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普拉 正文 第14節
    第二天,我陷於絕望之中。愛德梅冷若冰霜,德-拉馬爾什先生沒有來。我相信神甫私下到他家去過,並把他們會晤的結果跟愛德梅談了。再說,他們表現得極其鎮靜;我默默忍受不安的折磨,沒能同愛德梅單獨相處片刻。晚上,我徒步往德-拉馬爾什先生家走去,不知道要跟他說些什麼;我處在一種憤激的狀態,以致無目的、無計劃地行動。我得知他已離開巴黎,只好回家。我發現於貝爾叔叔憂心忡忡。他瞧我時皺著眉頭,勉強跟我講了幾句空話之後,丟下我和神甫走了。神甫想讓我開口,卻跟前一天晚上一樣沒有成功。一連好幾天,我尋找機會要同愛德梅講話;她始終避開。為返回聖賽韋爾做準備時,她既不顯得悲傷也不表示快活。我決計在她的書頁中悄悄塞張字條,要求面談。五分鐘之後,我接到如下的答覆:

    一次面談解決不了什麼問題。如今,您堅持粗野無

    禮;我呢,我將保持我的忠誠。正直的人不會擺脫誓約

    的束縛。我曾起誓除您之外決不屬於別人。我不會出

    嫁,但我不曾起誓無論如何非屬於您不可。倘若您依然

    不配得到我的敬重,我自有辦法保持自由。我可憐的父

    親行將就木;一旦把我同社會聯繫在一起的惟一紐帶斷

    了,修道院將成為我的隱避處。

    就這樣,我履行了愛德梅所強加的一切條款;作為回報,她卻要求我擺脫這些條款。同她跟神甫交談的那天相比,我仍在原地踏步。

    我在自己的臥房裡閉門不出,度過了這天的剩餘時間;整整一宿,我煩躁不安地踱來踱去,反正睡不著。我不給你們說我究竟想了些什麼,總之無愧於上流社會中有教養的人就是了。天一亮,我就去找拉斐特。他為我謀得從法國出境所必要的證件。他要我到西班牙去等他,從那兒上船赴美國。我回府邸去取一次最簡樸的旅行所必不可少的衣服和錢。我給叔叔留下一張便條,使他不致為我的出走擔心,我答應不久以後寫封長信向他解釋。我求他在此之前不要對我作出判斷,相信我會將他的親切關懷永遠銘記在心。

    我趁家裡人沒有起床之前動身,生怕看到任何友好的表示會動搖我的決心。我感到自己欺騙了一種過分慷慨的感情。走過愛德梅房前時,我不由得吻了吻鎖眼;然後雙手抱著腦袋,像瘋子似地跑了起來,直到比利牛斯山脈的另一邊才停住腳步。在那兒,我稍稍休息一下,便給愛德梅寫信,說她是自由的,我不會違拗她的任何決定,但我要目睹我的情敵取勝是不可能的。我內心確信她愛德-拉馬爾什先生;我決意抑制自己的愛情;我的承諾超出了我能履行的程度,但自尊心受傷的最初反應使我對自己充滿信心。我也寫信給叔叔,告訴他只要我尚未像騎士似地贏得榮譽,我便認為自己不配得到他的無限慈愛。我既天真又自豪地向他透露,我希望獲得一個戰士的功名;由於確信愛德梅會看到這封信,我裝出無憂無慮的歡樂和毫無遺憾的熱情。我不知道叔叔是否瞭解我離家出走的真正原因;但是我出於傲氣不能向他招認。對神甫也不例外,我照樣給他寫了一封充滿感激和深情的信。我懇求叔叔不要為我花錢維修莫普拉巖上陰暗的城堡主塔,保證絕不會下決心到那兒去住。我要他把買下的領地視作他女兒的產業,只求他把我的一份收入暫且預支給我兩三年,使我能購置裝備,以免我對美國事業的赤膽忠心成為高貴的拉斐特的沉重負擔。

    我的行為和我的信顯然令人滿意。抵達西班牙海岸不久,我收到叔叔的一封充滿勉勵的信,對我突然出走作了溫和的責備。他給予我慈父般的祝福,以他的名譽擔保,愛德梅決不會接受莫普拉巖領地。他還匯給我一筆巨款,我未來的收入不計在內。神南表達了同樣溫和的責備,加上更加熱情的勉勵。不難看出,他關心愛德梅的安寧甚於我的幸福,對我的出走感到由衷的高興。然而他喜歡我,這種友誼通過夾雜著叫我寒心的滿足,以感人至深的方式表達出來。他羨慕我的命運,對爭取獨立的事業充滿熱情,聲稱曾不止一次地受到誘惑,想還俗拿起槍桿。但這一切在他只不過是稚氣的做作。他溫順而靦腆的性格使他永遠成為披著哲學家外衣的教士。

    在這兩封信之間,有一封沒有留下地址的短箋,似乎是考慮之後塞進去的。我當即明白這出自世上我惟一真正關心的人兒之手,可我沒有勇氣拆開它。我在海濱的沙灘上徘徊,用哆嗦的手擺弄這張薄薄的紙片,生怕閱讀時喪失我的決心給予我的絕望的平靜。我尤其擔心信中包含著道謝和歡樂的熱情表示,透過這些跡像我可以推測出她對另一個人的稱心如意的愛情。

    「她能給我寫什麼呢?」我自言自語,「她幹嗎給我寫信?我不要她的憐憫,更不要她的感激。」

    我真想把這封凶多吉少的短箋扔進大海。有一回,我甚至已把它高舉在波浪之上;但立刻又收回來緊貼著心口,在那裡藏了一會兒,似乎我相信磁性說擁護者們所宣揚的特異視覺,他們聲稱運用感覺器官和思想器官能像運用眼睛一樣清楚地閱讀。

    臨了,我下決心啟封,讀到如下的內容:

    貝爾納,你做得對;可我不感謝你,因為你的離別

    給我帶來的痛苦是我無法用言語形容的。不過,你還是

    到你的榮譽和對真理的愛召喚你的地方去吧;我的祝願

    和我的祈禱將到處追隨你。你完成任務之後回來吧;到

    時你會發現我既沒有出嫁也沒有做修女。

    她在短箋內封人那枚紅瑪瑙戒指,就是她在我生病期間送給我,而我離開巴黎時還給她的。我請人做了一個小金盒,珍藏短箋和這枚戒指,像護符似地隨身帶著。拉斐特由反對他遠征的總督下令在法國被捕,越獄後不久來跟我們會合。我有充裕的時間做準備,終於滿懷著憂鬱、抱負和希望上船啟航。

    你們不期望我報道美國獨立戰爭吧。又一次,我在講述冒險活動時,把自己的生活同歷史事件割裂開來。但在這兒,我甚至要略去私人的經歷;它們在我的記憶中形成單獨的一章,愛德梅扮演著聖母瑪利亞的角色,不斷被祈求保佑卻又隱身不見。在上述經歷裡,這位天使的形象,惟一值得你們注意的形象——首先由於她本身的價值,其次由於她對我的影響——根本就不在場,我簡直不能想像你們對聆聽這樣一部分故事會感到興趣。我僅僅告訴你們,起初我在華盛頓的軍隊裡甘心接受了低級軍階,然後正規而迅速地升至軍官的級別。我的軍事訓練為期不長。這方面,就像我平生從事的每件事一樣,我是全力以赴的;由於楔而不捨,我克服了一切困難。

    我贏得了一些傑出領袖的信任。健壯的體格使我能適應戰爭帶來的疲勞;甚至從前的強盜習氣也給了我莫大的幫助。我經受挫折時的鎮靜態度是同我一起下船的所有年輕法國人所不及的,不管他們在其他方面怎樣勇敢。我的特點是沉著和頑強,這使戰友們大為驚奇,他們看到我那麼快就習慣於過林中生活,看到我那麼警覺,善於運用詭計跟有時騷擾我們行軍的野蠻部族作鬥爭,不止一次地懷疑我的出身。

    在我不斷操勞和經常轉移的過程中,上帝賜給我一個有價值的年輕人作為夥伴和朋友,通過同他的親密交往,我有幸能培養自己的才智。他出於對博物學的愛好,投身到我們遠征的隊伍裡,表現為好軍人;但不難看出,政治上的同情在他的決定中僅起次要的作用。他不想望提升晉級,對戰略研究缺乏才幹。收集植物標本和觀察動物遠比戰爭的成功和自由的勝利更吸引他的注意力。戰機出現時,他打仗十分勇敢,決不應給人指責為半心半意。但是在作戰前後,他似乎忘記到新大陸的大草原上來,除了從事科學考察之外還與別的事情有關。他的鞍囊總是鼓鼓囊囊的,裝的不是金錢和服飾,而是博物學標本。當我們臥倒在草地上,警惕地傾聽可能顯示敵人接近的任何聲響時,他卻全神貫注在分析一株植物或一隻昆蟲。這是個令人欽佩的青年,天使般純潔,苦行僧般忘我,學者般堅韌不拔,外加性格爽朗,待人親熱。當我們受到突然襲擊而陷入危險境地時,他所操心和驚呼的只是馱在馬臀上的珍貴石子和無價草梗;然而,一旦我們中間有個人受傷了,他就會用無比的熱忱和善意看護傷員。

    有一天,他注意到我藏在衣服裡的金盒子,立即懇求我送給他,讓他存放一些飛蟲的腿和知了的翅膀,那是他準備保衛到底,直到流盡最後一滴血的。我得依靠對愛情紀念品的全部敬意才抵制住這種友誼的索取。他所獲准的只是在我的珍貴盒子裡保存一朵非常美麗的小花。這種植物,他聲稱是首次發現的,只是在取名為「愛德梅-西爾維斯特裡斯」1的條件下才有權在我未婚妻的書簡和戒指旁佔有一席之地。他同意了這個條件;他曾給一株美麗的野蘋果樹取名為「塞繆爾-亞當斯2」,給某種靈巧的蜜蜂取名為「富蘭克林」,把他獨到的觀察成果跟一些高貴的名字結合起來,沒有什麼事情比這更使他高興的了——

    1拉丁文譯音,意為「森林的愛德梅」。

    2塞繆爾-亞當斯(1722—1803),美國政治家。

    我對他懷有一種熱烈的眷戀之情,尤其因為這是我跟一個同齡人的初次友誼。我通過這種親密交往發現的魅力,向我揭示了生活中新的一面,我迄今還不認識的心靈的特性和需要。由於我一向不能擺脫童年時代的早期印象,出於對騎士制度的愛,我樂意把他看作我的戰友;我也要他給我這個稱號,而將其他的密友排除在外。他欣然贊同我的想法,這證明我們之間是怎樣情投意合。他認為我生來是博物學家,因為我能適應流浪生活和艱苦的探險活動。有時他指責我不太專心;當我冒失地踩壞了有趣的植物時,他嚴肅地責罵我;但他肯定我的思路具有條理,斷言有朝一日我可能有所發現,不是一門大自然的學說,而是一套「絕妙的」分類體系。他的預言從未實現,可他的鼓勵在我心中喚醒了對研究的興趣,防上戎馬生涯使我的頭腦再度陷入癱瘓。他是上天給我派來的;沒有他,我可能已重新變成,即使不是莫普拉巖的強盜,至少是瓦雷納的野人。他的教導激起我對精神生活的感情。他提高了我的思想境界,也使我的本能變得高尚;儘管他出自正直的美德和謙遜的習慣不願介人哲學論爭,他卻生來愛好正義,用沒有偏差的智慧解決一切感情和道德方面的疑難問題。他對我產生巨大影響;神甫卻做不到,我和神甫一開始就彼此心存猜疑。他向我揭示物質世界的許多奧秘;可最可貴的是他教我要養成認識自己,反覆思考自己的印象的習慣。我終於能把衝動控制到某種程度。我永遠不可能抑制驕矜與狂暴的氣質。一個人改變不了本性,但可以把他多方面的才能引上正路,還往往能把缺點轉化為優點——這確實是教育的大奧秘和大課題。

    我同好友阿瑟的多次交談引導我作了一系列這樣的思索,我終於從全部記憶中合乎邏輯地推論出愛德梅行為的動機。我覺得她既高尚又慷慨,尤其從那些被我曲解、被我誤斷,因而最使我傷心的事情中可以得出這個結論。我對她的愛雖已無以復加,但我明白了為什麼過去她使我痛苦不堪,而我卻壓抑不住地愛她的原因。在我們分離的六年期間,這股神聖的火焰在我心中燃燒,沒有一時半刻變得暗淡。儘管我的精力旺盛過人,儘管外部世界充滿色情的刺激,儘管有的是壞榜樣和五花八門的機會在自由的軍事流動生活中撩撥人類的弱點,我卻可以請上帝作證,我沒有玷污純潔的身子,沒有嘗過任何一個女人的吻。阿瑟的性格比較寧靜,不易感受誘惑,腦力勞動又幾乎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可連他都不能始終保持同樣嚴肅刻苦的精神。有幾次他甚至勸我不要冒險過一種特殊的生活,違背自然的願望。當我告訴他有股強烈的激情排除了我的一切弱點,使我不可能墮落時,他便不再反對他所謂的狂熱(這是一個非常流行的詞彙,幾乎可以不加區別地用到一切方面)。我注意到他對我越發器重,甚至可以說是尊敬了,這種態度根本不必用言語來表現,而是通過無數贊同和依從的細小跡象顯示出來的。

    有一天,他講到溫和的舉止加上不可動搖的決心所能產生的威力,從人類歷史中舉出善與惡的例子予以說明,尤其論述使徒的溫和與一切宗教界教士的虛偽,我聽他這麼說,忽然想問問他,像我這樣任性的脾氣和暴躁的性格,會不會對我的近親產生某種影響。我在使用「近親」這個詞時,想的僅僅是愛德梅。阿瑟回答說,我會產生跟溫和的影響不同的另一種巨大影響。他說:

    「這種影響來自淳樸的善意。喏,熱心腸,感情中的熱誠和恆心是家庭生活所必需的。這些品質使我們的缺點甚至為那些通常最受不了這類缺點的親人所喜愛。因此,出於對愛我們的人的愛,我們也應當竭力克服自己的缺點。但是依我看來,在愛情和友誼中為自己規定一套節制的辦法是幼稚的追求,自私的努力。這樣做會首先在自己身上,然後很快在別人身上扼殺感情。我只是在當局對群眾行使權力方面才談論審慎的節制。不過,萬一你有抱負……」

    「那麼,你是否相信,」我不聽他最後部分的議論,「像我這樣的人,儘管具有我所有的缺點並因此屢犯錯誤,我還是能使一個女人幸福而且使她愛上我?」

    「哦,多情的人!」他大聲說,「真難讓你分心!……好吧,貝爾納,倘若你想知道,我就談談我對你的戀愛問題的看法。你愛得那麼熱烈的女人也愛你,除非她不懂得愛,或者完全缺乏判斷力。」

    我向他保證,說她勝於所有別的女人,就像獅子勝於松鼠,雪松勝於牛膝草一樣;借助於很多隱喻,我終於說服他。當下,他要我講述某些細節,以便,他說,用來判斷我對愛德梅的看法是否正確。我向他無保留地打開心扉,從頭至尾講了我的故事。這時我們正處在一座美麗的原始林的邊緣,沐浴著夕陽的餘輝。我凝視著荒野上的樹木,這些樹沒經過人工的培植,在我們的頭上高聳雲霄,表現出力量和原始的魅力。這時聖賽韋爾花園,以及園內從未經過斧子砍伐的威嚴挺拔的櫟樹,出現在我的腦海裡。熾熱的地平線使我想起到帕希昂斯的小屋去夜訪的情景,愛德梅坐在金黃色的葡萄籐下;虎皮鸚鵡歡樂的歌聲令我聯想起她養在臥房裡的各種美麗的珍禽的囀鳴。我思念遙遠的祖國,想到隔開我們、吞沒過無數回鄉旅客的遼闊的大西洋,不禁潸然淚下。我也想到建功立業的機會,想到戰爭的危險,破天荒頭一遭我怕死了;因為好友阿瑟緊握著我的手,擔保說愛德梅愛我,他從每個嚴厲或猜疑的行動中看到了新的證據。他對我說:

    「你真孩子氣。難道你看不出來,倘若她不願嫁給你,她有的是辦法一勞永逸地擺脫你的追求?倘若她對你沒有一種無窮的愛,她何必自討苦吃,作出那麼多犧牲要你改掉卑劣的惡習,使你配得上她?好啊,你一心嚮往中世紀遊俠騎士的豪邁行為,難道你看不出來,你就是一個高貴的騎士,由於違背了騎士風度的慣例,以蠻橫的口氣索取本來應當屈膝懇求的愛情,因而受到意中人的處罰,不得不經受嚴峻的考驗?」

    他仔細審查我的罪過,覺得處罰雖重,卻是正確的;接著他又探討前途的種種可能性,好意勸我順從愛德梅的意願直到她認為寬恕我是恰當的時候為止。

    「可是,」我說,「像我現在這樣善于思索,又經過戰爭艱苦考驗的成熟男子漢,怎能像孩子似地聽從一個女子任意擺佈呢,這不丟臉嗎?」

    「不,」阿瑟回答,「這不丟臉;這個女子的舉動也不是任意妄為。改過自新只會贏得榮譽,做得到的人何等少啊!受了冒犯的端莊女性要求自己的權利和生來的獨立是公正不過的。你過去的所作所為猶如阿爾比安1,那就別怪愛德梅表現得像費城2一樣。她不願屈服,除非光榮地和好;她是正確的。」——

    1阿爾比安,英國的古稱。

    2費城象徵美國。美國的《獨立宣言》1776年7月9日於費城宣佈。

    他想知道我們到美洲兩年以來愛德梅對我態度如何。我出示她難得寄來的幾封短信。他從高尚的語氣、剛強而精確的文筆中似乎看出良好的意願和絕對的正直,並對此產生很深的印象。愛德梅未給我許下諾言,甚至沒有通過任何直接的希望鼓勵我;但她表示出一種盼我回去的強烈願望,談到在城堡的夜晚,大家圍著爐火聽我講述奇遇時將會享受的樂趣;她毫不猶豫地對我說,她的父親和我是她在世上惟一掛念的人。然而,儘管這股柔情從未減弱,我卻被一種可怕的猜疑困擾著。在我堂妹的這些短信中,就像在她父親的來信中,以及奧貝爾神甫慈祥而華麗的長信中,從來沒有人提及家裡可能或應該發生的事。每個人都只跟我談自己,從不涉及別人,最多談到騎士的痛風病又發作了。似乎三個人之間有過默契,任何一人都不告訴我其餘兩人的事情和思想狀況。

    我對阿瑟說:「要是你做得到的話,就在這方面指點我,讓我安心吧。有時候,我想像愛德梅肯定結婚了,大家約定在我回去之前瞞著我;歸根結底;誰阻止得了這門親事呢?難道她會這麼喜歡我,竟然由於愛我而過孤獨的生活,同時讓這種愛聽從冷靜的理智和嚴肅的意識支配,甘心看到我們的離別隨著戰爭無限期地延長?毫無疑問,我在這兒有些義務要盡;榮譽要求我捍衛我們的旗幟,直到勝利來臨或者我所服務的事業無可挽回地失敗。但我感到更愛愛德梅,而不喜歡那些無謂的虛名;為了早看見她一個小時,我寧願讓自己的名字給人笑話,或者受到全世界的詛咒。」

    「這最後的想法是由你劇烈的激情引起的,」阿瑟微微一笑,回答說,「但是機會出現時,你不會像你所說的那樣行事的。我們與一種官能作鬥爭,就以為其餘的官能都滅絕了;然而一次外部的衝擊會喚醒這些官能,使我們看清自己的心靈是同時從幾個源泉吸取生命的。貝爾納,你對榮譽不是無動於衷的;倘若愛德梅要你放棄榮譽,你就會發現,實際上你比自己想像的更為珍視它。你有強烈的共和主義信念;首先啟發你的就是愛德梅。事實上,如果她今天對你說:『在我向你宣傳過的宗教和向你揭示過的神抵之上,還有更莊嚴、更神聖的事物——我的意願,』那麼,你會對她有什麼看法,她又成了怎樣的人呢?貝爾納,你的愛充滿了矛盾的要求。何況,人間一切的愛本來就是自相矛盾的。男人們總以為女人沒有獨立的存在,她應當永遠附屬於他們。然而,只有性格顯得超出於女性的軟弱和懶散之上的女人,他們才深感喜愛。你瞧,此地的殖民者都擁有美麗的女奴,可並不愛她們,不管她們如何俊俏。如果他們偶爾真正喜愛其中的一個,那麼首先關心的就是要使她獲得自由。在此之前,他們並不認為在跟一個女人打交道。因此,獨立精神、道德觀念、責任心,所有這些高尚心靈的獨特稟賦,對於挑選一個終身女伴是十分必要的。你的情人越表現出力量和耐心,你就越應當珍愛她,儘管你可能感到痛苦。你必須學會區分慾念與愛情。慾念要求摧毀吸引它的障礙物,可也隨著對像被攻克而熄滅;愛情則要求生存,為此,它希望看到敬慕的對象長期由金剛石城牆防衛著,而正是金剛石的強度和光澤構成了價值和美。」

    就這樣,阿瑟給我解釋了我的激情的神秘的原動力,用他智慧的光芒照亮了我心靈中風暴迭起的深淵。偶爾他補充說:

    「倘若上天把我有時夢想的女人賜給我,我相信能將我的愛情培養成為一種既高尚又慷慨的激情。可是科學過多地佔用了我的時間,我沒有閒暇去尋找我理想的情人;即使碰見她,也不可能研究她或認出她。貝爾納,你已得到這種幸福;不過,你沒法鑽研博物學了;一個人不可能應有盡有。」

    至於我對愛德梅的婚姻的疑心,他總看作病態的頑念予以駁斥。相反,他從愛德梅避而不談這件事中,發現一種感情和為人方面值得讚美的高尚品質。他說:

    「一個愛虛榮的女人會急於讓你知道她為你所作的種種犧牲,向你一一列舉她拒絕的求婚者的頭銜和身份。可愛德梅的心靈極為崇高,思想極為嚴肅,絕不肯做出這些輕浮的小動作。她把你們的誓約看作不可違反;不會模仿那些意志薄弱的人,她們口口聲聲侈談勝利,居功自傲,而真正的強者卻認為這不難做到。她的本性如此忠實,甚至想像不出有人會從相反方面懷疑她的為人。」

    這些話語彷彿在我的創傷上貼了一張膏藥。當法國終於公開宣佈支持美國的事業時,我從神甫處得知一則消息,使我在這方面完全放心了。他寫信給我說,我也許會在新大陸重新見到一位老朋友。德-拉馬爾什伯爵已受命指揮一個聯隊,正向美國進發。

    「只在我們之間談談,」神甫補充說,「他十分需要為自己奠定社會地位。這個年輕人儘管謙虛、踏實,卻一向有個弱點:屈從於貴族家庭的成見。他為自己的貧窮感到害臊,像忌諱麻風病似地竭力加以掩飾。由於不願讓自己逐漸破產的跡象顯露出來,他終於徹底破產了。社交界中,大家把愛德梅與他之間關係的中斷歸咎於這種倒霉的事;有人甚至說,他不大愛她本人,而更愛她的陪嫁財產。我不能相信他會有這樣卑鄙的打算;我僅僅認為,對世上財產價值的錯誤估計導致他吃了苦頭。如果您遇見他,愛德梅希望您向他表示友誼,像她一向對他那樣關心他。您那了不起的堂妹在這件事上的做法,就像在其他一切事情上一樣,是充滿善意和尊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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