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普拉 正文 第10節
    在表面平靜中過去了幾天。愛德梅口稱不適,很少走出房間;德-拉馬爾什先生幾乎每天來,他的宮堡離得不遠。儘管他對我極其謙恭有禮,我卻越來越憎恨他。我絲毫不理解他的哲學愛好,我以極其粗野的偏見,盡我所知的粗言惡語同他周旋。稍為減輕一點我心裡痛苦的是,看到他也像我一樣,進不了愛德梅的套房。

    這個星期惟一的大事,是帕希昂斯被安頓在宮堡鄰近的木屋裡。自從奧貝爾神甫在騎士那裡找到安身之地,躲避教門裡的迫害,他就再也沒有必要偷偷去看他的隱修士朋友。他力勸朋友離開森林的住處,與他為鄰。帕希昂斯受到一再的懇求。那麼多年在孤獨中度過,使他愛上他的加佐塔樓,對是否更喜愛他朋友的圈子猶豫不定。另外,他說,神甫會在同大人物的交往中受到腐蝕,不久會不知不覺地受到舊思想的影響,對神聖事業冷淡下來。愛德梅確實贏得了帕希昂斯的心,她給了他一個小小的住處,屬於她父親的房子,位於風景秀麗的低窪地,公園的出口處,她做得相當溫文爾雅,不致傷害他敏感的自尊心。神甫正是為了完成這次重大的商談,才在那天晚上跟馬爾卡斯一起前往加佐塔樓的,風雨留住他們,他們給了愛德梅和我暫息之地。我們到達後發生的那個可怖的場面,解除了帕希昂斯的遲疑不決。他熱衷於畢達哥拉斯的思想,害怕流血。一隻牝鹿的死能使他的眼淚奪眶而出,如同莎士比亞筆下的傑克一樣;更進一步,他不忍目睹人與人之間的殺戮。加佐塔樓成為兩個人慘死的地方時,他覺得塔樓被玷污了,什麼也不能使他決定在那裡再多過一夜。他跟隨我們到了聖賽韋爾,不久,愛德梅的疏導戰勝了他的哲學懷疑論。人們讓他接受享用的那間小屋相當寒磣,不會使他因同文明過分妥協而臉紅。他在裡面感到的孤寂不如在加佐塔樓深邃,但神甫和愛德梅常來看望,不容他有權抱怨。

    講到這裡,敘述者又打斷了話頭,開始進一步描述德-莫普拉小姐的性格。

    請你們別以為這是偏頗之言:愛德梅生活在閉塞隔絕的狀態中,卻是法蘭西最完美的女子之一。她若想受到突出的讚揚,引為楷模,只消同意在上流社會拋頭露面就行了。她在家裡非常幸福,最溫馨的純樸成全了她的才能和美德。她不知道自身的優點,正如我那時也不知道她的優點一樣,當時,我冥頑不靈,慾火炎炎,只會用肉眼去觀察,因為她長得標緻而愛她。還必須說,她的未婚夫德-拉馬爾什先生也並不更加瞭解她。他從伏爾泰和愛爾維修情感冷淡的學校裡獲得了蒼白無力的悟性,又加以發展。愛德梅卻在讓一雅克-盧梭火熱的文句中燃起她博大的智慧。我理解愛德梅的一天來到了,可是德-拉馬爾什理解她的那一天永遠也不會來到。

    愛德梅自幼就已喪母,她的充滿信賴、仁慈而又粗疏的父親任她朝氣蓬勃的靈感自由發展,她幾乎是獨自成長的。奧貝爾神甫給她做了第一次領聖體,卻不能驅除她通過閱讀接受的哲學家的思想,這些哲學家也吸引了他。她周圍找不到矛盾,甚至也沒有爭論,她是她父親的偶像,無論什麼事,她都拖上父親。愛德梅始終忠於表面非常矛盾的原理:醞釀著基督教毀滅的哲學和排除審察精神的基督教。為了解釋這個矛盾,你們大概記得,我告訴過你們,薩瓦的副本堂神甫的布道對奧貝爾神甫所產生的影響。此外,你們不是不知道,在充滿詩意的心靈裡,神秘主義和懷疑論平分秋色。讓一雅克-盧梭就是一個光輝而出色的例子。你們知道,他在教士和貴族心中喚起了多大的同情,而當時他甚至十分激烈地譴責過他們。在滔滔雄辯支持下的信念能產生多大的奇跡呀!愛德梅懷著火熱心靈的所有渴念,從這富於生命的源泉中暢飲過。她難得上巴黎去找尋同氣相求的心靈。但在那裡,她找到的是各色各樣的不同觀點,互不理解,尤其是那麼多難以根絕的偏見,儘管很流行。因此,她喜愛她的孤獨和在花園老橡樹下富有詩意的遐想。她已經談到自己的失望,帶著超過自己年齡的理智,也許是超過自己女性的理智,拒絕一切與這些哲學家直接接觸的機會,他們的著作構成了她的精神生活。

    「我有點兒貪圖享樂,」她含笑說,「我寧願去聞一束清晨為我插在花瓶裡的玫瑰花,也不願到荊棘叢中和烈日下去尋覓玫瑰。」

    她談到自己的奢侈時所說的話,只不過是句俏皮話。她生長在田野,結實,活潑,大膽,詼諧,除了嬌嫩的嫵媚之外,還加上身體健康和精神健康的力量。這是一個高傲大膽的少女,同時又是一個和藹慈善的城堡女主人。我常常感到她非常據傲,看不起人;帕希昂斯和村裡的窮人卻總是感到她謙卑和寬厚。

    愛德梅幾乎像喜歡惟靈論哲學家一樣喜歡詩人;散步時也總是手不釋卷。有一天她拿了本塔索1的作品,遇上帕希昂斯,依照他的習慣,他好奇地詢問作者和內容。愛德梅不得不讓他瞭解十字軍東征;這並不是最困難的事。靠了神甫的敘述和他對事實驚人的記憶力,帕希昂斯對通史的概貌略知一二。他不容易記住的是,史詩與歷史的關係和差異。最初,他對詩人們的想像不以為然,認為人們永遠不應忍受這樣的欺騙;隨後,待他明白,史詩遠不是將一代代人引入歧途,而是放大比例,將英雄業績的光榮傳之永久,他又納悶:一切重要史績為什麼得不到抒情詩人的詠唱,為什麼人類歷史找不到一種民間形式,不用求助於文字,而能銘刻在人們的腦子裡。他請愛德梅給他解釋一節《解放了的耶路撒冷》;他在吟味,她給他看一首譯成法文的詩歌。幾天以後,她讓他熟悉第二首,不久,帕希昂斯就瞭解整個詩篇了。他很高興地知道,這部英雄敘事詩在意大利廣為流傳;他歸納回憶,企圖用粗俗的散文作一番簡略的敘述;但他記不住詞句。強烈的印象使他心族搖曳,千百種壯麗的景象掠過他眼前。他即興地表達出來,他的天才克服了他言語的粗鄙;可是他不能重複自己說過的話。必須有人聽寫下來,這仍然無濟於事;即使他能看懂記錄,他的記憶由於只能在鋪陳時起作用,永遠不能保存語言準確說出的任何一個片斷。不過他引用得很多,他的語言有時是《聖經》上的;除了他喜愛的某些用語和一部分他有辦法變為己有的短格言,他一點也記不住經常讓人復誦的篇章,他總是帶著頭一回那種激動去傾聽這些段落。看到詩歌的美對這強健的體魄所起的作用,真是一件賞心樂事。神甫、愛德梅、隨後是我,我們逐漸使他熟悉荷馬和但丁的作品。他對情節產生如此強烈的印象,以致能從頭到尾複述《神曲》的概略,既不忘記,也不顛倒遊歷,相會和詩人激情的任何部分:他的能耐就到此為止。等他試圖重新說出傾聽的時候打動他的某些詞句,他能說出許許多多近似迷亂的比喻和意象。帕希昂斯涉足詩歌,在他的生涯中,標誌著一個轉變的時期,使他憧憬現實生活中所缺乏的行動。他在自己的魔鏡中觀看大規模的戰鬥,看到高達十尺的英雄;他理解愛情,雖然他從未經歷過;他戰鬥,他熱愛,他獲得勝利,他啟發民眾,使世界安定,指出人類的錯誤,給世界的偉大精神建立廟宇。他從星光燦爛的天幕看到奧林匹斯山的眾神——原始人類之父;他從薈萃的人才中看到黃金時代和青銅時代的歷史;他從寒風中聽到莫爾旺的歌聲,對著醞釀暴風雨的黑雲向芬加爾和柯馬拉的幽靈致敬2。他在晚年時說:——

    1塔索(1544—1595),意大利詩人,名作為《解放了的耶路撒冷》。

    2參見18世紀蘇格蘭詩人詹姆斯-馬克費生(1736-1796)的著名長詩《芬加爾》(收入《奧辛詩集》中)。該詩歌頌了傳說中的莫爾旺王國的國王芬加爾。柯馬拉是詩中主人公之一。

    「在瞭解詩人們之前,我活像一個似乎缺乏感覺的人。我看到,這感覺是必不可少的,因為有那麼多事物要求感覺發生作用。我不安地踽踽獨行在黑夜中,奇怪我為什麼睡不著,為什麼我仰望星星時感到賞心悅目,不能自已,為什麼看到某些色彩,我的心突然快樂得怦然亂跳,或者聽到某些聲音,憂鬱得潸然淚下。有時,我拿自己持續不斷的激動同我本階級某些人的無憂無慮對比,十分害怕,竟然以為自己瘋了。但我覺得,我狂熱的愛情是甜蜜的,我寧願再也好不了,也不要好起來,不久便得到安慰。現在,我只消知道,一切時代,凡是睿智之士,是否感到這些東西是美好的,以便瞭解它們目前的狀態,哪些地方有益於人。我高興地想到,沒有一朵花,沒有一種細微情感,沒有一股氣息不是由於使人的注意力集中,感動人們的心,才在各國人民那裡得到一個約定俗成的名字的。自從我知道人可以在不損害理智的情況下,到宇宙去居住,用夢想來解釋宇宙,我便整個兒生活在對宇宙的凝視中;看到社會上的種種苦難與罪惡,使我心碎,也使我稍稍恢復了理智,我於是沉迷在夢想中;我想,既然人人都由於熱愛神聖的事業而相互瞭解,他們也就總有一天因彼此相愛而親密無間。我想像,從父到子,教育會越來越完善。或許我是愚昧者之中頭一個悟出沒有一種思想是與外界溝通的人。或許在我以前也有許多人對自己身上發生的情況感到不安,至死也找不到原因。我們簡直都是些可憐蟲!」帕希昂斯添上說,「人們既不禁止我們過度體力勞動,也不禁止我們過度縱酒和足以毀掉我們智慧的縱慾無度。有些人高價僱用手工勞動,害得窮人為了滿足家庭需要,工作超過了能力所限;有些小酒店和其他一些地方更加危險,據說,政府從中提取利潤;也有些教士登上祭壇,對我們說,我們欠著村裡老爺的情分,而我們的老爺永遠也不欠我們情分。沒有一個學校教育我們,我們的權利所在,教會我們區分真正的、正當的需要和可恥的、有害的需要,並且告訴我們,我們整天流汗,為別人造福,而在傍晚坐在木屋門口,仰望紅色的星星從天際顯現,這時,我們可以和應該想些什麼。」

    帕希昂斯就這樣洋洋灑灑地大發議論;請相信,我用有條不紊的語言表達他的話時,失掉了它的魅力、它的熱烈和它的激情。但是,有誰能重現帕希昂斯的遣詞措意呢?他的語言只屬於他一個人,它由農民有限而有力的詞彙和詩人最出奇的比喻組成,他還進一步把詩歌的表達方式變得更大膽。他具有綜合能力的腦子,給這種混合的方言以次序和邏輯。自然而難以想像的豐富,代替了表達的言簡意賅。必須看到他的意志和信心在同他的慣用語的無力進行著多麼勇敢的鬥爭;換了別人,就不會出色地解決好;我向你們擔保,對於那些更多是嚴肅思考,而不會恥笑他的句法錯誤和大膽的人,這個人身上有著一種素質,能對人類精神的發展作出極為重要的觀察,並對原始的道德美懷著最深情的讚賞。

    待我完全瞭解帕希昂斯之後,由於我異乎尋常的命運,我與他有了互相同情的聯繫。像他一樣,我也是沒有文化的人;像他一樣,我也曾從身外去尋找自身的解釋,正如尋找字謎一樣。靠了出身和財產的偶然機遇,我達到了各方面的發展,而帕希昂斯卻在愚昧無知的黑暗中掙扎到死;他既不願也不能走出這愚昧的圈子;對我來說,承認這強健的肌體的優勢,只不過多了一層理由,這肌體是依仗本能的微弱閃光奮勇向前的,勝過我依靠科學火炬之光,只是它沒有任何一個不良傾向要克服,而我卻有各種不良傾向。

    在我要繼續敘述的這個故事發生的年代,依我看來,帕希昂斯不過是個滑稽的人物,是愛德梅消遣的對象和奧貝爾神甫善意的同情的對象。他們用嚴肅語調對我談起他,我不理解他們;我設想,他們把這個話題當作一種比喻,向我指出受教育的好處,及早受教育的必要性和老來後悔的無濟於事。

    我到矮樹林裡去溜躂,他的新居為矮樹林所環繞;我看到愛德梅穿過花園上那兒去了,我希望能出其不意地同她單獨往回走。不過,她總是由神甫陪伴,有時甚至由她父親陪伴;倘若只有她獨自跟老農在一起,隨後他就會送她回到宮堡去。我時常躲在形狀可怕的水松枝葉中,離茅屋不遠處,這棵水松枝葉下垂,嫩芽密密麻麻;我看到愛德梅坐在門口,手上拿一本書,而帕希昂斯抱起手臂,頭耷拉在胸前,似乎聚精會神地在聽她朗讀。於是我設想,愛德梅在試圖教他讀書;我感到她執著於這種徒勞的教育,真是發瘋。她在落日餘輝中,在茅屋門前轉黃的葡萄籐下楚楚動人;我凝望她,心裡想,她是屬於我的,一面心中發誓永不向任何勢力讓步,也不向要我放棄這一要求的說服工作讓步。

    近幾天來,我的痛苦達到頂點;我找不到別的方法消除痛苦,只能在晚餐時借酒澆愁,想在這令我痛苦和受到傷害的一刻變得近乎愚鈍;每當這時,她擁抱過父親,伸出手給德-拉馬爾什先生親吻,然後離開餐廳,走過我面前時說:「晚安,貝爾納!」她的聲調彷彿在說:「今天跟昨天一樣結束,明天會像今天一樣結束。」

    我徒然地坐在離門口最近的扶手椅上,為的是她出去時讓她的衣服碰到我的衣服;我從來得不到別的東西;我沒有伸出手去,想拉住她的手,因為她會不經意地伸給我,我相信我在惱怒中會捏斷她的手。

    由於晚餐痛飲,我終於無聲而憂鬱地處於迷糊的狀態中。隨後我埋在我喜愛的圈椅裡,陰沉地待在那裡打盹,直到酒氣消散,我才到花園吟味我那瘋狂的夢想和不祥的計劃。

    大家好像沒有發覺這粗鄙的習慣。依我看,這一家十分寬容和仁慈,大家憚於對我作最合情合理的觀察;大家已經注意到我不光彩地嗜酒,本堂神甫為此提醒過愛德梅。有天晚上,在席間,她好幾次表情古怪地凝視著我。我也注視她,期待她向我挑釁;我們僅僅交換了不友好的一瞥。她離席時,低聲用命令的口吻對我很快說了一句:

    「改掉喝酒的毛病,學會神甫教給您的一切。」

    這個命令和這種專斷的口吻遠沒有給我希望,我反而覺得氣惱,我的膽怯頓時煙消雲散。我等到她上樓到臥房去的時候,比她早一點離開,好在樓梯上候她。我對她說:

    「您以為我會上您謊言的當嗎?自從我到這裡,一個月來您沒對我說過話,您以為我沒發覺您把我當作一個傻瓜來欺哄嗎?您欺騙了我,今天您對我瞧不上眼,因為我老老實實地一直相信您的話。」

    「貝爾納,」她用冷淡的聲調對我說,「這兒不是我們作解釋的地方,也不是時候。」

    「噢!」我說,「我知道,依您看來,這兒永遠不是談話的地方,也永遠不是時候;不過我會找到地方和時候的,放心好啦。您說過,您愛我;您的手臂摟住我的脖子,抱吻我說——如今我還感到您的嘴唇按在我的臉頰上:『救救我,我以《福音書》、以榮譽、以思念我母親和你母親的名義起誓,我將是屬於你的。』我知道,您說這些話是因為您怕我的力氣;如今我知道,您避開我是因為您怕我的權利。可是,您什麼也辦不到;我發誓,您耍我的時間不會太久。」

    「我永遠也不會屬於您,」她用越來越冷淡的聲調說,「如果您不改變語言、舉止和情感的話。像您這樣,我不怕您。等我覺得您變得善良豪爽時,我會一半出於害怕,一半出於同情向您讓步;不過從我不再愛您時起,我也就更加不怕您。您就改一改吧,受一受教育吧,我們以後再看。」

    「很好,」我對她說,「這個諾言我聽在耳裡。我會這樣行動,得不到幸福的話,我會復仇的。」

    「您愛怎麼復仇都可以,」她說,「這會使得我蔑視您。」

    這樣說著,她從懷裡掏出一張紙,放到燭火上,沉靜地點著了。

    「您在幹嗎?」我衝她說。

    她回答:「我在燒我寫給您的一封信。我本想讓您放理智些。可是一無用處;同粗魯的人沒法解釋。」

    「您把這封信給我!」我叫道,向她撲去,想奪過那張點燃的紙。

    她猛地將紙縮回去,勇敢地將火掐滅在手裡,將燭台扔到我腳下,逃到黑暗之中。我白白地追趕她。她比我先到達她臥房門口,拉開房門。我聽到上好門栓和勒布朗小姐的聲音,她詢問年輕的女主人何事驚慌。

    「沒什麼事,」愛德梅以顫抖的嗓音回答,「一個惡作劇。」

    我下樓去到花園,邁起發狂的步子穿過一條條小徑。繼狂怒而來的,是深深的憂鬱。我覺得高傲大膽的愛德梅比以往更加風姿綽約,秀色可餐。她的性格動輒惱怒,好作反抗。我感到自己冒犯了她,她並不愛我,也許永遠不會愛我。我沒有放棄用暴力佔有她的罪惡決心,又沉浸在她的憎恨在我身上引起的痛苦中。我隨意倚在一堵幽暗的牆上,雙手捧住頭,發出絕望的嗚咽。我強健的胸脯像要炸裂似的,眼淚也不能順我的意,減輕胸中的壓抑;我真想吼叫,我咬住手帕,不向這種誘惑讓步。我壓低了的埂咽發出的那種悲慼之聲引起一個人的注意,她在我偶然所倚的那堵牆的另一邊的教堂裡禱告。一扇尖拱形窗戶,石頭的豎框之上飾以梅花,正好與我的頭一般高。

    「是誰呀?」一張蒼白的臉問道,初升的月亮斜射的光線照亮了這張臉。

    我認出了愛德梅,便想走開;她美麗的手臂伸出堅框,抓住我的衣領說:

    「您為什麼哭,貝爾納?」

    我向這種軟中帶硬的口氣讓步了,半是羞愧於讓人發現了我軟弱的秘密,半是高興地看到愛德梅對此有側隱之心。

    「您有什麼煩惱?」她問,「誰會使您這樣嗚咽?」

    「您瞧不起我,恨我,您怎麼還問我幹嗎難過?幹嗎生氣?」

    「您是氣哭了?」她抽回手臂問。

    我回答:「是氣哭了,還有別的原因。」

    愛德梅問:「還有什麼原因?」

    「我不知道;也許是煩惱,像您所說的那樣。事實是我難受;我的胸脯像要炸開似的。我得離開您,愛德梅,我要到森林裡去生活。我不能留在這兒。」

    「您幹嗎這樣難受?解釋一下,貝爾納;現在是作解釋的時候了。」

    「是的,有堵牆隔在我們中間。我想,您不會怕我在這裡吧。」

    「我覺得,我一直對您表示關切,一小時之前,我們之間沒有一堵牆時,我難道不也是很友好的嗎?」

    「我相信您不是膽小的人,愛德梅,因為您總有辦法迴避別人,或者用甜言蜜語去抓住別人。啊!有人說得好,凡是女人總會撒謊,不能愛上女人。」

    「誰對您這樣說的?您的叔叔若望,還是您的叔叔戈歇,還是您的祖父特裡斯唐?」

    「嘲笑吧,隨您嘲笑!他們把我撫養大,這不是我的過錯。他們有時能說出一些大實話。」

    「貝爾納,您想讓我告訴您,他們為什麼認為女人撒謊嗎?」

    「說吧。」

    「這是因為他們對那些比他們弱小的人使用暴力,恣睢橫暴。誰使人恐懼,誰就有被騙的危險。您童年時,若望打您,您從沒有掩蓋過自己的小過失,以避免嚴厲的責罰嗎?」

    「不錯;這是我惟一的辦法。」

    「因此,詭計如果不是受壓迫者的權利,至少也是他們的手段。您不感到是這樣嗎?」

    「我感到我愛您,並沒有什麼理由要您欺騙我。」

    「誰對您說,我欺騙您呢?」

    「您是欺騙了我;您對我說過,您愛我,可您並沒愛我。」

    「過去我愛您,因為我一直看著您在可惡的原則和寬厚的心之間搖擺,卻傾向於正義和正直。現在我愛您,因為我看到您戰勝了邪惡的原則,您可惡的突如其來的想法出現後,緊接著流出好心的眼淚。這就是我能面對上帝向您表白的話,而且我的手按在良心上,如實地看待您。有的時候我覺得您遠遠低於您本身,以致我再也認不出您,以為不愛您了。貝爾納,但願我永遠不懷疑您,也不懷疑自己,這僅僅取決於您。」

    「我得怎樣才能做到這一點呢?」

    「您得改掉壞習慣,側耳細聽好建議,讓心靈接受道德信條。您是一個野蠻人,貝爾納,要相信,既不是您致意時的笨拙,也不是您對恭維別人的無知使我對您看不順眼。恰恰相反,如果在這種粗笨之下懷有偉大的思想和崇高的感情,在我看來,這就具有很大的魅力。但您的感情和思想像您的舉止一樣,我不能忍受的正在這裡。我知道這不是您的過錯;要是我看到您決心改變自己,不管是缺點或優點,我都會一樣愛您。同情帶來柔情;但我不愛惡,我不能愛惡,如果您在自己身上培養惡,而不是拔除惡,我就不能愛您。您明白嗎?」

    「不明白。」

    一怎麼不明白?」

    「我對您說不明白。我沒有感到自己身上存在著惡。如果您不是對我的大腿缺乏優美,對我的雙手缺乏白皙,對我的談吐缺乏優雅看不順眼,我真不知道您憎惡我身上什麼東西。我從童年起就聽到邪惡的信條,但我沒有接受。我從不認為允許犯下惡行,或者至少我從不感到這樣做是快事。我作惡時是被武力強迫的。我一直憎惡我的幾個叔叔和他們的行為。我不喜歡別人受苦;我不愛剝奪任何人;我藐視金錢,而莫普拉巖的人卻看作神靈;我知道要簡樸,我可以一生喝清水,儘管我喜歡喝酒,為了得到一頓豐盛的晚餐,必要時我可以像我的叔叔們那樣去流血。我同他們一起戰鬥過,我同他們一起狂喝濫飲過,那時我能幹別的嗎?眼下我能隨心所欲地行動,我對誰使過壞呢?您的神甫愛談論美德,他將我看作一個殺人犯或竊賊嗎?要承認這一點,愛德梅,您知道我是個正直的人;您並不認為我兇惡;我不討您喜歡,是因為我沒有才思,您愛德-拉馬爾什先生,是因為他會說些令我臉紅的蠢話。」

    「是的,要討我喜歡,」她全神貫注地聽完我的話,也不抽回我伸過鐵柵捏住的手,含笑說,「是的,為了勝過德-拉馬爾什先生,您得像您所說的,獲得才思,您做不到嗎?」

    「我一無所知,」我猶豫了一下,回答說,「興許我會為此幹出瘋狂的事,因為我摸不請您對我有多大的主宰能力;不過我會於出非常卑怯、非常瘋狂的事來。」

    「為什麼,貝爾納?」

    「因為一個女人不是愛一個男人的善良心靈,而是愛他的才智,那就不值得我為之獻身。我就是這樣看的。」

    輪到她默不作聲,然後她按住我的手說:

    「您比大家想像的更敏感,更有才智。我不得不坦誠地對待您,並對您實說,像您這樣,即使您永遠不改變,我對您仍然抱有敬意和友誼,並保持一輩子。請相信這一點,貝爾納,不管我在氣頭上會對您說出什麼話,因為您知道我很容易激動:這是我家一脈相傳的。莫普拉一家的血永遠不會像別人家的血那樣平靜地流動。請寬容我的傲氣,您非常清楚這種傲氣是怎麼回事;別對我炫耀您獲得的權利。愛情是不能靠命令產生的,必須追求或者激發;您的行動要使得我始終愛您;永遠別對我說,我是被迫愛您的。」

    「這確實很對,」我回答,「為什麼您有時對我說話,好像要我不得不服從您似的?為什麼今晚您不許我喝酒,卻命令我學習?」

    「即使人們不能支配並不存在的愛情,至少能支配存在的愛情,因為我拿得穩您的愛情,我才支配它。」

    「很好!」我激動地大聲說,「我也有權利支配您的愛情,因為您對我說過,肯定存在這種愛情……愛德梅,我要您擁抱我。」

    「放開,貝爾納,」她叫道,「您要折斷我的手臂了。瞧,您把我的手臂硬壓在鐵柵上,都探傷了。」

    「為什麼您要抵禦我?」我對她說,我的嘴唇吻追我害得她的手臂被擦傷的地方。「啊!我多麼不幸呵!該死的鐵柵!愛德梅,要是您肯垂下頭,我便可以抱吻您……像抱吻我的妹妹那樣。愛德梅,您害怕什麼?」

    「我的好貝爾納,」她回答,「在我生活的圈子裡,大家連姐妹也不抱吻,無論什麼地方都不暗地裡互相擁抱。如果您願意,每天我可以當著我父親的面擁抱您,但在這兒絕對不行。」

    「您永遠不會擁抱我!」我叫道,又陷入已經習以為常的惱怒中,「您的諾言呢?我的權利呢?

    「倘若我們結婚……」她尷尬地說,「等您得到我請求您接受的教育……」

    「我寧死也不幹!您在嘲笑我嗎?我們之間談得上結婚嗎?差得遠囉;我不想要您的財產,我已經對您說過了。」

    「我的財產和您的財產合而為一了,」她回答,「我們作為這麼近的親戚,你的和我的是毫無意義的字眼。我從來不會去想,您是貪婪的。我知道您愛我,您千方百計要向我證明,您的愛情不再使我害怕的一天總會到來,我能當著蒼天和人們的面接受它。」

    「倘使這是您的想法,」我接著說;她給我的思路提供了新的方向,把我從粗野的衝動中完全引開,「我的處境就完全不同了;說真的,我得考慮一下……我沒想到您會這樣理解……」

    「您想我怎能從不同角度去理解呢?」她說,「一位小姐委身於別的男人,而不是她的丈夫,不會身敗名裂嗎?我不願身敗名裂,您是愛我的,您也不會願意這樣。您不會願意讓我犯下一個不可補救的錯誤。如果您有這種企圖,您就將是我不共戴天的仇敵。」

    「等一等,愛德梅,等一等,」我又說,「關於我的意圖我無可奉告,對於您我還從未有過固定的想法。我只有願望,我一想起您就要發狂。您希望我娶您嗎?唉!究竟為什麼,我的天?」

    「因為一個自尊自愛的少女不能屬於一個沒有思想,沒有決心,沒有她永遠屬於他的信心的男人。您難道不明白這點?」

    「有許多事我不明白,想也不曾想過。」

    「貝爾納,教育會使您知道,您應該對那些和您最有關係的事情,對您的地位,對您的職責,對您的情感多加考慮。您對自己的心靈和良知都看不清楚。我已經習慣對什麼事都們心自問,自我控制,您怎能讓我將一個屈從於本能、任意妄為的男人看作我的主宰呢?」

    「看作主宰!看作丈夫!是的,我明白您不會把自己的一生聽憑一個像我這樣的畜生安排……可是我並沒有向您要求這個!……我一想起這個就不能不打哆嗦!」

    「可您必須想到這上頭,貝爾納;好好想想,您這樣做了,便會感到有必要聽從我的勸告,使您的思想跟您離開莫普拉巖後所處的新地位相一致;一旦您承認這種必要性,您就會對我說出來,那時我們再採取幾個必要的決定。」

    她輕輕從我的手中抽回自己的手,我相信她向我道了晚安,但我沒有聽見。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待我抬起頭,想跟她說話,她已經無影無蹤。我走進教堂;她已從與她的套房相通的高層祭壇回到臥房了。

    我返回花園,走到深處,通宵達旦地待在那裡。我跟愛德梅的談話使我進入一個新世界。至今,我一直是莫普拉巖的一分子,我沒有預想到,我還能、或者應該不再繼續這樣;除了隨情勢而改變的習慣,我仍處在我的思想狹窄的圈子裡。我待在周圍的種種新事物之中,感到被它們真正的威力所傷害,暗暗讓自己的意志頂住,不致使自己感到屈辱。我相信,以我所具有的堅忍和毅力,什麼也不能使我走出這固執的塹壕,如果愛德梅不加以干預的話。生活的浮華,奢侈的滿足,在我只有新穎的魅力。身體的休憩卻壓抑著我;這幢秩序井然、沉寂無聲的房子的安寧會壓垮我,如果愛德梅的在場和我的願望的風暴沒使我充滿激動,滿腦子都是幻想的話。我一刻也不想成為這幢房子的主人和這份財產的主人,我剛才高興地聽到愛德梅公道地對待我的純潔無私。一想到要把我的激情和我的利益這兩個截然不同的目標聯結在一起,我就有牴觸。我在花園裡蹀躞,心裡七上八下,把握不定,不知不覺地來到田野。夜景瑰麗。滿月將清輝灑落在因白天的炎熱而乾裂的休耕地上。枯萎的植物又挺起了莖稈,每片葉子都似乎通過所有氣孔吸取夜晚涼絲絲的濕氣。我也感受到這種溫馨的影響;我的心劇烈地跳動,但是很有規律。我充滿朦朧的希望;愛德梅的形象飄溢在我面前草地的小徑上,不再引起那痛苦的激動和吞噬著我的狂烈願望。

    我穿過一片開闊地,到處有幾叢小樹截斷牧場翠綠的原野。淡黃色的大耕牛跪臥在小片的草地上,紋絲不動,似乎沉浸在平靜的觀賞中。平緩的山同朝天際那邊升高,毛茸茸的山脊好似在皎潔的月光下起伏。我破天荒頭一回發現夜晚迷人的美和雄偉壯麗的氣象。難以描述的舒適感沁入我的心脾;我彷彿也是頭一回看見月亮、山岡和牧場。我記得聽愛德梅說過,沒有比自然景色更美的了,我對直到那時還不知道這一點感到驚訝。我不時想跪下禱告上帝;但我擔心不知對他說些什麼,禱告不好,反而會冒讀他。我告訴你們一個古怪的臆想吧,他像富有詩意的愛情,依稀顯露在我蒙昧的混沌中,來到我腦子裡。月亮如此慷慨地照耀著景物,我在草坪中甚至分得清朵朵小花。草地上的一朵小雛菊形成白色的環狀,大紅的邊飾,金色的花萼綴滿鑽石般的露水,在我眼裡顯得如此美麗,我便採擷下來,吻遍了花,在一種令人快樂的迷亂中叫道:

    「這是你,愛德梅!是的,這是你!你在這兒!你再也避不開我!」

    待我抬起頭來,看到有人目睹自己的癲狂狀態時,我是何等難堪呵!帕希昂斯佇立在我面前。

    被人發現自己這樣狂放不羈,我大為不滿,出於「強盜」的習慣殘餘,我在腰間摸索我的刀;可是我既沒繫腰帶,也沒有掛刀,我穿的有口袋的綢背心令我想起,我的裝束已無法加害於人。帕希昂斯露出微笑。

    「喂,喂,怎麼啦?」隱士沉靜和藹地說,「您以為我不知道情況嗎?我並非天真到什麼事也不明白;我並非老到什麼事也看不清。每當聖潔的姑娘坐在我的門口,是誰搖晃我的水松樹枝?我送漂亮的孩子回她父親家裡時,是誰像只小狼一樣躡手躡腳地在矮樹林下跟隨我們?要幹什麼壞事嗎?你們倆都是年輕人,你們倆都很漂亮,你們是親戚,只要您願意,您就會成為一個高尚正直的男子漢大丈夫,正如她是一個高尚正直的姑娘那樣。」

    聽到帕希昂斯提起愛德梅,我的氣全消了。我渴望談論她,甚至想聽人講她壞話,僅僅為了聽人提起她的名字時感到快意。我繼續同帕希昂斯肩並肩地漫步。老人跌足踩在露水上。他的腳早就沒有穿鞋的習慣,長了厚厚一層胼胝,簡直能防禦一切,這倒是真的。他的全部衣服只有一條藍布長褲,沒有吊褲帶,褲腰落到臀部上面,還有一件粗布襯衫。他不能忍受衣服的束縛。他的皮膚經過日曬,變得堅韌,對冷熱毫不敏感。他年過八旬,只見他光著腦袋,行走在毒熱的太陽下,而在刺骨的寒風中半敞開外衣。自從愛德梅照料他的飲食起居,他乾淨多了;可是,除了他一直憎惡的厚顏無恥之外,往日的犬儒主義仍然殘留在他衣著的凌亂和對一切超過必需品限度以外的東西的厭惡之中。他的胡於像銀子一樣閃光。他的禿頂閃亮,月光灑在上面,如同灑在水上。他慢悠悠地走著,雙手反剪在背後,額頭昂起,儼然在監視他的帝國一般。他的目光往往掃向天空,他指著繁星點點的蒼穹,打斷談話說:

    「看哪,這多美啊!」

    這是我看到過的惟一觀賞天空的農民,至少這是我見到過的惟一瞭解自己讚賞的對象的農民。

    我對他說:「帕希昂斯先生,您為什麼認為,只要我願意,我就會成為一個正直的人呢?您認為我眼下不是嗎?」

    「哦!別生氣,」他回答,「帕希昂斯有權無話不說。他不是宮堡的愚人嗎?」

    「愛德梅認為,相反,您是宮堡的智者。」

    「上帝聖潔的姑娘這樣認為嗎?那麼,如果她這樣認為,我就願像智者那樣行動,向您提出一個好建議,貝爾納-莫普拉先生。您想聽嗎?」

    「好像這兒的人都熱衷於建議。沒關係,我洗耳恭聽。」

    「您愛上了您的堂妹嗎?」

    「您提出這樣的問題,真夠大膽。」

    「這不是問題,這是事實。唔,我對您說,讓您的堂妹愛上您,做她的丈夫吧。」

    「您為什麼對我這麼關心,帕希昂斯先生?」

    「因為我知道您和她很般配。」

    「誰告訴您的?是神甫嗎?」

    「不是。」

    「是愛德梅?」

    「多少是。但她不怎麼愛您,而這是您的過錯。」

    「怎麼會這樣,帕希昂斯?」

    「因為她希望您變得有知識,而您呢,您卻不願意。啊!我這個可憐的帕希昂斯,如果我像您這樣的年紀,如果我每天能關在房裡兩小時而不憋氣,如果我遇到的人都關心我的學習,如果有人對我說:『帕希昂斯,這是昨天做好的事;帕希昂斯,這是明天要做的事。』那多好呀!罷了!我得自己找到一切,時間要那麼長,還沒找到我想知道的東西的1/10,我便會老死。聽著,我希望您娶上愛德梅,還有一個理由。」

    「什麼理由,善良的帕希昂斯先生?」

    「那就是:拉馬爾什和她不般配。我跟她說過,是的!也跟他說過,跟神甫和所有人說過。這不是個男子漢。他香噴噴,像整座花園一樣;我寧願要一丁點歐百里香。」

    「說實話!我也不喜歡他。但是,如果我的堂妹愛他呢?嗯,帕希昂斯?」

    「您的堂妹不愛他。她以為他善良,她以為他真心實意;她搞錯了,他欺騙她,他欺騙大家。我一清二楚,這個人沒有這個(帕希昂斯將手摁在自己的心口上)。這個人總在說:『我品德高尚!我屬於不幸的人們!我大智大慧,屬於人類的朋友,等等,等等。』我,帕希昂斯,我知道,他會讓窮人餓死在他的宮堡門口。我知道,如果有人對他說:『獻出你的宮堡,吃黑麵包,獻出你的土地,當兵去,那麼,世界便不再有不幸的人,像你所說的,人類就會得救。』這個人就會說:『謝謝,我是我的土地的領主,我對自己的宮堡並不感到膩煩。』噢!我瞭解這些假好人!跟愛德梅截然不同!您不知道這個!您愛她是因為她像草地上的雛菊一樣美麗,而我愛她是因為她像照亮大家的月亮一樣美好。這個姑娘肯獻出她擁有的一切,不戴任何首飾,因為靠一隻金戒指,你可以讓一個人生活一年。要是她在路上遇到一個孩子腳受了傷,她就會脫下自己的鞋給他,自己光腳走路。您看到,她是個直心腸的人。如果明天聖賽韋爾的村民簇擁而來尋找她,對她說:『小姐,您生活夠富裕了;把您的東西賜給我們吧,如今輪到您幹活了。』她就會說:『很對,我的好孩子們。』她會高高興興地趕著畜群到田野去!她的母親也一模一樣;您瞧,我認識她年輕時的母親,就像她眼下這樣,也像您這樣!那是個能幹的女子,又仁慈又正直。據說您也是這樣。」

    「唉,不!」我回答,被帕希昂斯的一番話說得感動了。「我既不仁慈,也不正直。」

    「您還沒能這樣做,但這寫在您的心上,我知道。有人說我是巫師,多少是這樣。我能馬上瞭解一個人。您還記得有一天您在瓦利代的蕨草地上對我說過的話嗎?您跟西爾萬在一起,我跟馬爾卡斯在一起。您對我說,一個正直的人爭吵過後會復仇的。對了,莫普拉先生,如果您不滿意我在加佐塔樓向您表示的歉意,那就說出來。您瞧,這兒沒有人,不管我多麼年邁,我的手腕仍然像您一樣有力;我們可以較量一番,這是與生俱來的權利;儘管我不贊成這樣,但我從不拒絕向提出要求的人賠禮道歉。我知道,有的人如果沒法復仇,就會鬱悶而死;我如今在對您說話,為了忘掉我受到的侮辱,非得五十年以上……當我想到這一點時,我對貴族的仇恨便甦醒了;我認為內心裡原諒了某些人簡直就是犯罪。」

    「我非常滿意,帕希昂斯先生;相反,我感受到您的友誼。」

    「啊!我願助您一臂之力!善良的青年人!啊,莫普拉,鼓起勇氣吧。聽從神甫的勸告吧,他是一個義士。盡力討您堂妹的喜歡吧,她是天上的一顆星星。認識真理,熱愛人民,憎惡那些仇恨人民的人;時刻準備為人民作出犧牲……聽著,聽著!我知道我要說什麼;做人民的朋友吧。」

    「人民比貴族好嗎,帕希昂斯?既然您是一個智者,那就真心誠意地說出真理。」

    「人民勝過貴族,因為貴族壓搾人民,讓人民受苦!不過,也許貴族不能永遠使人民受苦。您必須知道這一點;您仔細觀察過這些星星嗎?它們不會改變,總在同一個位置上,再過一萬年仍然會噴射出同今天一樣的火焰,可是再過一百年,興許不到一百年,地球上卻會大變特變。要信賴嚮往真理的人,要信賴不讓強權者盛氣凌人的樣子嚇住自己的人。窮人受夠了苦,將會起而反對富人,宮堡紛紛倒塌,土地將被分掉。我看不到這情景了,但您會看到的;在這個花園裡,將有十間茅屋,這十戶人要靠收入為生。再沒有僕人、主人,也沒有農奴、領主。有的貴族會狂呼亂叫,只向武力讓步,如果您的幾個叔叔還活著,他們就會這樣做,德-拉馬爾什先生也會這樣做,即使他會唱高調。有的貴族會慷慨地行動,比如愛德梅,比如您,如果您聽從理智的話。那時,愛德梅的丈夫是個普通人,而不是花花公子,對她將是好事。貝爾納-莫普拉為了養家,學會把犁,或者獵取好上帝的野味,這將是好事;老帕希昂斯將躺在墳墓的草下,不能向愛德梅回報他受到的照顧。別恥笑我說的話,年輕人;這是上帝的聲音在這樣說。看看天空吧。繁星平靜地生存著,什麼也不能擾亂它們永恆的秩序。大不吃小,沒有哪一顆星星衝向它的鄰居。同樣的秩序籠罩著人們的時代將會來臨。惡人將被上帝的罡風席捲而去。莫普拉大人,練好您的腿腳,好始終站住,扶穩愛德梅;帕希昂斯在提醒您,他只希望您萬事如意。但也會有人總想作惡,那就得讓好人成為強者。」

    我們一直來到帕希昂斯的茅屋。他的小院的柵欄前站住,一隻手撐住欄杆,另一隻手比比劃劃,說得斬釘截鐵。他的目光像火焰一樣閃光,他的腦門汗水涔涔;他的言論中有些強有力的東西,像老預言者的話那樣,而他的服裝勝過平民的樸素,越加提高手勢的豪爽和聲音的熱忱。曾幾何時,法國革命使人們明瞭,人民中自有滔滔雄辯的口才和無情的邏輯力量;此刻我所見到的對我非常新穎,給我強烈印象,我的毫無規律、毫無節制的想像被捲到童年時迷信的恐怖中。他向我伸出手來,我懷著比同情更強烈的恐懼順從了這一召喚。加佐塔樓的巫師將血淋淋的貓頭鷹吊在我頭頂上,這情景剛從我眼前掠過。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