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倩倩的爺爺奶奶一路吆喝著，在侯茂陽副校長的引領下來到校長室。校長客氣地讓座。
「坐什麼坐？孩子要瞎了，躺著輸液呢……」老太太嗓門很大，震得校長耳膜發顫。
「大娘，你們的心情我們是理解的，別激動，有話好好說……」
「真是當校長的文明人，放屁也是慢條斯理的！你家女兒要是快瞎了，你能沉得住氣？」
馬倩倩的爺爺一句話把校長噎得喘不過氣來，一屁股坐在老闆椅裡，翻著白眼倒氣。真是秀才見了兵，有理說不清。
侯校長急忙出來救駕，打著圓場說：「校長很關心馬倩倩，派倩倩的班主任守護一夜了……這不是正積極治療嗎？」
「狗屁積極治療！斷了骨頭不接抹紅藥水，光搞外面上的東西，糊弄誰？眼珠子裡面有沒有傷，這個小醫院能看出來？」老馬的嗓門不比老婆子的小。這些從小跟土地打交道的農民，自幼吆喝牛馬騾驢慣了，一著急，不會小聲細氣地說話。
「怎麼辦？你們是拿錢還是……拿錢？沒錢怎麼轉院怎麼看病？」
正副兩位校長終於聽明白了，兩位老人家要求轉院檢查治療，讓學校拿錢，而且像是理直氣壯。兩位校長語塞了。
「這錢該不該你們拿？孩子住學校讀書，眼睛快被打瞎了，不該你們管啊？皇糧國稅供著你們，連個孩子也看不了？」老太太的話像連珠炮。
兩位校長覺得老人正在氣頭上，聽不進去話，不如讓他們把氣撒完再說，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姿態。
老太太這時嚎啕大哭起來：「我的那苦命的妮啊……你爹娘不在，俺這把老骨頭得重新拉把孩子啊……嗚嗚……現在這孩子咋就這麼難養活呢……我一輩子生了五個也沒操這麼多心啊……嗚嗚……」
見校長不理睬，老太太不哭了，走到校長辦公桌前，敲打著桌子說：「大校長，你說怎麼辦？」
校長見兩位老人的銳氣減了下來，說話也不那麼沖了，就趕緊說：「你們到底有什麼要求？明明白白說出來，我們酌情處理。」
「什麼叫酌情處理？我們不識字，你們少拽文？」
「就是你們提了條件，我們看看能不能解決。」
「好。第一嘛，轉院好好檢查，弄個明白，別治錯了，別耽誤了。」
「這是必須的。早說，我們早就答應了。」
「這二嘛，拿錢。人在學校傷的，學校不拿誰拿？」
校長苦笑不得地說：「大爺大娘，像這種學生打架致傷的事，都是雙方家長協商解決，學校只起協調和督促的作用，學校不出錢。」
「為什麼？打人的家長不來，你們學校先墊上，這麼大個學校還缺錢？以後讓他們還，不就得了？」
「我們學校從來沒有出過這樣的錢！出了事學校就拿錢，這學校就辦不下去了。」
「這是什麼道理？學校就沒責任？」
「有。我們負教育不當、管理不到位的責任……」
「責任是什麼？是錢！不出錢就是不負責任！」
「你們理解上有問題。這責任事故上級都有規定，分為完全責任、不完全責任和無責任，你這屬於……」
侯副校長的話還沒說完，就被老馬打斷：「我不是來聽課的，你少來這一套。馬倩倩該來聽，可是她被你們搞的進了醫院……」
「怎麼又成了我們搞的？」侯副校長覺得很委屈，臉都氣得變了色。
「在學校傷的，我們就找學校。要是在家傷的，我來找你們，我就是混蛋、王八蛋。」
兩位校長不敢再接話，不知老人說下去要說出什麼，現在這王八蛋都出來了。
「快拿錢，轉院……」老太太說。
這時校長的臉已經氣得發白，可又不敢發火，畢竟理虧底氣不足，可倆老人重複著拿錢拿錢這句有殺傷力的話。校長最怕的就是在他面前談錢，最最怕的就是有人向他要錢，學校的每一分錢都連著他的心肝。
情急之下，校長說：「我們學校No money。」——他原來是教英語的，說完他還像外國人一樣聳了聳肩，攤開兩手在胸前抖了抖。
老人不懂英語，見了這副摸樣，急了：「你是校長還罵人，怪不得學生打架！辦了錯事還罵人……水平真高，一句話罵了兩代先人……」他跺了一下腳，對著校長，「我弄你媽！我弄你奶！我快七十了還挨你的罵……都說七十不打八十不罵，你這校長忒不講禮數……」大爺很激動，說著說著捋起袖子……
這誤會大了去了，校長哭笑不得地解釋，說這是英語沒錢的意思，沒錢在英國美國就這麼說，可說也說不清楚。老馬「我弄你媽！我弄你奶！」地絮叨，他不明白為什麼這罵人的話到了外國就成了沒錢的意思，沒錢不該罵人啊，這美國人忒不是東西，不講道理，入他八輩子祖宗，該給錢不給還罵人的美國人。校長一看老馬的矛頭轉到研究No money上去了，趕緊想辦法支走這不可理喻頑冥不化的老榆木疙瘩，他猛然靈機一動，對侯副校長說：「侯校長，這樣辦吧，你去跟王老師商量一下，讓她先墊付費用，以後再說，有問題找我，大買賣不糊弄人……」
侯校長趕緊走，剛到門口被校長叫住：「帶大爺大娘一塊走啊……王老師要是不答應，讓她給我打電話……」
問題總算有了一個解決方案，倆老人大眼瞪小眼地點了一下頭，跟著侯校長嘟嘟噥噥地走了……
校長見他們出了門，長長地出了口氣。學校的確沒錢，是欠賬戶。一想起錢的事，校長就委屈得不得了，今天一說沒錢挨了罵還差點挨打，往哪說理去呢……
他接任這個校長的時候，就接了一屁股債。最早的債務，是從上世紀「迎接普及九年制義務教育驗收」時欠下的。當時為了能夠通過驗收，要添置各種硬件設施，需要資金。當時上級的精神是「人民教育人民辦，辦好教育為人民。」解決資金問題的原則是「三點」：地方政府出一點、社會集資集一點、學校想法籌一點。指導理論是相當的先進——美國的，高深的理論被通俗地解釋為「花別人的錢辦自己的事，花明天的錢辦今天的事」，一些被指責為思想僵化的人說這是典型的資產階級剝削理論，剝削同時代的人，還剝削後來人。
不管黑貓白貓捉住老鼠就是好貓，在先進的理論和原則指導下，圓滿地應付了驗收。不講手段而達到目的，後果總是很嚴重的，其中之一就是到學校討債的不斷。「普九」完成不久，形勢就變了，先是杜絕集資，後是杜絕亂收費，把學校的財源給堵了，學校不得不從上級的撥款中擠出一點來還賬，勒緊褲腰帶過日子，這學校的法人代表，在對付討債過程中，磨練出了一副厚厚的臉皮，能拖的拖、能賴的賴。可如果財政撥款不能及時到位，並且老債主糾纏不清，往往「割卻心頭肉醫得眼前瘡」，為前任還債冤枉得很，可又不得不還，還要維持眼前的日常支出，就形成了新的拖欠，惡性循環，搞得校長天天為錢發愁，發獎金不及時老師都不能理解，何況學生家長？
電話鈴一響，校長又打了個激靈，一看是王老師的電話，想好了一套說辭，嘿嘿笑了兩聲：女老師，好對付……
王老師說：「我經濟狀況也很緊張的，還房貸每月要還將近一個人的工資，我們一家幾乎是月光族。」
校長很威嚴地來了個下馬威：「你的班級出了這麼多事，全校上至校長下到安全巡防員都緊張，你還有資格講困難嗎？派出去的五組人員連人帶車一天一千元也不夠！更別說在附近找人的費用……」他又換了下口氣說，「你只是墊付，趙主任兄弟二人都不缺錢，該他們拿的不會拖欠你，我擔保……」
「校長別誤會，」王老師的聲音帶著哭韻，「我沒說不墊，只是怕不夠……」
「先墊上兩千，過了今天一切都會好辦的。」卡嚓放了電話，辦他想辦的事——抓緊時間研究娜娜的日記！為了找娜娜，還管什麼隱私不隱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