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 第三卷 第三章
    第三章

    第三章

    住在密縣城中的官紳大戶,近三四天來不斷得到省城戰事的消息,有的近於真實,有的純屬謠言。但是因為各種從東邊傳來的戰事消息都對李自成十分不利,所以住在密縣城中的官紳大戶們都樂於信以為真,感到寬心和振奮。尤其昨天他們聽到鄭州李仙風行轅傳來的謠言之後,更是歡喜鼓舞。據這個謠言說:保定總督楊文岳從封丘渡過黃河,有兩萬人於夜間潛入開封北門,李自成毫無所覺。李自成於十七日在開封城下中箭之後,尚無退兵之意,半夜開封城內官軍步兵大開西門殺出,同時騎兵出南門包抄,李巡撫也親自指揮大軍從鄭州截斷中牟大道。李自成冷不防遭到官軍夜襲,幾乎潰不成軍,僥倖逃到中牟附近又被伏兵截殺,將士大批死傷潰散,所餘無幾,拚死保護他向西南奪路逃竄。謠言還說:李自成箭傷沉重,躺在門板上逃跑,不能騎馬。另有一個十分重要的消息是:皇上因洛陽失陷,福王被殺,決定對李仙風嚴加治罪,同時命薊遼總督率領十萬邊軍鐵騎星夜前來河南,專力剿滅「闖賊」,又命楊嗣昌火速出川,全力「剿獻」,兼顧河南。 

    密縣城中的官紳們一則都認為李自成確已潰不成軍,二則看見這從西邊來的一隊人馬有很多婦女,既想搶奪騾馬輜重,更想搶掠年輕婦女,所以把平日害怕「流賊」的思想都拋到爪哇國了。 

    高夫人吩咐張材去後,回頭來到慧梅身邊,望著從南門衝出的這群鄉勇,分為左右兩支,每支有一個騎馬的土豪在後督戰,包抄而來,越來越近,連鼻子眼睛都看得一清二楚。她望了慧梅一眼,看見這姑娘手執弓箭,面露輕蔑微笑,十分鎮定。她又向慧英等十幾個女兵瞟一眼,都是手執弓箭,注目敵人。當練勇來到五十步左右時,慧梅用有力的低聲說: 

    「射!」 

    練勇中登時有幾個人中箭倒地,但仗恃他們人多,依然喊殺前進。說時遲那時快,又一批利箭射出後,倒下的練勇更多,而那兩個督戰的土豪也同時從馬上栽了下去。兩支練勇的隊伍崩潰了,好像鳥驚獸駭,拚命逃竄,有的人連手中的兵器也拋掉了。慧梅向慧英使個眼色,讓她同親兵姐妹們留在高夫人的身邊,自己帶著五十名健婦追殺逃敵。那些健婦雖是初次臨陣殺敵,卻因敵人已敗,更加增添了她們的膽氣,乘勝縱馬,殺個痛快。 

    高夫人見城中出來的練勇已經殺敗,命慧梅立刻收兵,回頭向東殺去。東邊,幾百練勇已經被男女騎兵衝殺得散成幾股,仍在憑險抵抗,等候救兵。高夫人親自督率慧梅的一支人馬來到,迅速將一股練勇趕離開一座小山包,殺得四散逃竄。劉希堯已經殺敗了前邊的敵人,正要回頭來迎接高夫人和紅娘子,不料剛走不遠,從左邊樹林中一聲吶喊,殺出來一千多練勇,發生了混戰。這是從附近幾座山寨中糾集的人馬,都想來奪取義軍的婦女和騾馬。紅娘子正要馳援劉希堯,卻看見從東門又殺出來幾百練勇。她對慧劍說: 

    「你保護夫人,我去收拾這群野狗!」 

    高夫人在一群女兵的簇擁中立馬土丘,指揮戰鬥。突然有一百多練勇從一道溝中蜂擁而出,衝到土丘前邊,吶喊殺來。慧劍一看敵人已到面前,弓箭不及施放,就將大青騾的鐙子一磕,舉起寶劍衝向敵人。緊隨在身邊的還有七八個女兵,雖然都沒有戰鬥經歷,且是才學的武藝,但她們在危急關頭都個個奮不顧身,殺向前去。那些鄉勇沒想到這些姑娘竟然如此不要性命,尤其那個騎大青騾子的姑娘武藝高強,猛不可擋,登時在她的雪亮的寶劍下死傷數人,紛紛後退。慧劍正在追殺,大青騾子驀失前蹄,向前栽去,跪到地上,將慧劍摔了下來。慧劍顧不得左手擦傷,迅速跳起。一個鄉勇從面前的一棵樹後躥出,用槍刺來。她用劍將槍頭格開,上前一步,揮劍猛砍,將鄉勇砍死,而寶劍也深深砍人樹身。剎那之間,又一支紅纓從右邊刺來。她來不及從樹上拔掉寶劍,將身子一閃,右手抓住槍桿,打算奪來使用。但是那個青年小伙子的氣力大,奪不過來,另一個鄉勇已經從左邊撲來。她匆忙中趁勢將抓住槍桿子的右手一送,那個同她奪槍的小伙子立腳不住,踉蹌後退,連人帶槍跌進深溝。她立刻向左飛起一腳,恰踢中撲來的鄉勇腕上,那一口向她劈來的寶刀飛出去五尺開外,噹啷落地。這個人也很兇猛,向她飛來一腳,打算踢中她的心窩。慧劍退了半步,以驚人的敏捷抓住飛來的腳跟,向上一掂,向前一送,將敵人送出四五尺遠,仰面倒地,後腦碰著一塊大石頭,再也沒有掙扎起來。忽見白光一閃,一口刀又從左邊劈來。慧劍半側身將左手一舉,抓住敵人右腕,使敵人的大刀落不下來,卻猛出右拳,正打在敵人胸口,將敵人打得仰面倒地。慧劍正要取樹上寶劍,忽有一個敵人從背後撲來,攔腰將她抱住,同時看見幾個男人向她跑來,連聲歡呼:「捉活的!捉活的!」她想用力甩開抱住她的敵人,但未成功,而另外兩個敵人已經撲到面前。這兩個敵人都認為她已經無能為力,只能等待就縛,不提防她猛起一腳,將一個敵人踢倒,又一拳捅在敵人肋窩,登時蹲了下去,吐了大口鮮血,不能站起。她趁機轉過頭去,看見拚死力抱著她的敵人有一雙大眼睛,嘴裡橫噙著一把短刀。她沒法奪到短刀,卻將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叉開,向敵人的兩眼一戳,並不用力,只是低聲怒喝:「鬆手!」敵人疼痛地大叫一聲,驀然鬆手,捂著受傷的眼睛轉身逃命,鮮血從他的指縫間向手背上奔流。 

    慧英和慧珠等殺散了別的撲到高夫人面前的鄉勇,繼續射殺潰逃的敵人。高夫人勒馬來尋慧劍,看見慧劍已經從榆樹身上取下寶劍,殺死了被她打傷在地不能逃命的敵人,正向大青騾走去。高夫人間道: 

    「慧劍,你沒有掛綵麼?」 

    慧劍站住回答:「沒有,夫人。正殺得起勁,他們都逃啦。」 

    大青騾雖然一隻蹄踏進地洞,打個前栽,幸而並未受傷。幾個鄉勇曾想將它搶走,都被跟在慧劍後邊的女兵殺退,也得虧慧英在緊要關頭,連著三箭射死三個比較兇猛的敵人。如今大青騾若無其事地在溝岸上吃著青草,遇著有血污的青草就避開,因為它不喜歡那種腥味。慧劍來到它的身邊,拿起絲韁,在它的肩上輕輕地拍了一下。它抬起頭,向主人望望,嗅了嗅主人右手袖頭上的血跡,靜靜地不動了,等待著主人認鐙上鞍。 

    這時,一陣馬蹄聲從北邊傳來。慧英、慧劍、女親兵們和健婦們都看見高夫人正向北望,滿面堆笑。大家隨著高夫人用鞭稍指的土丘轉彎處望去,看見紅娘子和慧梅率領一百多健婦,押著一群俘虜,帶著很多人頭,牽著奪得的十來匹騾馬,鳴鑼,吹角,歡呼著來了。 

    卻說剛才當紅娘子率領一隊健婦去抵擋從東門殺出來的數百敵人時,她原以為很容易將敵人殺散,不料這一支敵人旗幟鮮明,部伍整齊,顯然是城中練勇的精銳,訓練有素,只有在十分必要時才出城作戰。紅娘子帶著她的女親兵走在最前,連射死幾個敵人,不但不見敵人驚慌奔逃,反而更兇猛地喊殺前進。她想著自己身邊的一百多健婦都是才學武藝,又是初經陣仗,決不能率領她們硬衝敵人,那樣不惟不能取勝,反將遭到重大損失。她吩咐各哨頭目務須沉著。各率本哨姐妹們緩緩後退,不許亂隊。她自己帶著親兵斷後,不斷射倒敵人,迫使敵人也只敢緩緩追趕,不能追得太近。當退到一個土堤上時,地形稍較開闊,騎兵容易發揮優長。她對親兵頭目說: 

    「你看,那個騎紅馬的是個總頭領,只要除掉這傢伙,殺敗這一隊練勇就不困難。」 

    親兵頭目問:「咱們直衝到他的面前將他斬了?」 

    「不。看樣兒他是個會武藝的人。萬一殺不了他,咱們這二十幾個人反而陷入包圍。今天不能硬拚,要特別謹慎。」 

    「用箭射死他?」 

    「不,我想捉活的獻給夫人。」 

    「怎麼個捉法?」 

    「你們每人手中拿三支箭,等我一聲說射,你們就齊射他的左右家丁和心腹狗黨,活捉他的活兒由我來做。」 

    一面練勇總團的藍色大旗跟隨著這一位彪形大漢的練勇首領前進,已經到七十步以內了。親兵頭目偷向紅娘子的臉上望一眼,小聲問:「射麼?」紅娘子沒有做聲,把勁弓掛回臂上,取下彈弓,摸出三個泥丸。敵人已經進到五十步內,開始利用開闊地勢分三路向守在堤上的健婦營衝來。那個練勇首領舉刀大叫:「殺過堤去!殺過堤去!」紅娘子忽然回頭向右方招手大呼: 

    「男兵們,趕快從右方包抄,截斷敵人的退路,不許有一個逃回城去!」 

    練勇首領大吃一驚,略一遲疑,向左張望。紅娘子立即下令:「射!」同時她一彈打中那人右手,鋼刀噹啷落地;又一彈打中左手,使他登時丟掉了絲韁,沒法控馭坐騎,不能勒轉馬頭逃跑;第三彈打中從後邊來救他的騎馬大漢的一隻眼睛,落下馬去。紅娘子的戰馬如箭一般疾,已經衝到練勇首領的跟前,右手舉劍一晃,左手抓住他的腰帶一搡,將敵人搡落馬下。「捆起來!」她吩咐一句,繼續向前衝去,一劍劈死正在馬上驚慌失措的旗手,只見大旗一晃,倒落下去。有一百多練勇拚死撲來,要搶救他們的首領,被紅娘子連斬數人,同時全部健婦從土堤上向紛亂的鄉勇殺來,而慧梅恰在此時奉高夫人之命率領一隊健婦和男兵包抄敵後,截斷歸路。敵人兵敗如山倒,不管有路沒路,四散逃命,逃不脫的就跪地求饒。城頭上站滿了人,原來不斷替練勇吶喊助威,不住敲鼓。這時,城頭上的人們仍在注目戰場,但是鼓聲啞了,吶喊聲停了,只有一些人小聲驚呼:「看,看!我的天呀!」同時有一隻烏鴉啞啞地哀鳴著飛過城樓。 

    紅娘子同慧梅合兵一處,整了隊伍。這一次因為殺得巧,健婦們雖有十幾個掛綵的,卻只有一人死亡。紅娘子同慧梅率領得勝的健婦人馬,押著俘虜,帶著很多人頭,向高夫人立馬等待的土丘走去。 

    劉希堯也殺敗了另一路敵人,除殺死多人外,也帶回一群俘虜和十幾匹騾馬。所有男女將士集合在土丘前,按部伍排隊,掩埋了二十幾個陣亡的弟兄和姐妹,給帶傷的作了安排,然後殺掉俘獲的鄉勇,將人頭掛在大路兩旁的樹上。高夫人命令留下紅娘子捉獲的那個練勇首領,交給一個小頭目押著他不許逃掉,然後率領全軍啟程。 

    約摸走了十五里路,人馬停在一個荒涼少人的山街上休息打尖。高夫人因為急於想知道闖王攻開封失利的真實消息,在一個碾盤上坐下來,向張材吩咐: 

    「將城裡的那個士紳帶來!」 

    被捉到的士紳是一個三十多歲的魁梧漢子,名叫李守耕,是本城世家出身,又是武舉人和廩膳秀才1兩重功名。他的父親曾在山東做知縣,天啟年間死於徐鴻儒之反,受到朝廷褒揚,追贈光祿寺卿,井蔭一子人監民李守耕的家中十分富有,在鄉黨中被稱為有文武全才,勇於任事,又憑借先人餘蔭,所以在士紳中較有聲望,被推舉為密縣練勇總團兩個副團總之一。(正團總由知縣兼任。)他被幾個健婦押到高夫人面前,不覺心中一愣:「這是何人?」隨即恍然明白:「啊,此人必是人們哄傳的闖賊的女人高氏!」張材見他有點倔強,不肯跪下,照他的屁股上猛踢一腳,使他不得不雙膝跪地。他昂著頭,心中說道:「橫豎老子活不成,要死得不辱先人!」高夫人問過他的姓名、家世,本想接著就問他開封戰事消息,卻故意先問他城中練勇人數和防備情況,好像大有進攻密縣城池的意思。李守耕雖然自知必死,但寧死不願縣城失守,撒謊說: 

    1廩膳秀才--又稱廩生、廩膳生員。明制:生員(即秀才)經歲試或科試列入優等,由公家供給睛食,以示獎勵,稱為廩膳生員,簡稱廩生。 

    2入監--入監是入國子監讀書的縮語,取得這種資格的稱做監生。監生資格可以用捐錢買到,也可以靠先人立功取得,後者稱為「蔭監」。 

    「城中練勇有兩千五百餘人,今日出城者不足半數。除練勇之外,尚有丁壯男女數千,緊急時均會上城殺賊。城頭上平時預備磚石甚多,還有大小弓弩,各種火器,火藥十分充足。爾等倘欲攻城一試,徒送死耳!」 

    高夫人從嘴角流露出輕蔑的冷笑,忽然問道:「你想死還是想活?」 

    李守耕回答說:「我自己親率練勇剿賊,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剿賊得勝,功在桑梓;不幸被殺,流芳千古。你們今日殺我,你們也活不了多久,不久將被大軍剿滅。」 

    高夫人又冷笑一聲,說:「你們這班紳士惡棍,我看見的多啦,常常在臨死之前還要說些夢話!」 

    李守耕說:「夢話?非也!你們李闖王進攻省城大敗,汝知之乎?你們的將士死傷慘重,已經潰不成軍。連你們李闖王本人也在開封城下中箭,生死難保,況且你們破洛陽,版福王,犯了不赦之罪。福藩殿下為當今聖上親叔,朝廷豈能甘休?日內必將調集各省兵力,會師中州,圍剿爾等,又聞朝廷己命薊遼總督洪大人率領關寧鐵騎1來河南會剿爾等,限期剿滅,昨聞督師輔臣楊大人正從四川趕回,將要重新坐鎮襄陽,爾等烏合之眾,豈能持久?我今日不幸落到你們手中,萬無生理;大丈夫為國捐軀,也是應該,獨恨不能多殺逆賊耳!要殺速殺,不必多問!」 

    1關寧鐵騎--明朝駐紮在山海關和寧遠一帶的最精銳的邊防軍。 

    高夫人問:「李闖王如何攻開封未成,你聽說了麼?」 

    李守耕說:「此系天意。大明三百年江山,深恩厚澤,沾及草木,豈能容汝輩志得意遂!你們原指望乘省城未作防備,混入城門,恰好是自投陷阱,三四百騎兵都死在新鄭門1的吊橋上和城門下邊,連你們李闖王身邊的那個姓張的小將也完啦。豈非天意不容爾等逆賊……」 

    1新鄭門--開封城的西門。 

    所有的人聽到張鼐陣亡都心中一驚。高夫人一聲斷喝,不許敵人再往下說,吩咐速速拉到街外斬了。李守耕渾身微顫,但猶強裝鎮定,在往街外走時又強回頭看了一眼,然後邊走邊恨恨地說: 

    「哈哈,不意老子今日竟死在女賊手中!你們的將領在開封城下死傷成堆,今日殺死我一個練勇首腦也算不得你們勝利!」 

    片刻間,李守耕已被張材斬首,將首級掛在街邊樹上。高夫人和她的左右將士,包括紅娘子和劉希堯在內,雖然不相信李守耕的話,但也不能夠完全不信,所以人人心中都感到沉重,高夫人擔心闖王的箭傷會真的不輕,更擔心張鼐已死於開封城下,忍不住說了一句: 

    「難道那個衝進開封的是小鼐子麼?」 

    大家都明白必是張鼐無疑,但是沒人做聲。慧英偷偷地向慧梅望了一眼,看見慧梅的臉色灰白,緊閉嘴唇,眼睛飽含熱淚,右手將馬鞭子用力攥緊。她明白這位姑娘的心,立刻將眼光移向紅娘子。紅娘子很關心闖王和戰事不利情況,同時也很關心李巖兄弟,尤其使她最放不下心的是李巖初經戰場。她在心中暗想:「還沒有聽到他的一點消息,也許不會有三長兩短?」在大家片刻沉默中,高夫人從碾盤上站起來,吩咐人馬啟程,並且說道: 

    「不要聽信剛才這個死貨造謠惑眾的話。你們沿路遇到百姓,不斷打聽消息,特別是要詢問從東邊來的窮百姓。」 

    人馬繼續向東進發。一路之上,將領們每遇到窮百姓就打聽開封的戰事消息和闖王的大軍行蹤。在這半天之內,他們聽到了不少消息,雖然都說是李闖王進攻開封失利,但是說法各不相同。中午過後,從百姓口中探知闖王的大軍並未受大的損失,已經整師西來,到了新鄭和許昌之間的長葛縣附近,老營駐紮在一個什麼鎮上,休兵徵糧。高夫人十分高興,命人馬轉向東南前進。 

    又走了幾十里,約摸一更時候,人馬剛紮營休息,忽得探馬稟報:大約有一千五百步兵和數百騎兵打著闖營旗號、黃昏時從東開來,在十里外的小山那邊安下營寨。高夫人和紅娘子又驚又喜,立刻命一個小校率領二十名騎兵奔去察看,問清是誰的人馬,來此何干,並要問清楚闖王和李公子現在何處歇馬,闖王的傷勢究竟如何,張鼐和別的將領們是否全都平安。小校走後,高夫人和紅娘子以及左右男女親隨,都懷著不安的期待心情,等候小校探明情況歸來。 

    經過三天山路行軍,今天又經過激烈戰鬥,步騎兵都很困乏,除輪流放哨的士兵外,都已經圍繞著一堆堆的營火睡去了。 

    在下弦月和稀疏的星光下,這一片丘陵連綿的原野上,既充滿著活躍的生命,又很靜謐。馬在靜靜地吃著野草;吃草聲經常同什麼人輕微的鼾聲混和。樹枝上不時有宿鳥被通紅的火光驚醒,跳向別枝或飛往稍遠的林木,重新睡下。大青騾也在吃草。它的韁繩綁在一棵小樹上,而它的主人就靠著這棵小樹已經同她手下的女兵一樣,傍著一堆嘩嘩剝剝燃燒的火堆睡熟了。慧劍本來想等待聽聽消息再睡,但是她不習慣為大事操心,也從來不慣於替哥哥的作戰過多擔憂,所以不知不覺就將眼皮一合,頭一搭拉,沉入睡鄉,還從一邊嘴角流出來一絲涎水,落在鐵甲外邊的紅綢戰襖上。 

    高大人同紅娘子、劉希堯在火邊說話等候,吩咐左右男女親兵們都去睡覺,但有幾個男女親兵和張材、慧英等,平日高夫人不睡他們都照例不睡,甚至有時候高夫人睡了以後他們還在小心侍候,保護高夫人的安全。紅娘子身邊的兩三個最得力的女親兵也是這樣。慧梅近來在健婦營做紅娘子的副手,不管在行軍中或安營下寨後都比紅娘子做的事情還多,今天又幾次在敵人中間英勇衝殺,竟然沒有睡意,在巡視過健婦營宿營地之後也來到高夫人的面前,坐在火邊。高夫人望著她說: 

    「你休息去吧,今天你夠累啦。」 

    慧梅說:「我不睏。我等等消息。」 

    忽然,傳來了自遠而來的一隊馬蹄聲。高夫人同大家停止談話,側耳傾聽,心中忽然高興,隨即又忐忑不安。過了不久,一隊騎馬的將士來到了宿營地。高夫人和大家急切地從火邊站起來,向著一大群跳下馬來的人們注目等候,都想趕快知道來的是誰。隨即大家看見,前去探事的小校引著李友來了。高夫人不等來將插手行禮,趕快問道: 

    「益三,你怎麼帶著人馬到這搭兒來了?看見闖王了麼?」 

    「回夫人,我見到了闖王。我率領騎兵剛到了尉氏境內,我們的大軍已經從開封撤回,也到了尉氏境內。闖王是在向著洧川和長葛的大道往西走。闖王……」 

    高夫人又急著問:「你在什麼地方見到了闖王?」 

    「闖王得到探馬稟報,知道我的行蹤,派飛騎傳下將令,命我前去見他。我在長葛以東見到闖王,他命我速去攻破密縣,收集糧食、騾馬。」 

    「為什麼這樣急?」 

    「闖王當然不能耽誤。風聞登封的那個李際遇將派人去占密縣,所以我們得搶先一步。他怕我的兵力不夠,撥給我一千步兵。我奉軍令後不敢在尉氏境內停留,星夜回師,繞過新鄭縣城不攻,向密縣奔來。因步兵行軍疲勞,在此休息一夜,明日趕到密縣城下。」 

    「闖王的傷勢如何?都坐下吧。他的傷勢你總知道!」 

    李友同大家在火邊坐下,說:「原來在路上聽到不少謠傳,有的說得十分可怕,後來我親眼看見闖王,才知道傷勢不要緊,已經快好啦。」 

    「可損壞了一隻眼睛?」 

    「沒有。箭中在左眼下邊,離眼珠還有半寸多遠。」 

    「箭傷很深麼?」 

    「也不很深。十七日,我們的大軍已經開始撤退,闖王要親自再看看開封守城情況,以備下次來攻。他同總哨劉爺帶著二三十個親兵來到西城壕外,離城牆大約有一百五十步,正在察看,城頭上放出一陣弩箭……」 

    高夫人一驚,忙問:「是弩箭?」 

    李友說:「不是咱們常見的大弩。是守城人特做的一種很小的弩,箭桿像筷子一樣,力量也小。守城人只求其製造時省工省料,一天可以製造很多,供城頭應急之需。當時城上亂弩齊發,可是多數都射不到闖王面前就落到地上,所以大家都不以為意。冷不防有幾支箭射的較遠,闖王沒有躲避,竟然中了流矢。當時將小箭拔出,流血不少。經老神仙上了金創止血神效丹,血就不流了。」 

    高夫人的心突然落地,接著問道:「別的將領死傷如何?」 

    「聽說重要將領都沒有死傷。」 

    「李公子兄弟都平安麼?」 

    「都沒事兒。」 

    慧英看見慧梅的神色仍然沉重,趕快問道:「益三哥,小張爺可平安麼?」 

    李友偷瞟慧梅一眼,故意沉吟片刻,然後向高夫人和慧英問道:「你們可知道小張鼐奇襲開封西門的經過麼?嗨!嗨!……」 

    高夫人見李友並無笑容,心中有點發涼,說道:「你只管說出來吧,該說的不必隱瞞。」 

    李友歎口氣說:「他呀,嗨,這員小將!嘿嘿!……」 

    高夫人的心頭驀然緊縮。慧英也心頭一涼。紅娘子的剛剛覺得欣慰的心情陡然沉重。大家鴉雀無聲,等待著李友說出來他遲遲不肯說出的消息。李友望望大家,看見慧梅的臉色灰白,狠狠地咬著下嘴唇,噙著眼淚,低下頭去,不讓別人看見,於是他哈哈地笑起來,說道: 

    「他呀,連一根汗毛也沒有丟失!」 

    大家愣了一下,心忽然落實了。紅娘子偷瞟了慧梅一眼,在心中說了一句:「謝天謝地!」火堆周圍的氣氛登時輕鬆,人人的臉上有了笑容,或者眼睛裡有了笑意。慧梅的臉上恢復了血色,幾乎滾出來欣喜的眼淚。劉希堯向李友問道: 

    「益三,聽說保定的官軍到了開封,同我軍打了一場血戰,可是真的?」 

    李友笑著說:「屁的血戰!楊文岳率領的保定兵逗留封丘一帶,在我們大軍撤離開封時尚未過河。」 

    高夫人也笑著說:「俗話說:十里沒真信。官紳大戶們都喜歡造謠說我軍如何吃敗仗,早已是常事兒啦!」 

    紅娘子問:「有謠言說李仙風派兵回救開封,可是真有此事?」 

    李友哈哈大笑,說:「李仙風困守鄭州,等待朝廷處分是真,回救開封是假。」隨後他收了笑容說:「有一樁事兒對守城有利,倒是真的。陳永福率領一千多人馬,趁我軍十分疲乏,冷不防繞過閻家寨,從西關外偷越營地,被我軍發覺,截殺一陣,剩下幾百人越過城壕,叫守城官軍開水門放進城去。開封有了陳永福這員有經驗的副將,軍事上就有主持人啦。」 

    紅娘子說:「可惜沒有將陳永福截住捉獲!」 

    高夫人說:「大軍作戰,總難免有疏忽之處。陳永福駐守開封日久,他手下的將士們又多是開封一帶的人,地理熟悉,所以才敢於如此大膽,行險成功。」 

    談話變得活躍起來。李友回答大家的詢問,不免將他所聽到的戰場新聞都倒了出來。但是高夫人最關心的是闖王下一步將怎麼辦,李友毫無所知。高夫人從火堆邊站起來,向五六丈外的一棵松樹走去。李友跟去,站在她的面前。她低聲問道: 

    「益三,朝廷派洪承疇來河南的謠言你聽到了麼?」 

    李友說:「闖王沒有提起,可是他撥給我一千步兵來攻密縣,將士們在開封城外都知道這謠言了。」 

    高夫人又問:「你沒聽說這謠言可靠麼?」 

    「也許可靠。不過,如今咱們闖王手下人馬眾多,縱然洪承疇率幾萬邊兵前來,也不必擔心。」 

    高夫人在心中說:「啊,一定是闖王急著回伏牛山中,八成也猜想朝廷派洪承疇來河南的謠言不是假的!」她隨即又問: 

    「闖王沒有問你洛陽失去的情況?」 

    「沒有。他只問張敬軒到底是怎樣破了襄陽,我說在得勝寨還不知詳細。看來闖王很關心張敬軒那邊的事。」 

    高夫人說:「是呀,襄陽是楊嗣昌的根本,經營得鐵桶相似,如何輕易給敬軒破了,我們在得勝寨真不清楚。楊嗣昌現在何處?也不清楚。襄陽與河南搭界,這些事倒是跟咱們市民有干係!」 

    高夫人同李友重回到火堆旁邊坐下,閒話開封戰事。她的心中總是牽掛著下一步打仗的事,倘若真的楊嗣昌回師襄陽,洪承疇率領邊兵來河南,闖王要在伏牛山中練兵的打算就會吹了。 

    約摸四更天氣,李友才辭別高夫人,走出宿營地,帶著被呼叫醒來的、睡眼惺忪的親兵們上馬而去。他打算在馬上稍睡片刻,回營後即率領人馬向密縣進發。他想著守城的練勇經過今日一戰,使他破城更容易了。 

    高夫人等也趁著人馬出發之前,閉眼睛瞇瞪一陣,然而李友儘管有在馬鞍上半醒半睡的休息習慣,今夜卻由於精神振奮,不能夠在馬上假寐片刻,總在想著高夫人和紅娘子等對他述說的在密縣城外遇到埋伏和接連幾陣同練勇混戰得勝的事,他彷彿親眼看到紅娘子和慧梅率領新成立的健婦營英勇作戰,殺得一隊一隊的練勇和鄉兵潰逃四散;彷彿親眼看見紅娘子眼疾手快,一彈打落了李守耕的手中兵器,將他擒獲;彷彿看見了黑虎星的妹妹,那個一臉稚氣、平日在他的面前說話靦腆的姑娘在地上徒手迎戰,連傷頑敵。「好,日後準定是一員女將!」他在心中稱讚說,不禁無聲地笑了起來。 

    紅娘子因知道李巖和李侔無恙,安心地沉入睡鄉。 

    高夫人卻很久不能入睡,想的事情很多…… 

    她擔心李友對她隱瞞了闖王受傷的真實情形,故意把傷勢說輕了。 

    她又想:小鼐子率領的喬扮官軍的三百精銳騎兵先到了開封西門,要是後邊的大軍不誤時機,跟著趕到,那麼小鼐子就敢趁黎明開城門時衝進城去,佔領城門,迎接大軍人城,這一著棋就成功啦。唉,大軍遲誤了半個時辰,小張鼐不敢孤軍入城,逗留西關過久,致被守城官兵和城門口的百姓們識破,立刻關閉城門,從城牆上矢石俱下。幸而張鼐機靈果斷,撤退得快,損失不大。 

    她又想:義軍冒著城上矢石,在西門左右的城根挖掘六個大洞,不斷同守城的官軍進行激烈戰鬥,雖然重要將領們沒有損失,可是中小頭目和弟兄們在洞口死傷了不少。萬沒料到,不知哪一朝代在修築城牆的時候,在城下樹著排了兩層石滾,使義軍沒法將地洞挖掘較深,足以用火藥轟倒城牆。 

    她還聽李友說過,開封不但城牆高厚,而且土質堅固,下邊又有石滾,官軍又守得十分拚命,還在城頭外邊架了許多懸樓1。李友也說不清懸樓是什麼樣子,只知道對守城十分有利,許多挖掘城牆的弟兄都是被躲在懸樓中的敵人用火罐燒傷或投下的磚石打中。高夫人越想越覺得氣悶,心裡說道:「難道這開封城就沒法攻破麼?」她的心上纏繞著許多問題,不像別人容易入睡。但是畢竟抵不住行軍和作戰的異常勞累,在天色將明時略為合了一陣眼皮。 

    1懸樓--第一次開封戰役,因為義軍缺乏銃炮,守城的人們用一種叫做懸樓的東西殺傷攻城義軍。這是用兩根長木架在城垛口上,伸出城外一丈多遠,用大鐵釘和粗麻繩在城牆上釘牢捆緊,上棚木板,前面和左右裝有疏欞,對城壕方面的疏根上蒙以濕牛皮,可以防箭。每一懸樓可以容十人,從疏欞中向城根義軍投擲磚、石、火罐。 

    高大人剛剛閉眼朦眈片刻,將士們開始被叫醒,連高夫人也被叫醒了。為著急於見到闖王並同闖王大軍在長葛附近會師,這一支人馬不吃早飯,五更出發,繼續向東南奔去。 

    據李友聽兌,李自成將在長葛附近駐兵幾日,休息士馬,徵集糧秣,說不定還要派兵攻破許昌。高夫人和將士們都盼望趕快同闖王的大軍會師,所以不斷地僱馬前進,直到日上樹秒,已經走了四十里路,方才在一條小河邊停下休息,騾馬飲水吃料,人吃乾糧,卻不埋鍋造飯。高夫人同將士們一樣過慣了行軍的艱苦生活,也是只吃一點炒玉米面和前兩天烙的雜面鍋盔,喝一點親兵們替她舀來的乾淨冰涼的河水。舀水的親兵說: 

    「夫人,這一瓢河水很乾淨,是我從渡口的上游舀來的,沒有馬群飲水。」 

    高夫人接住水瓢望一望,吹去一片草葉,笑著說:「喝過多少河水帶著馬尿味,何必一定要你跑到上游去舀!快蹲下吃你的乾糧吧,你的肚子裡該空得咕嚕嚕叫喚啦。」 

    飲過馬,打過尖以後,人馬繼續趕路。雖然豫中災情不如豫西慘重,但是路上所遇到的村莊沒有一個不殘破的。有許多小村莊人煙稀少,十室九空,許多房舍被燒燬了,井台上長著荒草,村中的小路被野草封斷。有些榆樹皮被饑民剝光,而有些榆樹是在;日年就被剝光了皮,大概今年不會再活了。路上常常有災民扶老攜幼,向東南逃荒,看見義軍走過,並不逃藏,只是趕快讓開道路,站在荒蕪的耕地裡,睜著吃驚和好奇的眼睛望著這打著「闖」字旗號的義軍。當災民們看明白後隊騎兵全是女的,更加驚奇,簡直不敢信以為真。有些人大膽地走近路邊,以便看得較為清楚。有一些被飢餓折磨得面黃肌瘦的「黃毛丫頭」,一邊睜大羨慕的眼睛望著從前面走過的女騎兵,一邊彷彿是在夢中。等女騎兵過盡以後,她們還在站著凝望。直到人馬轉過淺崗,最後一個騎者的影子也已經消失,遠處道路上只留下騰起的一溜黃塵未散,她們還有人在心中暗問: 

    「這是真的麼?」 

    高夫人雖然看慣了流離失所的災民,但仍然常常引動她的悲憫感情,暗暗歎息。當看見路旁有倒斃的饑民和大路溝中縱橫著人的白骨時,她的心中更加感傷和沉重。這些淒慘路景使她更加急於想趕快見到闖王,問明白攻開封失利之後有什麼新的打算。她遺憾地想著:開封是那麼富裕,強似十個洛陽,要是能攻破開封,大軍糧餉充裕,還能夠救活多少饑民!除想著這些軍民大事,她還對闖王的箭傷放心不下,害怕李友昨夜對她隱瞞了真情。有時她越想越感到焦急,心中歎息說: 

    「非親自見他我才放心!」 

    紅娘子因為越走越近長葛縣境,心中充滿了那種焦急。期待、甜蜜、喜悅……混合在一起的、沒法說得清楚的心情。她同李巖新婚後三天就離別了,儘管她每日很忙,但是在心頭上總是拋不掉思念感情,也只有在昨天打仗時候,她才短時間將他真正忘下。她如饑如渴地思念丈夫,也有幾天常常為他的攻城作戰擔心。如今確知他十分平安,但因為在馬上無事,李巖的英俊瀟灑的影子幾乎不曾離開過她的眼前。她的嘴角不由得綻開了青春的神秘微笑,在心中對自己說:「啊,多有意思,不過半日路程,就要同他……」突然,從路旁廟中傳出來兩個女人的哭聲,使她的心頭驀一驚,李巖的影子在她的眼前消失了。她勒馬離開大路,命一個親兵下馬去廟中看看。過了片刻,親兵回來,向她稟報是逃荒的婆媳倆對著一個餓死的小孩痛哭。紅娘子歎口氣,吩咐親兵給那婆媳倆送去一點乾糧和散碎銀子。她不忍親自去看,回到大路上,策馬前行。很久,很久,她的心中不能平靜,眉頭沒法舒展。 

    未初時候,人馬在一個村外停下休息,弟兄們趕快給騾馬喂點草料,人也趕快吃點乾糧。村中百姓說:李闖王的大軍於三天前來到長葛縣城西邊的和尚橋駐紮,大概現在還在那裡。高夫人十分高興,一問路程,不過三十多里,下令人馬趕快啟程,直向和尚橋的大路奔去。太陽偏西時候,人馬離和尚橋不過六七里路,探馬向高夫人回報:闖王的大軍在已時左右全部離開和尚橋,向禹州進發,如今和尚橋清清靜靜,連一個義軍也看不見了。 

    高夫人同紅娘子、劉希堯商量一下,決定人馬經過和尚橋時不停留,向禹州追去,等天黑以後稍微休息打尖,喂喂騾馬,繼續追趕。原來她們都懷著十分高興的心情準備在和尚橋同闖王大軍會師,如今大家口中雖然不說,心中卻充滿了悵惘情緒。 

    在一刻之前,慧梅的心情是那樣快活,連她自己也不能完全懂得。不知到底從什麼時候開始,在她秘密的心靈中深藏著一個張鼐。平時她也不願他在她的心中露頭,可是每當閒暇時候,例如她獨自騎馬行走在林間小路上,或月明之夕,練了一陣劍術,獨自在月下倦坐休息,……張鼐就會從她的心靈深處或帶著靦腆的微笑,或騎著高大的駿馬,或帶著活潑的稚氣兼英武步態,活現在她的眼前,她不但不禁止他的出現,而且悄悄地、貪戀地欣賞他的幻影。甚至她有時決心不再想下去,卻是枉然,想念他只會增加苦惱,但是她多麼願意在心中享受這種甜蜜的苦惱!大概從前年她在醫治箭創的時候開始,她常常希望看見他,甚至有時只希望能看見他的背影或聽見他的說話聲音。有一次她知道他在淺草地上閒馳馬,卻故意不抬頭望他;只聽著馬蹄聲,她的心中就充滿著甜蜜和愉快。但是非常奇怪,當她有機會同張鼐單獨遇到一起時,她總是禁不住情緒緊張,膽怯,趕快走開;當有時張鼐來到高夫人面前稟報事情,她同慧英等眾姐妹也都在高夫人面前,大家都坦然地望著張鼐說話,她自己卻想看張鼐說話的表情又不敢多看,偶然同他的目光相遇時就趕快避開。後來她發覺張鼐有時故意偷望她一眼,有時也迴避她的目光。……一刻之前,她以為很快就會看見張鼐了,想著乍然見面的情景,竟然禁不住心頭亂跳。現在突然失望,心中充滿了悵惘。聽高夫人下令追趕闖王大軍,她立即對健婦營的幾個大頭目吩咐: 

    「趁著太陽未落,加速趕路!」隨即在她的戰馬屁股上抽了一鞭。 

    約摸到了二更天氣,因為天已變陰,下弦月不曾露面。遙望見很遠處有一些燈籠火把蜿蜒在一道嶺頭上,隨即消失了。大家登時忘掉疲倦,催馬前進。星星也隱去了。夜色昏暗。每當走在峽谷,夜色更暗,往往是黑暗得伸手不見五指。過了半個更次,轉過了一座大山,重新望見了在黑沉沉的遠處,有很多燈籠火把,像長龍似的,斷續,曲折,或在山上,或在山腰,或在山腳,或偶被山和樹林遮斷,或忽被流雲淹沒。男女將士們心情振奮,望著燈火長龍追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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