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丈夫 第五章
    「我是不知道大人為什麼分開,為什麼你跟著阿姨住那樣破爛的房子,但是往好處想,你多了個親人,美國耶,人家大老遠的來找你,難道你不想跟他回去?」

    「我媽從來不提他,我要是多問幾句就生氣,一直以來,他的存在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

    「大人們是因為什麼問題分手,那是上一輩的問題了,你就算把頭想破阿姨也不會回來了,我想要是阿姨還在,她也希望你能有光明的前途。」

    「那你是贊成我去美國了?」

    「你——那個爸爸能夠從美國找到這裡來,家境應該不錯吧?如果你去了,也沒有什麼不好。」有足夠的財力供養他努力往上爬,他沒道理要留在這樣的社會底層生活。這樣的機會是很多人想求都求不到的。

    「你一直鼓勵我去美國,沒有半點捨不得我?」

    皮琪拉絞著衣角,「這是兩件事。」

    「什麼叫兩件事?你給我說清楚,我喜歡你,我不想離開你。」他急了,捅破了他們之間這張薄薄的紙。再不說,就來不及了。

    原來以為擁有大把的時間可以慢慢打造他們的將來,現在卻因為他那忽然冒出來的爸爸,他們能在一起的時間驟然從無限大變成限時倒數,他心裡拔河拔得很辛苦。

    她臉上飛紅,突然被告白,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

    「我想知道你喜不喜歡我?」她那紅嫩如同水蜜桃的臉蛋讓薩克看傻了眼,差點咬到舌頭。

    她把頭垂了下去,後來想這樣不對,他們可沒什麼時間搞風花雪月,你愛我我愛你的那種遊戲,她得問清楚。「你什麼時候走?」

    「過兩天。」

    「這麼快?」還說什麼不想離開她,日期根本是決定好了的。

    沒有得到答案,又不能逼她,薩克心慌意亂,見她一臉深思,又想到他們僅僅剩下兩天時間,離別在即,思緒載浮載沉了起來。

    「不能等過完年嗎?」這麼趕。

    「我得回去問一下。」他會盡量爭取。

    「嗯。」

    「那——」

    「我也喜歡你。」她的答案是確定的。

    薩克喜形於色,露出入珠穆朗瑪峰般稀薄的笑意。人生充滿意外,但是這麼多事擠在一起,是因為年輕人的心臟夠強,比較禁得起考驗嗎?

    「那麼,明天出來約會,男生女生的那種約會。」

    「幾點?」呀,聽起來好害羞,可是又好高興,這是什麼複雜的情緒?

    「七點,我去接你。」

    「一言為定!」

    很多年以後,皮琪拉忘了他們第一次正式約會去了哪裡,吃了什麼,說了什麼,只記得那一晚——他們牽了手,接吻,上床,一氣呵成,感覺好像在趕火車似的。

    不過因為一口氣直奔本壘,她沒什麼時間回味第一次的疼痛,薩克的表現好不好,甚至沒來得及品嚐戀愛的甜美,就要面對分離。

    至於薩克費盡口舌也沒能替自己多爭到一點時間,因為機票早在決定要把他帶回去的時候就頂好了。後來他才知道,不能更改的機票是因為他人微言輕,那時候的他說話誰都可以隨便否決掉。

    她沒有看過穿得那麼筆挺整齊的薩克。

    他搭載的車停得很遠,兩個他們這種中下階層無緣接觸的男人一個守著車頭,一個守著薩克,車裡,坐著據說是事業非常成功的父親。去機場的路上,薩克蠻橫地要求司機非到這裡來不可,不然他就跳車。

    小倆口手拉手,也不避諱什麼,就在旁邊的巷子口說起悄悄話來。皮琪拉把很多雞毛蒜皮的事情交代過一遍又一遍,什麼要好好吃飯,不可以常常熬夜,要跟人家好好相處,不可以交女朋友,磨蹭半天,最後四眼相對,很不想要的離別感還是湧上心頭。

    「我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

    「不要嫁別人。」他獨裁的性格是在這個時候萌芽的。

    「你開玩笑嗎?」

    「我很嚴肅。」

    她好像、似乎沒有不能等的理由,反正他們也才幾歲。「那你不能拋棄我,要回來娶我。」「這是一定的。」他的聲音鏗鏘有力,表情絕對真誠。

    「那好吧,我就等你。」

    一語成讖。

    那一段,竟成了記憶裡最難磨滅的對話,也成了皮琪拉這一生鬧出來最大的笑話。

    薩克走了,高中生的日子乏善可陳,寫不完的試題和作業、沒完沒了的考試是生活的全部,兩個月後,她發現自己懷孕了。她的生活除了那些試題和作業,還加上了害喜。她一個高中生拿什麼來養小孩?這就是青春期荷爾蒙分泌過盛留下來的後遺症。

    經過長長的考慮,她拿著薩克給她的一組號碼,揣在口袋裡,走到附近的公共電話亭打長途電話。

    很久,才有人來回應,是一口流利的英語。

    「哈囉,這裡是漢彌頓公館,哈囉、哈囉,請問你是哪位?」

    皮琪拉的英語很破,支支吾吾了半天,鴨子對雷公,溝通無效的結果對方掛了她的電話。

    第二天,她這英文白丁用查了一個晚上的英文會話練出來的英文,再接再厲。

    同樣的標準英文,這次聽到的優勢同樣的她,很直接就說「不論你要找的是哪位漢彌頓先生,他們都不方便接電話。」喀,掛了。

    第三天,「小姐,你的意思我大概知道,不過這裡沒有你所謂的那位薩克先生。」

    她看著話筒發呆。沒有薩克這個人,她算了時差,電話打了又打,隔著地球半邊遠,難道要她像以前那樣去拍他家的門,當面罵他?那個混蛋知道越洋電話有多難打嗎?

    話筒只剩下單調的嘟嘟聲,她慢吞吞地掛了電話。

    怎麼可能沒有薩克這個人!心思單純的她當然不會知道回到美國的薩克並不住漢彌頓老宅,那幢用來展示身份地位的房子通常只有遇到重大聚會時才會使用,薩克被帶到紐約,過的是另外一種水深火熱的生活。

    皮琪拉不是那種一碰到挫折就很快灰心的人,也許是時間不對,也許她的英文太爛,第四天她又再接再厲,對方很乾脆,警告他不要再打電話,不然他們要報警。

    第五天,喀,對方很乾脆掛了電話。

    走出電話亭的同時,她看見搓著手等在不遠處的小嬸嬸,她穿著拖鞋,繫著工作時的圍裙,顯然是匆忙出來的。

    「小嬸嬸。」她迷茫地喊。

    「你小叔叔覺得你這幾天不對勁,硬要我跟著來看看,小琪,你也知道你小叔叔就是愛操心……」

    皮琪拉掀了掀嘴唇,試圖拉出一抹輕鬆的笑出來。「我沒事。」

    然而,兩行清淚卻無預警地滑了下來。

    「你沒事?你這哪裡叫沒事的樣子啊?」小嬸嬸尖叫。

    「我是看到嬸嬸太高興了。」她已經語無倫次,聯絡不到薩克,那代表她得一個人面對即將而來的事情,她該怎麼辦?

    「不管發生什麼事,我們回家說。」她的手被拉進一隻粗糙的手裡,皮琪拉在這個她叫她嬸嬸的女人眼裡看到樂觀。

    那一夜,麵店很反常地拉下鐵門休業一晚,他們一家三口不知道長談了什麼,屋裡的燈火直到凌晨才熄掉。

    那天後,兩個大人口徑一致對外宣稱皮琪拉大病一場,最後不得不辦休學。不過她再也沒有回到原來的高中繼續求學,又隔一年,她離家去了另外一個城市,據說考上那邊的私立專科學校。又過了很久,才回來。

    時光堆迭,流年偷換,不知多少年過去。一年,五年,十年,青春少女會變成輕熟女,那十四年呢?

    是啊,都過了十四年再見到故人,會有什麼想法?

    她三十歲了。

    人被時光摧殘。女人的青春薄得像一張紙,三十歲的女人,能有什麼想法?一哭二鬧三上吊?又不是發神經。

    那麼盡量拿出風度來吧,但是她已經罵過他,罵完像停格的電影,沉默到令人無法忍受的地步——她慢慢收攏起神色,把單車轉向,準備走人。

    修長的身影飛快擋住她,那被浸沒,沒了呼吸,沒了反應的意識還在劇烈震盪時,身體卻做出了最直接有效的動作。

    薩克聞到皮琪拉身上久違的麵粉還有蔥油味,幾乎立刻就回想起那段過去。遲疑的是……她變得太多——她怎麼可以變成這樣……

    「小琪。」

    「誰說你可以這樣喊我?」又不是她什麼人,憑什麼喊得這麼親暱,不給喊、不給喊。

    「小琪。」

    「借過。」完全漠視。

    「不借。」

    「不好意思,你認錯人了。」人年紀一大,睜眼說瞎話也變得很流利。

    「不可能。」他的犀利在最初的震撼過後回來了,太久沒用而拗口的中文字咬合變得清晰異常。

    人的一生中,總會有那麼一個人,不管經歷多少時間,就是能一眼認出來。

    「我說你錯就是錯了。」口氣壞了,還不耐煩了。

    「不可能!」

    這是兩個成年人該有的睿智理性的對話嗎?

    「你想怎樣?」

    「想怎樣……你看到我不高興?我們很久不見了。」

    「這位先生,請不要一副我們很熟的樣子,還是要我撒小花拉炮歡迎精英歸國返鄉?」

    「不要挖苦我,你最瞭解我是怎樣的人,你有權利生我的氣,這麼多年,要換成我是你,會先打我兩個巴掌消氣再說。」他握住單車的龍頭,姿勢堅定不讓她走。

    「放手。」她的口氣平淡,這比潑辣的罵街殺傷力更大。

    「不放!」

    「既然你這麼喜歡這輛破車子,就送給你當代步工具,我不要了!」

    「你不要急著走,你剛剛說外賣送完了也下班了,我們聊聊。」

    「老娘要回去做飯給先生小孩吃,就算下班我也不想把時間浪費在你身上。」要拔河嗎?她不奉陪,提腳就走。

    「什麼,你結婚了?」兩次震撼,打得他翻不了身。

    也對,都多少年過去了,是他自己沒時間去談感情,這麼多年光集團的事就吃光了他所有的時間,不代表別人也跟他一樣。

    那是什麼見鬼的蕭索表情?「不然呢?我缺胳臂斷腿還是四不像,你覺得我嫁不出去?還是你以為我活該等一個滿嘴謊話的男人回來娶我?」他邊走邊罵,那個滿嘴謊話的男人指的就是他。

    他已經很久不曾這樣挨罵。「我不是這個意思。」

    他們的那段過去也像是他手上這輛老古董了嗎?他放開那輛老單車,追上她的步伐。

    「我有苦衷。」她結婚了,也是應該,理智上他叫自己要接受,只是感情上不肯。

    「那不關我的事。」

    「不管怎樣我們又遇見了。」

    「我回去會自己下碗豬腳麵線吃去霉氣的。」

    「你真的很不想見到我。」他噎到,意外重逢的喜悅被她連串的冷淡凍得一顆心漸涼。

    「人貴自知,幸好你還不算笨。」

    「想不到我這麼不受歡迎。」這種感覺真差,差到令人想去跳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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