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 第二卷 第五十五章
    第五十五章

    第五十五章

    從正月下旬到二月初,李自成一直留駐洛陽未動。洛陽的各色人等,無不在打聽和猜測李闖王本人和他的大軍動靜:他是要留在此地,據河洛之險同朝廷對抗?還是要離開洛陽往別處去?倘若闖王率領他的大軍離開洛陽,下一步將往何處?人們看見,離洛陽只有五十里的孟津縣城,是洛陽北邊的重要門戶,卻沒有派兵佔領;往西去,不攻佔澠池和陝州,以控制崤、澠的險要地利;往東去不佔據虎牢關,以控扼洛陽的東方門戶;而這些地方自古以來都是軍事上必爭之地。人們還看見,每天有一隊一隊的騾、馬和驢子將抄沒的糧食和財物向伏牛山中運送,而新兵也一隊一隊地向伏牛山脈的方向開去。另一方面,也從伏牛山一帶開來了幾支精兵,從澠池以西也來了一支精兵。這從西邊來的,一色都有長槍,為首的將領約莫三十一二年紀,十分英俊,騎著一匹高大的西口白馬,哄傳著他就是劉芳亮。人們看見這一支部隊來到,更要猜測李闖王下一步將向何處用兵。正在這時候,傳出風聲,都說河南巡撫李仙風同副將陳永福帶著幾千人馬沿黃河北岸往西來,打算收復洛陽,而闖王打算率大軍從汝州往東南去,到國城和汝南一帶,那裡災荒較輕,糧食較多。 

    到了二月初五日早飯後,洛陽居民紛紛傳言,說闖王的人馬從初三日起就包圍了汝州城,四面猛攻。人們到這時恍然明白,闖王確實要攻破汝州,打通從洛陽往許昌、南陽和汝南的「綰轂」要道,證實了李闖王要離開洛陽往東南去的傳說。到了中午,洛陽軍民得到了關於汝州的最新確實消息:汝州城已經在初四日攻破,實際上並沒有經過猛烈戰鬥。義軍趁著刮西北風,用火箭射向城樓,城樓著火,城頭上登時一片混亂,而義軍靠雲梯吶喊攻城。知州錢柞征斬了兩個守城的兵勇,無法制止守城人們的混亂和奔逃。義軍一登城頭就將他抓到,大開城門,將州城佔領。 

    午後不久,張鼐遵照闖王指示,傳諭洛陽的窮苦百姓,可以隨便到福王宮中和各處王店中拿取東西。這些地方,雖然金銀財寶和糧食都已抄空,但是粗細傢俱和各種有用的、值錢的東西還是很多。經過在街巷中敲鑼傳諭之後,窮百姓少數膽小的人們怕有後患,不敢前去,而多數膽大的人們蜂擁而去,像趕廟會一般。因為福王宮中的東西太多,一個下午老百姓搬運不完;晚上怕引起火災,不許百姓進宮;第二天,天明以後,又叫百姓繼續搬運。那些比較大件的,不適宜百姓使用的東西,多數都被百姓砸了。到了中午,張鼐下令將王府宮城四門把守,不許百姓再進,然後派兵在宮中幾處放火。霎時烈焰騰騰,大火燃燒起來。 

    李自成看見福王宮中濃煙沖天,同牛金星和宋獻策站在周公廟院中看了一陣,點頭笑著說:「好,好。」然後他們出了廟門,一邊談著話一邊往李巖的公館走去。親兵們都牽著戰馬,跟在後邊。 

    這時候,李巖正在公館中同李作小聲談話,屋中沒有一個外人。李作是奉緊急命令率領豫東起義將士於昨天深夜趕到的,人馬暫住望城崗,今天上午來周公廟謁見闖王,被留下吃午飯,一吃過午飯就來看他的哥哥,馬上還要回望城崗,準備在黃昏後將人馬開赴白馬寺,同劉芳亮的人馬駐紮一起。他們談話的地方是李巖的臨時公館的書房,陳設淡雅。牆上掛著李巖自己寫的一副正紅蠟箋灑金對聯: 

    永憶江湖歸白髮 

    欲回天地入扁舟 

    對聯紙原是從福王府抄出來的,裱工裝潢極佳,而李巖的書法是既端莊,又瀟灑,雄健中帶有流利。紅娘子被高夫人請去說話,中午留下吃飯,尚未回來。李侔向哥哥談了一點自家部隊的情況,也問了洛陽一帶放賑的事。當李巖簡單地談了上月二十八日重要會議的內容以及後來闖王決定捨洛陽去奔襲開封的計策以後,李作望著牆上的對聯沉默片刻,然後回過頭來,帶著惘然的神氣說: 

    「這,這據宛、洛以控中原,據中原以爭天下,是一個根本大計。不然,萬一將來受挫,便要退無所據。哥為何不在闖王面前力爭?」 

    李巖微微苦笑一下,說:「闖王想的也有道理,但是如果決意據守宛、洛,那些困難並非不可戰勝。比如說,『修道而保法,固境而安民』,以十萬人馳騁秦、楚、豫與江北各地,隨時回戈中原,而以二十萬人馬在宛、洛和中原與敵周旋,有事則戰,無事則耕種訓練。有這三十萬人馬,兵力不能算少,或趨其所不意,或攻其所必救,或以逸待勞,迎而擊之,或以多御寡,圍而殲之,足可以鞏固宛、洛,掃蕩中原。如此則官軍無機深入,不敢深入,亦無力深入。只要兩三年內宛、洛稍得安定,人民來歸,草萊漸開,人懷保家之心,士無饑餒之憂,則中原大局可定,宛、洛一帶也就固若金湯了。要知朝廷今日已處於衰亡之運,官軍勢同於強弩之末,據宛、洛以控中原,此正其時。無奈闖王在目前無意經營一個立足地,尤不願在宛、洛費力經營,而多數將領又念念不忘他們的陝西故鄉。我們是河南人,話就不好多說了。」 

    李侔問:「你沒有跟軍師談談,請他勸說闖王?」 

    「談啦。可惜獻策也心中猶豫,不肯認真勸說闖王。」 

    李侔沉吟說:「既然獻策如此,其中必有一番道理。」 

    李巖說:「獻策看出來跟隨闖王多年的老將士鄉土之念甚重,多認為如其經營宛、洛,不如時機一到,經營關中,所以他起初還認為我的建議可行,隨後就猶豫不言了。另外,闖王認為,宛、洛農村殘破特甚,百姓死亡流離,十室九空,許多縣人煙稀少,倘若據守此地,在兩三年內不惟大軍糧秣無法供應,而且救荒救死不暇,也沒有餘力去安輯流亡,恢復農桑。加上戰事頻繁,敵爭我奪,屢進屢退,百姓不得安居。如此情況……」 

    李侔不覺插言:「水、旱等天災也要估計在內。」 

    「是。遇上天災,百姓又得死亡流離。闖王認為,在目前據守宛、洛為根本,不很合算。」 

    李侔輕輕點頭說:「有道理。」 

    李巖接著說:「闖王認為不如東出豫東、豫中,準備打幾次大戰,早定中原大局。等有了一個稍稍安定的局面,然後著手重整地方,設官理民,獎勵墾種,恢復農桑。闖王多從當前軍事局面著眼,這想法也有道理。我所怕的是倘不早圖深根固本之策,日後倘若受挫,退無可據,奈何?」 

    李侔默然想了一陣,忽然露出笑容,說:「獻策不肯同哥一樣多勸闖王在眼下經營宛、洛,這道理我明白了。我們在對待這樣大事上應該多同他商量行事,不可過持書生之見。」 

    李巖沒有說話,用略微詫異的眼光望著李佯。自從破杞縣城起義以來,李巖對李侔已經另眼相看,遇事很重視他的見解,所以此刻在微感吃驚中等待他繼續說話。 

    李侔接著說:「在你入獄之前不久,有一天下雨無事,你忽然將我叫到書房,問我是不是細讀了《後漢書-苟或傳》。我說我只讀了一遍,尚未讀熟。你問我荀或對曹操最重要的獻策是什麼?我一時無從回答。你指出一段文字叫我閒時細讀,以背熟為好,等我背熟了同你討論。我後來聽你的話背熟了,可是為勸賑惹出禍事,哥竟銀鐺入獄,不曾在哥的面前背書。此刻我忽然想起來這件事啦。」 

    李巖說:「當日兄弟在一起讀書討論之樂,不可再得!德齊,我自從人獄以後,心中事多,這件事我已經忘了。是哪一段文字叫你背熟,還要同你討論?」 

    「苟或諫曹操說:『昔高祖保關中,光武據河內,皆深根固本,以制天下。進可以勝敵,退足以堅守,故雖有困敗,而終濟大業。將軍……』」 

    李巖笑著說:「算啦,算啦,不用往下背啦。對呀,這段書,不正是我今日的用心麼?」 

    李侔說:「我正是要談你的用心。你是我的兄長,也是我的良師。是你教導我鄙棄八股,絕意舉業,泛覽諸子百家,留心經世致用之學。要不是打開胸襟,視宋儒理學如糞土,也不會同新嫂子破城劫獄,造起反來。世上事,往往有經有權,不能死看一面。在如何既要守經,又要從權,也就是通權達變,我們不如獻策,哥不如我與新嫂子。你讀書多,學問大,有時反而被書本框住了。你力勸闖王建立個立足之地,也就是葡或所說的深根固本。這是根本大計,不可忽視的道理,所以謂之經。至於在何時何地建立一個立足地,則是可以變的,所以謂之權。倘若長此下去,闖王不圖深根固本之策,那是不行的,也許會悔之莫及。但闖王此時無意經營宛、洛,倒是從實際著眼,有利於大軍縱橫中原,進退自由。我們論事,難免不有書生之見,把局勢的風雲變化看得太簡單了。」 

    李巖心中恍然,高興地說:「德齊,你說得很是!自從起義以來,你的思路開闊,大不同於往日,真當刮目相看!」 

    李作笑著說:「我細心思忖,闖王頗多過人之處,到洛陽的一些行事,也是證明。過此一時,他必會選定一個地方建為根本。」 

    李巖點頭說:「是的,是的。闖王確實有許多非凡之處,為當今群雄所望塵莫及。例如破洛陽之後不肯住在福王府中,不貪圖享受,為諸將樹立嘗膽臥薪的榜樣,這就是古今少有。又如當上月二十日晚上部隊正將攻進洛陽城時,他忽然下令:破城之後,對洛陽現任大小文武官吏除非繼續率眾頑抗,一律不加殺害。此舉頗為出人意表,亦為古今未曾有。」 

    李侔說:「是的。我們在得勝寨老營的將領們聽到此事,也都覺得意外,認為闖王未免過於寬大。」 

    李巖笑了起來,說:「那時候,啟東、獻策和我都跟著闖王住在關陵。剛吃畢晚飯,闖王忽然想起來如何處置洛陽城內現任文武官吏的事,來不及同大家商量,立刻派人飛馬到城下傳令。傳令親兵出發以後,闖王才向我們講明道理。他說:第一,十多年來,朝廷、官府、鄉紳大戶,無不辱罵他是流寇,是殺人魔王,百姓中也多有信以為真的。破洛陽,舉國矚目,偏偏對現任大小文武官吏一個不殺,使人們知道他到底是怎樣行事。第二,進了洛陽盡可能不殺明朝的現任官吏,對下一步去攻取大小城池頗有好處。目前要想辦法使明朝文武官吏無守土的心,至於以後是否仍舊這樣辦,那倒不一定。第三,不殺明朝現任大小文武官吏,只殺福王和呂維祺,更證明這二人罪大惡極。尤其是呂維祺這個人,平素披著一張理學名儒的假皮,在全國讀書人眼睛裡很有聲望,有些不是身受其害的老百姓也不知真情。現在只殺他,不殺別的官吏,好叫人們用心想一想其中道理。」 

    李作叫著說:「妙!妙!我竟沒有想到闖王的思慮是如此周密,其用意如此之深!說到這裡,使我想起來他起用郝搖旗的事,也是極為英明。目前不但郝搖旗感激涕零,做事異常勤奮,別的人原來做過錯事的,受過罰的,也都受到感召,十分鼓舞,願意立功自效。這是我在得勝寨一帶親耳所聞,也聽搖旗親口對我講到他的感奮心清,我也十分感動。」 

    李巖點點頭,又心思沉重地說:「今後,我們必須處處小心謹慎,萬萬不可因為闖王推誠相待,十分禮遇,就忘記了我們是被逼造反,無處存身,才來投闖王帳下。」 

    李侔對哥哥的嚴重表情和口氣很為詫異,忙問:「最近出了什麼事兒?難道有人說我們不是忠心耿耿地保闖王打江山麼?」 

    「沒有人這麼說,可是我也有太疏忽大意的地方。幸而闖王豁達大度,又值初來河南,百事草創,可能並沒有把這事放在心上。倘若在大業告就時候,只此一事,說不定我們會惹出一場大禍。我已經狠狠責備了子英他們幾個在我手下辦理賑濟事項的人,也責備了我自己,永遠引為鑒戒。幸而獻策是我們的好朋友,及時暗暗地提醒了我。要不然,繼續下去,實在可怕!」 

    「哥,到底遇到了什麼事兒,竟然如此可怕?」 

    李巖搖搖頭,後悔地歎了一聲,說:「闖王信任我,命我照料洛陽賑濟饑民的事,後來又將新安和偃師兩個縣城放賑的事也交給我管。我本來應該小心翼翼地把這件事情做好,使河洛百姓更加歌頌闖王的活命之恩,可是我偏偏在這件事情上疏忽大意!如今雖然闖王禮遇如常,但他是否在心中全無芥蒂,不得而知。我們追隨闖王日淺,既不似捷軒等眾位將領與闖王共生死患難多年,也不似啟東與闖王相識於潼關南原潰敗之後,更不似獻策有獻讖記之功。我們是立足無地,慕義來投,過蒙倚信,未嘗有涓埃之報。第一次闖王界我以賑濟河洛百姓重任,而我就不能小心從事,鑄成大錯。當然,也不能全怪子英他們眼睛中只看見我,不知天高地厚,不懂道理,更要緊的是怪我自己出身宦門公子,在家中聽別人頌揚慣了,習以為常,不真正明白今日事闖王即是事君,斷不可使人覺得我有功歸己,替自己收攬民心。儘管是事出無心,但自古為人臣者倘不善於自處,斷沒有好的下場!」 

    李作越發吃驚,問:「哥,到底是什麼事兒?這事我新嫂子知道麼?」 

    「她每天陪著高夫人,自然沒有告她知道。新婚之後,我暫時也不願使她知道。事情是這樣,如今不論是洛陽、新安、偃師,到處百姓因為見我放賑,都說李公子是他們的救命恩人。有些人竟然說李公子就是李闖王,李闖王就是李公子。聽獻策告我說,這說法傳得很遠,已經不限於河洛一帶。」 

    「闖王聽到了麼?」 

    「獻策說,有人告訴闖王,闖王哈哈大笑,毫無慍色。但是雖然闖王十分豁達大度……」 

    李侔截著說:「這情形確實可怕。儘管闖王不去計較,別人也會……」 

    忽然一個親兵跑進來,慌忙稟報說闖王駕到。李巖兄弟忽地站起,趕快向外迎去。 

    李巖兄弟將闖王和牛、宋迎進上房,也就是李巖和紅娘子居住的正廳。獻茶一畢,闖王對李巖說: 

    「今天聽說,李仙風和陳永福在上月中旬,知道洛陽吃緊,托故到豫北『剿賊』,不敢來救洛陽。現在洛陽已破,他們不得已率領幾千人馬於兩天前到了溫縣1,按兵不動。倘若他們再往西來,到了孟縣2,我們就立刻起程。如若他們停在溫縣不動,我們也要動身,不失時機。按軍師的意見,初九日是出征的黃道吉日。我想,步兵在初八日下午就先起程,咱們同騎兵到初九日四更起程。倘若咱們奇襲成功,這一拳就會打得崇禎再也直不起腰來。」 

    1溫縣--在黃河北邊,懷慶(今沁陽)南五十里處。 

    2孟縣--在黃河北邊。明朝屬懷慶府(今沁陽地區),距洛陽八十里。 

    李巖說:「此系闖王妙計,出敵意料之外。看來李仙風尚在夢中,所以才敢逗留河北。」 

    闖王笑著說:「多虧獻策叫我先攻破汝州,使敵人更加以為我們必是去許昌、汝南一帶,或由汝州而去葉縣、南陽。李仙風如今不僅如在夢中,也確實進退兩難。他既要做一個前來洛陽的樣子以敷衍朝廷,又不敢過河前來;他既擔心省城空虛,卻又不能分身回救。我看,他的腦袋咱們不用去砍,不久就會給崇禎砍掉。」 

    牛金星接著說:「還有王紹禹這個身負警備洛陽之責的總兵官,我們雖不殺他,只向他追贓出錢,可是崇幀就不會饒他,按律非殺他不可。」 

    闖王的心情愉快,帶著牛、宋和李巖上馬往白馬寺去。那裡集結了兩萬多騎兵和步兵,準備好後天一早出發,奔襲開封。但是關於闖王的這一決定,如今還嚴守機密,只有牛、宋、李巖和闖王左右的親信將領知道。李佯在闖王等往白馬寺去後,也懷著沉重的心情往望城崗去了。 

    到了初八日上午,李自成已經做好了撤離洛陽的準備工作。在洛陽招收的二十萬新兵,由袁宗第和李過率領,已經陸續開往伏牛山中訓練。到初八日中午,駐在洛陽城外的新兵已經剩得不足一萬人,也將在初九日天明以前走完。高一功是在三天以前就趕回得勝寨了。不但從洛陽運去的銀錢、糧食、各種財物和軍需,需要他回去分派人重新清點,妥為保管,而且今後人馬眾多,供應浩繁,都必須他坐鎮老營處理。田見秀仍在汝州,只等著李自成離開洛陽後,他接到命令就離開汝州回伏牛山去。幾位來到洛陽的將領們的妻子,也都陸續在兩三天前回得勝寨了。 

    闖王在早飯後去城內巡視一下。福王宮已經燒了三天,火尚未熄。很多百姓已經進去,用鐵扒子和鐵棍子在冒煙的殘燼中尋找可用的東西。闖王看了福王宮以後,出城去看了幾處尚未開拔的新兵駐地,快到中午才回行轅。宋獻策正在行轅中等他,要向他稟報委派邵時昌留守洛陽的事。 

    原來闖王決定大軍走後將洛陽完全放棄,但是由於一方面洛陽城中的饑民和曾經替義軍做事的人們對放棄洛陽的辦法不贊成,也害怕官軍來到會橫遭屠戮,一再懇求闖王留下一支部隊,由他們協助守城,另一方面義軍中也有一部分將士不贊成平白無故地放棄洛陽,所以闖王委派邵時昌為總理洛陽留守事務官,簡稱總理,留給他五百新兵和一些糧餉,允許他自己在洛陽招兵守城,也可以自己委派洛陽知縣和其他文武官員。這個辦法是昨天同邵時昌商議好的,但夜間得到河南巡撫李仙風和副將陳永福率領四千官軍到了孟縣的消息,邵時昌害怕起來,懇求李闖王給他留下來兩千精兵,並把李雙喜留在洛陽。宋獻策剛才就是去知府衙門(現在是邵時昌的總理衙門)解決這個問題。他自己在心中也不完全贊成李自成這一決定,但是他和牛金星明白闖王既然沒有據守河洛或宛、洛的思想,洛陽勢在必拋。所以在這個問題上他們只順著闖王的意思說話,並不替邵時昌方面著想。天一亮,牛金星就同李巖去白馬寺處理幾項有關大軍出發的事,而宋獻策在城內處理邵時昌留守的事。闖王看見宋獻策,忙問: 

    「你同邵時昌談的結果如何?」 

    獻策笑一笑,說:「妥了。他同意不再向闖王要兵要將,替闖王守住洛陽,等待闖王回來。」 

    自成問:「他怎麼會如此容易就同意不再要兵要將?」 

    獻策說:「我對他說,李仙風和陳永福一聽說闖王大軍撤離洛陽,必然要星夜奔救開封,決不會從孟津渡河來洛陽。即令萬一他來到洛陽城下,只要城中能堅守一二日,他也得趕快離開。他斷不會不救開封,滯留在洛陽城下。我這麼一說,他就安心了。」 

    闖王點頭,會心地笑了一下,隨即又問:「紅娘子一吃過午飯就要起程,林泉回來了麼?」 

    「他還沒有回來。紅娘子遵照你的意思,一早就騎馬去白馬寺看了看豫東將士,鼓勵士氣,剛才回來。聽說她一回來就哭了一場,不知何故。」 

    闖王十分詫異,忙問:「真的麼?你看見了?」 

    「剛才親兵們從林泉的公館來,稟告我的。」 

    「夫人知道麼?」 

    「夫人尚不知道。」 

    在李自成的眼裡,紅娘子不僅是李巖的夫人,也是一支起義部隊的首領,是一員好的女將,還有救李巖出獄和勸說李巖起義後同來投效的大功,所以對紅娘子的事特別關心。儘管他在大軍離開洛陽前要處理的事情很多,但是他立刻起身去找高夫人。在他快走出屋門時,回頭來告訴軍師說,今天晚上,在離開洛陽之前,他要同獻策、金星和李巖將攻開封城的事情再認真商量一下,因為在路上將連著日夜不停地趕路,就沒有工夫商議了。 

    高夫人因為午飯後要回得勝寨,今日一起床就十分忙碌。她自己的東西用不著操心,會由身邊的女兵們替她收拾。使她繁忙的是,有不少從陝西起義相隨的老弟兄,在洛陽尚未動身,他們有一些切身事情,切身困難,不能夠隨便去找闖王,都來找高夫人說話,懇求她替他們解決困難。還有一些下面情況,並非軍國大事,不好直接向闖王稟報,也喜歡向高夫人談談。高夫人剛剛把來看她的最後一批人打發走,闖王進來了。她不等闖王坐下,笑著問: 

    「闖王,我剛才聽說,滿城謠傳,上月殺了福王之後,你下令將福王的肉同花園中梅花鹿的肉混在一起蒸了蒸,同將士們一起吃酒,名叫福祿酒筵。你聽說了麼?」 

    闖王也笑起來,坐下去說:「前幾天就有這種謠言,如今哄傳得更是有鼻子有眼睛了。」 

    高夫人說:「殺福王的時候不是人山人海地觀看麼?」 

    闖王說:「俗話說,十里沒真信。那些住在鄉下的,住在附近州、縣的,聽到這樣謠言覺得大快人心,所以越傳越凶。另外也有些人既恨福王,也根我們,他們也樂於傳播這個謠言,好像我李自成是一個青臉紅髮一身毛的吃人魔王,只有吃人肉、喝人血才快活。迎恩寺的老和尚道濟是鄭貴妃1剃度的,代替福王出家。是他來向我請求,將棺材寄存在迎恩寺中。謠言還說,咱們殺了福王以後,秤一秤有三百六十斤。我看福王不過有兩百斤重。咱們的將士誰也沒有秤過。有三百六十斤重的大胖子我還沒有見過哩。你見過麼?」 

    1鄭貴妃--萬曆皇帝的寵妃,福王朱常詢的生母。 

    高夫人又笑著說:「我身邊的這幾個丫環,一身好武藝,又識得幾個字,長得也俊,要是真跟著你們男人家吃福祿酒宴,可不盡變成有青面獠牙的母夜叉了?」 

    慧英和慧梅等一群姑娘本來正在忙著整理東西,聽高夫人這麼一說,都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闖王看了姑娘們一眼,隨即問高夫人知不知道紅娘子為什麼從白馬寺回來後大哭一場。高夫人一點也不知道,覺得十分納罕。在一剎那間,她想著可能是紅娘子同李巖是新婚夫妻,感情正濃,乍然分別,難免不心中難過。但立刻她又轉念,紅娘子並不像一般人家的年輕婦女,斷不會為這事而哭。默思片刻,她抬起頭來說: 

    「破洛陽之前,我原答應她等破了洛陽,有了馬匹,給她挑選五百個腳大有力的姑娘,成立一個健婦營。沒想到咱們眼下的戰馬仍是很不夠用。雖然從福王宮中和鄉宦大戶人家挑選三百個粗使宮女和丫頭,都是無家可歸的,年紀也都在十四五歲,正是學武藝的年齡。紅娘子也很喜歡她們,簡直把她們當妹妹看待。可是連一匹馬也分不到她們,只能答應從得勝寨撥給五百匹戰馬,今天五更只好叫她們先動身,步行走往得勝寨。紅娘子是不是為這件事心中難過?」 

    闖王搖搖頭:「不會吧。目前馬匹不夠用,她也清楚;在這種困難情況下,將豫東來的步兵全數發了戰馬,她同林泉等喜出望外,十分感激,斷不會為新來的姑娘們暫時沒有馬騎就哭了起來。」 

    高夫人說:「走吧,咱們一道去看看。反正你在她臨走之前也需要見她一面,說幾句勉勵的話。現在去看看,倒免了她專意向你辭行。」 

    他們只帶幾個男女親兵騎馬向李巖的公館走去。紅娘子得到親兵稟報,慌忙跑出二門將他們迎進上房坐下。她哭過之後,已經洗過臉,薄施脂粉,光彩照人,但眼睛仍然顯得紅潤。闖王問了一下她去白馬寺同將士們見面情形,又說讓她回得勝寨老營是因為新兵突然增添了二十萬,如何加緊訓練,實為當前急務,請她在這方面多出點力,至於健婦營,日後馬匹稍多,除已答應要撥給五百匹之外,一定撥給她更多的戰馬。紅娘子恭敬地立著,一一回答個是。隨後高夫人拉她坐下,笑著問: 

    「聽說剛才你從白馬寺回來哭了一場。你從來心地開朗,不愧是女中英雄,有什麼事兒使你傷了心,哭了起來?」 

    紅娘子的眼眶又一紅,但是她竭力忍住淚,並且用強笑來遮掩心中的難過,回答說:「我因為偶然想起我的爹媽,忍不住哭了一陣。」 

    高夫人歎口氣說:「做女兒的,想著父母吃苦,受折磨死去,自然難免傷心。不過你如今不再飄泊江湖,嫁了李公子,有個好的歸宿,全軍將士又對你十分尊重,做父母的在九泉下也可以含笑瞑目了。新婚不久,這麼哭泣也不好,快不要再難過了。李公子中午回來麼?」 

    紅娘子說:「我離開白馬寺時,他說他中午要趕回來,午後好送夫人大駕起程。」 

    高夫人笑一笑,說:「他回來見見面也好。你們好夫妻,他也應該在你臨走時回來照料一下。」 

    李自成和高夫人又隨便說幾句閒話就離開李公館。自成回周公廟內同宋獻策和行轅將領們一起吃午飯,而高夫人自回公館中去了。他剛在行轅坐下,李巖進來,向他簡單地稟報了白馬寺大軍諸事齊備,只等出發,兩三千步兵已經在今日黎明前先去偃師,在那裡等候騎兵。闖王聽畢,笑著說: 

    「你快回公館去吃午飯吧,紅娘子從白馬寺回來後哭了一場。你要安慰她幾句話,使她安心回得勝寨等你。」 

    李巖的心中也覺詫異,趕快騎馬往自己的公館走去。 

    紅娘子正在傷心,看見李巖果然回到家來,略覺高興,立刻吩咐擺飯,並叫燙壺酒來。她為丈夫斟一杯熱酒,祝他此次隨闖王前去開封,馬到成功。她自己平日滴酒不人唇,也陪著飲了半杯。自從四十天前她來到闖王軍中,心情舒暢,又不奔波和打仗,臉孔比平日更加豐滿,肌膚也顯得特別細嫩紅潤,現在半杯酒下肚,更添一陣紅潮上頰。李巖已經留心看出,在她的含笑的、顧盼有神的大眼中確實含著一股鬱鬱不平之氣,在光彩中藏有淚痕。他不相信這眼中流露的不平常神情是出於「兒女情長」,但到底為了什麼,頗費猜測。 

    吃畢午飯,紅娘子吩咐親兵和健婦們趕快備馬,趕快將騾馱子準備停當,在大門外列隊等候。李巖使眼色叫身邊的兩個健婦出去,然後向妻子小聲問: 

    「我聽說你從白馬寺回來後哭了一場,為什麼會這樣傷心?」 

    紅娘子不覺眼圈兒一紅,含笑問:「誰告你說的?」 

    「我聽闖王說的。我聽說闖王和夫人為這事都來看了你。你心中難過,為什麼不可以告我知道?」 

    兩顆晶瑩的淚珠在紅娘子的睫毛上閃動一下,沿著臉頰咕嚕嚕滾落下來。她深深歎口氣,說:「這兩三天,我心中常在暗暗難過,今日實在忍不住就痛哭一場。其實,我一離開白馬寺,在馬上就瞞著男親兵和健婦們掉了眼淚。今天倘若你不問我,我決不願讓你知道我的心中難過。不知誰那麼嘴快,竟將我回來大哭的事立刻稟報了闖王和夫人。唉!」 

    李巖忙問:「你怎麼對闖王和夫人回話的?」 

    紅娘子用袖頭揩去眼淚,說:「我只說我偶爾想起來受苦亡故的父母,忍不住傷心起來,把真情瞞過去了。」 

    「到底為著何事傷心?」 

    紅娘子又歎了口氣,說:「大公子,你設身處地替我想想,我怎能不傷心?自從我在豫東起義,同我的那一千多弟兄們不管多麼艱難困苦,冒矢石,沖白刃,都在一起。每次打仗,都是我身先士卒,衝在前頭。我什麼時候在打仗時離開過我的將士?」她忽然忍不住抽咽起來,揮淚如雨;停了一陣,又哽咽著說下去:「記得我剛起義不久,只有幾百人馬,沒有經驗,在碭山境內,夜間正睡在夢中,被兩三千鄉勇和官軍四面重重包圍。我被敵人的吶喊聲驚醒,慌忙跳上戰馬,率領弟兄們殺開一條血路,突圍出去。走了兩三里路,我回馬殺退追兵。可是一檢點人數,還有一百多弟兄沒有出來。我叫弟兄們死守住一座小山頭等我。我只帶幾十個親兵和健婦殺回村中,看見我那一百多弟兄堅守著一座宅子,死不投降,等我來救。鄉勇們已經開始點火,要將他們燒死在裡邊。我一路亂殺亂砍,衝到了那座宅子前邊。那宅子已經起火了,一片濃煙,烈焰騰空。被圍在宅子裡的弟兄們看見我來接應他們,齊聲吶喊,開門衝出。那時我已經掛了彩,身邊的人又很少,周圍鄉勇多得像潮水一樣,要不是他們及時衝出,我自己也要吃大虧。這一仗,怪我自己沒經驗,宿營後粗心大意,損傷了五六十人,連我自己也幾乎完了。事後我心中十分難過,大哭一場。今天是我起義以來第二次忍不住大哭。我沒有想到,如今要進攻開封的時候,我竟然要離開我的將士們,去住在伏牛山中,安閒自在。就是跟著你在杞縣起義的那些弟兄,我也早已看成是自己的弟兄,也從沒有想到過在打仗時我竟會不在他們中間,有血不流在一處。今日我到白馬寺看望大家,這個說:『紅帥,你為什麼不帶領我們一起出征呢?』那個說:『紅帥,你千萬去吧!有你在我們中間,我們打起仗來更有膽量,也更有勁!』弟兄們都是笑容滿面地同我說這樣話,可是每個字都像刀子一樣刺得我心中疼痛。我,我……」 

    紅娘子說到這裡,再也忍耐不住,竟至痛哭失聲。李巖理解妻子的心情,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站起來在屋中來回踱著輕步。過了一陣,他聽見妻子的哭聲稍停,才重新坐了下去,聽她再往下說。紅娘子揩揩眼淚,帶著便咽繼續說: 

    「在我起義之後,有一次謠傳說我要攻開封,其實我哪有去攻開封的兵力?如今闖王率領三萬人馬去攻開封,我的弟兄們也去了,我自己反而不能去!」 

    李巖解勸說:「夫人很喜歡你,要留下你統帶健婦營,也在老營中幫她做事。闖王也說訓練新兵是當務之急,想叫你留在得勝寨協助練兵的事。這次去攻開封,是採用奇襲辦法,用不著多的戰將。大將中只有劉明遠、谷子傑和總哨劉爺前去。捷軒是非去不可的,怕萬一闖王有事,他可以代闖王督戰,也可以代闖王指揮全軍。既然許多重要將領都不用去,所以闖王同夫人都主張把你也留在伏牛山中。我雖知道豫東將士們都想要你去,可是你我已經成了夫妻,我就不好在闖王面前替你說話。」 

    紅娘子想了一想,覺得丈夫的話也有道理,歎口氣說:「人不幸托生成一個女人,就不能夠在戰場上同男人一樣一顯身手。幸而我還略通武藝,能夠上馬殺敵。現在不讓我在戰場上為闖王出力報效,日後生兒育女,豈不是更無機會?唉,女人!女人!」 

    李巖又勸道:「天下一時難定,正是武將大顯身手之時。這次奇襲開封你沒有機會同去,日後少不了你衝鋒陷陣,還怕不能夠為闖王效汗馬之勞?」 

    紅娘子深情地望了丈夫一眼,說:「開封防守較嚴,不似洛陽。周王這個人也決不像福王昏庸。倘然奇襲不成,必然要冒著炮火矢石去進攻堅城。即令奇襲進去,開封城內有百萬人口,原是有準備的,又有各大衙門在內,加上周王號召,難免不在城內拚死抵抗。你和二公子雖都是文武雙全,但說到究底,你們是書生出身,沒有真刀真槍地打過仗。我不跟在你的身邊,叫我如何能夠放心?」說到這裡,她故意用勉強一笑沖淡了自己的憂慮心清。 

    李巖笑著說:「你只管放心。我同老二雖是書生出身,可是你也不要隔門縫看扁了人。」 

    紅娘子重新揩乾眼淚,對著銅鏡,匆匆地用水粉勻了臉,使人們看不出剛才的淚痕。她走到門口,向院中的健婦們問馬備好了沒有。健婦們回答說馬已備好了,兩百名護衛高夫人的老營騎兵都已經在周公廟門前排好了隊。紅娘子轉身回來,走到丈夫面前,低聲說: 

    「我真不明白,邵時昌是府衙門的書吏出身,闖王將留守洛陽的重任交給他,不留下一員武將,只給邵時昌五百新兵,一旦官軍到來,這洛陽如何守住?闖王平日十分英明,為什麼對這件事沒有遠見,如此失策?我真不明白,闖王既是依靠你們幾個有學問的人在身邊出謀劃策,為什麼你就不敢向闖王一言相諫?」 

    李巖苦笑一下,悄聲說:「有些軍國大事,我不能對你講,你也最好不要多問。關於洛陽的事,闖王自有主張,我不好多說話。今日在白馬寺,我實在忍不住,向牛啟東問了一句:『洛陽不留精兵,不留戰將,要邵時昌留守何用?』他回答說:『李仙風與陳永福昨日已到孟縣,洛陽不留兵將防守,正可以引誘他們前來洛陽,誤他們回救開封。』既然啟東說出這樣的話,我就不能說別的話了。」 

    紅娘子又說:「唉,要是闖王將守洛陽的擔子給我挑,我只要從豫東帶來的三千人,準可以萬無一失。我以一千人駐紮洛陽城內,將城內的明朝文武官吏、鄉宦、土豪全部殺掉,有的人可以不殺,但要趕出城去。一面肅清了城內隱患,一面召集窮百姓協助守城。一千人攻佔孟津,遮斷渡河要道,另外一千人駐紮城外,作為策應。十日之內,還可以招集饑民一兩萬人。別說李仙風和陳永福只有四千人,不在話下,即令陝西官軍從西邊同時出來幾千人,洛陽也萬無一失。闖王的意思大概是不願為固守洛陽將自己的兵馬牽制過多,結果會綁住了自己手腳?我看不會。倘若給我三千人守洛陽,有眾多饑民一心,官軍沒有三四萬人別想來攻。以三千義軍吸引住三四萬官軍不能往別處使用,豈不是十分合算?再說,倘若官軍群集洛陽城外,闖王援軍一來,內外夾擊,正好是痛剿官軍的大好機會。我不明白,目前河南巡撫李仙風的兵馬有限,陝西官軍多在川、陝交界一帶,一時無力東來,我們不經過血戰,不見敵兵影子,為什麼要平白無故地將洛陽送給官軍!我不懂,實在不懂!宋軍師為什麼不……」 

    李巖聽見院中有匆促的腳步聲,忙使眼色,使紅娘子不要再說下去。隨即一個親兵跑來稟報:高夫人已經出來了。李巖立即站起,先騎馬往周公廟門前奔去。紅娘子同時站起來,心中說:「好吧,我現在趁動身前同夫人說一說,也許還能挽回。」她迅速地繫好寶劍,披上斗篷,吩咐一個健婦將鏡奩等零星什物收拾一下,然後動身。片刻過後,整座兩進院落帶著一個偏院的大宅子都空了。健婦頭目范紅霞怕有應該隨紅娘子走的人尚未離開,跑進來站在二門口高聲喊叫: 

    「嗨!沒有走的快走吧,高夫人和紅帥已經上馬了!」 

    晚飯以後,李闖王將牛金星、宋獻策請到一起,在奇襲開封的問題上再一次秘密計議。這一重大的軍事行動是由闖王想出來和決定的,而牛、宋二人也十分贊成。闖王和他們認為,開封是河南省會,戶口百萬,商業繁華,其富裕超過洛陽十倍以上,倘若能攻下開封,那好處可想而知。然而開封城並沒有內線,沒有約好的饑民內應,只能採用突然奇襲。關於從北門奇襲或從西門奇襲,原來並沒有商定,留待在路上決定。在幾天前的一次秘密會議中,李過主張撇開中牟大道,沿著黃河大堤東進,奇襲開封北門。李過的理由是開封人因洛陽失陷,必然對開封西門防守較嚴,所以不要去奇襲西門。但宋獻策認為西門沒有月城,比其他各門易攻,主張直趨西門。當時闖王因兩個意見都有道理,所以暫不決定,只說在動身時或在進軍路上決定不遲。現在闖王本人的主張傾向於直趨西門,免得在未接近北門之前就被城內發覺。他為著作出最後決斷,仔細地向來獻策和李巖詢問開封的城池和城門情形。獻策說: 

    「我同林泉,在開封都住的日子不少,但也只能知其大概。開封城外有一道上城,又叫外城,離內城二三里遠。據說這土城周圍共四十八里二百二十三步,僅剩城基,沒有城門,車馬行人都是越城而過……」 

    自成問:「為什麼不要城門?」 

    李巖說:「為防備河患,所以土城各門都用土填死了。」 

    獻策接著說:「這土城好像是開封城外的一道防水堤,自來不設防守,可以不攻而人。但內城卻十分堅固。這內城是金朝遷都開封以後重修的,外邊是磚,內面是土。相傳重修開封時,是從虎牢關運去的土,所以土質甚堅。雖然這傳說未必可信,但我曾親眼看過開封城牆,不但土質極好,而且土中攙有石灰。這內城高有五丈,上建敵樓五座,俱有箭炮眼。大城樓五座、角樓四座、星樓二十四座,俱按二十八宿佈置。環城海壕一道,壕口寬五丈,底寬三丈,深二丈。五門外跨壕俱有板橋,俗名活吊橋。開封城如此堅固,只利智取,不利硬攻。如要硬攻,必須多備攻城大炮。」 

    闖王又問:「城壕中四季都有水麼?」 

    「東南兩面海壕,整年有水很深。西北兩面地勢較高;冬季或旱天往往乾涸。」 

    闖王望著李巖問:「軍師建議從西門進城,你看如何?」 

    李巖回答說:「開封五門,只有西門沒有月城,門是直的,只一道門。其餘四門都有月城,有門三重或四重,曲折旋繞。相傳四門如此建造,怕的是走洩旺氣,而開封的地脈是從西北來,所以獨西門不修月城,只一道直門。軍師選定從西門奇襲入城,比較妥當。」 

    牛金星說:「況且我們是從洛陽直奔開封,只有西門最近。倘若繞過西門去進攻別的城門,就容易被城上發覺。」 

    闖王問:「聽說開封城五門不正,難道這西門也不在西城的正中間麼?」 

    獻策笑著說:「是五門不對,不是五門不正。建城時為怕洩露旺氣,所以使東門1偏北,宋門偏南,南門偏西,北門偏東,只有西門正直,位居西城正中,以便進來旺氣。開封人有句俗話:三山不顯,五門不對。」 

    1東門--俗稱曹門。 

    闖王忙問:「開封哪兒有山?」 

    李巖笑著回答:「開封原是無山,不過按勘輿家言,西門內爪兒隅頭為一山,上街為一山,鐵塔寺為一山,稱為夷山。因為實際上沒有山,僅是地勢略高,所以叫做三山不顯。」 

    闖王點頭微笑,說:「就這麼決定,咱們順著旺氣從西門進入開封!軍師,卜個卦問問吉凶如何?」 

    獻策回答:「無須卜卦。古人說:『卜以決疑,不疑何卜?』」 

    闖王又問:「倘若順利,大軍襲破西門,應當首先佔據哪些地方?」 

    宋獻策胸有成竹地說:「河南巡撫、布政使司和桌司各大衙門都在西半城,距離西門較近,必須有一支人馬分頭攻佔,使開封文武官員如同群龍無首。要有一支精兵去攻打宮城,活捉周王。聞周王有八百衛士,經常賞賜,說不定會守住宮城抵抗。大軍進城之後,須一面派騎兵佔據北門,巡邏北城,以防周王逃走,一面進攻宮城。倘若周王的衛士們果然死守宮城,那就得爬雲梯登城了。」 

    「宮城很堅固麼?」 

    「宮城有兩重。在外邊的叫做蕭牆,兩丈多高,攻破甚易。內面靠北為紫禁城,城高五丈,上有花垛口,下有攔馬牆。我軍只要進入蕭牆,周王在紫禁城就成了甕中之鱉,無路可逃。他大概會不惜重賞,使八百衛士替他賣命守城,等待救兵。紫禁城中有水井數口,平時積存糧食煤炭甚多。倘若周王府的八百衛士拚死頑抗,我軍除用雲梯爬城之外,也可以利用在開封城中奪得的大炮攻城。」 

    闖王點點頭,笑著說:「只要襲破開封,周王如想憑著宮城頑抗,咱們就來個『甕中捉鱉』。」 

    因為大軍今夜就要出發,闖王沒有使會議開得過長。他請牛金星仍趕回白馬寺去,以便同劉宗敏一起出發。金星走後,他帶著宋獻策、李巖和李雙喜從洛陽西門進城去了。 

    洛陽,依然城牆高厚,箭樓巍峨,十分堅固,但是今天夜間就要被闖王放棄了。百姓都不明白李闖王如今人馬眾多,為什麼平白無故地扔掉洛陽,有的在暗中議論,有的準備明天趕快逃出洛陽,免得官軍進城來會遭到姦淫和屠戮。把守四門的士兵已經換成了留給邵時昌的新兵。街道上有新兵巡邏,秩序如常。從表面看來,洛陽市面平靜,沒有任何驚擾,但是實際上大多數居民們並沒有睡,正在度著一個憂心忡忡的長夜。 

    福王宮的火光未熄,許多地方仍然從地上冒出殘紅的火苗,劈啪作聲。 

    張鼐聽說闖王進城,趕快跑到福王府前,向他稟報洛陽守城的事已經交接完畢,並說中軍營的將士們剛才知道去攻開封,士氣振奮,都請求提前在三更出發,問闖王是否同意。闖王說: 

    「三更出發,那就得二更做飯,吃飯,然後備馬、集合、整隊,將士們今夜就沒有時間睡覺了。」 

    張鼐說:「各哨將士們一聽說要去攻打開封,高興得跳了起來,誰還想睡覺?大家巴不得馬背上長著翅膀,撲嚕一陣飛到了開封城上!」 

    闖王聽了,心中十分高興,微笑著轉看獻策和李巖,用眼神徵詢意見。獻策說: 

    「中軍營將士們是如此振奮,白馬寺一定也是如此。兵貴神速,提前在三更出發也好。」 

    闖王遲疑片刻,見李巖不說話,忽然望著張鼐說:「不,還是按照原定時間起程。除非遇到萬不得已情形,我們應當盡可能愛惜將士的體力。你立刻回到營中,傳令各哨將士:除有職事者外,一律睡覺,聽到喇叭聲立即起床!」 

    張鼐走後,李自成等又在洛陽城內緩轡而行,巡視了幾個地方,才轉回周公廟去。當他走出洛陽南門時,李巖在馬上回頭望一眼月光下高聳的城牆,巍峨的城樓,心頭突然充滿了悵惘之感。但是並轡走在前邊的闖王和軍師卻在低聲談論著今後將憑借數十萬大軍與官軍周旋,在河南戰場上狠狠消滅官軍。 

    回到行轅,闖王叫軍師和李巖都去休息,他自己因下午已經睡足了覺,坐在燈下看書。三更以後,行轅中和城內都吹響了喇叭,並且從行轅左近傳來不斷的馬蹄聲、馬嘶聲、匆忙的人語聲。李自成同宋獻策、李巖、尚炯等一起吃了飯,正要動身,邵時昌和幾個留守洛陽的執事官員前來送行。闖王勉勵了他們幾句,就同宋獻策等上馬出發。吳汝義和李雙喜率領著行轅中的大隊人馬跟在後邊。 

    因為闖王和行轅將士們提前動身,又是快馬速行,所以過了白馬寺十幾里就追上了劉宗敏、谷英和劉芳亮率領的兩萬多人馬的大軍。張鼎率領的中軍營兩千人全是輕騎,在闖王和劉宗敏見面不久也追趕上來。 

    天色還沒有大明。東方剛剛閃亮,隨後露出來一縷淡淡的紅霞。闖王正策馬趕路,忽然從背後趕來了兩匹飛騎,呈給他一封粘有三片雞毛的十萬火急塘報。他駐馬拆開一看,陡然一驚,不覺脫口而出: 

    「啊?張敬軒竟然有這麼一著妙棋!好,好哇!」 

    立馬旁邊的牛金星、宋獻策和劉宗敏都立刻問是什麼事。他笑著將塘報交給他們看去,把吳汝義叫到面前,吩咐如何立即向全軍將士傳令。隨即人們看見有兩個騎馬的小校,一個飛馳向前,一個向後。不過一刻工夫,全軍各營、各哨、各隊的將士們都知道張獻忠已經在初四夜間襲破了襄陽,殺了襄王,抄了楊嗣昌的老窩。大家同時聽到了闖王傳令,要將士們不怕辛苦,不顧疲勞,日夜趕路,限三天到達開封,破了開封休息。偃師城內有劉體純率領的三千多義軍和昨日開到的三千步兵已經整裝列隊城外,等候大隊來到時一起向開封出發。大軍匆匆趕路,只見中軍吳汝義派往前邊的傳令小校一直策馬前奔,在淡紅色的曙光中鞭影一揚,馬鞍和轡頭上的銅飾在遠處閃耀著跳動的金光。 

    天色大亮,萬道鮮艷彩霞從東方山頭上噴薄而出,照紅了半個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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