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行幻海 第1卷 第一章 天書驚現(上)
    參加「雲台書屋第二屆網絡原創文學大賽」作品

    本故事純屬虛構,若有雷同,純屬偶然。

    (未成年人請在成人指導下閱讀。)

    楊路生回到家門前胡同口的時候,街燈已亮,滿地被撕破的「大字報」紙片迎風亂舞。昏暗的光線使他高挑的身材顯得有些單薄,英俊颯爽的臉也有些變形。

    此時胡同已經完全進入了睡眠狀態,空氣裡瀰漫著路生從小就熟悉的那種污水、腥臭、煤煙混合而成的「胡同味」,狹窄的通道裡因為堆著各種雜物,使一些路段幾乎只能容一人擠過。家家都關了燈,伸手不見五指,如果不是路生從小生於茲長於茲的話,根本無法前行。當然,在灘洲市,這種小巷子沒什麼特別,江邊居民區幾乎都是這樣的。

    走過幾步,路生發現同班同學「眼鏡」家的房門虛掩著,門縫中透出的燈光照亮了好長一段胡同。

    「咚咚咚!」路生敲門,小胡同也跟著「篤篤篤」地回聲,屋裡沒人應答。

    路生再敲,依然沒人應答。

    路生警惕起來。「吱呀」推開門,路生驚呆了——「眼鏡」的眼鏡斜掛在臉上,已經被血漬染紅,血在鏡片上凝固了。整個人被一條麻繩綁在椅子上,因此使他看上去像是坐著,只是頭向左側垂,下身只穿一條褲衩。

    路生面如菜色,一個箭步跨了上去,捧起「眼鏡」的頭,失聲叫道:「眼鏡!眼鏡!你醒醒!」「眼鏡」悄無聲息,任憑路生拚命搖晃。

    「眼鏡」死了。

    「眼鏡」裸露著的上身十分顯眼地有一道血痕,在胸部靠近心臟處,血痕不深,但拖出很長一段。順著傷口流出的血形成一排平行的血跡,像一隻流淚的眼睛。顯然,這個傷口並不是致命的,而頭上那個不大的血口才使「眼鏡」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一屋子的血腥味,電線吊著的簡陋的燈泡在風中一搖一晃,昏暗發黃,使屋內的一切物體的陰影都忽長忽短。窗子的玻璃已經裂了,窗框被風吹得一開一關,「匡當!匡當!」發出撞擊聲。

    悲痛很快變成驚悚,路生感到從未有過的詭異,渾身泛起雞皮疙瘩。

    就在樓梯上,斜拖著一條薄被,這是「眼鏡」的被子,路生從小和「眼鏡」在一起睡過不知多少次,所以看上去它是那樣的熟悉。看情形,「眼鏡」是被人從床上直接拖下來的,也許當時他正已經睡著了。

    恐懼和憤怒在路生腦子裡交織,思維已經混亂,他只是鬼使神差地向樓梯走去。樓梯隨著路生的腳步發出「咯吱咯吱」的刺耳怪聲,在路生聽起來飄飄忽忽,很不真實。

    樓上的兩間房門都開著,這一來,路生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因為這裡的景象更為恐怖——「眼鏡」的父親躺在床上,頭部一個血窟窿,牆上一片弧形血跡,顯示出當時血漿噴出的猛烈程度。而床一側的地面上,被子雜亂地拖到牆邊,牆角斜靠著「眼鏡」母親的屍體,同樣是頭部遭到猛擊,被褥上浸透了血。二老都是只穿著內衣褲。

    從這些跡象看,「眼鏡」的父親甚至是還在睡夢中就遇害了,而她母親也許聽到了動靜,有所反抗,但顯然並沒有多少還手之力,可能只是剛起身就遭到致命一擊了。

    但「眼鏡」並沒有馬上遇害,他被兇手捆綁了起來,胸口上劃了道淺痕,是為了逼問什麼嗎?

    對方要問什麼呢?方隊是誰?

    一個閃念:是「工先」的「造反派小將」來尋仇報復了嗎?就在今天早上,路生率領「保革」的「保皇派」學生保衛省圖書館的時候,在爭鬥中失手推倒「工先」一個小將從三樓跌落,那人當場死了。隨後路生又在「保革」學生的簇擁下,領導學生團上街遊行。他邊遊行邊想對策,正想等遊行結束了得趕快離開灘洲避避風頭,想不到「工先」的人來得這麼快!

    路生和「眼鏡」從小學到大學都是同班同學,母親在同一個廠上班,家又住同一個胡同,所以兩人情同手足。路生的父母都是老老實實的工人,父親是火車站裝卸工,母親是棉紡廠的紡織工,老兩口都幾乎目不識丁。母親生他時,父親正在碼頭忙著,母親還沒來得及到醫院,就在路邊生了,所以取名「路生」。

    路生雖然在一個普通工人家庭長大,但天資聰穎,勤奮好學,琴棋書畫一接觸就能略通一二,考取灘洲理工學院後,順理成章地成為學生會幹部,是學校裡女生崇拜的偶像。父母看著他成長,個高帥氣,鄰里誇獎,二老臉上都笑開了花。可是「文革」驟起,武鬥升溫。灘洲的「革命群眾」分為兩大陣營:「工人先鋒」(簡稱「工先」)和「保衛革命」(簡稱「保革」)。「工先」造反有理,打倒當權派,「踢開市委鬧革命」,政府部門的執政幾近癱瘓。「保革」承擔起力挽狂瀾的使命,與「工先」展開鬥爭,但在中央文革的支持下,「保革」被戴上了「保皇派」的帽子,「工先」佔據了上風。學校停課後,路生近段時間在外折騰,讓老兩口提心吊膽。

    念及此,路生突然意識到自己的父母可能已經遭遇不測,憤怒壓倒了恐懼,然後變成了瘋狂的怒吼:

    「『工先』的雜種,有種來對付老子,偷偷摸摸算什麼英雄好漢!」

    路生衝出門,向自己家門飛奔過去。

    「楊路生來啦!」

    「抓反革命殺人犯啊!」

    黑地裡突然殺聲四起,這聲音正是來自自己的家門口方向。一股疾風撲面而來,只聽見耳側「呼!」的一聲,路生本能地側頭、蹲下,擊過來的東西劃空而過。

    路生就勢一拳擊出,那人「啊喲!」一聲,抱住腹部蹲下。

    「老子一人做事一人當,他媽的殺『眼鏡』一家幹嗎?簡直豬狗不如!」

    路生還想再罵,但借天邊餘光看見身後已經跳出二三個手持鋼筋棍的「工先」小將,貓腰圍攏了來,斷了後路。

    路生心都涼了半截,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猛一掉頭,向另一個方向的胡同口奔去。剛到胡同口,迎面又是一股勁風撲面而來,路生一閉眼,順手把隨身的帆布包甩了過去,那根鋼筋擊中書包,很快落到路生肘上,一陣鑽心的疼痛使他的手失去了知覺。如果不是書包裡幾本《毛主席語錄》隔著,他的手就廢了。憑本能,路生又感覺後面仍然有鋼棍打來,就勢側身,「撲哧!」,剛才擊中他的那人被自己人誤擊打中胸口,頓時嘔吐起來。

    路生奪路狂奔。他對這片胡同熟悉得如同熟悉自己的掌紋,哪裡有拐角,哪裡有廁所,哪裡可以通向另一個胡同都一清二楚。他邊跑邊思索,專挑僻靜的小巷,向火車站奔去——父親在那裡。

    狂奔一陣,路生口乾舌燥,腰酸腿痛。今天情緒大起大落,遊行時隨便吞了幾口解放軍戰士給的壓縮餅乾,此時已漸漸體力不支,慢了下來。最令人不安的是,儘管他在小巷子裡兜了幾個圈子,但後面追來的人似乎和他一樣熟悉這些巷道,始終擺脫不了追來的人,喊聲不絕。

    快到火車站時,後面追來的人已近在咫尺。突然遠處掃來一梭子衝鋒鎗子彈,呼嘯著從頭頂掠過。楊路生一個機靈臥倒在地上,抱住頭,「呼哧!呼哧!」喘粗氣,使勁擠了擠被汗水刺痛了的眼睛,感到腳踝骨已經被最前面的那隻手抓住了。

    「你個混帳!你不要命了你!」路生罵。話音未落,「彭」的一聲,那人頭一歪,子彈正中太陽穴,手鬆了。

    其餘小將嚇得半死,攤開兩臂,使勁把身體往地上貼。

    楊路生靈機一動,看見前面一堆廢汽油大鐵桶,學電影上偵察員的側臥姿勢,匍匐前行。

    到了汽油桶處,起身貓腰,借助廢汽油桶作掩體,向車站跑去。身後的「工先」小將仍緊跟其後,但路生這次終於憑著對地形熟悉的優勢逐漸與他們拉開了距離。

    到了火車站,已經有另一夥「工先」的小將大聲嚷嚷著「把灘洲翻個底朝天,也要把這個漏網之魚兜出來!」看來找父親是不可能了。

    路生鑽進一個父親他們常用來休息的工棚內,那裡沒有人。他隨手抓起兩件搬運工人的外衣,迅速換上,抓了把爐灰往臉上一抹,從身邊推上一輛木板車,順便抬了兩箱貨物放上去,朝站台走去。

    短短的一段路,彷彿紅軍長征般漫長,不斷有「工先糾察隊」擦肩而過,路生專揀最顯眼的地方走,吸取之前的經驗:越是危險處,越是蘊涵著安全。一路只管低頭推車前行。

    走進站台,「哄」的一陣熱浪襲來,旅客提著大包小包,邊跑邊拉扯著流鼻涕的小孩向站台奔去。父親的工友們——搬運工人不慌不忙地推著木板車運貨卸貨,穿梭在人群中。

    突然,站台廣播裡正在播送的《通緝令》像磁鐵一樣吸住了路生的耳朵:「楊路生,男,19歲,灘洲理工學院二年級學生……7月20日在省圖殺害一名革命小將……」路生在一片嘈雜中竭力分辨著,如果說剛才這些話讓路生感到遭遇不公而憤怒的話,那麼,接下來的內容卻讓他覺得彷彿墜入冰窖:「當晚,楊犯潛入其同學余虎(外號『眼鏡』)家中,將余全家殘忍地殺害……目前楊犯在逃……」

    路生從頭涼到腳後跟,一切的希望都像氣泡一樣幻滅著,此時就是渾身長滿了嘴也說不清了。

    就在這時,兩道閃電般的目光射了過來,正巧與路生目光相接,路生一驚,那是一種尖利的殺氣。對視的瞬間,那目光卻立即變得柔和起來,甚至很快變得帶著笑意——那是一種老練的掩飾。再看那張臉,完全是陌生的。這人迅速轉身,融進了混亂的人流,他身後還跟著另一個男人。人頭攢動處,只留下這人戴在頭上的一頂鴨舌帽清晰可辨。從背影看,這是兩個身材魁梧的中年漢子。

    不及細想,路生迅速找到站台頂端僻靜處把板車一拋,敏捷地跳上了一列正在緩緩啟動的列車。

    車廂裡是青一色穿著舊軍衣軍褲、腰扎軍用褲帶的學生娃娃,全部人神情莊嚴、聚精會神聽一個背對車門的人宣讀紀律之類的東西:

    「除了遵守《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外,第一,到落戶的村寨要虛心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路上或者生產場所揀到孔雀蛋要交公,嚴禁中飽私囊;第二,行路時不可以隨便騎乘野生大象,要騎大象上街趕集的人須使用當地農民訓練過的家象;第三,要小心保護好誤闖進營地的馬鹿等野生動物的幼仔,不得隨意捕殺來煮吃……」

    講話的人看見整車人的眼神不斷向自己腦後瞟,越來越覺得奇怪,終於回過頭來,鼻子差點碰到路生的鼻子,嚇了一跳:

    「嘿!你什麼時候站在我身後的?」

    「就剛才。」路生回答。

    「去!去!搬運工不許上來,這是響應偉大領袖毛主席號召廣闊天地煉紅心上山下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知識青年的——專列。」

    「我也是知青。」路生沉著地回答,此時才想起剛才自己精心喬裝,看上去確實很像碼頭搬運工。沒等對方開口,就說:「你們是北京知青吧?」

    「對!」那人答。

    「我是灘洲知青。」

    「是嗎?我們怎麼沒聽到通知。」

    「那是你消息不夠靈通吧?我們灘洲大中學生熱烈響應毛主席的號召,廣大青年熱血沸騰,這次組成了100多人的知青隊伍,到廣闊的農村安家落戶,灘洲青年是不會自甘落後於北京革命學生的。」路生慷慨激昂地說著,適時振臂一呼,想從氣勢上壓倒對方。

    「你蒙誰呢?有長成你這樣兒的知青嗎?」對方仍然不依不饒,一點也沒被唬住,直擊要害。

    「革命不是請客吃飯,我們決不做口頭革命派!天下者,我們的天下;國家者,我們的國家;我們不說,誰說?我們不幹,誰幹?」路生心裡一急,眼看要露馬腳,一不做二不休,硬著頭皮避虛就實閒扯淡。整節車廂被他這激情彭湃地一陣演說,心裡已經相信了七八分。那領頭的知青一聽,倒也覺得這番話不是一個搬運工有水平說得出來的,心裡軟了三分:

    「那好吧,你有介紹信嗎?」

    這下真把路生難倒了。如果說剛才那一陣對他來說最拿手的鏗鏘陳辭純屬虛張聲勢的話,那麼,這一下卻無論如何避不過去了。

    「……這個……那是……其實我們開的是集體介紹信,我們大部隊在9號車廂,隊長拿著了。」路生突然口吃起來。

    「不可能,從來沒聽過這種先例。全都一個一個兒的。」帶頭知青狐疑地皺起眉頭。

    「隊長,警惕階級敵人混進革命隊伍。」一個知青小聲說。

    「對!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階級鬥爭要年年講、月月講、日日講。」

    「看他灰頭土臉,一看就不是好人。」其餘知青附和道。

    情況變得陡然險惡起來,偏偏這時,戴臂章的「工先」小將向這節車廂走了過來!

    路生的手有些顫抖,緊張地瞟了一眼車廂門。

    突然,一股強大的力量向路生襲來,使他不由自主地伸手向書包裡摸去,那裡幾本書之間還夾著一小本信箋紙,這是他領導「保革」學生時常常用來起草綱領、策劃標語、口號等用的。路生用手指摸索著撕下兩頁,正想著怎樣偽造來矇混過關,但哪裡來得及?況且是在這樣眾目睽睽之下呢?

    帶頭知青瞧他伸手去書包裡,知道是去拿介紹信,看他磨磨蹭蹭,早就不耐煩了,抓住路生的肘,一把拉了出來。

    「這……這拿錯了,我再拿。」路生忙說。

    路生邊說邊用雙眼緊盯住那兩張空白信箋,悔恨交加,心想自己真是太大意了,憑自己一向縝密的思維,早應該提前想到這一層的,無論去哪裡,總該偽造一個介紹信的。如果是自己偽造,應該怎麼寫呢?當然是姓名、性別、年齡、單位……信箋的第一行該是「南疆省革委會」,第二行該是「我院現有二年級楊路生同學響應毛主席號召,赴貴省上山下鄉……」路生越想越投入,精力高度集中,感到那信箋彷彿是一個巨大的漩渦,把自己的腦汁都吸引了進去,而自己成了那張紙的一部分。

    悠悠間,全身綿熱了起來,似乎自己是一團氣體或者是一個磁場,而自己的身體四肢已經超越了肌肉、骨骼、血液,逐漸融化了……周圍的一切聲音、景象、人等漸漸遠去,自己置身於一個更為廣闊的、奇異的空間……

    這時候,奇怪的事情發生了,路生的耳畔飄飄渺渺地傳來那個帶頭知青的聲音:

    「沒錯!是灘工的,楊路生……呵!大二的。我們是北京十四中和八中的,你比我們大。」

    「向灘洲的革命小將學習!」

    「向灘洲的革命小將致敬!」

    一車廂人歡呼起來。「工先」的小將們恰巧到了車廂門處,一夥人向車門處探頭看了一眼,會心地點頭微笑,以為列車上的知青是在向自己致敬,感覺良好地向車廂革命群眾揮手致意,然後走開了。

    「到農村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路生帶頭呼口號,生怕氣氛冷場引起「工先」的注意。其他人的激情被點燃:

    「來吧!共和國的知識分子們,毛主席的紅衛兵小將們,農村是一個廣闊的天地,在那裡大有作為。」一陣激昂的呼號,使車廂裡的氣氛頓時熱烈了起來。

    路生驚魂未定,滿腹疑惑,低頭再看帶頭知青還回的那張信箋紙,分明是張空白紙。可是,剛才卻明明白白地聽帶頭知青叫出了他們的名字,甚至學院的名稱……不對!與其說他「讀出」了這張白紙,還不如說是「讀出」了自己的想法——這個念頭把路生自己嚇了一跳。

    這一行人熱情地挪出座位,又是倒水,又是送毛巾,路生很快就和他們融在了一起。

    心緒甫定,路生感覺有人碰了碰他的肘部,一張興奮得紅撲撲的臉蛋笑盈盈地躍入眼簾:

    「你說到了熱谷縣,我上街是騎孔雀呢還是騎大象好?」

    路生被問得莫名其妙。

    「聽隊長說,那裡的小孩上街騎孔雀,大人才騎大象。我這麼瘦,我想騎孔雀就行了。」

    「對!騎孔雀。」路生嘴上敷衍著,心裡想「妹妹,你也忒天真了!到時候叫你欲哭無淚。」路生有個表哥才下鄉一個月就得了嚴重貧血,死去活來。

    「我叫劉衛紅,保衛紅色政權的意思。是十四中的。你叫楊路生,這名字真怪。」

    劉衛紅天真的腦袋晃來晃去,兩個小辮撥浪鼓似地左一下右一下敲打在潮紅的腮巴上。她告訴路生,領頭的那知青叫陳興無,「興無滅資的意思」,是十四中的領隊。她要求上山下鄉的時候,母親不同意,她抬出一套毛主席語錄教育母親,「毅然與封建家庭決裂」,奔赴祖國最需要的地方。送別的時候母親哭得死去活來。

    路生聽著聽著,覺得與她親近起來,都是工人家庭出身,就開始給她講自己名字的由來,逗得劉衛紅一路「咯咯」笑,路生還添油加醋地說,他媽生他時,他的頭剛剛伸出來半截,天上突然打了個炸雷,他媽一驚,猛地一夾緊,把他的頭夾扁了。劉衛紅就伸手摸他的頭,果然在後腦勺上摸到了一道若有若無的骨溝。劉衛紅笑得岔了氣,半天緩不過來。

    不一會,幾乎全車廂的女生都被吸引了過來。這種熱鬧景象引起了列車上「工先」小將的注意,他們手持皮帶、趾高氣揚地在各節車廂巡視,終於站在路生他們座位旁停了下來。路生嚇得趕緊收聲,畢竟自己已經成了「通緝犯」,被抓住就完了。幸虧這幾個「小將」本就無心「執勤」,無非被革命女學生吸引,湊湊熱鬧。眼見他們的到來導致冷場,便悻悻離開。

    路生把隨身的毛巾拉了蓋在臉上,佯裝打起盹兒來。

    列車在荒涼的原野中行駛,淒冷的月光使窗外的景物只剩下一些光怪陸離的剪影,猶如十面埋伏的怪獸,列車一到,「哄」的一聲一舉殺出,又迅速擦肩遠去。

    一車人在單調的隆隆聲中漸漸睡去,頭挨頭,肩靠肩。

    路生似乎在睡夢中聽到了動靜,猛地睜開眼,卻什麼也沒發現。路生自嘲地笑了笑,覺得自己真是緊張過頭、神經過敏。

    反正醒也醒了,同時又感到尿意盎然,乾脆起來撒泡尿吧。路生輕輕捧起劉衛紅靠在自己肩上的紅撲撲的小臉,把她的頭慢慢放在另一邊那個女生的肩上,自己躡手躡腳地向車廂廁所走去。

    這節車廂廁所上了鎖,路生沮喪地向另一節車廂走去。

    猛地吸口氣憋住,免得在廁所裡呼吸那些污濁的空氣,路生尿完,剛要開門,忽然聽到一牆之隔的過道上的對話聲:

    「你說上頭要的那本書真那麼重要嗎?已經有四條人命了。害得咱倆人不人鬼不鬼的。」這是個尖嗓子男人的聲音。

    「少他媽發牢騷,這書再死一萬個也值。」另一個聲音低沉陰惻。

    「你別牛B,除非是日本人留下的金庫藏寶圖。」

    「比那個還牛!」

    「啊?!」

    「你他媽少囉嗦!不該知道就不能知道,這是規矩。」

    「……那……差不多可以下手了吧?」

    「你落實就在那節車廂嗎?」

    「沒錯兒,我看那小子也沒帶什麼,就身上一挎包,老貼身抱著。」

    路生聽這事跟自己沒有關係,就開了廁所門。剛一跨出,吃了一驚,對面兩個蒙面的魁梧漢子也是一愣。路生認出那個戴鴨舌帽的先前在站台匆匆瞥過一眼,儘管此時他蒙著面,但那雙充滿殺氣的眼睛還是一眼就可以認出來。

    突然,另一個蒙面人迅速伸出左手,一把蒙住了路生的嘴巴,路生腳下一輕,失去重心向後倒去,「鴨舌帽」把手一伸,托住路生即將倒下的身體,順勢一帶,把路生拉進過道,同時胸口已被一隻膝蓋頂住,脖子被肘部壓住。這一系列動作是那樣的流暢、完美,以至於路生完全沒有還手之力。儘管路生在學校也學過點擒拿手法,對付兩三個同齡人不成問題,但此時面對的這兩個人的手法如此利索,像是受過專業訓練的樣子。

    路生覺得自己已經被「工先」的人抓住,頓時心灰意冷。

    「小子!書在哪裡?」「鴨舌帽」壓低聲音在路生耳邊問。顯然是不敢驚動車廂裡熟睡的旅客。

    「什麼書?你們認錯人了。」

    那個「尖嗓子」豎起食指貼在嘴唇上,示意路生小聲講話,同時用匕首抵住路生的喉嚨。「你小子是裝蒜呢還是真不知道?」邊說邊用刀尖在路生喉間挺了挺,路生一陣刺痛。

    「少囉嗦!起開!」「鴨舌帽」惡狠狠地說,同時,雙眼變得像兩把尖刀,一下「插」進了路生的腦袋,路生腦袋「嗡!」地一下就懵了——怎麼形容呢?感覺自己的大腦被人「侵入」了。

    「看來這小子是真不知道!搜!」「鴨舌帽」下令。

    「尖嗓子」在路生身上有序地從上到下摸了一遍,手法麻利而專業。最後粗暴地拉下路生的書包,頭也不回地向身後的「鴨舌帽」遞去:「敢情只會在裡邊。」可他的手剛抬起,動作就定格了。路生見他雙眼圓睜,一幅吃驚的樣子,然後緩緩轉過身,向身後看去。就在這時,路生赫然看見一把匕首已經插入「尖嗓子」的後心,深埋至柄,鮮血緩緩向衣服四周擴散開。

    順勢看去,「鴨舌帽」的雙眼毫無表情,冷冷地注視著「尖嗓子」瞳仁裡的光漸漸熄滅。

    路生被這突如其來的事驚呆了。

    列車門「嘩!」一下被拉開,「鴨舌帽」一隻手揪住「尖嗓子」的衣領,輕鬆地拖到門邊,一甩手,「尖嗓子」被拋出列車。

    可是讓路生更為吃驚的是,當「鴨舌帽」回轉頭面向自己時,臉上表情也和「尖嗓子」一模一樣,雙目圓睜,好像對自己的身體十分吃驚。他緩緩低下頭,似乎要落實一下他估計的情況——他的腹部也插著一把匕首,深埋至柄。

    路生明白了,「尖嗓子」被拋出的一瞬間,拼盡最後餘力,還了「鴨舌帽」一刀。

    「鴨舌帽」頭上一顆顆汗珠沁出,很有經驗地並不將刀拔出,而是飛快撲向路生,一隻手掐住了路生的脖子。

    路生掙扎著醒悟過來,一陣寒慄透徹骨髓——他要殺掉所有的目擊證人,獨吞「那本書」。

    「幸虧他手裡已經沒有了匕首——對!那把匕首現在在他肚子上。」路生想到這裡,平添了莫名的信心,同時出於求生的本能,使他迅速掐住了對方的脖子。僵持了一會,對方的手漸漸有些鬆動,腹部的血也由點滴到細流,體力漸漸不支。路生收腿、抬腿、蹬踢,「彭!」一聲,「鴨舌帽」滾向敞開的車門,一骨碌掉出隆隆狂奔的列車。

    路生撿回掉在地上的挎包,回到自己車廂的座位上。劉衛紅疑惑地向他望了一眼,路生強作鎮靜、微笑點頭,劉衛紅又合上了眼。但這時路生卻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入睡了,乾脆閉上眼,緊張思索著剛才發生的怪事:起初有一瞬間自己的心都涼了,以為自己被「工先」的人抓住了,但從這兩人的身手看,更像是通緝機關的公安,但他們的舉動十分神秘,顯然是不願讓整節車廂的旅客看到現場——如果是公安,早就大喊大叫了。另外,他們說的「那本書」更是莫名其妙,這肯定是個誤會。自己的書包裡除了幾張信箋、幾本《毛主席語錄》和一支已故摯友「眼鏡」送的鋼筆之外,其餘什麼也沒有。

    那麼,他們是什麼人呢?

    這一下,又出了兩條人命,但肯定不能向鐵道「工糾隊」報案的,自己是「通緝犯」吶,這不是自投羅網嗎?跳車逃跑嗎?說不定外面更危險。再說,去哪裡呢?自己現在已經是「通緝犯」,難道一輩子注定要逃亡嗎?目前看來,唯一靠譜的,就是繼續裝下去,隨知青「上山下鄉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去,能混幾時混幾時吧。哦!對了,這時該是偽造介紹信的時候了——剛才廁所裡有塊肥皂,用它來偽造一顆公章綽綽有餘了。

    偽造完介紹信後已近黎明,憑經驗,路生知道「工先」的人上火車不會跨出省界,通常他們會在鄰省交界處下車後再搭乘返程火車返回灘洲。這個想法讓路生緊繃的神經突然放鬆下來,本就備受折磨的身心再已支撐不住,朦朧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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