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歌 花朝月夕 花殤
    此時懿妃珊珊地迎上前來。身形如同從沉水中緩慢浮上,在我眼前一點一點地清晰。我望定她,心中莫名地收緊了。

    懿妃只是普通的衣裝,宛若村婦,昏黃的微光抹在臉上,皺紋叉橫密佈。她福身一禮,道:「皇后。」

    我的心口彷彿有什麼崩落,就散了一地。

    曾經那麼優雅的女人啊!

    我濕了眼睛,哽咽道:「娘娘可好?」

    她抬頭望了我一眼,淡淡地笑了,「無所謂好不好的,我本來就是伺候靖帝的。如今能夠陪他,也算是我有造化。」

    想起在太廟,她面對女媧塑像虔誠的樣子,我由衷地說:「願神靈保佑您。」

    「神靈會懲罰我的。」懿妃突然說道。

    她指的定是指認封逸謙的事,我連忙安慰她,「梁漢王朝滅亡,已是大勢所趨。娘娘不要責怪自己,你是為了保住靖帝的性命,按理說,他應該感激你才對。封驥和敖,他們本意就是借袁放這把刀殺了靖帝,後來敖答應了您的條件,決意不殺靖帝。為此兩個人產生爭執,最後封驥不得不聽任與他。」

    懿妃微微地搖頭,垂眼輕歎一聲,「無論怎樣,我雖在囚宮,靖帝不會見我的。」

    「我這就帶您去裡院。」我聲音柔軟,牽住她的手。

    偏偏這時虞纖纖出現了。

    「老妖婦,死了心吧,靖帝不會見你的!」

    虞纖纖還是那身宮宴上的錦繡華服,她瘦了,那腰際上繡蝴蝶空蕩蕩飄出,腳下的裙邊有點凌亂,沿著佈滿青苔的磚石鋪開。這樣華美的裝束,卻掩不住睚眥欲裂的狠剎,桃花眼盯住懿妃,閃著凶光。

    「老妖婦,別忘了,你是死了第一個丈夫的,靖帝可憐你才收留你。你這個恩將仇報的東西!你還苟且偷生幹什麼?快滾,燒水掃地去!你就配幹些骯髒活!」

    懿妃有點呆滯,眼中有淚光逐漸蔓延,滴落在蒼白的面頰上。她鬆開了我的手,慢慢地離開,紙人似的一縷魂。

    「虞纖纖,你真像潑婦!」我不忍心,衝著虞纖纖罵道。

    虞纖纖不理會我的皇后身份,不行禮,不垂首。她驕傲地站在我的面前,彷彿她還是那個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名妓,而我還是被冷落後院的衛尉夫人。

    「對怎樣的人,就該說怎樣的話。」她冷冷地回答我,「你來幹什麼?偌大的皇宮有的是美景,倒像個老鼠竄到咱地方來了。」

    我望著她美麗的臉,緩緩說道:「我來看看你。」

    她冷哼一聲,用刻薄的語氣回答:「別貓哭耗子假慈悲。如果是看我可憐的樣子,那你就錯了,我過得好好的。靖帝以前寵我,現在依然寵我,而且就專屬我一個人,羨慕吧?世間很少有如此專情的男子了,我會陪他到天荒地老。」

    我並不知這個時候該不該提起司鴻宸,聽她說得決然,於是點頭,「你說得極是。世上很少有專情的男子了……」

    虞纖纖不理會我,彷彿出了神。牆外數點艷紅橫過殘垣,在風中輕盈搖曳,原是桃花已開了。又留心看時,花瓣兒隨風飄落,在地上竟是極為可憐的幾枚。虞纖纖彎身拾起,小心地拂去花瓣上的塵土,隨手插在髮鬢上。

    恍惚中,衛尉府裡碧草如茵,花姿嬌艷,光與影相迭映。那時的虞纖纖沉浸在愛河裡,頭上插滿了名貴的花瓣,一雙眸子如水光般靈動,滿溢溫柔。

    是什麼,讓她變得如此尖刻?

    我明白了。

    我正想轉身離開,虞纖纖的眼睛微顫地眨了一下,低沉地聲音彷彿從極遠的地方飄來,「當年我癡情,輕信於人,一心一意肯為對方犧牲,這些你比誰都清楚。結果呢?我的下場和那老妖婦有何不同?」

    她還是提起司鴻宸了,儘管沒有說出他的名字。那是她永遠不可忘記的,已經深深的嵌在肉裡,入骨入髓。

    「你不過是他手裡的一枚子,他的目的達到了,也就把你棄了。」

    我說得也刻薄,但感覺那是真話。自從知道司鴻宸就是裕王,我像一名歷史的看客,重新翻捲審視過去,很多謎團纏滿了我的思想。

    虞纖纖開始顫抖,虛弱地摀住了眼。眼淚就如雨絲滑過,順著細長的手指,濺在長袖上。

    「我恨他!我恨他!……」

    我並沒去安撫虞纖纖,任憑她無聲地哭泣,也許她正需要宣洩。裡院有拄杖敲擊青石板的聲音,我不由自垂掛的破舊的竹簾縫隙望過去,簷下兀立著一道陰影,斑駁的陽光勾勒在那人臉上,像個老醜不堪的乞丐。

    只是我最後一次見到靖帝。

    這個人對牆外的人來說,已經不重要了。

    我很快地退了出來。

    那一夜,封逸謙病情發作,我整夜不曾合眼,陪在他身邊。

    第二日,封叔下令設案驅鬼,緣由是我去過囚宮,沾了那裡的邪風穢氣。兩名貼身侍衛奉命過來抓我,封逸謙說了兩字「誰敢」,便撲過來死死摟住我,肌發衣袖都在劇烈地抖著。

    我撫著他的背,勸道:「阿謙,我不會有事。只要你病好了,我幹什麼都行。」

    封逸謙慢慢停止了顫抖,聲音尚在發直,咬著牙道:「我不會讓你受傷害,除非我死……」

    封叔無奈之下,只好放了我。

    我暫時獲得平安,終日守著封逸謙,眼看他的病情漸漸趨向好轉。不久,執事宮人匆匆進來,稟報了一件讓我難過的事。

    懿妃自縊身亡。

    我後悔不該去囚宮,虞纖纖的話徹底打碎了懿妃的夢。一個人為夢活著,也是一種活法。懿妃最終只能選擇這條路,她追隨先帝去了。

    昏昏恍恍,我不斷地回憶與懿妃的交往。她幫助了我許多,是我和封逸謙的恩人。而我們所做的,卻是加速她的死亡。

    我們都是罪人。

    我哭得很傷心,連封逸謙也下床抱住我,陪我一起哭。

    「皇后,懿妃的喪事……」執事宮人為難了。

    我親自選了風水好的地方,那裡有山有水,風景旖旎。陵墓不大,卻被青山秀水環繞,懿妃一定會喜歡。

    等封逸謙病癒,我獨自出宮,前去祭拜懿妃。

    香煙裊裊,和風輕拂,眼前綠意泛起漣漪。我一動不動地跪著,聽溪流淙淙從墓後流過。

    後面有輕踏碎葉的聲音,步態平穩而肆意,一個模糊的、挺拔的身影映在斜陽下。隔著弱柳千絲縷,無需回頭,我知道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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