撥人馬,做好準備,免得明日誤事。」 

    汝才說:「急什麼?離明天還早哩!夥計,該宵夜啦,快把你的好酒好菜拿出來,咱們一邊宵夜一邊商量。」 

    在吃酒宵夜的時候,羅汝才將他想出的計策說了出來。獻忠連聲叫好,替汝才滿滿地斟了一杯,說: 

    「你呀,嗨,真是個曹操!」 

    徐以顯也很讚賞汝才的主意,略微做了一些修改和補充。 

    獻忠更加滿意,伸著大拇指說:「高!高!曹哥,你怎麼想出來這條妙計?」 

    曹操說:「天差我曹操做你的副手,擁戴你打進四川,我沒有幾個心眼兒你能要我?我剛才——一陣,在夢中有神人指點我想出此計。」 

    獻忠說:「老曹,你別逞能,越說你咳嗽你越發喘!我告訴你新的探報,你別當我們的事兒很輕鬆。秦良玉快到了,估量明日中午會來到竹菌坪。百姓哄傳萬元吉親自督率一萬多人馬從夔州趕來,明日也會到。前一條消息是千真萬確的,後一條還沒探實。不管怎麼,明天必須在秦良玉來到前收拾了張令才行。倘若收拾不了他,咱們別想過竹菌坪,插翅也飛不過去!」 

    徐以顯也說:「能否進兵四川內地,在此一舉,所以我們敬帥很急。」 

    曹操說:「敬軒,你別急。我的計策明天試試看,成敗都看定國啦。」 

    羅汝才回到自己營中,已經雞叫頭遍,他喚起幾個重要頭目,吩咐他們依計準備。當他正準備睡一陣時,一個親兵帶著張定國進來了。定國恭敬地向他稟報: 

    「啟稟伯父,小侄奉命帶五十名弟兄前來伯父帳下,聽候將令!」 

    汝才在燈燭下將定國打量一眼,笑著問:「賢侄,你明日在張令面前能夠心不慌,手不顫,完全沉住氣麼?」 

    定國回答:「能,能!小侄在幾萬官軍中廝殺,尚不膽寒,何況在張令面前!」 

    汝才說:「明天的情況不同啊,寧宇!明日,是要你單人匹馬到張令面前,結果他的性命。他是有名的四川大將,人們稱他是神弩將。不管老虎吃人不吃人,威名-人。何況明天是在敵軍面前,他身邊有眾多親兵親將,卻沒有一個自家的將士跟你一道。你得十分沉著,心不慌,手不顫,把活兒做得乾脆利索。你要是手一顫,就將我的妙計壞啦,你自己也得丟掉性命。我原想用五十個人幹這個活兒,你老子信得過你的孤膽,主張叫你單人匹馬去幹,他說這樣會使張令和他的左右人們毫不提防。明天這一妙著,全看你這個重要棋子兒。小伙子,你自己覺得完全有拿手麼?」 

    定國帶著靦腆地微笑說:「我行,行,有拿手。請伯父放心。」 

    汝才又打量他一眼,滿意地點點頭,說:「趕快睡覺去吧。好生睡一覺,明天可以晚點起來。吃過午飯,跟著我去到陣前。」 

    定國又說:「剛才我來的時候,我父帥得到確實探報,秦良玉的人馬明天中午一定會趕到竹菌坪,他叫我順便告訴伯父,準備明日惡戰。」 

    汝才問:「是秦良玉的先頭人馬,還是她的全軍來到?」 

    定國說:「聽說中午有先頭人馬來到,下午全軍都到,秦良玉在後督隊。」 

    汝才拍著手掌,十分高興地連說:「好,好。」張定國有點莫名其妙,打算問他,他卻揮手叫定國快去睡覺。定國退出以後,聽見羅汝才在屋中自言自語地說: 

    「秦良玉這母貨來得真巧,將一份厚禮送上門來。敬軒打算長驅入川,準定會順利成功!」 

    第二天,辰牌時候,竹菌坪寨上守軍看見了攻寨的西營人馬換成了曹營人馬,部隊不像西營嚴整。神弩將張令得到稟報,親來寨上觀看,心中說:「老子就在今天破賊!」左右將領都請他趁曹操紮營未穩,殺出寨去,可獲大勝。張令搖搖頭,嚴令將士們不許出寨,要像昨天一樣。吩咐以後,他回到老營,同一個幕僚下棋,等候著決勝的時候到來。汝才的人馬幾次吶喊攻寨,官軍全不理會。中午,張令吩咐將士們飽餐一頓,束扎停當,聽候將令。 

    大約未初辰光,人們向張令稟報說羅汝才的人馬已經十分懈怠,部伍散亂。他走到寨上望了一陣,看見羅汝才的將士東一團,西一團,坐下休息,有的在玩葉子戲,有的正在吃飯,有的等待吃飯,而有些人將鞍子卸下,讓戰馬隨意吃草。張令看過以後,眼睛裡含著十分輕蔑的微笑,回頭向跟在身邊的一群參、游將領問: 

    「此刻怎樣?你們各位隨老子立功的時候到了吧?」 

    將領們精神振奮,請求立刻出戰。張令又傲慢地笑著說:「不出老子所料,果然一過中午,羅汝才這龜兒子的軍心懈怠,成了一群烏合之眾!」他向中軍問:「石-兵啥時候可以來到?」 

    中軍回答:「回大人,前隊兩千人離此地只有十里。秦帥率領大隊在後,離此地大約不到二十五里遠。秦帥正在催軍來援,很快可到。」 

    一個將領問:「大人,還要等石-兵麼?」 

    張令用鼻孔輕笑一聲,說:「算啦吧,不必等待啦。這一個勝仗咱們自己獨得吧。」 

    隨即他下了將令,留下一千人守寨,親自率領三千將士,擂鼓吶喊,大開寨門殺出。 

    曹操的人馬來不及整好隊形,同張令在竹菌坪寨外展開了一陣混戰,抵擋不住張令的凌厲攻勢,向後潰退。張令揮軍掩殺,而自己身先士卒,望著曹操的大旗追趕。曹操後退了大約三里左右,重新佔據地勢,回頭與張令廝殺,集中了強弩勁弓猛烈射箭。張令不能向前,立馬在曹操陣地前面的山坡上,命他的將士們同曹兵對射。他自己手執強弩,在一百五十步左右幾乎是百發百中,而他的身邊的親兵親將差不多全是射箭能手,所以在對射中曹兵的死傷較多。張令是身穿重甲,頭戴銅盔,戰馬也披著鐵甲,所以儘管也有幾支箭射到他的身上,還有一支箭射中戰馬,卻不能使他和戰馬受傷。曹操揮兵又退了大約三里左右,退入另一座事前準備好的營壘。張令率人馬追趕過來,相距一里停下。左右將領請他下令乘勝向曹操的新陣地猛攻,但經驗豐富的張令因看見曹操大營的旗幟和部伍不亂,又擔心張獻忠乘機殺出,冷靜地輕輕搖頭,下令說: 

    「不許再向前進,人馬就地休息!」 

    這時,羅汝才立馬在帥旗下邊,向旁邊騎在一匹白馬上的小伙子望一眼,笑著說: 

    「寧宇賢侄,現在該你去收拾這老傢伙了。祝你吉星高照,馬到成功!」 

    張定國內穿鐵甲,外罩紅錦戰袍,拍馬而出,直往敵陣馳去。離敵陣不足半里,他勒住馬韁,然後左手持弓,右手將鞭子一揚,高聲叫道: 

    「誰是張將軍?請張將軍單獨說話!」 

    張令和他的左右將士們從開始看見單人一騎離曹營向他們這邊奔來,就心中感到奇怪,注目等候,不約而同地都猜想著大概是羅汝才派他的親信前來轉達願意投降的話。等張定國駐馬以後,恰是面向西南,一片深秋的斜陽照射在他的臉上。他雖然作戰勇猛,卻生得十分清俊,二十歲的人看上去只像十七八歲。張令平素聽說羅汝才貪酒好色,想著他必定也好「男色」,看著這「美少年」玉貌錦衣,銀鞍白馬,不禁從嘴角露出來一絲會心的笑意。他還沒有來得及說話,聽見那「美少年」在白馬上又高聲叫道: 

    「請張將軍趕快到陣前說話!」 

    張令將鐙子一磕,走出陣前。一個親將在背後小聲說:「請大人留神!」張令用鼻孔冷笑一聲,神氣傲慢地直向定國馳去。定國面帶微笑,緩轡迎他。相距不到百步,兩馬同時停住。張令聲音威嚴地問道: 

    「你求見本鎮何事?」 

    定國說:「聽說將軍善射,今日敬以一箭相報,望乞笑納。」 

    張令剛明白他說的話是什麼意思,心中一驚,慌忙取弩。但張定國的動作快如閃電,箭已離弦,恰中張令喉嚨。張令的親隨將士們一見大帥中箭落馬,一齊奔來搶救,同時有幾十個將士追趕定國。定國射死張令,勒轉馬頭,伏鞍疾馳,又回身射中追在最前的三個敵人落馬。羅汝才準備好救援張定國的一百名騎兵,一色是挑選的快馬壯士,還有定國的五十名親兵,在張令中箭落馬的剎那間,衝出營門,好像疾風驟雨,勢不可擋。轉眼之間,這一百五十名精銳騎兵已同定國會合。定國拋掉羅汝才給他的錦袍,露出鐵甲,回頭來一馬當先,率領著騎兵向敵人兇猛衝殺。張令的親隨將士們抵擋不住,不得不拋掉他的死屍潰逃,逃不快的就死在刀劍之下。義軍營壘中一聲號炮,戰鼓雷鳴,忽見羅汝才親率大軍,緊跟著衝出營壘,掩殺敵人。幾乎同時,張獻忠聽見號炮和戰鼓聲,埋伏在深谷密林中的人馬從左右吶喊殺出。於是在剛才張令耀武揚威的戰場上,到處刀劍閃亮,馬蹄奔騰,鼓聲動地,喊殺震天。僥倖逃脫的幾百官軍丟盔棄甲,奔進竹菌坪寨內。他們還有一部分人尚未來得及進寨,張、羅的大軍已經追到。守寨的將領立刻下令關閉寨門,同時寨牆上弓弩炮火齊發,使義軍不能近寨。但是從潰逃回寨的潰兵中,突然有一部分人發出吶喊,向別的官軍砍殺起來,大開寨門,同時一部分奔上寨牆,殺死寨上的川軍將領,殺散守寨川兵。在寨壕外邊的大隊人馬,像潮水一般地湧進寨中。剛才奪占寨門和登上寨牆的大約兩百「潰兵」迅速脫掉了川兵號衣,露出西營本色,由張可旺和白文選率領,首先殺奔張令老營。 

    張獻忠和羅汝才差不多同時來到了張令的老營門外,這時張定國也帶著一支人馬馳來,將張令和另外幾個明軍將領的首級扔在他們的馬蹄前邊。獻忠的嘴角帶著嘲笑,輕蔑地望著張令的首級說: 

    「這是神弩將張大人的吃飯傢伙?啊,失敬!失敬!」他轉向張定國,輕聲吩咐,「快將張將軍的首級掛到旗桿上,請他再看一眼他守的這竹菌坪『固若金湯』,然後他好安心往-都城1去。」 

    1-都城--道教製造的迷信,說全國總城隍神住在-都,人死後鬼魂都往那裡報到。 

    他的話剛落地,探馬來報:石-兵前隊已經來到離竹菌坪五里左右,秦良玉因知竹菌坪戰事緊急,親自督兵前來。獻忠望著汝才笑著說: 

    「這位老母貨,果然對張令不放心,急急忙忙趕來啦,曹哥,怎麼辦?」 

    羅汝才笑一笑,說:「這母貨不早不晚,來得恰好。趁水和泥,趁火打鐵,捎帶著把她收拾啦吧。敬軒快下令!」 

    張獻忠立刻將西營的主要將領們叫到面前聽他吩咐:留下張定國和曹營的一個將領帶著一千人馬守寨,趕快清理敵人拋下的糧食,騾馬、甲、仗等各種軍資;他同曹操率領大軍乘勝向西,迎擊石-兵。他吩咐以後,羅汝才也對大家說: 

    「大家多辛苦一點,收拾了秦良玉以後休息。這老母貨如果早來,張令不至於輕敵敗亡,竹菌坪不至於失得這麼容易;她若來得晚,可以停在離竹菌坪遠的地方,佔據地利,憑險堅守,咱們就要費勁兒啦。如今她來得恰好。大家一定要努把力將她的白桿兵全數吃掉,機不可失!」 

    張獻忠和羅汝才沒有在竹菌坪寨內多停留,率領著剛獲大勝的精銳大軍前去迎敵。將士們素日聽說秦良玉一家人在石-地方騎在百姓頭上過日子,罪惡滔天,都巴不得一戰將秦良玉消滅乾淨。許多將士一邊催馬前去,一邊紛紛地說: 

    「活捉秦良玉,替石-百姓報仇!」 

    秦良玉按原來行軍計劃,需要一天以後方能來到竹菌坪。昨日中午,她得知張獻忠和羅汝才合攻張令,深怕張令有勇無謀,輕敵致敗,所以不顧將士連日行軍疲勞,催促趕路。她自己本來在後督隊,因估計到張令今日可能忍不住出寨廝殺,決非用兵詭詐的獻、曹對手,就率領數百標營親軍來到前隊,馳援張令,連中午也沒有叫人馬停下打尖。 

    大約離竹菌坪不到五里遠,秦良玉得到稟報,知道張令陣亡,竹菌坪已經失守。她大吃一驚,立刻命令人馬原地停步,整隊待命,準備迎戰。她帶著一群親兵和幾個親將勒馬登上高崗-望,果然看見從竹菌坪逃出的潰兵有一股沿著大路奔來。其餘的四散亂竄,有的被張獻忠的追兵殺死。她明白張獻忠和羅汝才必然會乘勝前進,以銳不可擋之勢,向她的人馬衝殺。在目前情況下,她應該迅速退兵,佔據一個險要去處,樹立營寨,憑險死守,避開敵人銳氣,再圖反攻,然而她也明白倘若下令後退,她的人馬在張、羅的騎兵追趕下很容易立即驚慌潰逃,不可收拾。所以這個辦法只在她的腦海裡一閃,沒有採用。她用的是第二個辦法:在原地佈陣,迎擊敵軍,爭取時間使後軍佔據險要地勢,樹立堅固營壘。於是她立刻從高崗馳下,就原地擺開陣勢,同時向後隊傳下了十萬火急將令,命他們以三千人馬前來增援,其餘大軍據險下寨。她想著四川安危和她是否能保持一生威名,決於此戰,所以她雖然內心震驚,卻竭力保持威嚴鎮定,立馬陣前,對左右將士們說:「各位務須死戰。我們守此處即是守家。過此一步,流賊就殺到我們的家門口了。」她還命令將這兩句話傳諭全體將士知道。 

    石-兵雖然在全國有名,卻根本不像戚家兵那樣經過嚴格訓練。要他們在此處比較空曠的丘陵地帶立穩陣腳,抵擋張、羅的騎兵衝殺,本來是不可能的,何況將士們自從官軍在土地嶺戰敗和湖廣副將汪雲風陣亡之後,就已經對張獻忠感到害怕,此刻親眼看見竹菌坪失守,同時聽說四川名將張令陣亡,越發心中恐慌。秦良玉也看出來將士們人人膽怯,遂下了一道嚴令:「接仗之後,有後退一步者斬!」她又重複了「守此處即是守家」的話,叫大家牢記莫忘。 

    從竹菌坪逃出的潰兵來到了。儘管後邊只有兩三百騎兵追殺,而這大約二千左右的潰兵卻沿路丟棄兵器,不敢回頭抵抗。秦良玉立即號召張令的潰兵回身迎敵,並派出一隊弓弩手向追趕的小隊騎兵猛射,又斬了幾個逃在最前的官軍士兵。經過一陣緊張努力,總算制止了張令殘部的繼續潰逃,重新整隊,面向敵人。然而當大家一看張獻忠和羅汝才的大隊騎兵趕到,如同鳥驚獸駭,立刻奔潰,無法阻止,並且衝動石-兵,陣腳大亂。才經義軍騎兵猛力衝殺,石-兵便四散潰逃。多虧她的數百鎮標兵將都有戰馬,比較精強,拚死救護,保她逃命,不管遇著義軍或自家的潰兵阻住西去之路,就亂殺亂砍,衝開一條血路而去,大旗和印信全失。秦良玉狂奔疾馳數里,遇到奉命增援的三千將士。她匆匆詢問一句,知道後隊已遵令佔據一處險要地方下寨,便稍微放下心來,立即將這三千人馬帶到兩座夾路對峙的小山上,可以互為救應,更可以居高臨下,控扼西去大路,使義軍不能長驅前進,以便後隊將營寨佈置牢固。她召集將領們站立面前,激勵大家奮發「忠義」,為保衛四川桑梓,為保衛石-大門,在此拚命迎戰,萬勿再後退一步。她因剛受挫折損失慘重,又想著她的一世威名說不定會在今日一戰輸光,所以在同部將們(絕大多數是她的家族和親戚子弟)講話時激動得聲音打顫,眼睛裡浮著淚花,加之銅盔下露出她的花白雙鬢在西風中飄動,使她的將領們都十分感動,發誓要在此決一死戰,一步不退。她剛剛對將領們說完了激勵的話,張獻忠和羅汝才的騎兵像怒潮般地衝到。 

    秦良玉據守的兩座山頭雖然不高,卻因為地勢很好,易守難攻。她為著阻止義軍前進,將強弓硬弩和少量火銃集中在控扼大路的一邊。雖然她口中鼓勵將士們同她在此死守,卻實際上打算守到黃昏撤退,估計到那時後隊的營壘已經修築得堅不可摧。她只用一千將士在山腳憑險迎戰,五百將士搬運石頭和向敵人投擲,其餘一千五百人和她的數百標營親軍都留在半山坡上,以便隨時向最緊急的地方增援。義軍連攻兩次,都被炮火矢石擊退,損傷一些人馬。張獻忠同羅汝才來到近處,看見秦良玉被親兵簇擁著立馬山頭,手執指揮作戰的小紅旗。他向汝才說: 

    「瞧見麼?這老母貨名不虛傳,怪沉著哩!要是別的將領,一敗陣就只有驚慌逃命的工夫,決不會立刻又憑險抵抗。嗨,今天老子一定要活捉這個丈母娘!」 

    張可旺在一旁問道:「父帥,讓孩兒攻佔這座山頭吧?」 

    獻忠向可旺看了一眼,又向秦良玉佔據的小山察看一陣,轉向徐以顯問道: 

    「老徐,你有什麼好主意?」 

    徐以顯回答說:「破敵不難,但不可在此硬攻,使我將士多有死傷。應該出其不意,攻其無備。辦法我已經想出來了,請大帥給我兩千精兵,由我親自……」 

    張獻忠看見曹操馳馬來到,說:「老徐,你等等說。曹哥,你看,這仗應該如何打好?事不宜遲,必須趕快取勝。」 

    曹操笑著說:「依我看,至遲在今天黃昏以前,叫這老母貨全軍完蛋。」 

    獻忠問:「你又有什麼錦囊妙計?」 

    曹操說:「你在這搭兒縻住這老母貨,使她不能退走。我裝做回師竹菌坪休息人馬,卻從……」他勒馬與獻忠靠得更近,小聲對獻忠咕噥幾句,狡猾地笑著問:「敬軒,行麼?」 

    獻忠向徐以顯問:「曹帥的妙計你聽了麼?」 

    徐以顯回答說:「尚未聽清。我想不過是派一支人馬繞道奔襲石-兵後邊大營。」 

    「你也是這個主意?」 

    「我也是這個主意。」 

    「這主意不賴,真是英雄所見略同。可是老徐,你得留在我的身邊,請曹帥去戳爛龜兒子們的老窩。」獻忠將大鬍子一捋,往胸前一拋,雙目炯炯地望著曹操,點頭說:「行,行。你趕快走吧!」 

    羅汝才隨即下令:他的曹營人馬回竹菌坪寨內休息。這時暫時停止向兩座小山上進攻,沒有了吶喊和炮聲。曹操的人馬迅速集合,站隊,向東開拔,並且在臨離開戰場時紛紛同張獻忠的將士打招呼。秦良玉和石-將士們都明白曹營是暫回竹菌坪,晚飯後來替換西營。秦良玉臉色沉重,她擔心張獻忠和羅汝才有什麼詭計。但是她想,只要能在此地堅守到黃昏以後,她就可以衝下山去,同後邊的兩萬大軍會合,而那時就可以憑著建立好的堅固營壘與敵人相持。 

    張獻忠的人馬雖然也幾次擂鼓吶喊進攻,但都是擾亂性質。秦良玉吩咐在山上埋鍋造飯,以便黃昏前使將士們飽餐一頓,然後趁著月色撤兵。她確實擔心羅汝才有什麼詭計,一再派人向後隊傳令,務必小心敵人繞道前去劫營,並督促後隊將營壘修築堅固,以備久守,使敵人不能再西進一步。她還傳令後隊主將在營壘的高處立一塊大木牌,上書「守此即是守家」六個大字,鼓勵士氣。 

    陰曆九月中旬的白天已經較短,在兩軍相持而暫時平靜的戰場上似乎更短。眼看著夕陽落下西山,附近兩三里外一陣陣飛鳥投林,到處群山間晚煙流動,暮色蒼茫,澗谷中暗影濃重,黑森森的,辨不出哪是草木,哪是叢竹,哪是岩石。黃昏的迅速來到,使秦良玉略覺放心。她向山下張望一陣,看見張獻忠的人馬已經懈怠,都已坐下休息,吃著乾糧,便下令兩山守軍趁此時機趕快用餐,準備打仗。將士們剛剛用餐,義軍開始向兩邊山上猛攻,一片喊叫「活捉秦良玉」。秦良玉立刻上馬,率領兩千將士下山迎敵,打算稍微打退義軍的攻勢,趁機撤兵。同秦良玉接戰的是馬元利和王雙禮,他們只廝殺片刻,便佯裝抵敵不住,向後撤退。秦良玉害怕中計,並不追趕,剛要下令撤退,張可旺與白文選率軍喊殺而來,飛矢如雨。秦良玉只好揮兵迎戰。剛才退走的馬元利和王雙禮回兵殺來,打算截斷她的退路。秦良玉趕快且戰且退,背靠山腳,借助山坡的弓弩和炮火掩護,奮力與義軍鏖戰。儘管她的人馬在此處居於劣勢,不斷受攻卻無反攻能力,但是她冷靜,沉著,指揮有法,部伍不亂。然而她畢竟老了。往年在戰場上她可以忘記疲勞,而如今感覺腰背困疼,只好勉強支持。忽然想到兒子、媳婦和往年的得力戰將都已死去,由她一個老太婆抵擋強敵,不禁暗暗傷心。所好的是黃昏已臨,使她多少也添了信心。張獻忠儘管常常藐視敵人,但是對秦良玉不禁心中佩服,小聲對徐以顯說: 

    「瞧這老母貨,名不虛傳,確非一般將領可比!」 

    忽然,一個小校從山頭奔下,來到秦良玉的身邊,稟報說後隊紮營的山頭上火光通天,並且隱約地傳過來喊殺之聲。秦良玉大驚失色,立即吩咐她的手下將領將人馬撤退上山,而她自己率領數十名親兵先走。她奔到山上一看,在後隊立營的方向,火光映得半個天空發紅,而吶喊聲陣陣傳來。她趕快點了一千精兵,親自率領,馳援後隊,令一位參將督率其餘人馬繼續固守此地,沒她的命令不准撤退。雖然她明白後隊多是召集不久的士兵,烏合之眾,又無得力將領,她此刻去救也未必來得及,但是她不能不懷著渺茫的希望拚命趕路。她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只想著她的一生威名和全川官紳士民的殷望,都將決於她今晚一戰,決於她是否來得及趕回後隊。 

    秦良玉一離開這兩座夾道對峙的小山,石-兵就陷於一片慌亂。張獻忠策馬向前,親冒矢石,提刀督陣。西營將士下馬力戰,奮不顧身,勢如潮湧,同時從幾個地方衝開缺口,打開了被樹枝堵塞的道路。轉眼之間,石-兵完全崩潰,大部分都在無抵抗的狀況下被義軍像砍瓜切菜一般地殺死。白蠟桿紅纓槍拋棄滿地。張獻忠留下少數人馬在這裡繼續搜殺潰兵並收羅騾馬和輜重,親自率領主力追趕秦良玉。秦良玉剛走了大約四五里路,回頭看見那兩座山頭已失,並有張獻忠的騎兵追來。在蒼茫的月色中,雖然她看不清楚,但是從傳來的馬蹄聲使她判斷出,至少有兩千多騎兵在向西奔騰而來。她當機立斷,拋下步兵,只率領包括男女親兵在內約三四百騎兵向西狂奔。 

    羅汝才率領他的三四千騎兵,由一名嚮導引路,繞道二十里,在黃昏時突然出現在石-兵後隊的營壘前面。他分派少數人在左右附近的山上放火,一則對敵人造成威嚇氣勢,二則故意使秦良玉知道他已經抄了她的後路。他叫將士們大聲喊叫:「秦良玉已經陣亡,石-的將士們趕快投降!」喊叫之後,開始進攻,箭像飛蝗般射入石-兵的營壘,喊殺聲震動山野。 

    秦良玉一邊向大營疾馳,一邊在盤算著作戰方略。她在幾乎絕望中向好的方面想:大營還有兩萬將士,人數比「流賊」多幾倍,其中還有一部分是經過戰爭的老兵,將領中雖沒有很得力的人,卻也有不少人尚有經驗,一定不會使敵人的劫營得逞。她還想著,她的「守此即是守家」的一句「口諭」定能鼓舞士氣,與敵死戰。她永遠不會明白,她的軍事力量是建立在土司政權之上,這種政權近似上古的諸侯,在封建社會後期是比一般封建制度更為反動、落後的制度。十餘年來各地風起雲湧的農民起義,不斷地對石-地方產生巨大的影響和震動;特別是崇禎十年冬天,李自成進入四川北部到成都一帶作戰,今年從春天開始,農民戰爭的烈火又瀰漫川東,而兩三年來搖黃農民軍1在川北十餘縣對地主階級的無情打擊,推動石-地方的農民和農奴迅速覺醒。秦良玉只看見在她的殘酷統治下的百姓們露在表面上的那種代代因襲下來的愚昧狀態,而看不見他們精神方面已經不聲不響地起了變化。當羅汝才開始猛攻以後,絕大部分石-兵都不肯認真打仗,紛紛逃命,有的人還趁著混亂,殺死了平日騎在他們頭上的土官。羅汝才沒有費多大力氣就攻破了石-兵的所有營壘,分出一半人馬追殺逃敵,自己率領一千五百騎兵往東,迎頭去截堵秦良玉西逃之路。 

    1搖黃農民軍--據說起於崇禎七年,其主要首領是黃龍、搖天動,後發展為十三家。明亡後,一部分與大順餘部聯合,一部分降清。 

    秦良玉正在往西疾馳,轉過一個山腳,忽然看見有大隊騎兵迎面殺來,而背後追趕的騎兵也距離很近,前後一片聲喊著「活捉秦良玉!」她勒住馬韁,略一躊躇,慌亂中向北一拜,顫聲說道: 

    「皇上,微臣不幸兵敗,前後皆敵,只好在此……」 

    下邊的話已經來不及說出口,便揮劍向自己的脖頸砍去。一位親將用力奪住劍柄,同時大聲叫道:「都督隨我來,不要輕生!」於是這個親將勒轉馬頭向南,又說一句:「快隨我來!」另一個親將在秦良玉的馬屁股上狠抽一鞭。秦良玉被少數親將和親兵保護著落荒而逃,三四百騎兵大部分追趕不及,張獻忠的人馬已經來到,有的死在混戰之中,有的棄了戰馬,攀籐援葛,向山林深處逃命。 

    張獻忠和羅汝才將兩家將士分散成許多小股,像撒開一張大網,滿山遍野追趕和搜索秦良玉,到處點燃著松枝火把,到處喊叫著: 

    「活捉秦良玉!活捉秦良玉!……」 

    秦良玉多虧她的那個親將在這一帶地理較熟,加上這一帶崗陵起伏,地勢曲折,林木茂密,道路複雜,所以她能夠僥倖不被張、羅聯軍捉獲。她騎馬奔跑半夜,已經逃出三十多里,身邊只剩下二十幾名將士,每聽著背後的松濤、瀑布或空谷中的水聲和風聲,都疑心是獻忠和羅汝才的大隊騎兵追近,甚且耳邊總是彷彿聽見使她驚心動魄的隱約喊叫: 

    「活捉秦良玉!……」 

    自從萬曆二十七年秦良玉開始帶兵作戰以來,依靠她和她的一家人的慘淡經營,石-白桿兵在全國有了虛名,而她和她的兄弟侄輩也獲得朝廷的高官厚祿。白桿兵雖然也打過幾次敗仗,她的親屬有被殺的,有受傷的,但是她本人卻一直僥倖免於潰敗,因此四川人都傳說她是福將,是常勝將軍。這一次她率領的兩萬多人馬,未曾經過惡戰就全軍覆沒,大旗和印信全失,幾乎使她自刎。這慘敗發生在她的暮年,使她的一生盛名毀於一旦,好像一個賭了一輩子的人最後輸光了,根本沒有撈回本錢的希望。然而一種剛強的性格和頑強的榮譽心,使這位將近七十歲的老婦人敗而不餒,仍然想拼著老命再打一仗,挽回一點聲望。逃出戰場以後,她帶著二十幾名親兵親將,不顧疲勞,日夜趕路,向梁山縣境內奔去。 

    邵捷春因為土地嶺失守,張應元和汪雲鳳的湖廣軍一戰潰敗,估計到張獻忠和羅汝才必然要深入四川,所以在督催張令和秦良玉馳援大昌去後,他自己仍不放心,趕快調集了兩萬川軍,開赴梁山縣境,扼高梁山隘口駐紮。他為著應付楊嗣昌的督催,奔往大昌城中,只住四天。看大昌不易守住,便今夜回到梁山,希望能阻擋張、羅聯軍不能夠過梁山奔襲重慶。今天,張令兵敗陣亡和秦良玉全軍覆沒的塘報接連而至,使他十分吃驚。他正在束手無策,忽報秦良玉來了。 

    邵捷春將秦良玉迎進行轅,在簽押房坐下以後,屏退左右,問了問她和張令戰敗的詳細經過,然後說: 

    「賀人龍從開縣噪歸陝西,左帥不聽督師調遣,逗留興、房一帶,致使夔東戰局糜爛至此。學生今日只能盡力扼守高梁山,使流賊不得西犯重慶。生死利鈍,付之天命。夫人雖不幸戰敗,但川人對夫人仍愛戴如故,想朝廷亦不會即便嚴責。學生原是一介書生,軍戎之事並非所長。時至今日,幾乎一籌莫展。夫人經驗宏富,素嫻韜略,不知有何見教?」 

    秦良玉心情沉重,歎口氣說:「我雖系敗軍之將,等候朝廷處分,不應有所妄陳。但老婦世受國恩,又是蜀人,時事至此,不能不竭盡全力,與賊周旋。縱然肝腦塗地,亦所甘心。目前一切空言無補實際,惟有火速整頓人馬與流賊拚死一戰。」 

    邵捷春沉吟說:「可惜一時無兵可調。」 

    秦良玉說:「如今事急了,我回去盡發我溪峒1之卒,還可得兩萬人,足以破賊。」 

    1溪峒--古代泛指西南少數民族所居住的山區。漢族統治階級對西南少數民族泛稱溪蠻峒蠻;他們的丁壯被稱為「溪丁」、「峒丁」。 

    捷春問:「貴土司已經出了將近三萬人,還能夠再出兩萬人麼?」 

    良玉回答:「土官家調兵時命人拿著一雙筷子和一把條帚向土民傳諭,以示十萬火急。筷子的意思是凡能吃飯的人都得報到,條帚的意思是不論老少,掃境出戰。我今天馳返石-,就用這辦法調兵,兩萬人在幾天內可以調齊。」 

    「可是糧餉……」 

    「國家目前困難,我完全知道。我只請官府拿出一半糧餉,另一半由我自己設法。戰局危急至此,請撫台不用猶豫!」 

    邵捷春不能立刻決定,請秦良玉先到下處休息,等他決定之後,就去同她面談。送秦良玉走後,他再三考慮,又同幾個親信幕僚密商很久,都認為既然三萬石-兵未經惡戰就全軍覆沒,倘若再調集兩萬老弱,又未經過訓練,如何能夠頂用?再者,邵捷春和他的幾個親信幕僚都看得出來,由於大昌的失守和張獻忠、羅汝才的深入四川,楊嗣昌必會將責任推到邵捷春身上,所以他自己「前途莫卜」,更不敢再使用不可靠的石-兵去吃敗仗,增加自己的罪款。 

    一個時辰以後,他去回拜秦良玉,只說官府缺乏現糧,婉言謝絕了她的建議。秦良玉搖搖頭,長歎一聲,沒再做聲。巡撫走後,她想著自己竟以這次慘敗結束了一生,從此將蟄居石-,打發餘年,說不定要受朝廷處分。她的一家人在崇禎一朝馳驅戰場,同農民軍血戰多年,立過功,受過賞,在川、黔和雲南各地眾多土司中從來沒有一個土司家族同朝廷的關係如此密切,如此受皇帝信任和褒獎。如今眼看著明朝的國運都走上無可挽救的敗亡道路,她禁不住在下處痛哭起來。第二天清早,她賭氣不向巡撫辭行,帶著零落從騎,灑淚離開梁山,奔往忠州,過江回石-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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