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萍碎 綿長的過往人生 若有時(五)
    「杜若,你是宋杜若?」男人的聲音透過屋門傳來,語氣溫和而乾淨。

    杜若一愣。心下迷惑,那外間的人,到底是何許人也。

    「你是……」杜若試探地問。

    外面的人歎了口氣,似乎沉默了好久,這才幽幽地開口:「按理說,我該叫你四娘的。」他的聲音透著些許尷尬,不似方纔的自然。他頓了頓,這才說道,「怎麼還未睡,剛才龐媽不是通知你,老爺今晚是不會來了?」

    「哦。」杜若的語氣很淡。聽不出是何種感情。

    這時候,門外響起一陣腳步聲,緊接著,便是一個女子的聲音。

    「大少爺,您站在這裡作何?」女子推門而入。正是剛剛去給杜若備飯的兩個丫鬟中的其中一人。

    飯食誘人的香氣,隨著門被推開的剎那迅速地在整個不大的屋中擴散,滿溢在每個角落的周圍。

    兩個丫鬟進入門內將菜與粥放在那張不大的圓桌上。本就狹小的空間,因為擺了這幾碟飯食而顯得更加擁擠。

    杜若沒有急於坐下吃飯,她的眼睛,從那屋門被打開後就一直盯著門外之人。待看清後,竟是直直地愣在那裡。

    「是你?!」男人有些驚訝,「沒想到,你竟是做了我的……四娘。」他搖了搖頭,一臉的尷尬。

    這男人,便是那日杜若落水時,救了杜若的男人。崔府的大少爺,崔天松。

    「大少爺,方才大奶奶還在找您,怎麼這會兒,您竟是來了這兒?」一個丫鬟說,然後回過臉望著身後的杜若。見她也是一臉木然,眼睛骨碌地一轉,抿起嘴偷偷地笑了起來。「莫不是大少爺也聽說老爺新納的四奶奶美若天仙,想來一睹芳容?」身旁的另一個丫鬟也跟著笑起來。

    杜若立在那裡,臉上頓時羞得通紅。

    「休要胡鬧!」崔天松說著,蹙了眉頭,看向杜若的臉上寫滿了抱歉。

    那兩個丫鬟聽自家一貫溫和的大少爺板起臉來,也不在屋中逗留,福了身子,急慌慌地退出屋去。

    崔天松不滿地癟癟嘴,朝著那兩個丫鬟消失的方向搖了搖頭。

    「原來你餓了。」崔天松說著看了一眼圓桌上的飯食,清清淡淡,但作為夜宵,倒也是極為豐盛。「外面的客人太多,有些忽略於你。你不要在意。」他的聲音淡淡的,但是卻讓人聽了如沐春風。

    他還是上次見到他時的那個打扮。雪白的襯衫,修身的灰色坎肩。一臉的斯文儒雅。

    她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驀然間竟發現一雙嶄新的珵亮的皮鞋,以及省城人才貫穿的淺灰西褲。突然想起今日代父迎親的少爺。

    原來是他!

    不知怎的。她的心情有些失落。就彷彿那本是被藏匿著的醜陋而乾涸的疤,被人重新揭開,看到了真實的面目。赤 裸 裸的,讓人在光天白日下盡情地欣賞。以至於,到最後,她都沒有注意到他在說些什麼,直至後來的告別。

    崔天松走後。杜若頹然地癱在床上。

    圓桌上的蠟燭,兀自地燃著,照著整個不大的屋子,昏昏沉沉的亮。

    桌上的飯菜她一口沒動。彷彿在一瞬間,便吃不下任何的東西了。

    身下,是諸多瓜子、紅棗以及桂圓圓潤而凸出的稜角。硌在她單薄霞披下的肌膚之上,她竟未感到絲毫的疼。

    她想起崔天松走時看著自己的那雙眼睛。明亮而包含關切。可是,如今,在她的眼前以至於整個生命,卻都變成了最好的諷刺。

    半開的窗子透出幾許清涼的微風,吹在室內,撩起她衣服的裙擺。紅色的細紗,在風中波動起陣陣纖細而奪目的漣漪。

    一滴清淚自眼角緩緩墜落,濡濕身下涼薄的喜被。再然後,便是澎湃的波濤洶湧。漾在這看似無盡的黑夜中,沒有歸期。

    終於,因為太過疲倦的緣故,她沉沉地睡了過去。

    ……

    清晨,天還未完全大亮。杜若就被一陣冗雜的叫喊聲驚醒。

    她出的門去,便看到一眾的丫鬟小廝,急匆匆地朝外跑去。

    「出了什麼事?」杜若攔下了一個丫鬟,好奇地問。

    那丫鬟好似沒有料到杜若會攔住她,愣了愣神,這才急急地說道:「快,老爺斷氣了!」說罷,逕自掙脫杜若,跟著人流朝外跑去。

    杜若住的是崔府中一個不起眼的別院,從前是給崔老爺的三夫人備下的。三夫人生子時難產,死了。這院子便空了下來。後來搬進了一眾下人,這別院便被當做了下人的落腳點使用。如今,杜若來了,這院子的主屋倒是讓給了她做了喜房。劉氏承諾,待到老爺病好後,再將杜若住宿的事情另作計較。可是如今看來,她是沒有那個福分了。

    清晨的風帶著透心的涼瀰漫在四周,卻都比不上心間瞬間的寒。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到老爺的居所的。只知道,當她到的時候,所有人都聚在房中,面向床上那好似睡著的男人,兀自傷神。

    「老爺,你可不能丟下我們啊……」二奶奶王氏哭喊著趴在老爺的床邊。上了濃妝的臉因為被淚濡濕的關係而變得花裡胡哨。就像剛砌好的粉牆。

    劉氏曾經說起。二奶奶王氏,原本是鎮上有名的戲子,後嫁給老爺為妾。雖然她從未給老爺留下香火,可是卻是老爺最喜愛的。

    王氏哭著,劉氏也沒閒著。她雖不似王氏哭得那樣傷神,可是悲慟之意卻溢於言表。

    身旁,一眾的下人兀自地立著,皆被這悲愴的場面所感動。特別是那管家胡福,竟是背過臉去狠狠地抹起了眼淚。

    杜若站在門首望著裡面的人,他們或跪或站。臉上皆是悲傷。她靜靜地看著屋中的眾人。看著他們。就彷彿,自己從來不屬於他們的世界一般。可是,她本就是個局外人不是嗎。即使如今嫁做人婦,但那心,卻還依舊。

    身上。那件昨晚未來得及換掉的嫁衣還熨帖地穿在身上。鮮紅的顏色,與屋內所有的事物好似一瞬間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那樣動人的鮮活,如同一根格格不入的針,插在這世上,就彷彿,她在一剎那,被所有人拋棄。

    從屋外灌進來的清風拂著面閃過,帶著一絲凜冽。撩起她的被束起的髮絲還有裙裾。露出的不大不小的天足,肆無忌憚地漾在空氣中,帶著不安與亢奮。

    人的生命,那麼的短暫。一瞬的滅亡,就像是如今。

    她看著不遠處的床上,那個自己素未謀面的被稱為自己丈夫的男人。臉色如紙的白。任是身旁的人如何呼喚他也無動於衷。

    突然間,一股無力的感覺由心間升起。騰騰的翻滾,像是壓抑許久的情緒。讓人心疼。

    「爹……去了……」身旁一個聲音突然響起。她回過頭,見是一臉悲傷的崔天松。

    方纔,許是因為太過專注的關係,她並未發現身旁有人。

    崔天松低著頭,嘴唇微微地抖動,就連眼角,都是鮮亮的紅。

    杜若本想安慰他的。可是張了張嘴,也沒有說出一個字來。

    「你不是說,老爺納了小就會好起來嗎。怎麼現在,人卻死了?」王氏的聲音帶有明顯的憤怒,她叫囂著,扯著一個年老的男人,大聲地說著。

    「我……我也……我也不知道……」那被王氏扯住的男人拚命地後退著,臉上儘是一片恐慌。

    他還梳著長長的辮子。束在腦後,一晃一晃地搖動。這樣的清廷髮飾,就連小小的平青鎮也是少見。

    「二娘,我不是說過,爹這病不是娶一房小就能好的!」崔天鬆快步走過去拉開正在爭執的二人。一臉的不滿的表情。

    那王氏本就悲傷無處發洩,正巧碰上那個提議老爺娶小的風水先生,自然是拿他出氣。可沒想到,半路就殺了個程咬金出來。

    「哼!」王氏冷冷一哼,「可憐老爺這樣好的一個人,就這麼死了。」她頓了頓,瞥向崔天松,「你不是什麼狗屁西醫嗎,不是說比鎮上的大夫還能瞧病,怎麼,如今卻連自己的親爹都救不活?!」

    崔天松怔了怔。

    他的襯衣領子有些凌亂,半束的領口露出一小塊白淨的皮膚。卻也在此刻,漫上了一層鮮艷的紅。

    劉氏冷冷地望過去,她用手中的絲帕擦了擦眼睛,這才不緊不慢地說:「好了,老爺都已經去了,你們能不能讓他走得安心!」

    王氏還想說什麼,卻看到劉氏臉上的不悅,也不再說下去。抬眼狠狠地瞪了崔天松。

    轉臉的時候,卻正巧看到了身後一臉無害的杜若。這才皺了眉頭。

    「你……難道你就是那個老爺新納的妾?」她擤了一把鼻涕,兩隻眼睛紅腫的像核桃一般,「你這小妖精,剛嫁進來老爺就死了,你真是天生的剋星!」她說著一巴掌掄了過去。身後的崔天松還來不及阻攔,一耳光便結結實實地打在了杜若的臉上。

    「我打死你這個害人的!」王氏氣急地說,眼中淚水在眼中不住打轉。

    杜若捂著臉站在一旁。臉頰,儘是火辣辣的疼。

    「夠了!都給我住手!」劉氏恨恨地說,「老爺還沒有入土,你們都要反了不成?!」她氣急地說,屋內頓時鴉雀無聲。只有嚶嚶的哭聲傳來,帶著無盡的殤。

    突然,一聲嘹亮的哭聲驟然響起。

    「哇……」一個不大的孩子,帶著瓜皮帽從屋子的裡間跑了出來。

    「我的小祖宗,你怎麼也……」劉氏抹了一把淚水,歎出一口氣來,然後探出手一把摟住了那孩子。

    「大娘,爹呢,爹呢?為什麼剛才翠姨說爹沒了?!」那孩子眨著一雙好看的大眼睛說,兩隻眼睛汩汩地流著淚水,像是一泓小小的泉。然後他扭過頭看著床鋪上的崔老爺,掙開劉氏的手。

    「爹,爹他在這兒呢,翠姨騙我,爹不是睡著了嗎?!」那小孩兒扭過頭睜著眼睛看著面前悲傷的眾人。一臉的不解。

    「天柏……」劉氏走過去又一次一把摟住那孩子。抱在懷中,輕輕地撫住那孩子的頭,「你爹爹他是睡著了,不要聽奶娘的話。你爹,他哪都沒去!」劉氏哭著。大顆大顆的淚水順著她的眼角落下來,墜在地上,像是綻開的淚花。

    屋中的人都屏息看著眼前只有六七歲大的孩子,不住地,都落下淚來。嗚嗚的哭聲,瞬間融入了這仍未大亮的天。和著猶遠未遠的腔調,像是要取代無垠的白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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