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英繽紛之淚眼問花 第1卷 第四十七章 此時無聲
    寂靜的道路,稀稀疏疏地灑落著月色淡淡的清輝。樹影婆娑間,不時有三三兩兩的書生結伴而行。儒雅的書卷氣息似是撲面而來,擷捲著若有似無的清恬,直入心間。

    一頂寶棕的轎子從巷子的拐角拐了出來。轎子的頂棚上是八寶攢金的圖案,四角分掛著大紅的嵌玉穗子,芙蓉的流蘇雕飾垂在轎簾。無時無地都盡顯轎中之人的身份高貴。

    琉璃安靜地坐在轎中,雙手輕輕地抱在胸前。轎中的空氣雖是如此的靜謐與安詳,卻又彷彿給人一種無形的壓迫之感。琉璃的手不自覺得抱得更緊了。

    身旁,淡淡的香氣縈繞著。

    琉璃抬眼,見轎中的壁上掛著一個小小的香囊。那香囊是上等的緞面質地,用金線勾勒的清淺金邊,上面繡著大片的梅花。是隆冬的臘梅吧。琉璃心中這樣想,於是對這小小的香囊似是產生了興趣,不覺得多看了幾眼。忽又覺得這香囊何等的熟悉,竟是在哪裡見過。於是不由自主地朝子淳的腰間望去。果然!那是子淳一直佩戴於腰間的東西。

    琉璃這樣想著,目光便又回到了香囊身上。這個小小的玩意兒,怎麼自己以前就沒曾注意到呢?看它這般繁複的圖案與花色,可想而知繡出這個香囊的人的用情至深。可是,這樣的東西不該是女子送給心愛男子的信物嗎?

    對面,一個男子似是注意到了琉璃的眼光,便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待他看清了那個香囊的時候,他的嘴角不自主地微微抽動了一下。

    「知道那是誰的嗎?」子淳的口中泛出一陣苦澀。琉璃看向他,並不知道他想要說什麼。

    自他們從太子宮回來,這一路上他們就似約定好了一般彼此沉默不語。彷彿誰都不想打破這樣的寧靜似的。

    琉璃心知他心中其實是很苦的。也聽了劉喜說了些關於太子宮中那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女子的事,也知道了子淳的苦戀。於是在心中,她也不由自主地同情起這個看似剛強的錫王來。只是,劉喜沒有告訴琉璃,那個被子淳視為生命的女子,其實和自己是有些相像的。

    寂寥的氣氛在這頂小小的轎中反覆流轉,爭相輝映。琉璃抬眼看他。子淳的面容此刻是落魄的。就如同打了敗仗一般,死氣沉沉。他的看似平淡無波的眼中,似乎仍有千軍萬馬不受抑制地奔馳。

    「柳如煙……」子淳淡淡地說,嘴角漾出一絲苦笑。然後他娓娓道來。

    「那年,我就和你這般大的時候遇到了她。她本是月國的公主,因為月國滅國,她被手下拚死護送到大昭境內。我還記得初次見她時的模樣,如同一個受了驚嚇的小狗,那樣蜷縮在一團。她的身旁雖然跟著下人,但他們的狀況卻比她也好不到哪去。她,就那樣跪在我的馬下,求我救她。」子淳抬眸,眼中盛著淺淺的淚水。

    「忘記說了,那天我本是外出跑馬,在山間的一條幽深的古道,看見她就坐在那裡。當時我身旁的下人以為遇到了刺客,慌亂中用劍刺傷了她。我看到她的肩膀汩汩地流著鮮血,那血的顏色染紅了她的衣袖和裙擺,可是即使是這樣她也沒有掉下一絲一毫的眼淚,只是拚命地求我救救他們。後來我得知了她是月國的公主,月國亡國,只有她一個皇室中人得以逃生。」

    子淳似沉浸在回憶之中,那臉上竟有了些許琉璃不曾看懂的神色。

    「月國與沁國的那次戰爭,大昭與月國本是同盟,可是不想沁國的力量太過強大,即使是昭月聯手也挽回不了殘局。月國就這樣不可無可厚非的敗了……後來,我將如煙引薦給了當今的皇上,皇上得知如煙是月國孤女後十分同情。我們兩國本就世代交好,如煙又是月國公主,皇上為了保護如煙就一直讓她住在宮中。」說到這裡,子淳的臉上不經意劃過一絲深深的自嘲。

    「我從小便在這宮中長大,又加上我與她最先相識,我們的關係一直很好。好到了我們以為一輩子再也不會分開。可不料……」子淳有些激動,雙手也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琉璃見狀,心中一陣疼痛,便不自覺地伸出手去握住了子淳的。

    他的手冰冷如同結在冬日簷角的冰凌,琉璃不由得又握緊了幾分。子淳抬眼看了看琉璃,並沒有說什麼。

    「從前,我們是那麼的要好,雖然彼此嘴上沒說,可是心中似乎已經把對方看成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直到……直到熙和的出現。」

    「熙和是太子,一副風度翩翩,氣宇軒昂的樣子。他與我一般的年紀,又與我一同長大。我們曾經以為會做一輩子的好兄弟的。可是就在這時,這個我曾經一貫尊重的大哥卻奪了我的所愛……」

    子淳歎了口氣,似乎不願在這個話題上停留多久。

    「那天,她穿著大紅的嫁衣從我的身旁走過,那時我的心,就如同被針刺了一般的疼痛。她說,她一直將我視為恩人,我們的感情,其實只是我的個人臆想罷了。她,並不愛我……」說到這裡,子淳再也忍不住地留下了眼淚,那眼淚,竟像斷了線的珠子一般,撲撲簌簌地掉落。晶瑩剔透。

    琉璃從來沒有見過一個男人這般的哭泣。尤其是這個平時一貫落落大方,風流慷慨的男子。他現在的哭泣,竟像一個孩童。不自覺地,琉璃握住他的手的力道又重了幾分。

    好一會兒,子淳才抬起臉來。他看著琉璃,緩緩地說:「她說,她愛的人一直都是熙和。一直都是……可是,我不相信。你知道嗎,琉璃,我根本不相信!我比熙和早認識如煙,我根本不相信如煙對我毫無感情!」他說著,目光中透出前所未有的堅定。

    琉璃的心中一陣苦悶。

    這個世間,究竟有多少癡男怨女在這樣的俗世中苦苦糾纏?他們愛著的同時也在彼此傷害。這樣的過程卻逃不開一個時間。

    琉璃看著子淳,不由得開始心疼起這個曾經不可一世的男子。他這般默默歎息的樣子,如同一個等待父母疼愛的孩童。

    「你知道當我得知她過得不好的時候我有多麼的心疼。熙和,他原來並不愛她,他帶給如煙的只能是深深的折磨,我……」

    「王爺!」琉璃突然打斷他,「如煙……月國公主……月國公主她已經是太子殿下的人了!」琉璃看著他,眼中滿是關切。

    子淳的身影在一瞬間有輕微的晃動。他緩緩地抽出自己被琉璃緊握的雙手。

    「你說什麼!」他微瞇著眼睛,琥珀色好看的眼睛折射出嚴厲的神色,就連他的瞳孔也彷彿在一瞬間收緊了。

    琉璃看著眼前面容有些猙獰的子淳,心頭一陣沒來由地緊張,但是她仍舊不緊不慢地說下去:「王爺,既然公主說過她愛的那個人並不是您,您又何必如此強求呢?這樣下去,您與太子殿下只會兩敗俱傷……」

    「住口!」子淳咆哮:「你又算是什麼東西,竟然這樣教訓本王,本王只不過是憐你孤苦才好心收留你。一個青樓女子,怎麼,你現在是想用你那狐媚的招數魅惑本王嗎!?」子淳喊了一聲停轎。劉喜便慌忙地跑了過來。

    「爺!」劉喜掀了簾子探進頭來。

    「劉喜,將這賤人押回柴房聽候發落,本王,本王再也不想看到這個賤人!」他指著琉璃憤恨地說,那眼中燃著的火焰似是能將琉璃燃燒殆盡。

    他,竟是再也不想見到自己了嗎?

    琉璃還沒弄清楚狀況就被子淳趕下了轎子。劉喜拉著她:「姑娘,得罪了……」然後便生生地將琉璃拖出了轎門。

    轎中的子淳緩緩地放下了轎簾。在那一瞬間,琉璃仿若看到了子淳的眼神。那樣的眼神,看著她的樣子居然是完全的陌生。他,竟是在厭惡自己!

    琉璃的眼角慢慢的濕潤了。心彷彿掉進了深深的冰窟,再也出不來了。

    轎中。

    那個寶藍色的身影落寞地靠在身下的軟榻之上,眼角似是有深深的淚痕。他握緊了手中那只好看的香囊,香囊的氣息在這一刻縈繞在鼻端,就連那本身淡薄的香氣,似乎在這一刻也馥郁濃烈起來。

    ……

    太子宮寢殿。

    熙和默默地坐在雕花的紅木圓桌前。桌子上擺著一盞小小的宮燈,那浸在燈油中的油芯不時發出辟里啪啦窸窣的輕響,襯得本就安靜的寢殿更加的寂靜無聲。

    卿羽呆呆地立在熙和的身側。屋子裡靜得連熙和有些沉重的呼吸都聽得一清二楚。他不由得擔心起眼前的主子來。

    熙和依舊在桌前發愣。身上的那件月白的騎裝並未有換下,金黃的窄裉邊上那些雪白的絨毛在燈火的照耀下竟泛起焦灼的顏色來。

    身旁,那個角落裡的鎏金銅製鶴形香爐中正焚著香料。裊裊的青煙,蒸騰翻滾,在這樣寂寂落寞的空間裡倒顯得有些無來由地突兀。青煙裊裊,裊裊青煙,似那娉婷裊娜的少女,阿娜多姿,縱情張揚著自己的妖嬈與飽滿。空氣中溢滿淡淡的龍腦,甚是好聞。

    突然,熙和像是想到了什麼,這才微微的轉過頭來,卿羽一愣,便趕忙迎了身子伺候著。

    「殿下……」

    熙和抬眸,眼中有說不清道不明的落魄。這讓他桀驁不遜的氣質在此時此刻倒有種歷經滄桑的老練之感。卿羽不自主地深深吸氣。他何時見過自己的主子如此的憔悴?

    「卿羽,現在是幾時了?」熙和淡淡的口氣。

    「殿下,已經酉時了,我已經讓小安子備下了飯食,不知殿下現在是否傳膳?」

    「不必了!」熙和淡淡地說,「本宮吃不下……」

    「殿下……」卿羽不禁有些擔憂:「殿下的身子要緊,您還是多少吃點吧。今日的膳食奴才好生吩咐了廚房,有您最愛的『清炒粟鴨』……」

    「好了,我不吃!」熙和的語氣有一絲不耐。

    卿羽還想說些什麼,但是看到熙和的反應後便住了口,躬身地立著。

    熙和歎了口氣。然後思維卻又飄到了今日的那個看似寂寞的黃昏。

    ……

    「我不會眼睜睜看著如煙受苦的。她,總有一天我要帶走她!」子淳高昂著頭顱,似是在說著什麼豪言壯語。

    「只要有我在,她永遠是我的妻!」熙和譏諷地笑,似是在嘲笑眼前男子的稚嫩。然後他再也不聽那這個驕傲的男子在身後說些什麼,背身而去。

    ……

    他也許會惱怒吧。子淳,這個讓人越來越難以捉摸的男子。他,真的會帶走她嗎?在那個男人慾望與權力膨脹萬分的時刻?

    熙和的心中一緊。

    他們好似有著自己不曾知曉得過往。那是長在他心中深深的刺,拔出會血流不止,不拔又疼痛難忍。

    熙和側頭看了一眼未關的窗外那樣皎潔的月色。月光如水般的清冽,卻跟他此刻的心境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自己有多長時間沒有踏入瑜雨院了?就連自己也忘了吧。熙和不由得自嘲起來。那個新婚之夜,當她終於娶到她的時候,卻在最忘情的時刻將她獨自拋下。他終是對他們的過往心存芥蒂。

    熙和冷冷一笑。那笑容似在寒水裡的冰,浮浮沉沉,冰冷異常。

    窗外的夜色,似乎更濃了吧?

    夜晚的微風吹起那鏤空的雕花窗子,古樸的圖案,帶著慘淡的氣息在這樣的時刻與背景裡飄搖。辟辟啪啪的聲響,像連綴在一起的回憶,任是徜徉於過去,也無法洞悉人心。

    熙和抬眸看了一眼絕色的卿羽,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

    那聲音,帶著悲涼,似乎傳到了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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