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特拉少爺 第九章  含羞紐約
    上文說到我準備來他個先發制人搶到大少爺前頭去。由於船長麥科墨垂的通力

    合作,這個計劃輕而易舉地實現了。船的一側有一艘小船正在裝貨,另一側有一個

    小筏子專門載著我一個人。我心急火燎、快步如飛,沒費多大勁兒就打聽到了爵爺

    的住宅。他住在郊區一棟非常考究的府邸裡,屋後有一個漂亮的花園,還有一個寬

    闊出奇的大天棚,集馬車房、牛棚、馬廄於一身。我去的時候爵爺正在這裡散步,

    他大概經常到這裡來,腦子裝滿了農活之類的事務。我上氣不接下氣地衝到他的跟

    前,向他報告大少爺來尋仇的消息。其實,這早就不是什麼消息了,有好幾艘船已

    經超過我們先期抵達。

    爵爺說:「我們一直在等待著你的到來,最近幾天都不抱什麼希望了。麥科拉,

    現在能跟你握手心裡真高興,我還以為你沉到海底去了呢。」

    我說:「感謝上帝,要是真的那樣對您可好多了。」

    他臉色陰暗地說:「說哪裡的話,你安全到達我正要謝天謝地呢。那一筆舊賬

    等了好長時間,現在總算可以清算了。」

    我大聲疾呼,要他注意安全。

    他卻說:「哦,這兒不是杜瑞斯迪,我已經部署好了安全措施,他還要講一點

    名譽的。我已經準備好了怎樣為大哥接風,也是天降良緣,碰到了一個家住奧本尼

    的商人,他說是一七四五年蘇格蘭戰爭以後認識大少爺的,這個人還懷疑大少爺犯

    有一樁謀殺罪,被害者也住在奧本尼,名字叫雅可布-楚。如果我不讓大哥進這個

    門,周圍的人誰也不會奇怪的。我不准他跟孩子囉唆,也不讓他跟我妻子寒暄。至

    於我自己嘛,作為親生的兄弟,還是要跟他應酬應酬的,不然會惹得自個兒不愉快。」

    說著,他搓了搓手。

    他尋思了一會兒,便派人帶著請柬火速去邀請地方名流。我忘記了邀請是以什

    麼名義發出的,反正結果是有求必應。等我們的夙敵姍姍來遲的時候,看見爵爺在

    門前的樹陰下踱步,一邊是州長,另一邊是各界知名人士。太太原先坐在走廊上,

    這時她臉上露出痛苦的樣子,站起身來,帶著孩子進屋了。

    大少爺衣冠楚楚,身佩寶劍,很瀟灑地向各位鞠躬行禮,然後對爵爺略一點頭。

    爵爺並不還禮,只是蹙額看著兄長。過了好久他才說:

    「先生,是什麼逆風把你吹到這種偏僻的地方來了?我們都很慚愧呀,你是人

    馬未到,名聲先行了。」

    大少爺仍不失優雅地說:「爵爺大人太客氣了。」

    爵爺頂了他一句:「我很直率,認為有必要提醒你自己目前的處境。在家裡你

    的劣跡並不為人所知,可以到處拋頭露面。可是到這兒來了,那一套可吃不開。老

    實說吧,我決定和你斷絕一切關係。我這輩子全被你毀了,你當著我的面傷透了父

    親的心,也把他給毀了。你可以逍遙法外,不過我的朋友——這位州長先生——答

    應保護我全家的安全。還是當心一點的好,先生!」爵爺說著,用枴杖在他眼前晃

    悠了幾下:「如果發現你跟我家裡的任何人說話,人為的法律決不會饒恕你的。」

    大少爺一字一頓地說:「是嗎?這就是外國的優越性!看樣子,這幾位先生大

    人對我們之間的事情還無暇耳聞嘍。大概他們還不知道我才是真正的杜瑞斯迪爵爺,

    你是我的弟弟,憑著一張家庭內部打賭的字據才坐上了我的位置。他們大概還沒有

    聽說你擁有的每一寸土地、你拒絕支付給我的每一個子兒都天經地義是屬於我的,

    要不然他們怎麼會在公開場合與你為伍呢?上帝有眼,你偷了我這個哥哥的財產,

    作偽證坑害、背叛了你的親哥哥!」

    我說:「克林頓將軍,別聽他信口雌黃。我是那個家族的管家,他剛才說的沒

    有一句實話。他一開始就是暴亂分子,被政府剝奪了全部財產,後來又去當特務,

    他的全部經歷可以用那兩個詞概括。」

    就這樣我在關鍵時刻揭露了他本來面目。

    州長轉過身來面容嚴峻地對大少爺說:「夥計,我對你很瞭解,恐怕你自己還

    蒙在鼓裡吧。你在這一帶活動過,我們掌握了一些零星的情況,所以最好別讓我們

    再進行深入的調查了。比如說,雅可布-楚先生以及他的全部財物都到哪裡去了?

    你上岸時攜帶那麼多的錢財珠寶是從哪裡來的?後來坐著一艘百慕大帆船離開奧本

    尼又把財寶運到哪裡去了?說實話,我對這些事情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那完全是看在

    杜瑞斯迪爵爺的面子上,因為他是我的好朋友。」

    那些地方名流低聲表示贊同。

    大少爺面如死灰,說:「想不到在這種彈丸之地對一個爵位也這麼頂禮膜拜,

    也不管人家是怎樣弄到手的。現在我只有死在爵爺的門前,讓他拿我這具死屍去裝

    點門面吧。」

    爵爺說:「別假裝可憐兮兮的樣子!你知道我沒那個意思。我所做的一切都是

    為了逃避你的誹謗中傷,都是為了防止你闖進我的家庭裡。我給兩條路供你選擇:

    第一,我給你路費,你馬上坐船回去,可以繼續到政府去供職,不過最好是遠走高

    飛為妙。第二,如果你不願意回去,歡迎你留在這裡!我已經打聽到了在紐約生存

    下去所需的最低生活費用,我每個禮拜給你支付。如果你想把日子過得好一點,可

    以自己再去幹點活,要不還可以慢慢地學一門手藝。這樣做唯一的條件是:除了我

    本人之外,不得跟我家裡的任何人說話。」

    我從來沒有看到過像大少爺這麼蒼白的臉,不過他仍然挺直身子,雙唇緊閉地

    站著。

    他說:「我在這裡受了很不公平的侮辱,當然不願就此逃避。那你就給我生活

    費吧,我就不怕害羞。誰也無法否認你的一切,連身上的襯衣都是我的,更不用說

    你答應給我的生活費了。我要留下來,讓這些先生大人瞭解我的為人,也許他們已

    經看出了你的馬腳。既然你那麼關心家庭的榮譽,為什麼還要這樣作踐我?」

    爵爺說:「你這一切都說得很好聽。不過我們對你的為人都瞭如指掌,這些話

    就等於白說了。你決定留下來大概是想得到更多的甜頭。好吧,那就閉著嘴拿這筆

    錢,總比在大庭廣眾之中顯露自己的忘恩負義要好得多。」

    大少爺舉起食指,提高了聲調說:「哦,爵爺,我要感恩戴德呀。不過,你放

    心好了,我會的。現在我只需跟這幾位大人道別了,我們拿自個兒的家務事來麻煩

    他們,很不好意思。」

    他逐一地跟這些人鞠躬,然後整了整佩劍,揚長而去。大夥兒對他的舉止頗為

    驚愕,我對爵爺的表現也感到意外。

    這個家庭就這樣分崩離析了。大少爺根本就不像爵爺想像的那樣無能,他全身

    心地投入到自己從事的金匠行業中去,各種金工工藝無不精通。爵爺給他們主僕倆

    的津貼實際上比口頭許諾的要多一些,足夠他們衣食住行之用。塞孔德拉-戴斯賺

    來的錢則存起來以備不時之需,這些內情我們都瞭然於心,很可能大少爺是想積蓄

    一點盤纏錢,將來到那深山老林裡去把埋藏的財寶取回來。如果他知命樂天,別無

    旁騖恐怕生意做得還要紅火一些。可惜他不給自己、也不給我們大夥兒爭氣,動輒

    大發雷霆。到這裡以後輿論沸沸揚揚,名聲臭氣熏天,自己也是深感切膚之痛,我

    真納悶他在這樣的環境裡怎麼能生存下去。用一句老話說這就叫做小不忍則亂大謀,

    為了賭一口氣把自己弄得名聲掃地。其目的恐怕是故意把自己搞得臭名遠揚,這樣

    就自然而然地殃及池魚,損毀爵爺的名聲。

    這個小鎮的一隅有一間木屋,旁邊有幾株刺槐樹,前面有一道柵欄門,只有一

    張餐桌那麼高,很像一個狗洞。當初那個窮得丁當響的主人建起來可能是供擺攤子

    用的,大少爺對這間木屋卻情有獨鍾,大概是與他的行當很適合。看樣子他當年在

    海盜船上學會了針線活,當著眾人的面很會做裁縫。這也是他復仇行動的一個部分。

    柵欄門的上方懸著一塊匾,上面寫著:

    詹姆斯-杜瑞,

    原巴蘭特拉大少爺

    縫補舊衣如翻新

    塞孔德拉-戴斯,

    破落的印度紳士

    金工巧匠

    屋子的裡面是大少爺幹活的作坊,他忙著穿針引線,其實到這裡來的顧客大都

    是找塞孔德拉-戴斯的。大少爺做針線活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純屬虛度時光,要

    是靠這門手藝掙錢餬口恐怕連買黃油都不夠。他的真正用意是那塊污穢的牌匾上有

    杜瑞家族的姓氏,而他這個被罷黜了的繼承人如今在眾人的眼裡淪落成這個樣子,

    無疑也是要讓眾人譴責爵爺的吝嗇無情。果然鎮裡議論紛紛,還成立了一個與爵爺

    為敵的組織,爵爺跟州長的親密關係也成了眾人議論的熱門話題。太太在這裡本來

    就吃不開,這時也遭到了含沙射影的攻擊。婦女到了一起掛在嘴邊的話題就是針線

    活,可是太太根本就沒有臉面提及這幾個字眼兒。有一次我看見她紅著臉回到家裡,

    發誓以後再也不出門了。

    爵爺自己住在恬適的府邸裡,埋頭稼穡,對朋友熱情好客,對世事則充耳不聞。

    身上漸漸發福,臉上也有了光澤,成天忙忙碌碌的,甚至連身上冒出的熱量也多多

    了。太太雖然不無煩惱,但成天感激上帝讓父親給她留下了這麼好的一個人間天堂。

    有時候她透過窗戶看著大少爺窮愁潦倒的酸樣兒,心裡有說不出的暢快。也不知道

    是怎麼搞的,隨著光陰的流逝,我感覺到爵爺的處境有一點不對勁兒。快活倒是快

    活,可是這其中的原委卻是一個猜不透的謎。就是在家人面前他也是喜形於色而內

    心的思緒卻秘而不宣,最後我心裡犯上了嘀咕,懷疑他在外面找了情婦。可是他總

    是深居簡出,整天忙得不可開交,似乎又沒有那種事。只有清晨那一會兒,亞力山

    大先生早讀的時候,我就不知道他的情況了。其實我心裡早就有一種擔憂,爵爺是

    不是腦子裡有了毛病。敵人就住在同一個鎮上,我必須時刻提高警惕。於是我找一

    個借口把亞力山大先生做功課的時間做了更動,早上給他輔導算術和基礎數學,這

    樣便於跟蹤、窺視爵爺的行蹤。

    每天早上,不論天晴下雨,他總是拿著那根手柄鑲金的枴杖,帽子搭在後腦勺

    上——這是最近養成的新習慣,估計他這樣是為了顯露那兩道漂亮的濃眉——然後

    出去走上一圈。開始是到蓊鬱的樹叢中散步,碰上晴天就在墓地坐上一小會兒,沉

    思默想,然後在水邊的羊腸小道上漫步,再繞到港口前面經過大少爺的木屋。走到

    這一帶的時候他的步伐格外輕盈,彷彿全身心都陶醉在如畫的山水之中,在水邊和

    木屋之間,他總要停一下,用枴杖支撐著身體;這時候大少爺正在木屋裡面的案子

    上穿針引線。於是兩兄弟臉色嚴峻,面面相覷,然後爵爺獨自暗笑著又繼續往前走。

    只有那麼兩次我偷偷地窺視了爵爺的行跡,這才發現他遛彎的真實用意和暗自快樂

    的原因。原來他的情婦在這裡:那副神采奕奕的面容不是愛情的快樂,而是仇恨的

    宣洩。那些道學家們知道了恐怕會如釋重負,而我則瞠目結舌,並且覺得他們兩兄

    弟這樣對峙下去不但讓世人感到噁心,恐怕長此以往會鬧出大亂子來。我一有空閒

    就抄近路,神不知、鬼不覺地在兩兄弟見面的地方埋伏著,觀察他們的動靜。整整

    一個禮拜我因為有事沒有去,接下來的那一天我去得稍晚了點兒,但是卻發現情況

    有了轉機。大少爺的木屋旁邊原來有一條長凳,顧客可以坐在這裡跟他談生意。這

    時爵爺卻坐在上面,一邊玩弄著手上的枴杖,一邊悠閒自得地觀賞著海濱的風光。

    大少爺坐在離他不到三英尺的地方,做著針線活,兩人誰也不吭氣。爵爺對自己的

    死敵連正眼都不瞧一下,我估計他是在有意欣賞身邊這個人的苦難,從而使自己得

    到一種宣洩仇恨的快感。

    他剛剛舉步離開這間木屋我就湊上前去,說:

    「爵爺,爵爺,這樣不太合適吧。」

    他回答道:「有什麼不合適?瞧我身上都發福了。」他這話好不蹊蹺,而面部

    表情更是讓人捉摸不透。

    我說:「爵爺,我要提醒你別沉湎於怨恨之中。我也說不清怨恨是有害於靈魂

    還是有害於理智,可你這樣下去對這兩樣都不利。」

    他說:「這是你無法理解的,因為你的心靈從來沒有受到過像我這樣的創傷。」

    「如果僅此而已,你會把人家逼得狗急跳牆的。」我說。

    爵爺說:「恰恰相反,我要的是摧毀他的靈魂。」

    差不多有一個禮拜,爵爺每天早上像點卯似的坐在那條板凳上。這個地方的風

    景也著實不錯,頭上是青青的刺槐樹,前面可以看到海岸和船舶,遠處還不時地傳

    來水手的勞動號子。兄弟倆坐在這裡既不說話也沒有多餘的動作,大少爺還是裝作

    勤勞的樣子,不時地用嘴咬斷線頭。我湊上前去,對自己、對身邊的這兩個人都感

    到莫名其妙。如果有爵爺的熟人打這兒經過,他總是樂呵呵地跟他們打招呼,大聲

    地解釋說他是來給兄長出主意的,還要誇兄長吃苦耐勞。大少爺聽了也不動聲色,

    至於他心裡是怎麼想的,那只有上帝才知道,要麼只有魔鬼才知道。

    有一天,正是當地人所說的回春期,林中的樹葉一下子變成了金黃色、淡紅色

    和猩紅色。大少爺突然撂下手頭的針線,欣喜若狂,我琢磨著他這種喜悅一定在心

    頭醞釀了很長時間才爆發出來的,因為那高曠的笑聲聽起來是那樣自然。不過,猛

    的一下又戛然止住了,一片死寂。周圍的氣氛頓時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我

    的耳畔似乎響起了不祥的警告。

    他說:「亨利,以前我走錯了一步,讓你佔了便宜,今天這場鬧劇到此為止:

    讓我恭維你一句,也是實實在在的一句話,在怎樣招人討厭這方面你確實是一大高

    手。」

    爵爺一聲不吭,就像大少爺根本沒有說話似的。

    大少爺接著又說:「別那麼垂頭喪氣的,養成了習慣可不好,現在可以把態度

    放得和藹一點,我這不只是向你投降認輸,而是還有一個心願沒有了結。我打算就

    這樣繼續幹下去,等攢夠了錢就去了結。不過坦白地說,我缺乏勇氣。你巴不得我

    早點離開這裡,我前思後想也有這個打算,只是出發點與你不同罷了。如果爵爺大

    人不見怪的話我想提一個建議,或者說求一個情。」

    爵爺說:「有話就說吧。」

    「也許你已經聽說了,我以前在這個國家有很大一筆財寶。你信不信那沒關係,

    反正這是事實。我後來埋藏了起來,在埋藏的地點做了許多記號。現在我想去取回

    來。既然這是我個人的,想必你不會嫉妒。」

    爵爺說:「你去取吧,我沒意見。」

    大少爺說:「那好吧,不過我需要幾個幫手,還要運費。路途很遠,而且崎嶇

    難行,那裡有一些未開化的印第安人。所以,請你給我一筆錢,就算是一次性地支

    付了我的生活費也好,或者算是借給我的也成,我回來以後一定償還。如果同意的

    話,從今以後我再也不到你的眼皮底下來了。」

    爵爺瞪著他,臉上露出了勉強的笑容,但一句話也沒有說。

    「亨利,」大少爺神情異常平靜地說,然後身體往後倒退了幾步,「我跟你說

    話感到很自豪。」

    爵爺對我說:「咱們回去吧。」說著,拉了拉袖口,站起身來,伸了一個懶腰,

    戴好帽子,根本不回答大少爺的話,然後沿著海岸走去。

    我在他們兩兄弟之間不知所措,想不到事情鬧到了這種不可收拾的地步。大少

    爺垂下眼簾,又忙起了針線活,手還是那樣靈巧。

    我趕忙去追趕爵爺,來到他的身後我說:「你瘋了?這麼好的機會怎麼還不見

    機行事?」

    爵爺頗為不屑地說,「難道你還相信他這種人?」

    我說:「我希望他早點離開這個鎮!不管他到哪裡、也不管他去幹什麼,反正

    不能像現在這個樣子。」

    爵爺說:「我有我的打算,你有你的想法,這事兒咱就暫時撂到一邊。」

    我還是傾向於讓大少爺離開這裡。看著他一絲不苟地做針線活的樣子,我心裡

    有說不出的難受。但凡血肉之軀,特別是像大少爺這樣的人,誰也忍受不了如此漫

    長的侮辱。我覺得周圍的空氣都充滿了血腥味,如果是我的話,只要有一點點可能,

    寧可去犯罪也決不受這樣的羞辱。當天我來到爵爺的房間,他正在處理一些瑣事。

    我說:「爵爺,我想把自己多年來微薄的積蓄投資出去,只可惜錢存在蘇格蘭。

    去取來需要一些時日,可是對方急需現金。不知爵爺能不能借一點給我,等我的錢

    取來了馬上奉還?」

    他那犀利的目光端詳我一會兒,說:「麥科拉,我從來不打聽你的私事,據我

    所知你除了辦事謹慎之外一無是處。」

    我說:「我伺候您這麼多年了,從來沒有在您面前撤過謊,也沒有跟您求過情,

    今兒個還是頭一回。」

    他不動聲色地說:「你是替大少爺求情,你把我當傻爪是不是?你聽明白了,

    我自有辦法對付那個畜生。我是軟硬都不吃的人,你想耍我?那還嫩了一點。我雇

    傭你是需要你幹活,按我的意思去辦事,不是要你背著我去裝神弄鬼的,把我的錢

    拿去壞我的事。」

    我說:「爵爺,您這話說得太過火了,我簡直受不了。」

    他回答道:「你再好好想想,我說的都是大實話。你在我面前耍陰謀詭計我就

    受得了?如果你這筆錢的用途不是違背我的指示,我可以公開向你道歉。否則,你

    就作好思想準備,為自己的行動承擔一切後果。」

    我說:「難道您就不認為我這是為了您好——」

    他不等我的話音落地就說:「哦!老朋友,我的心思算是給你摸透了!我衷心

    地感謝你,來握握手。至於錢,那是一個子兒也不能給。」

    我一計不成又生一計,連忙回到房間寫了一封信,然後馬不停蹄地趕到港口,

    我早就知道有一艘船正在這時起航。天黑之前我去找大少爺,也不敲門就徑直闖了

    進去。他跟那個印度人一起喝著高粱糊,還有少許牛奶,生活可謂清苦之至。屋子

    裡面簡陋而整潔,只是一個小書架上擱著幾本書,方顯出一點不俗。塞孔德拉-戴

    斯的小凳子擺在一個屋角里。

    我說:「巴裡先生,我在蘇格蘭有五百英鎊的積蓄,是我多年省吃儉用攢下來

    的。我剛才到那邊的船上發了一封信,準備把這筆錢取來。你就耐心等待吧,錢一

    到,就是你的。條件嘛,跟你今天早上向爵爺提出來的一樣。」

    他從餐桌上站起來,走到我跟前,抓住我的肩膀,微笑地看著我,說:

    「你可是個愛錢的人哪!除了我那個弟弟之外,你最愛的就是錢!」

    我說:「我是攢錢防老防饑荒啊,這不是一碼事。」

    他說:「我從不為任何毫無意義的虛名去與人爭執;人家想怎麼說就讓他去說

    吧。啊,麥科拉,如果你這是出於對我的情誼,我一定會敬說不敏的!」

    我回答說:「不過,很慚愧,我看著你住在這種寒酸的地方良心不安哪。我不

    是第一次,也不止一次地想到這一點,所以很希望你遠走高飛。我給這筆錢不是出

    於對你的情誼,絕對不是的。上帝作證,我也不知道,反正也沒有什麼惡意。」

    「啊!」他仍然抓住我的肩膀不放,這時還輕輕地搖了一下,然後重複著我的

    話,似乎是學著我剛才的腔調,「我也不知道。」最後又說,「你是個老實人,就

    憑這一點我饒了你。」

    我說:「饒了我?」

    他又說了一遍:「對,饒了你。」然後鬆開手,轉過身去。過了一會兒,他又

    面對著我說:「麥科拉,你根本不知道我的打算。你以為我就這樣束手認輸了嗎?

    聽著:我這一輩子歷盡了不應該有的坎坷。最初,那個傻帽王子把一件唾手可得的

    大事給攪黃了,這是我第一次倒霉。在巴黎我也有一次青雲直上的機會,結果出了

    意外的事故:一封信寄錯了地址,又栽了跟頭。第三次在印度又有一個好機會,我

    以堅韌不拔的毅力構築起了一塊地盤。這時科萊夫1來了,吞併了我的地盤。我被

    迫逃命,帶著塞孔德拉-戴斯四處流浪。我還不到四十三,已經三起三落,投身於

    爭奪最高權位的鬥爭中。許多人活了一輩子也沒有我對這個世界瞭解得那麼透徹—

    —從王宮到軍營,從東方到西方,我看得見成千上萬的路徑,也知道該走哪一條。

    現在正是我智謀超人、體力充沛、雄心勃勃的時候,可我對什麼都不在乎,是今天

    死還是明天死,是轟轟烈烈地死還是默默無聞地死,所有這些我都不在乎。我關心

    的只有一樣東西,而且我一定要得到。請你千萬小心,免得屋頂倒下來砸碎了腦袋。」

    1 科萊夫:羅伯特-科萊夫(公元1725-1774),英國將軍,為英軍獨佔印度

    全境奠定了基礎。

    我走出他的木屋,原來想調和他們兄弟倆之間的關係,現在這個打算完全破滅

    了。港口那邊傳來一陣喧嘩,舉目望去,一條大船剛剛拋了錨。它給杜瑞斯迪家族

    的兩兄弟帶來了死亡通知書。可是說來也奇怪,我對之興致索然。經過這許多年的

    殊死搏鬥,煮豆燃萁,特別是相互的侮辱、利害攸關時的你爭我奪,以及灌木林裡

    的生死決鬥,這些故事還是留給倫敦寒士街1上窮愁潦倒的文人墨客去揮毫付梓,

    賺一頓晚飯錢吧。反正有一種法術居然使他們兄弟倆漂洋過海,越過四千英里的水

    路相逢於異國他鄉,然後又把他們送到八荒之外、冰封雪蓋的蠻荒之地去處死。這

    是後話,暫且不表。不過此時我的腦子裡還沒有想得那麼遠。喧騰的港口吸引了不

    少出來看熱鬧的當地人,我從人群中擠過去,走上了回家的路,心裡還在想著看望

    大少爺的情景。

    1 寒士街:為英國倫敦的一條街,這裡居住著許多窮困的文人。

    當晚船上送來一個小包裹,裡面都是傳單。第二天爵爺應邀將去參加州長的宴

    會,時間這麼緊迫,我就走了出來,讓他一個人靜靜地過一遍那些傳單。等我過了

    一會兒再進去的時候,他的腦袋栽在桌上,手臂攤開壓在揉皺了的紙上。

    我一邊衝上前去,一邊喊道:「爵爺,爵爺!」心裡還以為他在抽風呢。

    他忽然像木偶戲裡的木頭人似的一下子跳起來,臉上的肌肉因為憤怒而抽搐,

    要是換個地方,我簡直認不出他來了。他把手舉過頭頂,彷彿要揍我似的,同時聲

    如響雷地吼道,「給我滾開!」我那兩條顫抖不止的腿沒命地往外跑,去找太太。

    她聞信立馬趕來。這時爵爺已經把門閂上,隔著門板叫我們滾開。我們倆面面相覷,

    臉色蒼白——都認為是預料之中的災禍終於降臨了。

    她說:「我跟州長寫封信說他不能參加宴會,替他致歉。這麼硬的朋友可不能

    得罪了。」可她拿起筆的時候,卻怎麼也握不住,便對我說,「我寫不了,你來吧?」

    「我盡力而為吧。」我說。

    她站在旁邊看著我寫信,寫完之後對我說:「行。謝天謝地,我可以指望你!

    可是,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這是怎麼啦?」

    我想這種事沒法解釋,也不需要解釋。心裡琢磨著他的瘋魔又犯了,就像長期

    受壓抑的火山一下爆發出來了。

    我說:「最好的辦法是考慮我們應該怎麼辦,是不是就這樣隨他去?」

    她回答說:「我不敢去打攪他,天才知道呢,也許是老天爺讓我們滾開。對,

    我看,咱們還是隨他去。」

    我說:「那我就去送這封信,然後回來陪你守在這裡。」

    太太說:「你就去吧。」

    整個下午我們倆就坐在那裡看著爵爺的門,很少說話。剛才的情景時刻在我腦

    海裡閃現,與我以前的幻覺何其相似乃爾。順便提一下,這裡發生的故事經過加油

    添醋早已遠走國外。我還看見有人寫成文字出版發行了,上面的細節描寫還把我的

    大名也框了進去。不管事情真相如何,反正他們的描寫是:爵爺在屋子裡,頭枕在

    桌子上,起身的時候臉上那表情簡直讓我傷心透頂。可是此時此地這間屋子就不同

    了,爵爺伏在桌上的姿勢也大異其趣,臉上的表情是那種痛苦不堪的憤怒,而不是

    我幻覺中經常(除了上述已經提及的一次之外)見到的絕望神色。現在全部的真相

    已經大白於天下,如果事實與我的想像相去甚遠的話,那麼我對這種偶然的巧合就

    會感到焦躁不安了。是的,整個一個下午我坐在那裡獨自冥思苦想;太太自有她自

    己的心事,我怎麼也不會把自己的胡思亂想拿去煩擾她。就在我們苦苦等待的時候,

    她突發奇想把亞力山大弄過來去敲爸爸的門。爵爺差遣兒子去幹活,但無論舉止還

    是言語都是和風細雨的,我暗自慶幸他的瘋魔總算過去了。

    最後,天黑了,我點著燈,撥了撥燈心。門忽然開了,爵爺站在門檻上。燈光

    不夠亮,我看不清他的臉龐。他說話的時候聲音有些異樣,但還是那樣鎮定自若:

    「麥科拉,你親自把這封信送去。這是絕密,要親自交到收信人的手裡。」

    太太說:「亨利,你沒事吧?」

    他慍怒地說:「忙著呢。沒事兒,就是忙了點。男人有了點事就是生病了?莫

    名其妙!把飯端到這兒來,倒一壺酒:有一個朋友要來拜訪。其他的事就別來打攪

    了。」

    說完,他又把門閂上了。

    這封信是送給一個叫海瑞斯大王的,他住在碼頭附近的那家酒館裡。這個亡命

    之徒的大名我早已如雷貫耳,風傳他以前幹過海盜,現在又在冒險跟印第安人做買

    賣。我怎麼也想像不出爵爺找他有何貴幹,他跟爵爺又有何干係。再說,爵爺又是

    怎樣知道他的呢?要不就是他最近遭審判的時候突然畏罪潛逃,鬧得滿城風雨,爵

    爺才知道他的?反正我跑這趟差事是百般無奈。跟大王打了一個照面之後,我回家

    時心裡更是萬般淒涼。他住在一個臭味熏天的小屋子裡,坐在蠟油四濺的燭光下,

    旁邊立著一個空酒瓶。他身上頗有軍人氣質,要不就是裝模作樣的,此人的舉止粗

    俗不堪。

    船長看完了信說:「有勞你告訴爵爺,我在半個小時之內前來拜訪。」說著,

    他卑躬屈膝地指了指那個空酒瓶,讓我給買酒。

    雖然我十萬火急地往回趕,船長仍然緊跟在後,跟爵爺一起一直呆到半夜。雞

    啼二遍的時候,我從窗口看到爵爺點著燈送他出門,兩人都是一副不勝酒力的樣子,

    有時還頭靠著頭親切交談幾句。第二天一早,爵爺口袋裡揣著一百英鎊,估計他連

    一個子兒也沒有帶回來。我敢肯定錢也沒有到大少爺那裡,因為我在那間木屋的附

    近轉悠了整整一個早上。打那以後爵爺再也沒有走出自個兒的府邸了,他時而漫步

    到天棚裡去,時而坐在屋子裡跟家人聊天,一切都是那樣正常。不過,鎮裡的人再

    也見不著他的蹤影,每天去大少爺門口的習慣也戒掉了,海瑞斯此後也再沒有來造

    訪,或者說還沒有到時候。

    現在我的心頭總有一種壓抑感,覺得一舉一動都是那樣神秘莫測。從爵爺改變

    生活習慣這一點就不難看出,困擾他的是非同一般的心事。可那究竟是什麼,從何

    而起,他千嗎老悶在家裡和花園裡,這是我敲破腦殼也猜不出來的,不過不需要什

    麼證據也可以知道那些傳單是引起他巨變的因素之一。我翻箱倒櫃把所有的傳單都

    找到了,都看了一遍,裡面全是一些雞毛蒜皮的東西,無非是黨派之間的攻擊謾罵。

    在我看來,這些言論即使是政界的頭面人物也會把它置若罔聞的,何況爵爺是一個

    不喜歡拋頭露面的人物呢;而事實上,萬惡之源的傳單久久地縈繞在爵爺的胸懷。

    最後,當爵爺拋屍北部荒野的時候,我在那種地方、那樣的場合才看到了一些荒誕

    不經的閒言碎語,都是威格黨1人攻擊那些效忠詹姆斯二世子孫的保皇派的言論。

    其中提到:「還有一個臭名昭著的叛亂分子就是巴蘭特拉大少爺,企圖恢復他失去

    的爵位。這件事折騰了很久,因為他在蘇格蘭和法國幹了一些見不得人的卑鄙勾當。

    他的弟弟杜瑞斯迪爵爺的性情跟他差不多,也不是什麼好鳥。而原先準備繼承爵位、

    後來給晾到一旁的巴蘭特拉大少爺生來就是一個荒淫無恥之徒,他們兄弟倆,用一

    句俗話說,是半斤對八兩。如果這時再去恢復兄長的爵位那就太過分,我們決不能

    等閒視之。」凡是智力正常的人對類似的胡言亂語連眼睫毛都不會動一下的。這樣

    的事情政府居然插手過問,除了寫這篇文章的那頭蠢豬之外,這對任何一個有理智

    的人來說都是無稽之談。爵爺雖然不是那種聰明絕頂的人,但他頭腦冷靜、處事理

    智確實是有口皆碑。而他對這樣的無稽之談篤信不疑,把傳單揣在懷裡,把裡頭的

    話聽進了心坎裡,就無可爭辯地證明他已經精神失常了。顯然,傳單裡提及到亞力

    山大先生並且反對孩子繼承爵位,這就加劇了長期淤積在他心頭的憂思。還有一種

    可能:爵爺很久以前就患上了精神病,只是我們的感覺太遲鈍或者跟他太親近、太

    熟悉,所以對他的病情的嚴重性渾然不知。

    1 威格黨:為英國十八、十九世紀的政治黨派,後改名為現在的自由黨。

    那些傳單到達之後大約一個禮拜,我在海邊呆到很晚才折身朝大少爺的木屋走

    去。這時門開了,一股光亮噴射在路上,我看見一個人正在彬彬有禮地告辭。等我

    看清正是那位亡命之徒海瑞斯的時候,簡直大驚失色,估計是爵爺派他來的。我放

    慢了腳步,邊走邊陷入沉思之中。回到家裡的時候已經很晚了,爵爺正在打點旅行

    箱準備出遠門。

    他說:「怎麼這麼晚才回來?明天去奧本尼,咱倆一塊兒去。你也該準備準備

    了。」

    我說:「爵爺,到奧本尼去?有何貴幹啊?」

    他說:「換換風景。」

    太太似乎在哭泣,這時她示意我遵命而行,不要回嘴。過了一會兒,我們瞄一

    個空兒說了幾句話。她告訴我,爵爺到海瑞斯大王那裡去了一趟,回來後才突然決

    定的。她開始極力勸阻,後來詢問此行目的,都無果而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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