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迴谷旁，碧湖邊，豎起了一個草棚，我知道，那是他在守候著我……
三年了，距離那個夢魘已經三年了，但我還是無法忘記，我不能面對自己，更加不能面對他，我終日把自己藏在碧湖深底，不見任何人，只到每天日月交輝的霎那，會偷偷的浮出水面，細細觀看他的睡顏，我的眼中早已不再有淚，只有深深的落寞和遺憾，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選擇在這個時候愛上我，還如此的執著，在我痛失了純真之後，我還有什麼資格去被他所愛？
魔壇，雲龍山後，我僥倖的留下了一條命，但如果我有選擇，我寧願自己已經死了，因為現在生對我來說，遠遠比死更加的令人煎熬，我不敢再愛，也無力再恨，每天的每天，我空靈著思想，沒有悲，沒有喜，沒有怒，沒有怨，我很想很想，再去繼續那條修仙的孤獨路，只是心境，再也無法回到以前的清明，我知道，修仙的路離我越來越遠，他，也離我越來越遠……
這三年後，續續沒有來過，我知道，她一定寸步不離的守著敖夜，全龍國上下，沒有一個人認為熬夜還會醒，只有她那個傻妮子還執著的堅持著，倒是那對孿生兄弟千羽千翼會經常來看他，每次來，都會給他帶來一瓶藥……
「龍公子，這瓶丹藥是我們兩兄弟費盡心力研製出來的，可能會對你恢復容貌有幫助，堅持著吃，假以時日，我們相信你一定可以恢復往日的風采的！」
這是那兩兄弟的聲音，我的功力雖然全失，但是聽力依然敏銳，尤其是關於他的……
我在心裡暗喜，太好了，他終於可以恢復到昔日英俊的摸樣了，只是心中也黯然，他恢復了容貌，我們就真的越來越遠了……
我低下頭，只是感覺到眼角的濕潤，但是仍舊沒有淚流出，我藏在水底，淚早已不見！
「謝謝！」
我聽見他回答，很淡很淡的語氣，全無半點的興奮和感激……
又是兩年過去，千羽千翼匆忙的來，又匆忙的走，每次都會留下一瓶藥，但他的容貌卻似乎從來沒有一絲一毫的改變，這是我每日偷看他時發現的，真的是一絲一毫好轉的跡象都沒有，沒有人比我更肯定，我是如此的愛著他，又怎會不熟悉他的容貌？
終於有一天，我忍不住，趁他出門我悄悄潛入了他的房間，快，動作一定要快，我在他的草棚裡漫無目的的尋找起來，因為我不知道他出門幹什麼去了，更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回來！草棚很粗糙，只有一張簡陋的床，我不知道他平時是怎麼生活的，沒有地方可以找，我咬牙翻向了床底……
一排排，晶瑩透亮的瓶子靜靜的躺在床底，我抓過一瓶揭開，一股濃烈的清香傳來，裡面的丹藥滿滿的，一粒未少，伸手過去，一一揭開，發現每個瓶子都是滿的，每個瓶子裡的丹藥，都是一粒未動……
「裳月，你終於肯見我了嗎？」一聲幽幽的歎息，滿是心酸和苦楚。
我被這聲音激得一陣心慌，錯愕的轉過頭，來不及掩飾什麼，我知道自己這張經歷了萬年滄桑的老臉就那樣赤*裸裸的映在了他的眼底……
我倉皇的衝向了門口，我怕，怕自己會看見他眼中的厭惡，這樣的痛，我再也承受不起！
「裳月，你到底還要躲我到何時？」
在門口，途徑他的身旁，我被他一把死死的拉住，他憤怒痛心的聲音在我的耳邊迴響，可我，卻真的無力面對……
「師兄，不要再等裳月了，這輩子，都不要再等裳月了……」我別開頭，就像鴕鳥一般，極力把自己的臉藏起來，昔日的裳月已經不在了，現在的裳月，只是一隻失去了法力老朽垂死的狐狸……
「裳月，看著我，看著我！」他狠狠的扳過我的臉，逼迫我與他對視著，我極力反抗，可還是拗不過他的力氣，「你看著我裳月，我要你看清楚我的這張臉，這張醜陋猙獰人鬼參半的臉，你可有嫌棄過？」
他眼底的苦楚深深刺痛了我，想他曾經是何嘗英俊的一張臉，現在竟然變成了這樣：「不，師兄，我從來沒有嫌棄過你，從來都沒有，不管你變成什麼樣子，我從來都沒有嫌棄過你……」為了不讓他憂傷，為了不讓他自尊受到傷害，我情急之下，顧不得再去掩飾內心真實的情緒！
「裳月……」
我話還沒說完，便被他緊緊的摟入了懷裡，我的身子一僵，這個溫暖的懷抱，曾是我日日夜夜期盼的，只是，它來得，已經不是時候了……
「師兄，放開我！」在他的懷中，我沒有掙扎，只是冷冷的說道。
他愣了愣，輕輕的放開了我。
「師兄，我們已經不可能了，請你以後不要再在裳月身上浪費時間了！」我終於勇敢的轉過頭，拿自己的這張老臉對著他，神情間，我沒有看見，卻料想得到自己的冷漠。
我的冷漠，深深地刺傷了他，他頹然放開抓住我的手，痛徹心扉的問道：「為什麼？這五年的守護，難道還不能向你證明我的真心嗎？」
真心？我閉上眼睛，自嘲的一笑，我何嘗不知道他的真心，只是，這份真心來得太晚了太晚了，晚得我已經分不清他是真心還是假意了，晚得我已經，沒有力氣再去分清他是真心還是假意了……
把歎息，藏在了心裡，我掉頭就走，背後卻傳來了他失去理智般的嘶吼！
「裳月，在你的心理，我龍等閒到底是什麼樣的一個人，難道就因為你不再是純潔之身，難道就因為你不再擁有傾城之貌，你就認為我龍等閒會嫌棄你嗎，會厭惡你嗎？為什麼你要把我想得這麼粗俗，這般不堪！」
我的腳步生生的頓住，心裡被他的話激起了萬丈洶湧，他說出來了，他還是說出來了，他說我不是純潔之身了，說我沒有傾城之貌了，這些是我心裡最深的痛，他竟然說出來了，他竟然都如此直言不諱的說出來了……
腳步再也沒有停頓，我瘋了般的衝向碧湖！
「裳月，你給我站住！」
他從後面衝上來，死死的箍住了我，我再次跌入了他的懷抱！
「你放開我，放開我——」在他的懷裡，我再也無法克制自己保持冷靜，我竭力的掙扎著，瘋狂的捶打著他，隱退了五年的淚水終於慢慢的衝出了眼眶，我不需要他的同情，我不需要他的憐憫，不需要不需要，我什麼都不需要，讓我一個人就好，讓我一個人就好……
「裳月，我不可能會放開你，這輩子都不可能，在我經受離形之苦的時候，在我樣貌全毀的時候，在我墜入了魔道的時候，你從來都沒有放開過我，從來都沒有嫌棄過我，今天，你又要我怎麼去放開你，我又怎麼會嫌棄你？」他不顧我的捶打，讓固執的抱緊我，在我耳邊大聲的怒吼道。
我所有的激烈的動作都在他說完這番話後嘎然而止，抬起頭冷笑的看著他：「師兄，你這是報恩嗎？是報我曾經對你的恩情嗎？哼，你完全不需要這樣，我裳月也不稀罕！」明知道這樣說出來會傷了他的心，但我仍還是忍不住，這份愛我期盼了太久太久，如今，早已麻木了！
「嗯？」許是我過激的反應嚇到了他，他愣怔了一下，手情不自禁的鬆開。
我趁著他發愣的功夫，猛的用盡全身力氣推開他，拔腳就朝衝進了碧潭湖底……
「裳月，你聽我說，你聽我說啊——」
湖面上方傳來他焦急的呼喚，但是我不要聽，不要聽，我拚命的摀住耳朵，蜷縮在我的狐居中，任他在碧潭外叫囂……
「裳月，我知道你恨我，怨我，其實我又何嘗不恨自己，不怨自己，這麼多年，我一直忽略了身邊最值得珍惜的人，最值得留戀的情，是我，親手埋葬了我們的感情，如果不是我，或許今天的一切都不會是這樣……」
龍等閒跌坐在碧湖邊，一個人不停的喃喃自語，他知道裳月現在不願見自己，但是他卻不能放過這個機會！今日一錯過，不知道又會是幾年……
「裳月，你不知道，當我看著你被魔尊侮辱的時候，我的心有多痛，那是一種我從來沒有經歷過的哀痛，也直到那一刻，我才明白，其實我的心裡，一直都有你，我恨自己，當時我恨不得殺了自己，為什麼非要等到我們前路已經沒有了希望時，我才發現自己掩藏在內心深處最真摯的愛戀，原諒我，裳月，原諒我，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會好好珍惜你，一定會的……」龍等閒把頭深深的埋進臂彎，整個身子都在劇烈的顫抖著，今天的一切都與自己脫不了干係，失了此生最愛的人，誰又能夠真正瞭解他的痛……
不要說了不要說了，什麼都不要說了——我拚命的摀住耳朵，在心裡默默的祈禱他不要再說下去，錯過了，我們在彼此最應該珍惜的時候互相錯過了，那麼如今，這份已經殘缺的愛，讓我們還如何去繼續……
聽不到回應，見不到自己日夜思念的人，龍等閒猛的從碧潭邊一躍而起，對著碧潭深處大吼：「裳月，你給我出來，我知道你聽得見的，我知道的，這世間每一份愛都是殘缺的，即使如續續和敖夜那般最真最濃的感情，依舊不會是完美的，殘缺的部分需要兩個深深相愛的人填補，我相信我做得到的，我知道你也一定做得到的，不要再躲我，不要再躲我了好嗎？沒有你，我真的不知道以後的路該如何去走，該如何去走啊……」
他的嘶吼漸漸的消歇，轉而的，是縱聲的哭泣和嚎叫，我的心忽然之間被擰得很痛很痛，我從來都沒有見過他這個樣子，即便是當時續續傷了他的心時，他都不曾如此的萎靡頹廢過，忽然，有一絲錯覺，我覺得我霓裳月是他龍等閒心裡最重要的女人，唯一一個最重要的女人……
「裳月，你知道我今天出去幹什麼了嗎？我出去找了根草籐編了一個戒指，那是當年我失去了準備送給續續的鑽戒之後，你為了不讓我傷心用幻術編出了一個草籐戒指來迷惑我，而今天，我編了一個和當初一摸一樣的戒指，是送給你的，我知道這個戒指沒有白金鑽戒來的貴重，但卻是我一根纏繞著一根，用盡點點心意編織出來的……」
他的聲音，又斷斷續續的傳來，草籐戒指？我的心開始陣陣的抽痛，伸手入懷，我看著手中的草籐戒指笑著落淚，這個，是我當年自己編的，當時的情景我依然刻在記憶的深海，師兄甩了我一耳光，把這個草籐戒指奮力砸在了地上，我捨不得，偷偷的把它撿起來藏在懷中，這個戒指沒有他想要送給續續的白金鑽戒貴重，卻也是我用盡心思一點一點編織出來的……
多麼相似的情景，只是今天，卻換了是他來編這個草籐戒指……
我笑笑，轉身進去安靜的蜷局在狐居，深深的閉上了眼睛，是怨恨嗎？對他，是還有怨恨在心頭嗎？多少，還是有點的吧，當年，他是如此的待我……
我不知道，該不該去原諒，該不該再給他，再給自己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曾經被他那樣的傷害過，如今想要放下一切重新開始，又是談何容易？我明白，他是真的不介意我不再是純真之身，他和續續都是從那個民風相對開化的現代人間而來，對男女之事看的比較淡，可是，我卻無法做到像他們那般的不在意，我也有我的自尊，也有我的驕傲，何況，我的臉，已經變成了現在這副模樣，他還有恢復容貌的希望，到時候我該拿什麼去配他？
他的容貌？我的心陡然間一緊，他為什麼一直拒絕吃千羽千翼他們送過來的靈藥，他為什麼要拒絕恢復容貌？難道，他所做的一切是因為我……
再也壓抑不住心裡的悸動，我騰身躍出了碧潭，輕輕飄落在他的面前！
「為什麼不吃千羽千翼送過來的靈藥？」沒有半點遲疑，我看著坐在碧潭邊把頭深深埋在臂彎的他，單刀直入的問道。
「裳月，你出來了，你終於肯再次出來見我了……」聽到我的聲音，他驚喜的從地上騰起身子，衝到我面前，想擁我入懷。
我倒退一步，冷冷的看著他，他眼中的驚喜不似作假，只是我現在，還有些疑問！
看著我的疏離，他伸出來的雙手在空中滯頓，手無力的垂下，嘴角掛上了一絲苦笑。
「回答我的問題！」我依舊冷冷的。
「嗯？什麼？」他似乎沒聽到我剛才的問題。
「為什麼不吃千羽千翼他們送過來的靈藥，為什麼刻意的拒絕恢復容貌？」我深深的看著他。
「呵，習慣了，覺得現在的樣子更好！」他笑笑，漫不經心的回答。
我看了他一眼，轉身就走！
「裳月……」他從背後奔過來，死死的拉住了我。
「我要聽真實原因！」我回頭，面無表情的看著他。
「我……」他猶豫了一下，終於緩緩的開口：「我不想你找到借口，說我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
他看著我，眼底有著深深的痛楚和無奈！
心底有著致命的疼痛劃過，果然，他是為了我，他怕，他怕他恢復了容貌之後，我這個不是處子之身的醜八怪就會躲他更遠了，其實我心裡，又何嘗不是這樣想的呢……
我知道，如果有一天他真的恢復了容貌，我絕對是離他更遠，我無法接受如此殘缺不齊的我，去配完美無缺的他……
強壓下喉嚨處的哽咽，看著他淡淡的問道：「值得嗎？師兄，為了裳月放棄你最想恢復的容貌，真的值得嗎？」
「你說呢？你說值得嗎？」他溫柔的一笑，把問題拋回給了我。
看著他眼裡的深情，我暗笑自己的傻，在愛的世界，在彼此深深相愛的兩個人面前，又有什麼是不值得的，只要是出自真心，為對方做任何，都會是值得……
「裳月，請你再給我一次機會，讓我好好的愛你，好嗎？」他深情的看著我，我知道，此時的他是真心的。
我看著他，沒有回話，心已經軟了，可是我卻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可以？
「可惜，我回不了人間，無法再給你定做一個白金戒指了！」他奪過我的手，把那個草籐戒指強硬的套在我的手上，眉宇間有著深深的遺憾。
「以前的那個白金戒指，就在農家小舍我房間的抽屜裡！」我笑笑，忽然回答了這樣一句莫名其妙的話，其實早在敖夜為救師兄躺在小舍裡昏迷不醒的時候，續續就已經把那個白金戒指轉交給我了，她說，她永遠不會是那個戒指的主人，我當時歎息收下了，雖然我也不認為，自己會是那個戒指的主人，別人的東西，我不想要……
「以前的，都過去了，就讓那個戒指繼續存放在抽屜裡吧！」他彷彿看穿了我的心思，淡淡的接道。
「師兄，你說敖夜還會醒過來了嗎？」忽然，我開口，問了一個與現在的場景毫不相關的問題。
「我……不知道……」他的神情陡然黯淡了下來，我知道，自從在雲龍山上下來，他就不再恨敖夜了，我也知道，他最想的，就是當面叫敖夜一聲皇兄，看著續續和敖夜繼續幸福快樂的生活！
「龍王敖夜醒來的那天，就是我們緣分來臨的一天……」我看著他，認真的開口。
「裳月，你……」他錯愕的看著我。
我笑著推開他的手，獨自向碧潭深底走去……
「那如果敖夜永遠都不會醒呢？」背後是他痛苦的質問。
我的腳步一頓，也只是一頓，便再也沒有任何停留，直直跨入了碧潭，直直的走入了我的狐居！
「我等你，我等你，無論多久，我都會等你……」
我聽見他在我身後大聲的吼叫，可我仍然沒有回頭，我不知道為什麼會把我和他的幸福押到別人的身上，只是，在經過了這麼多人這麼多變故，我真的無法再這麼輕易的去開始一段感情，所以，我只能將這一切交給上蒼，如果上蒼真的可憐我們這兩對有情人，那麼，敖夜就一定會醒，而我和他，也一定會有一個圓滿的結局……
又是五年過去了，這五年的時間，我沒有再刻意的去躲著他，偶爾，我們會一起用膳，會一起看夢迴谷絕美的景色，只是，我們都沒有再提破鏡重圓的事，因為，敖夜還沒有醒，因為，上蒼還沒有賜予我們真正的緣分！
直到有一天，我從碧潭深底懶懶的鑽出來曬太陽，猛然間回頭，卻發現陽光明媚的碧潭邊，站著一個一襲黑袍的英俊男子，黑衣男子的懷裡，還有一個亮麗紫衣的絕美女子，他們共同抱著一個粉雕玉琢的孩子……
旁邊還有著他——龍等閒溫暖的笑臉……
我衝出湖面，詫異的看著這一切，不可置信的看著這一切，然而只在瞬間，我就被他霸道的擁入了懷抱……
窩在他的懷裡，看著眼前他們三個笑意吟吟的臉，我知道，我這輩子再也逃不掉了，也捨不得，再逃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