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妝俊仵作 第二十一章
    沒敢寫給大哥,她寫給了三哥,說明事情原委,並道她將回日江一趟,今日起程。此事還未有機會向大人開口,總想著下回見著他必要打聲招呼,眼下,大人去了山城縣不知何時回來,也就不必說了。反正她不擅長道別,留張紙條也就罷了。

    她現在該煩惱的,是回到日江後該面對的事。

    齊玉縣之事傳回日江……家族中人怪她、怨她,那是自然的,她沒一點冤枉;而長兄如父,大哥原來為自己說好了一門親事,事到如今婚事該要取消了。大哥或許不會讓她出面,那麼至少,她得向大哥當面謝罪。

    她已準備好要承受怒罵責罰,就算造成的傷害,無法挽回。

    這麼想著,她該早早起程,早些回到日江,也早些面對應有的責問。

    回頭,床上放著她的包袱,裡頭的東西不多,幾件衣服、幾本書冊,昨夜已整理妥。該收的都收了,她的心……也收妥了,只剩……

    陶知行望向窗邊放的一物,是那晚大人留在院中窗邊的精巧布包。厚厚的白布繡金線,所繡是兩棵不知名的樹,再結上一個看起來極為複雜的,結扣,她沒膽拆開,怕系不回去。

    包著什麼?

    布料過厚,她摸不太出來。

    大人可知道自己落了東西在院中?是無意,抑或有心?

    她……是起了點私心,於是沒歸還、沒問起,就這麼收著。

    今日一別,山長水遠,身份懸殊,大約是不會再見;這世上,或許有些謎就只能繼續是謎。

    她偶爾想起,猜猜著這布包當中是何物,也就能憶著曾有這麼樣的一個人,不曾瞧不起陶家仵作,不曾對她所做所為皺眉;也許,大人不是個好人,也有些難以捉摸,在她看來卻是個不錯的官。做為仵作,跟在大人身邊一年也學了不少活人的想法。

    所以,就此一事,讓她繼續猜吧。

    陶知行起身,拎起了包袱,最後再看那精繡的布包一眼,深吸了口氣,轉身離去。

    雪白一片的路上,無人。

    陶知行獨行。她將包袱綁在身上,兩手收在縫了皮毛的袖中,一步一步踏在深過腳踝的雪中,但覺寒意入骨。福平到日江不是太短的路程,大概也沒人蠢得如她一般,趕在深冬時分上路,也許她該顧車或借馬的……

    不過……走得緩慢點也好,可以多看幾眼此地。

    驀地,她停步,側身回頭一望,後頭是一路走來在白雪上踩出的腳印。

    她不是一個愛往回看的人,只因深信後悔無用;既已踏出,又怎麼可能回頭?此刻心中的躊躇源自什麼人,她心裡明白;然而一年不是很長,他對她的影響還不夠深遠,過些時候便會淡去。

    陶知行這麼告訴自己,於是轉頭向前,又再邁步。

    繼續走著,四下靜得有些可怕,寒風拂來,她拉高了外袍衣襟,遮上凍僵的鼻頭,將半張臉埋進裡頭取暖。

    又不知走了多久,身後傳來些聲響,她沒留意,直到有輛車由身邊經過,到了前頭不遠處停下。陶知行眨眨眼,又縮了縮肩,瞇眼睨著那車橫著擋去了她的路,疑惑地又向前了幾步。

    待她走近,那車簾掀起,當中之人正是江蘭舟。

    黑眸落在她包裹得密實的臉上,他聲音偏冷地問著:「去哪?」

    他的臉色十分蒼白,想必是因近來忙碌睡得少所致,眼下兩抹隱隱的黑,但瞪人瞪得很有力……轉轉眼,陶知行如實回答:「回家。」

    「京城在那頭。」他抬了抬下巴,望著她身後的結路,那同樣被雪掩蓋的上京路。

    京城?是因聲音悶在衣襟中,所以他沒聽清楚她剛才說的話?陶知行擰擰眉,將遮去半張臉的前襟拉下,道:「小的正要回日江。」

    江蘭舟頭微低地與她對視,那雙眼中沒有試探或捉弄。

    自入冬後從京中返回,他便日夜忙著。錢大人令他盡速回京,縣衙之事將暫交山城縣的李大人代為打點,許多事務得要吩咐清楚,省得日後麻煩。

    早先他打山城回來,小僕來報,說她背著包袱離府。來到房中,見到了她留下的簡短字條,短短幾個字,顯得沒有一絲留戀。

    過於忙碌,所以忽略了她……這是他的不是。

    江蘭舟將車簾綁好,雙手蓋在口鼻呵著氣,接著,他長手蓋上了她凍得發紅的鼻頭。陶知行明顯一僵,他似是喃喃道:「深夜廊下窗邊說話,以為你聽懂了幾分,但其實你從未回應,是我自以為是了……」

    陶知行直覺要退開,卻被他掌心的松墨香勾住,只能楞楞聽著。

    她眼底尚有些防備,江蘭舟說道:「年初到日江,為的只是討來一人為我閱帳,何時開始竟覺兩年太短,我記不起了。數年前的一事在我心中結下難解心結,我滿心想著贖罪,想著為日陽做些什麼;若日陽願意,我便給她個名正言順的身份。世上知心人難尋,但有人從此相伴,彼此照應,若那人是日陽,就算她心中對我始終有埋怨,或甚至想著報復,也是無妨。這想法何時起了變化,何時開始盼望身邊之人能知心、能真心……我亦記不太起了。」

    人的貪念在不知不覺中蔓生,順著籐蔓而上,去尋那起點,卻是越理越紊亂。需要思考的事總是過多,太難分辨她是何時入了眼裡、心底,回想起來,覺得她嘴中銜住包子的模樣可人,她不經意的許多舉動令人心生憐惜;而書房之中,她瞧著午睡成死屍一般的自己,那專注,令他起了獨佔之心。

    在福平的日子裡,兩人不斷交換想法,談的是檢驗,他卻藉著一次又一次的書寫往返,發覺了世上有一人,能信任,能依賴,能理解他的執著,並耐心相待。

    於是不想放手。

    大人話語之中有她不太想深思的涵意,陶知行緩緩退了步,是因他的掌心發燙,有些灼人。

    江蘭舟看著兩人間拉開的距離,他收回手,將收於懷中之物遞出。

    置於掌中向她遞來的,是留在房中的布包。陶知行垂下眼看著,還未接過。

    那結尚在,所以江蘭舟知道她並未看過當中之物。他溫聲道:「拆開。」

    陶知行遲疑良久,才依言接過。

    在他的注視下,她還是拆了繁複的結,翻開相迭的厚布,冰冰涼涼,一把雕蘭的玉梳。她瞪著手中之物,長指摸過角落痕跡,這是……

    「福平男女定情,定是送簪送梳,意寓結髮,再以金絲繡包妥結好,代表悉心呵護。你我都不是此地人,但也算在此結識、相知……我想你那夜沒聽見我說的話。這段日子你拿著此物卻沒開過,是為何,我不過問。」江蘭舟說著,低頭瞥見她捧著玉梳的長指發白,他躍下車,大掌包住了她的,字字清晰問道:「那麼現在,你還不明白?」

    明白……什麼?陶知行看著兩人交握的雙手,不說話。

    一個有志之士要回京了,拖著她做什麼?他能做的事還有很多,假以時日或許能爬到更一局的位置,成就更多的事。她聽說官員被賜婚較易出人頭地,有點身不由己,可多是門當戶對,又或者對彼此有利的對象;總之怎麼想,身邊之人,都不該是個端不上檯面的仵作吧。

    生在仵作之家,她慣了身在賤民之階,不會妄自菲薄,卻不代表她想攀麟附翼,飛上枝頭做鳳凰。

    雙手感覺他輕輕收緊的力度,陶知行抬眼與他相望。

    江蘭舟深深瞅著她,不怕自己將情感表現得太過露骨,就怕她裝作看不見。

    陶知行想避,然而避得開他的注視,卻避不開波動的心跳。

    眼前一片雪白之中,他沉默,四周更顯寂靜,那夜他說過的話,在無聲之中散開……

    「若不是我,你無需經此一遭。若不是你,我也無需惱這情關。這發,我替你束好了,往後要解,也只有我能碰。」他的話,字字烙在她腦海。他輕柔地為自己梳妥繫好散亂的發,他的心疼,他的歉意,他的溫柔,他的珍惜……

    這些,就當作一時的內疚心起、另一次的逢場作戲不好?如今追來,又是何苦?

    陶知行閉了閉眼。她關上耳關上心,難道不是最好的結果?

    她的顧慮,江蘭舟能猜想得到,然而他從不以世俗的標準選擇身邊人。賈立生於屠夫之家,他視為兄弟;日陽為青樓女子,他想過長伴左右;曾經爾虞我詐的官場,她的大哥是他唯一交心知己……她太知天命,面對事情的堅持與脆弱,他都見過。

    此刻,他求的是她的無懼。

    江蘭舟緩緩鬆開她的手,說道:「在漱石軒,我見你喜愛這玉梳,雖是有瑕,但我以為瑕不掩瑜;如同你見到它的美,有別於其它,此梳美在獨一無二。所謂好或者不好、理當自傲或自卑、身份地位高低,差別從何而來?不過是各人心中吧。」

    陶知行沒有反駁。他說得有理,可……事實是,人總將此差別加諸他人身上,加以評判。就算她能不在意他們之間的身份之別,試問,上京之後,都堂之上,他該如何自處?

    「知行,」見她低頭不語,江蘭舟輕喚了她的名,道:「你我相識不久,可我自覺對你認識得已夠深;我以為只要是你認定之事,便不會在意外界怎麼看。是我想錯了嗎?」

    能面對外頭的打量眼光、鄙夷視線,是因她知道轉過身後,家中有穩重的大哥、寵她護她的三哥。陶知行悄悄握了握手中漸暖的玉梳,若她收下,站到了他身邊,誰又能保證這一刻的相知相惜不會有改變的一天?

    大人不也曾將她的心意推到門外,防她防得密實?眼下回心轉意,哪天又會有了旁的想法……將來總是未知的,如同一年前她也沒想過會來到福平,會遇見大人;然這相遇不是壞事,與他一同面對變數,或許……

    或許也不是壞事吧?

    可……她就是膽小,她就是縮頭烏龜,她就是信不過朝三暮四的活人,她最不願就是見到他的為難,起因是自己。略略的賭氣,她脫口問著:「小的不在意,可小的又怎知大人真能一生不在意?」

    那話語中的一點倔,江蘭舟聽得清楚。她肯鬆口,已是夠好。

    他不是沒有掙扎過,不是沒有努力要將她完好地送回日江去,以履行與老友的約定;他曾抱著這樣的想法將她留在齊玉邊界的驛站,卻只將她捲入更多是非之中。

    帶她上京,絕非易事,然而她已成了自己最大的弱點,如何能不放在身邊看著護著?過往有過的憾事,他不想重蹈覆轍。

    可惜,他只擅長堂上訊問,用盡心計,套出真相;他不擅長哄人。她曾對自己表露過了心事,現今該怎麼得她信任,該怎麼把話說得動人,才能留住她……他不知道。

    眉心皺著,許久,江蘭舟說道:「我是否能不在意……就如你說過的吧,在一個人身上留下傷痕的凶器是什麼、推斷精準與否,不是口上說了算的,當花心思去研究、去引證。我的心,你不用雙眼去看去感受,光是猜測,妄下評判,如何能算數?」

    那語氣,像被判了冤獄。可他說的一死一生,兩者怎能混為一談?

    死者不會變,她只需依著擺在眼前的線索一步步回推死因;活人永遠在變……若她估錯了呢?後果又是誰來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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