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疑案 小鬼巷177號 第十九章 小鬼巷裡幽靈至 桃花郎君下黃泉
    一九七三年小雪前幾天,劉老四帶著女兒桃花、女婿鄭小勇拉著板車送菜到東門鎮的小鬼巷。

    劉老四上身穿一件灰色本裝對襟褂子,下身穿一條藍色鐵路制褲——這件褲子是拾他兒子劉阿寶的舊,頭上戴一頂黃色軍棉帽,腳上穿一雙翻毛皮鞋;劉桃花呢,她的頭上紮了一個紅頭巾,上身穿著紅底碎黃花的對襟棉襖,下身穿著淺藍色褲子,腳上面穿著黑幫白底布鞋;鄭小勇上身是灰色中山裝,下面是黃軍褲。腳上是解放鞋。這三個人的服裝,無論從樣式,還是從顏色上看,都抹上了文化大革命的色調,而且是主色調——紅黃藍灰,特點是單一而缺少變化,呆板且沒有生氣。不過,有一點還是值得一提的,鄭小勇穿的那件中山裝,儘管還是打上了舊時代的烙印,但畢竟說明在文化大革命的後期人們已經有了一點求變的要求。

    他們把板車停在前巷口斜對面的廣場上,桃花和鄭小勇用筐抬菜,菜有青菜和雪裡蕻。他們一個一個院子送。院子裡充滿了歡聲笑語,這是小鬼巷一年中最熱鬧的時候:有人為自己打理茅廁,還白送給你菜,哪裡去找這樣的好事哦。拿到菜的人家,左一聲「你們辛苦了」,右一聲「謝謝你們啦」。各家把菜攤在有太陽的地上曬,而且還要跟在太陽的屁股後面挪地方,三、四點鐘的時候,太陽爬到院牆上、窗台上,那些菜也跟著挪到牆上和窗台上去了。

    中午,劉老四和女兒女婿是在劉奶奶的小披子裡吃的午飯,一大碗白菜燒肉,一盤花生米,一斤豬頭肉,用荷葉包著的,打開就可以吃,用不著放在盤子裡,還有一瓶老白干。翁婿兩人沒有費勁就把一瓶酒給喝了個底朝天。兩個人喝的是啞巴酒,你不答我的腔,我不著你的調。一個勁的把酒往肚子裡倒,就跟喝白開水似的。兩個人的心裡都憋著一股說不上來的勁。

    劉奶奶突然想起一件事,177號院子裡的蔡大嫂托劉奶奶幫她找一個人看房子,他們一家要到上海去一段時間,是給她男人看病。說不定要到過年以後才能回來。

    「大姐,你不要找別人了,就叫桃花兩口子給看吧,正好這兩天送菜,晚上遲了回去不方便。」劉老三看了看鄭小勇,突然道。

    桃花滿口答應,她正好可以和大姑親近親近,幫大姑洗洗澇澇、縫縫補補什麼的,還有一個多月就要過年了。

    鄭小勇呢,本來就不是干力氣活的料子,平時又好個酒,喝醉了立馬就有個地點睡覺,那不是兩全其美的事情嗎:」「好啊,那我們就看些日子吧。啥時候看啊,今天晚嗎?」

    「蔡家明天早上走,明天晚上過去,可我要交代一下,千萬別動人家的東西,這個姓蔡的是個上海人,上海人講究。」

    第二天一大早,劉老四和女兒女婿又回劉家集拉了一車菜,他們的板車剛停在巷口,那些第一天沒有拿到菜的人家看到他們來了,就走出院子,來到巷口,一車菜很快就被巷子裡面的人家張家一捆李家一捆地分好了。桃花和鄭小勇用菜筐把菜一個一個地抬到各家。等不及的人家乾脆自己把菜拎回去了。昨天拿到菜的人家已經開始切菜根,去爛葉,用水洗,這個時候,水井邊是最熱鬧、最繁忙的了,有把菜抱到井邊來洗的,也有把水拎到家裡去洗的。菜洗乾淨了,第四道工序就是掛到繩子上面或者攤到長板凳上面晾曬,水晾乾了就可以碼在一個小缸裡面,碼一層菜,撒一層鹽,再碼一層菜,再撒一層鹽,一般是十五斤菜二兩左右的鹽,等菜全部放進缸裡以後,就在上面壓一塊比較大的、洗乾淨的石頭,這就成了,十天半個月鹽鹵漫上來以後就可以吃了。既可以當小菜,也可以和肉絲肉片放在一起炒一炒,或者燒豆腐、煮個魚什麼的。下午,劉老四他們就幫那些上了年紀的老頭老太醃菜。

    下午,小鬼巷裡又來了一個人,他就是桃花的弟弟劉老四唯一的兒子劉阿貴,從北京回來幾天了,說是來看望大姑,穿著一身鐵路制服,黃澄澄的銅紐扣異常醒目。他帶來了一些北京的糕點。

    晚上,劉老四他們四個人還是在劉奶奶那兒吃的飯。傍晚的時候,鄭小勇跟在舅老爺劉阿貴的後面到大街上買了一些滷菜,有豬頭肉,豬耳朵,鹽水鴨,花生米,還有兩瓶二鍋頭,姐夫和小舅子倆客氣一番,最後還是舅老爺掏的錢。劉老四、劉阿貴和鄭小勇三個人,你一杯我一盞他一盅,兩瓶二鍋頭全掀到肚子裡去了,這個鄭小勇平時就饞酒,又死愛面子,架不住舅老爺一會一個「有來無往非禮也」,一會一個「成雙成對」,一會一個「能者多勞」,一會一個「感情深一口吞」,總之是師出有名,杯杯在理,這個鄭小勇呢,是來者不拒,劉桃花在一旁勸他幾句,被他罵得狗血淋頭:「什麼不生蛋的雞」啦,什麼「不長莊稼的鹽鹼地」啦,還有什麼「十幾年了屁沒有見你放一個」啦,什麼「把老子搞急了,咯老子就扔下你這個鬼兒子回洛陽去」。把個桃花罵得眼淚汪汪。劉老四呢?他頭也不抬,只顧一個勁的喝酒吃菜;劉奶奶勸鄭小用不要再喝了。小勇說自己的心裡明白著呢,這句話,他表面上是說他沒有喝醉,而實際上是說給劉老四聽的,把這麼個女兒嫁給他,已經是缺了大德,如今,還要把他這個女婿當成外人像防賊一樣防著。其實,這個時候的鄭小勇是非常糊塗的,他竟然沒有預感到自己就像一隻小鳥一樣,正一步一步的走到一個就要倒下的篩子下面。這時候,他已經舌頭發直,語無倫次。走的時候,是跌跌撞撞。劉阿崽和桃花扶著他,走進了177號院子,桃花把鄭小勇扶上床的時候,他已經像一頭死豬了。

    劉阿貴回到劉奶奶那兒歇了;劉老四留在了小鬼巷177號。他在大廳裡鋪了一張床。蔡家在臨走的時候,把西廂房的門給上了鎖,這完全符合小鎮人的性格,更符合上海人愛講究的習慣。每個家庭都要有一塊屬於自己的私密空間,把本應該完全屬於自己的家完完全全的展示在外人的面前,這顯然不是明智之舉,說好了是看房子,可不是來過日子的。劉奶奶還告訴他們:千萬別動人家收好的東西,要保持原樣。蔡家人說不定已經在門窗和東西上面做了記號。所以,劉老四也只能在大廳裡將就一下了。不過,對劉老四而言,無所謂將就,他可不是來睡覺的,睡覺對他來說只是一種形式,而且,連形式都談不上,因為他根本就沒有睡著覺,心裡面有事情啊。

    劉桃花睡得很不踏實,總感覺到有些不自在,睡是睡著了,但夢多,而且一驚一乍的,精神也有些恍惚,這大概就是人們常說的那種預感和先兆吧。回到房間後,她沒有理會鄭小勇,其實鄭小勇已經醉得不省人事,往床上一扔,就跟一頭死豬似的,按往常,她會給鄭小勇泡一杯茶,最起碼是倒一杯水;用熱毛巾給他擦一擦臉,把鞋子給脫了,再倒一盆水把男人的腳給洗了,最簡單的也應該把他的衣服和鞋子脫了。這一切她都沒有做,躺在她身邊的這個男人,對她來說只是皮影戲的一個皮影子罷了,其存在的意義,充其量也就是她劉桃花悲苦命運的一塊遮羞布罷了,有了他,自己在世人的眼中就不會那麼淒慘,只此而已。遺憾的是,上帝連這麼一點要求都不能隨她所願。

    半夜裡,蔡家的老式坐鐘敲了十二下的時候,桃花突然醒了過來,但是他沒有完全醒過來,這就是所謂的睡覺睡魘住了,她的意識是有的,但她的身子卻不聽她的使喚。她分明地看到,窗戶外面有一個影子在晃動,好像窗戶還發出「吱吱」的聲音,不一會,那個黑影子又站在了房門外面,桃花看到,門縫裡有一雙眼睛正在向屋子裡窺視,有一個黑影子在外面撥門栓,因為門栓在一點一點的移動,桃花的心在撲通撲通的跳著,她想從床上爬起來,可是,她的手腳就像被繩子捆住了一樣,動彈不得。不一會,門慢慢地開了,劉桃花想去抱住丈夫鄭小勇,可是,鄭小勇睡的像一尊木雕,沒有絲毫的反應;她用被子蒙住頭,掙扎著試圖坐起來,可是不知怎麼的,她無論怎麼用力,都無濟於事。後來,隱隱約約的,她好像聽到腳步聲突然又折回頭朝房門口走去,不一會就消失了,等劉桃花從被子裡面慢慢伸出頭來的時候,她的身上已經全部濕透了,再後來,她一直戰戰兢兢的、迷迷糊糊的,想睡,但怎麼也睡不著。

    第一夜就這麼過去了,劉桃花神思恍惚,跟鄭小兵說了昨天夜裡面的事情。結果被鄭小兵罵了個狗血淋頭:「哪裡有什麼鬼啊,八成是你心裡面有鬼。桃花的精神更加迷惑。」

    這一天,劉老四帶著桃花回劉家集拉了一車菜。在路上,桃花跟劉老四說了昨天夜裡面看到鬼的事情。劉老四說,他早知道小鬼巷不乾不淨。並且跟桃花說:「這個鄭小兵越來越不像話,全不把你和我這個岳父放在眼裡,這小子八成是不想跟你過下去了,閨女,你可得想好了,實在不行,就和她離了吧。」桃花當時未置可否。

    第二天晚上,照例是喝酒。一直喝到十點多鐘,酒桌上面,鄭小兵少不了又發了不少的牢騷,說了不少的怨言。照例還是劉阿貴和桃花把他給架回177號院子的。

    到夜裡面十二點鐘的時候,頭天晚上的戲碼又開始了;先是窗戶外面黑影晃動,接著是窗戶響了幾下,然後就是撥門閂的聲音,接下來是一個黑影子躬著腰,躡手躡腳的走過來……有一個蒙頭黑影向床上面撲來,桃花使出渾身的力氣,拚命的躲閃,同時,下意識地用被子蒙住自己的頭,這時候,她什麼都不敢看,她渾身顫抖。不知是怎麼回事,她突然從床上掉下來,就在她翻身下床的一瞬間,她透過被縫看到,床上有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眼球都快要冒出來。這雙眼睛,她既熟悉有陌生,眼眶好像是鄭小勇的,但眼珠太大,不是鄭小勇的。掉下床以後,她本能地鑽到床底下去了,她屏住呼吸,大氣不敢出。在她往床底下挪的過程中,地板上有一捆東西在她眼前閃過,雖然她的頭上蒙著被子,看得不甚真切,但她還是能夠看出,那是一捆鐵絲。桃花同時感覺到,床也抖動的厲害,還有東西敲擊床板的聲音,床竟然還移動了一下。不一會,床安靜了下來,她聽到鐵絲被拿起來的聲音,然後是搬動東西的聲音,後面是系鐵絲的聲音。突然,有一個東西重重地摔在地板上,也就是這一摔把本來就已經魂飛魄散的桃花嚇瘋了:桃花看到,一張扭曲變形的臉,二目圓睜,眼球突出。「小勇,你快來啊,有鬼啊,你走開,別碰我,小勇,你快下來啊。」這個從床上掉下來的東西就是鄭小勇,鄭小勇似乎也很聽她的話,他那張恐怖的面孔一眨眼的工夫就不見了,下面,桃花所聽到的就是:「咚——咚——咚……」沉重的腳步踩在地板上的聲音,地板發出痛苦的呻吟。到底是幾隻腳的腳步聲,此時的桃花是辨別不出來的,反正比較雜也比較忙亂,」「吱……」接著是開門的聲音。下面就沒有聲音了。

    「有鬼啊,有鬼啊,小勇,你來啊,你快來啊……」桃花用大聲的呼叫來阻擋鬼的糾纏,給自己壯膽。

    「撲通……」。

    約摸過了三四分鐘,桃花聽到一個奇怪的聲音,這聲音沉而發悶,重且有力。不一會,又傳來了腳步聲,桃花感覺到又有一個黑影子走了進來,這個人,就是劉老四。

    「小勇,快來啊,鬼又來了。」

    「他來不了啦,他個鬼兒子扔下你回洛陽去了。」

    「真的,小勇,我沒騙你,我看到鬼了。好嚇人啊,眼睛大大的」桃花把劉老四當成了鄭小勇,劉老四蹲到地板上想去拉桃花,桃花一把抱住劉老四。

    「傻孩子,我是你爹,我不是那個鬼兒子,那個鬼兒子走了,他回洛陽了。那個鬼兒子不是早就想和你離婚了嗎?」

    「你騙我,我剛才還看到他呢。」

    「我沒有騙你,他走了,你就當這個鬼兒子死了。」

    劉老四想把劉桃花從床肚地下拽到床上來,開始桃花就是不願意出來。

    劉老四跑出177號,喊來了劉奶奶和桃花的弟弟劉阿貴。

    劉奶奶所看到的桃花:披頭散髮,躲在床底下,嘴裡面一個勁的念叨著:「小勇沒了——小勇走了——離了——死了——沒了……」

    第二天一大早,劉老四和兒子劉阿寶用板車把桃花拖回了劉家集,左鄰右舍看桃花瘋了,自然會提出一些問題,劉老四自然成竹在胸:「這個鬼兒子和桃花離了,走了,回洛陽去了,這不,把桃花急瘋了。」而桃花在一旁喃喃自語:「小勇走了——死了。」沒有人對鄭小勇的突然消失有過異議。這也難怪,那些孩子在問他們的媽媽「別的小朋友都有爸爸,我怎麼沒有爸爸呀?」媽媽的回答不是「他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了」,就是「他死了。」中國漢字一詞多義的特點被劉老四應用得可謂出神入化。

    桃花雖然瘋了,但也有偶然清醒的時候,總之,她的心裡面有陰影,,而這個陰影的前面的那個人她是能感覺到的,這個人就是她爹劉老四,以她對父親與生俱來的瞭解,這個從她的心裡早已經消失了的男人又像影子一樣回來了,不過他已經變成了一個魔鬼,在桃花的潛意識裡突然產生一種自我保護的渴望,「我是太后」、「我是老佛爺」就是這種渴望的產兒,她要用精神上的強大來應對恐怖而可怕的父親。《水滸傳》裡的宋江在江州牢城因為寫下「敢笑黃巢不丈夫」的反詩而被打入死牢的時候,也曾用過這一招;「我是玉皇大帝。」當然,宋江用此招是為了哄黃文炳,跟桃花不一樣,像桃花這樣患有偏執性抑鬱症的病人通常的心理特徵是追求精神上的無比強大,為自己打造一個堅硬的盔甲,以達到自我保護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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