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沙洲 第2卷 第三十五回(1)
    第三十五回  危直士蓉城遇明昭,松坎河上船工血淚。

           金九聚眾力創新黨,傅占清妙手治奇病。

     危直士一九二九年失掉了組織關係,代菊菲在重慶地下秘密出版社工作,一天突然一陣急驟的敲門聲打破了室內的寧靜,大哥趕緊開門,一人進來報信說:敵人來了。方明伸頭一看,急忙說:

     「大家快跑,保命要緊!」

     他將同志們從後窗推出去,自己卻死死地擋在大門口,被敵人亂槍射擊,壯烈犧牲。眾人分散跑開後,菊菲從此也失去黨的聯繫,回到家後與直士相聚,夫妻又驚又喜,終於可以幸福地在一起了,團聚了!夫妻二人下重慶海棠溪找了一份工作,不久,生下四個兒女,其樂融融。但危直士是一個有理想的人,他不甘心過這平淡的生活,毅然告別妻兒,來到了成都,他想找到霍紹文也好,找到組織更好,他在旅館住下,到處都是下江人,窗外深秋的天空十分陰沉,遠處一團團的烏雲,在天際邊翻滾,越捲越快,越來越低,好像就要向這邊壓崩下來,忽然一個響雷從天邊滾過來,電閃光耀,撕天裂地,接著大雨傾盆,天色更加昏暗,危直士心中充滿著悲憤,他已不顧這傾盆如注的大雨,衝到大街上呼喊,狂奔,「人民啊!你們都出來吧!電閃雷嗚,可以將你們振醒,瓢潑大雨,可以洗瞿你們的心靈,讓你們重新做人。」世人皆以為他瘋了,跑著跑著不覺到了一處有河,有山,有田野與村莊的荒陌野外,雨水將他全身打得透濕,大雨如注,如萬箭射地,他絲毫不覺,躑躅在泥濘的地上,渾身污泥他也渾然不顧,霧雨朦朧,他茫然莫辨前進的路,風吹雨打,山河咆哮,溪流一片歡騰,雨漸漸停止了,風翳淨盡,澄碧如洗 。他遠望四周感到無比的絕望,大河啊!你為什麼沒有了浪嘯濤吼?他又仰望著恢宏的蒼穹,蒼天呀!你應該抖擻精神,再來一陣暴烈的旋風與撕天響雷,把田野震撼,使樹木折枝斷根,使大地山崩地裂,使河流揚起濤天巨浪,把一切惡勢力統統埋葬,脫胎換骨,好重建一個新世界。他吼了半天,口乾舌燥,人困饑泛,這人間景象依舊,四周水田漠漠,平疇四方,老農趕著耕牛依舊規規矩矩地給地主整田,婦女依舊走進莊園去給東家洗衣做飯,財主們養得白白肥肥然後黑著心腸,挖空心思去如敲骨吸髓,抽肋剝皮般盤剝那些既愚味又善意的窮人。沒人聽他怒吼,他無力地返回城裡,地下滿是濘漓的水凼,市集依舊熱鬧非凡,他低頭漫步,萎靡不振地進了一家川菜館,一個軍官突然來拍肩,說:

     「危老師!危老師!認不認得我呀?」

     「你是哪個?」

     「嗨!我是明昭哇!」

     「啊!明昭鬍子都長黑了,皮膚也曬黑了,人也長結實了,怎麼還穿一身軍裝?我都快認不出來了?你現在在幹啥子呢?」

     「危老師!此地說話不便,借一步說話。」

     明昭有意地壓低聲音並神密地說,同時對堂倌說:

     「堂官!來個包房,上幾個菜。」

     「來囉!客官樓上包房有請!」

     「危老師!請!」

     二人由堂官引路,上了樓,老二端來牛肉,烤鴨,小菜等說:

     「客官!請慢慢吃!」

     說完出去把門關上,危直士迫不及時待地問:

     「你原是派到廣東農民運動講習所學習的,回來後在綦江搞農民運動的,但不知你老兄怎麼到了軍隊的?」

     「危老師!說來話長,我們邊吃邊談,我從綦江出來後,組織上安排我在潘文華的部隊,搞軍運,抗戰爆發,劉湘走到江浙一帶去抗擊日本,潘文華實際上接掌了二十一軍的大權,蔣介石為了籠絡潘文華,先後攫升他為川康綏靖公署副主任,川陝鄂邊區綏靖公署主任,二十八集團軍總司令等職,一句話,老蔣無非是想將其掌握,畢竟川軍還有幾十萬軍隊。我也一直在潘文華部隊工作,還在二十八集團軍創辦武德勵進會,官嗎也是升升降降,先後任過少校,中校,參謀,現在組織上決定由我接替原閬中潘軍地下黨支部書記李岱斌的工作,並明確指示:隱蔽精幹,長期埋伏,積蓄力量,以待時機。所以我可能長期潛伏在潘軍作統戰工作。」

     明昭簡單地闡述了一下自己的情況,二人邊吃,邊觀看街上的風景,明昭反問:

     「危老師!你到成都幹什麼呢?」

     「哎!我也是說來話長,二九年我在躲避一次緊急追捕的過程中,不幸失去了和上級組織的單線聯繫,由於此後數年間,我們四川的地下黨運動進入了低潮,以致我作過多次重大努力仍未能重新接上組織關係。這幾年以來,我不得不一邊躲避敵特的追捕,一邊到處打聽組織的消息,還不得不為了養家餬口而四處謀生,幾年間我先後在豐都,涪陵,巴縣等偏僻山鄉輾轉代課,菊菲也失去了黨的聯繫,說來奇怪,距在東溪米案七年後的一個夏天,我在長生橋一次學生家長宴會上,碰到了巴縣團練局長,申文英,申中立兩兄弟,因為是同學關係,彼此都比較熟習,席間申竟以東溪米案為話題,申文英竟說:我曉得你是東溪米案的主演人,綦江團練局長夏奠言曾到我大哥處談過此事,他當時寫信給他父親夏華清,叫吳佩孚促貴州周西成發兵制裁,想不到你還健在,真是大喜事。說來也有驚無險,這期間,雖然備嘗孤苦和艱辛,卻從來也沒有動搖過自己的革命信念,我一直在找黨,所有我所知道的聯絡點,我都找過,沒有收穫。」

     「我設法幫忙找關係,不過你得把失掉關係的情況寫一寫。」

     「還有,我手下有兩個青年,他們要到延安去,一個叫盧況,一個叫潘慕俠,你能不能幫一下忙。」

     「可以的,你叫他們到閬中來找我,我送他們出川。」

     危直士回到旅館,寫了一個經過交給了明昭,第二天便回到重慶的家,海棠溪,代菊菲與他們四個孩子正眼巴巴地等著他,直士說:

     「你們都是在幹啥子呢?」

     「直士!你走後這段時間,日本飛機天天都來轟炸,河對門炸死好多人,你到成都的情況怎麼樣?找到組織了嗎?」

     「沒有!只是偶遇明昭,他答應幫忙。」

     「明昭!這小伙能行嗎?」

     「試試看吧!」

     危直士看見四個象梯坎一樣的兒女,心中萬分焦慮,萬一他們有個啥好歹的,那該怎麼辦呀?說:

     「菊菲!我們回綦江。」

     「可是!你還被通緝呢?」

     「管不了這麼多了!走!收拾東西。」

     危直士一家人收拾東西,回到了闊別多年的綦江,他們一家人先住在代菊菲娘家,然後他一人出來閒看,打算著今後日子該怎麼過,其實自綦江軍閥戰爭停息後,社會秩序逐漸安定,商業也開始恢復,北街是菜市,北門外是姜市,河邊堤壩是米糧市,草紙市,獅子壩擺滿各業小攤戶,東門和沱灣是船碼頭,桅桿林立,碼頭上飯館,棧房,鱗次櫛比,騾夫小販,絡繹不絕,危直士心想:租個門面來賣書,把一家人生活拖走。剛走到瀛山賓館門口,二樓窗口有人喊:

     「危先生!危先生!」

     危直士抬頭一看,原來是陳光煒,陳光煒滿臉堆笑,滿面春風般地招手說:

     「請樓上坐!」

     危直士走上了二樓,二人親熱地寒暄交談,

     「哎呀!原來還是你老兄,混得好呀!發大財囉!」

     「哪裡!哪裡!喔!你現在幹啥呢?」「哎呀!說來慚愧,無職無業,準備租個門面賣書餬口。」

     「以危先生之才,何至於如此,現在正是抗日戰爭時期。國共第二次合作,危先生過去雖然在縣裡遭通緝,現在講的就是國共合作,一致對外,利用這些輿論是可以在縣裡蹲住的,這樣,四川省銀行綦江分行正要我去籌備,這瀛山賓館便由危先生任經理,幫我管一下,如何?」

     「陳老弟!那怎麼感謝呢?」

     「危先生!一家人不說二家話。」

     結果危直士就任瀛山賓館經理,把找組織之事漸漸淡了,社會卻說:危直士在外面當官發財了,其實一個子也沒有,危直士也不作解釋。一天陳光煒引著三人來到瀛山賓館,他們是綦陽的殷殷學子,二個年青人:陳希嶺,夏經權,危直士與鄧後炎二人相識,親熱地交談了起來說:

     「後炎!現在的形勢怎樣?」

     「全國抗日呼聲越來越高,抗日救亡運動此起彼伏,七君子在上海被捕,轟動全國,如果大家有機會一定要為抗日救亡運動出力呀!」

     其實鄧後炎即在上海就參加了地下黨的外圍組織「社聯」後改為教聯,回老家的目的:就是抗日宣傳,發展組織,另個兩人是陳希齡,夏經權,二人都是地下黨,回來發展組織的,侍者端上茶水,大家相互擺談著外面的觀感,很是高興,陳希齡說:

     「經權!還記得三四年那時的情景嗎?」

     「記得!怎麼不記得!我兩從東溪到綦江一路上,很多鄉民無法生活,成群結隊,到處要飯,到了沱灣,遍地都是骨瘦如柴的饑民,嬰兒啼哭,老人呻吟,景象十分淒慘,我們兩個在沱灣住旅店,害怕土匪搶劫,我們只得躲在院子裡邊一間堆柴草的屋裡,門口圍著七、八個要飯的叫花子向客人討要吃的。」

     「記得那年!綦江到重慶還只有石板路,第二天從綦江起身,走了三十幾里就碰上土匪搶人,幸虧我倆躲得快,沒有被搶。我們繞道才到重慶,然後坐船才到上海。」

     鄧後炎說:

     「我們過去如在昏昏睡夢中,外面的抗日救亡運動搞得很興旺啊!都是中華子孫,一定不能讓外國侵略者霸佔中國!」

     「可是目前的四川形勢又不知怎麼樣呢?」

     陳光煒慢條斯理說:

     「目前的四川形勢要比那幾年要好得多了,劉湘圍剿川北紅軍失敗,又讓中央紅軍從自己的眼皮底下溜走,蔣介石的中央軍已經開始把勢力慢慢向四川滲透,三六年開始,蔣介石派出參謀團進駐重慶,收買各級地方首腦,扶植親蔣力量,建立特務機構,控制劉湘,引起了劉湘的不滿,為了保住自己的勢力,守住自己的地盤,劉湘也開始拉攏一些反蔣力量來對付蔣介石的控制。西安事變後,蔣介石被迫答應了和共黨團結抗日,再加上蔣介石命令劉湘出川抗日,自己的中央軍則進川避戰,川軍普遍不滿,因此四川受壓迫的各界進步人士也開始重新活躍了。而一些地方官也藉機把一些知名人士拉到自己名下,縣長黎師寒,也是川軍系的,與中央系也有一定矛盾。他很有愛國思想,前幾天還給我講,要組織全縣中小學教育成績『元旦觀摩會』。特地請各位去講演,不知大家願不願意。」

     「可以呀!」

     鄧後炎,夏經權,陳希齡都同意,大家散了,臨行時,夏經權說:

     「危老師!改天我帶個人來單獨拜訪一下你!」

     「好的。」

     夏經權回到綦江中學,馬上去找女友陳毅喬。二人早在上海暨南大學讀書時,已加入地下黨,她與夏經權受黨組織的派遣,回鄉負有重建黨組織的任務,正式職業是綦中教師。夏經權給她介紹了當天的會談情況,她覺得黨的發展有了希望,別看這柔弱的女子,看不出來卻有鋼鐵般堅強的心,元旦觀摩會那天,中、小學生穿戴整齊,會集於縣衙壩前,黎師寒身體矮胖,相貌出眾,身著中山裝,坐於首席,他首先致詞,接著鄧後炎說:

     「同學們!日本侵略者侵佔了我東北,華北大片國土,民族危亡,我們國共要共同團結抗日,中華民族才有振興的希望,日本帝國主義是瘋狂的侵略者,他們要滅亡我們中國,要我們中國人民做他們的奴隸,同學們!你們是未來之國家棟樑,你們答應不答應?」

     「不答應!」

     所有的學生齊聲回答,鄧後炎更是來了精神,他揮動著手,滿腔義憤地說:

     「對!絕對不答應。其實日本帝國主義是外強中乾,並不可怕,他們發動這場侵略戰爭,是孤注一擲,我國卻是地大物博,人口眾多,只要全民族團結起來,一致抗日,一定能取得最後勝利。在國際上,全世界正在形成戰爭與和平的大營壘,美英法等老牌帝國主義國家,也不會容忍日,德,意稱霸世界。以蘇聯為首的反法西斯勢力和世界人民一定會成為被侵略國家的堅強後盾,全世界被壓迫民族翻身的時代一定會很快到來。」

       鄧後炎的演講,因為沒有擴大器,聲音都喊講得有點嘶啞,全場師生掌聲雷動,夏經權,還講了「抗戰建國綱領,中日問題,國際形勢。」鍾學海是專門從重慶生活書店請來教唱:《義勇軍進行曲》、《流亡月光曲》、《青年航空員》、《紅五月》、《碼頭工人》。鄧後炎還受黎師寒的邀請當了縣督學。

       陳毅喬深深地感覺到發展和組織無產階級起來的重要性和緊迫性,她便與夏經權商議,利用休息時間到碼頭,煤礦去發展組織,考察社會。但見她目光剛毅,容顏美麗,穿著補素整潔,這綦河發源於兩條河:松坎河、孝子河,孝子河經由大青山流下,經蒲河、石角、三江、松坎河則經由松壩到綦江,是綦河上游的一段支流,特別是綦岸川鹽入黔的主要通道,河流流經地多山,兩岸巖深峪幽,灘陡水急,航行的船隻僅有三丈三尺,底寬三尺的軟底軟邦板船,亦稱撮箕船,有首民歌唱得好:

     松坎河道窄彎彎,道道險灘鬼門關。

     官家匪盜樂天堂,船工血淚灑河灘。

     陳毅喬來到沱灣碼頭鹽業公司,正是一個老掌櫃值班操盤,講定二塊大洋到松坎,老掌櫃將她引到一支撮箕船邊,老掌櫃對一老頭說:

     「胡老頭!這位是城裡的教書先生,陳老師!她到松坎有事,順搭你們的船,路上照顧一下。」

     「那是!可是陳老師,這一路上可是很苦呀!」

     「師傅!我不怕。」

     「二娃子!大娃子!出來拜見一下陳老師。」

     話說完,從船倉裡走出二位身體強悍,結實,大腳,大手,赤身露腳,古銅色皮膚,胡老漢已是六十歲的老頭,花白頭髮,慈祥的神色,二個兒子的神色卻截然不同,雙眼射出不屈的凶光,胡老漢慈祥地微笑著說:

     「陳老師!這是我的兩個兒子,我們三爺子原本是松坎的,因為紳糧不給地種,老婆又死得早,就出來包幫船,我掌舵,二個兒子當撓匠,大的叫胡漢國,小的叫胡漢民。」

     「陳老師進來坐,我們開船了!」

     大娃子說:船上已經裝上了貨,二個兒子都有一副雄武的氣質,健碩的身軀,三爺子左右走動,一會兒開船了,陳毅喬坐在艙裡,胡老漢用他的手掌當罩子,看了看天,不由郎口說道:

     「東扯太陽西扯風,南扯北扯雨來沖,太陽返照,漲水淹灶,大娃子,二娃子,動作麻利些,你們看雲朵翻滾,不到擦黑,肯定有雨。」

     「歐!」

     大娃子,二娃子各就各位,船緩緩地被劃離開了沱灣,向松坎方向開去,但見那水流沙岸,四山俱遠,丹楓疏密,斗錦裁霞,映疊尤異。這沿河道一路行來便有三沱,九子,十八灘,三沱即是魚沱,銀子沱,板方沱,九子即是蘆堆子,雞市子,風嵩子,龍昌子,滑石子,風猴子,陡品子,亂串子,新洞子,十八灘,即雞公灘,瓦廠灘,荔枝灘,雷吼灘,洗石灘,梨樹灘,搭橋灘,山灘,蓑衣灘,私娃灘,轉角灘,老鴰灘,木頭灘,風窩灘,大灘,犁轅灘,撈燕灘,寸灘。沿河都是來來往往的船,陳毅喬站於船尾,看見深巷裡桑陰稠密,禽鳥飛鳴,小巷裡撐出小船,賣些藕,魚、蝦等,朵朵白雲隨風飄蕩,兩岸野花爛漫,詫紫蔫紅,山勢越來越陡削,危巒倒岫,涯多森石,竹樹相為出沒,灘懸波湧,激盪之聲,澎湃洶湧,沒波之石,時隱時現。陳毅喬沐浴在河風中,心曠神怡,這裡田澤沃美,風光秀麗,人民純補,地傑人靈,不由脫口說道: 「好幽雅景致的風光!」 「風光雖好,只是氣死人呀!」

     「胡老師傅,此話怎講?」 二人拉起了家常,胡老漢似有滿腔憤怒,好似無處發洩似的說:    「陳老師!有首歌唱得好:

     裁縫衣裳無紐扣,泥匠住在廟裡頭。

     木匠坐得三角凳,賣油娘子水梳頭。

     抬棺材的草遮醜,打席匠人睡地頭。

     白天沒得雞啄米,夜晚沒有點燈油。

     今年巴望明年好,年年都是窮齁齁。

     說起來我父子三人空有一身勞力,到頭來還是衣不蔽體,食不裹腹呀!」

     「爸!你給陳老師講這些干哈子呢?」

     「二娃子!讓你爸講!」

     突然天陰霧障,「轟隆隆!」電閃雷鳴,這胡老漢知道命苦,但卻不知為什麼苦,找不到一條道路擺脫貪窮的命運。說著說著,天上果然捲起了烏雲,下起了大雨,父子三人仍在大雨中使勁地劃,大雨似離弦萬箭,射向大地,河面和船,胡老漢頭戴斗笠,身披蓑衣,似雷神般的站立船尾。雙手緊緊把舵,二個兒子似金剛般地護衛小船,一陣暴雨過後,到了滑石子,水已瀑漲了,太陽馬上又從雲端中鑽了出來,真是早雨暗二頭晴,中午曬得你鑽刺巴林,陳毅喬觀察兩個兒子,看得出他們很聰明,二娃兒雖然礙口澀羞,大娃子老實本分,吃苦耐勞,到了滑石子必須下河背船走,二兄弟打起光董董,僅有穿一件遮羞短褲,頭頂青天,穿上河草鞋,河水浸泡後又大又厚,足有五斤重,半身泡在急速渾污的河水裡,船就壓兄弟倆背上,大娃子一邊,二娃子一邊,使勁地背著往前走,船終於劃過滑石子,時已正午時分,停靠了,因為是裝鹽巴,拉上水,已在沱灣打了一次牙祭,只見大娃子爬上船來,洗了洗手腳,在船艙裡準備午飯,飯是冷的,在泡菜罈子裡抓出泡蘿蔔、青菜、塊成條塊,撒上海椒醬,胡老漢坐在船頭,滿身水汗,從腰間抽出煙桿,巴噠巴噠地抽上了,他無比憂愁地繼續說:   「陳老師!說來也不怕你笑話,因為窮,二個兒子都是單身漢,連衣服爛了都無人縫補。有首山歌唱得好:

     斑鳩叫喚咕咕咕,窮人難找老丈母。

     一輩子當單身漢,衣服爛了無人補。」

    「爸!你又給陳老師談這些干哈子嗎?」「大娃!你爸講得對!」

     「吃飯了!」 胡老漢,二娃子把船紮好,走進艙裡,準備吃飯,大娃子說:   「陳老師!我們下力人就吃這些,你就將就吃,對不住了!」

     「大娃!不要客氣,這個就夠麻煩你們的了。」

     大娃給陳毅喬添上飯,二娃子給陳毅夾菜,陳毅喬很感動,胡老漢從艙裡的格中拿出一個土罐,打開蓋子,倒上了酒,那佈滿老繭的手端上來靠近烏黑的嘴唇邊,吸了一口,眨了眨眼睛,舒坦地出了一口氣,夾了一攝菜吃,話匣子又打開了說:

     「陳老師!不是我說,這個日子,確實難過,確實難過呀!今天難為你,你是客人,卻跟著我們吃這個!」

     「胡老伯!千萬別這麼說!」

     「前十幾年,我一直租著紳糧王大爺的五畝田種,那曉得遇到天干,收成只夠交租,白白辛苦一年,交租的時候這個王大爺呀!王大爺!絲毫不讓,只好帶著一家人出來幫船,我老婆早在二娃四歲時就死了,難產死的,連同三娃子也未出世一同埋了,撐船也是苦呀!常言道:

     撐船不撐某家幫,蘿蔔青菜堆滿艙。

     出去之時勻倒吃,轉來之時托空倉。

     你看我們不論寒九臘冬,曙天烈日,打霜落雪,三爺子住的都只有一張鋪,一床草墊,一張竹篾席,一條麻皮子棉絮,木凳是枕頭,鋪的上面只有幾張黃篾席蓋上擋風避雨,大雨來時,還得把鋪捲起來,隨時還要把船艙內的積水刮干,稍有疏忽就要把鹽巴淹到,洪水季節,還要按站靠船,否則遇上洪水,那後果就不堪設想,這些都是千人血萬人淚的經驗,就算拚死拉過了鉗制灘,運氣好的可以少扎幾天的洪水,飯就可以吃飽一點,但是不要以為沒有危險,前年霍集彬幾爺子放一條單船,由於冒險靠船,半夜洪水來了,船被捲到大灘,船碰礁石,船破人亡,霍集彬情急之下解下腰帶把自己捆在撓扁之上,衝到篆塘角時,已是氣息炎炎,半條命了。夏天家洪水頻繁,經常是一河接著一河,有時扎洪水達一月以上,唉!易漲易覆山溪水呀!這四個大的鉗制灘,彎彎吊,洞上,撈燕灘,響水灘最為險要,退不到位是根本無法過灘的。即便是扎洪水也要翻山越嶺到沱灣趕繳。這個洪水到來又是深庚半夜,我們三爺子都要拴船,通霄不得睡覺,船繩若是一掙斷,船就會被洪水捲走,衝下灘去肯定船破人亡。退水時也要及時鬆繩,不然半擱淺,前艙必進水而沉,若是逆洪水拉灘,船頭頂不住洪水浪頭的話,必拉斷船繩,濤濤洪水似脫韁野馬,一瀉千里,也將船毀人亡,哎!常言道:撐船的人是死了沒有埋,聽說楊懷也是干人出生,有時想,不如鋌而走險,拉棚子。」

     「爸!不要說了!」

     二娃子,大娃子聽了此言似有滿腔的義憤,無處噴發之態。陳老師卻語重心長地說:

     「大娃!二娃!你爸說得對,你們知道船工的命苦是什麼原因造成的嗎?」

     「還不是前世未積德,今生命薄,前幾天我就稱過命。嗨!算命先生說得真準呀,他說『忙忙碌碌苦中求,東走西奔何時休,若是兒女齊滿堂,老來便可無憂愁。』說來上岸得趕緊到廟裡燒幾注香,保佑大娃,二娃。我到老來也有個靠哇!」

     「胡老伯!大娃!二娃!這命苦不能怪自己的前生今世,也不要怨天怨地,要怪就要怪這吃人的社會制度!」

     「吃人的社會制度?」

     「對!這吃人的社會制度:講到根本一點就是一切為富人說話,一切是為了維護富人財主的利益,壓迫和剝削我們窮人的黑心制度。」

     「陳老師!你說得很在理呀!」

     「大娃!二娃!你曉不曉得共黨呀?」

     「曉得。」

     「共黨就是打碎一切吃人社會,讓窮苦人有飯吃,有衣穿,有田種,有船開,有房住……」

     「前十幾年有鄒進賢他們也是這麼講呀,可是他們都被打死了。」

     「他們沒有被全部打死。好,大娃,二娃你兩兄弟有空的話,到綦江中學來找我,我幫你去找共黨。」

     「要得。」

     陳毅喬感覺大娃,二娃有進步的傾向,就有心培養他們,看著船也到風窩子大灘,這風窩子如瓶頸般的峽口,突然間河道變窄,兩崖屏列鼎峙,束溪如門,澄潭深遂,雄峭萬狀,如是者十里,石崖懸絕,河道亂石填塞,溪流湍急。水石交和,漱空倒影,蕩翠搖木,幽趣窈然,胡老漢大聲喊道:

     「大娃子!二娃子!快點擠幫。」

     槽口早已擠滿過灘的船,吵吵鬧鬧,互不相讓,由於此處險要,大娃子、二娃子、胡老漢便憑著一身好勞力,揮起枵桿,喪起臉,凶煞惡神般地左右揮打,見頭打頭,見背打背,打得那前面的船夫唉喲囉子,叫聲一片,都怕他三爺子,讓了他們。陳毅喬看在眼裡不由浮想聯翩:他們正是我黨要找的戰士,如果使用得當豈不是衝鋒陷陣的勇士嗎!這裡山重水曲豈不是我們的革命好地方嗎!只要插下了種子一定會長成參天大樹。

     看看天色已晚,船已到松坎城了,鎮上的人家從窗裡射出燈光來直到河裡,千燈萬盞,浮光耀金,陳毅喬站立於船首,觀賞河光水色,小鎮人家,高低錯落,大娃子卻在床上挺瞌睡,河水漸緩,胡老漢一人就可緩緩地輕輕地劃靠碼頭,二娃子唱起歌來:

     「這山沒得那山高喲,那山有一樹好葡萄。

       我心想摘顆葡萄吃,人又矮來樹又高囉。

       這山沒得那山高喲,那山有一樹好花椒。

       我心想摘顆花椒吃,嘛魯嘛魯郎開交囉。」

     「陳老師!這二娃子就是喜歡街上蘇貨店老闆李板寬的ど女,李玉娟,哎呀!干人呀!人家瞧得起他嗎?世間光棍個個窮,天上鷂子個個瘦。

     「胡老伯!那也不一定啦!」

     船靠了岸,鹽號的人來收貨,四人告別,二娃子自己洗臉,洗腳,換一身整潔的衣服,急沖沖而去,陳毅喬先去找客棧住宿,胡老漢去辦事,大娃子守船,胡老漢到鹽號收了錢,便急著先到王爺廟,鎮江王爺是船工們的保護神,胡老漢虔誠地走進王爺廟,大殿上端坐著禹王塑像,肅穆莊嚴,兩廂壁上畫的大都為大禹治水圖,他低首走到禹王像前重重地磕了三個頭,然後打開手帕拿出一塊銀元交給王爺廟管事,管事雙手接過錢,對著胡老漢說一些禹王保佑他一生平安的話,就告辭了管事,來到張華清家,張華清是哥老會松坎禮字號龍頭,每個船工都嗨了袍哥,船工們養著他,新船、海損、掏河、王爺會、船事糾紛都要到王爺廟來泡茶請舵爺擺平事情,到時自動送包袱給他,他長得一身肥肉,絡腮鬍,穿的是綢緞衣,腳著千層底,新近又娶了一個十七歲的四太太,心情比往常要好得多,要是平時,誰人惹了他,動則拳腳相加,輕則破口大罵,他見胡老漢說:

     「唉!胡老頭!還是前時我作保人,鹽號方才發給你帳摺子,你這哈幾爺子有吃有穿了。」

     「張大爺!兄弟今天就是來感謝你老人家的。」

     說完睜著大眼,雙手顫抖地掏出三塊大洋,輕輕地放於桌上還疊好,說:

     「這三塊……」

     「啊呸!你這三塊錢來花老子的眼睛啦?不是老子科派你,你不幹,後來的人排起輪子起挪挪,餓死沒埋的人一天也有好幾個,想當初你三爺子可憐巴焦來求老子……」

     一席話說得唾沫四飛,臉色紫紅青脹,指指戳戳,拍桌打掌,一副凶相。

     胡老漢只好又加兩塊銀元,說不盡的好話才算了事,三爺子辛苦一月剩下二塊銀元,出了張大爺的門,滿臉愁容,胡老漢的船已好久沒有打桐油了,長時間地在石頭上磨,船底已磨破了皮,他心裡比誰都清楚,早該打撩,清撩,垛撩了,否則是關不住漏的,看著僅剩的錢,只好灰溜溜地趕緊買米,然後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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