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補償 16
    1995年8月。

    哥倫比亞特區最高法院大樓和別的建築沒有什麼兩樣,其內部是現代寫字樓的格局,寬大冰涼的混凝土空間內點綴著澆水過多的植物。

    第41號審判室是一個使幽閉恐怖症患者望而生畏的房間:位於大樓的內部,四周沒有窗戶,牆面上可見混凝土板的溝槽,地面鋪著工業用地毯,碩大的橡木製法官席雄踞於房間的前半部。

    卡倫坐在法官席下方的一張半圓形桌子後面,正對著陪審團席。另一張半圓形桌子是給原告準備的,兩張桌子之間是一個小講台。坐在她旁邊的是以醫院代表身份出庭的亨利-安托萬。弗拉納根坐在桌子靠近小講台的一端,面前擺放著若干卷宗袋。在他和卡倫之間的是弗拉納根的助手比爾-伊頓,他的作用顯然是防止卡倫過多地向弗拉納根提問。

    原告席上,羅思坐在他的助手與克蘭德爾夫人之問。卡倫盡量避開克蘭德爾夫人的目光,可是卻無法不注意羅思。她的一生中對人從來沒有這樣厭惡過:他的每一個動作,每一下手勢都像是對她的直接侮辱。

    法庭的聽眾席和記者席上都坐滿了人。卡倫的目光掃過記者席,發現梅格-賴因霍爾特坐在聽眾席上。兩人的目光相遇,卡倫的心裡頓時一熱,朋友的支持使她十分感激。

    在醫院工作的其他幾位朋友也提出要來,然而卡倫覺得他們那樣做更多的是出於責任感而不是主觀願望,於是禮貌地謝絕了。她母親也主動提出前來助陣,但是卡倫使她相信那樣做沒有必要。使卡倫略感奇怪的是並沒有花費多少口舌就說服了她。

    她得不時地提醒自己:這是真正的法庭審判,她本人就是被告。人們看她的眼光好像在說他們知道她做錯了什麼事情。時間已是9點30分了,大家等待著法官就座開庭。

    伊迪斯-莫頓法官踱進法庭時,在場的人全體起立。她看上去將近50歲,瘦窄的臉頰略帶灰黃,稀疏的灰髮挽成一個圓髻。如許多在最高法院供職的法官一樣,她也曾經在政府部門中擔任過律師。照弗拉納根的說法,她是一位「原告法官」,審案時往往青睞原告。

    首先,開始對陪審團備選成員進行voirdire。經過弗拉納根的講解,卡倫昨天才知道voirdire是一個法文術語,表示法律意義上的資格審查。不同的法庭和法官進行這一程序的方式也各不相同。

    在一名法庭工作人員的帶領之下,本案陪審團的備選人員魚貫而入,大約有40位。卡倫注意到的第一點是,他們幾乎清一色是黑人或者拉美人。他們有的好奇地觀望著訴訟當事人,但是許多人眼裡都流露出疲憊而厭倦的神色。

    法庭工作人員分別遞給弗拉納根和羅思一份電腦打印名單。弗拉納根把他的那份放在自己和伊頓之間,兩人開始用筆作出標記。卡倫看見上面包括陪審團備選成員的姓名、年齡、地址以及職業。

    伊頓低聲對她說:「我們在設法弄清哪些人是最佳選擇,哪些人可能的話應該被清除出去。」

    「單憑一份名單,你們怎麼知道呢?」

    伊頓笑了。「非常簡單。他們的住址和職業可以大致說明其經濟狀況。我們肯定不想要低收入的人,他們會同情原告而不會向著我們。當然,在這裡是不可能完全避開他們的。」

    卡倫饒有興趣地問:「從這名單你們還能知道些什麼?」

    「如果是白人,我們通常還可以從名單上瞭解到他們的種族背景。」

    「那有什麼關係?」

    「關係大著呢。同情原告的陪審員往往是意大利人、猶太人和愛爾蘭人,同情被告的是德國人、斯堪的納維亞人、俄國人。而且職業也有關係。如果這裡面有會計師,羅思肯定會把他們弄出去,因為精於計算的人往往對索賠的一方不利。而我們不願意陪審團裡有干體力活的。當然,」他輕蔑地吸了一下鼻子繼續說,「從華盛頓特區弄來的人中我們的選擇餘地不大。」他指著名單,「這裡的大多數人都是沒有工作的。」

    這時,莫頓法官用尖細的聲音向陪審團備選成員講解了審判的情況——可能需要的時間以及其他一些事項。接著,她問他們是否通過報紙或者電視聽說過這個案子。有幾位舉起手來,其中包括三名白人。

    兩名白人聲明他們已經事先知道了一些情況,因此無法作出公正的判斷,於是莫頓免去了他們的資格。

    提了幾個無關痛癢的問題以後,莫頓向羅思點了一下頭。「原告律師,你可以開始審查了。」

    羅思站起來,走到觀眾席的木欄杆前面,用洪亮而清晰的聲音作了自我介紹。然後,他介紹了自己的助手和克蘭德爾夫人。使卡倫感到驚訝的是,他接著把克蘭德爾的三個孩子也領了進來。三個孩子模樣可愛,兩個男孩有10到12歲,一個女孩只有9歲,他們神情嚴肅得使人覺得滑稽。

    伊頓低聲說:「他們不是本案的當事人,我們本可以對此表示抗議。不過,那會引起陪審團對我們的反感。羅思幹得漂亮。」

    在那天上午剩下的時間裡,羅思和弗拉納根分別審查了陪審團備選成員,詢問有關他們的職業及個人生活等方面的情況,甚至連他們看什麼電視節目也沒有放過。

    後來,伊頓和弗拉納根重新審閱手裡的名單,考慮將要除去的人選,看看還有沒有需要質問的疑點。與此同時,陪審團備選成員在他們身後不安地竊竊私語。卡倫覺得弗拉納根更多地是在根據直覺進行挑選,在某些名字前面作了表示反對的簡便記號。

    法官從備選人員中請出14位來擔任本案的陪審團成員,備選名單上那位唯一的白人不在其中。原告和被告雙方均有機會使用或放棄使用多達三人的最終否決權,弗拉納根否定了兩名,羅思否定了一名。接著,另外請了三位備選成員來取代被否決的那三名。

    「糟糕。」伊頓低聲說。補充的三位都在被告方面的否決名單上,而他們只剩下一次否決機會了。弗拉納根立刻使用了唯一的否決權,而羅思沒有提出任何異議,臉上露出了沾沾自喜的神情。接著,弗拉納根力圖以「訴訟原因」否決其中的一名。由於弗拉納根是走到法官席跟前進行說明的——那稱之為「席前會商」——而且法庭的工作人員打開了防止偷聽的白噪聲裝置,所以卡倫沒有聽到他提出的原因。然而,當弗拉納根和伊頓坐下時,伊頓搖了搖頭。

    審查程序就此結束,產生了由12人組成的陪審團,另外加上兩名候補的。

    卡倫打量著那些將要決定自己命運的人。12位正式的陪審團成員由7男5女組成,其中10名是黑人,剩下兩名具有拉美血統。男性中有5位失業者,兩位退休的——一位以前在郵政局供職,另一位曾在卡車公司工作。

    5位女性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一個個身體肥胖,其貌不揚,那樣的人卡倫在急診室裡不知見了多少。她們當中有一名教輔人員,一名藥店售貨員,一名市政僱員,一名財政部的打字員。陪審團成員年齡最小的只有19歲,最大的已經69歲了。

    正是這些人將要聽取專家提供的證詞,將要決定她對病人的治療是否符合職業規範。

    真是荒唐得令人覺得滑稽。

    卡倫和梅格跟著弗拉納根和他的隨行人員——她投保的保險公司以及醫院方面的代表——到了最高法院底層的咖啡廳。空餘的桌子不夠,卡倫和梅格與兩位負責其他案子的陪審團成員共用一張桌子喝冰茶。卡倫覺得非常緊張,沒有心思吃自己的那份金槍魚三明治。

    梅格低聲說:「嗯,我看這和你所預料的差不多。」

    「嗯。」

    「你感覺怎麼樣?」梅格握著她的手。

    卡倫強作笑臉。「我沒事。案子開始審理,我的感覺實際上比原來好一點了。至少,這事總會有個了結。」

    「他是不是——」梅格朝旁邊和伊頓坐在一起的弗拉納根點了一下頭。「還在勸你協商解決?」

    「是的。今天上午,我們和法官商談了協商解決的事情,我使他們明白我絕不會讓步。」

    梅格咂了咂舌頭。「我是不會贊同你的做法的。你沒能查到有關克羅姆公司的任何東西,可是卻——」

    「問題不僅僅是那一點!我沒有造成醫療事故。好啦,可能是我太固執,不過我決定要把這官司打下去。否則,我會覺得後悔的。」

    梅格歎息道:「唉,我只是不信任那幫陪審團的人。」

    「我知道。」卡倫苦笑道,「好一個與我地位相等的陪審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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