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瑤比江南大3歲，也就是說，她比我大7歲，按5年一個代溝來看，她和我之間有一條鴻溝。但是，這條鴻溝倒不是最明顯最深刻的，重要的是那條由性格，經歷，家世背景所造成的人心的鴻溝，倒真的是幽深得可以埋人了。
「你姐姐為什麼要這麼貶低我的父母呢？特別是我媽媽，」我對江南說：「她要知道，不是每個女人都有她那麼好的運氣的，不是每個女人都像她那樣含著金匙出生，不用去顧及生活的艱辛，我媽媽一個人帶著兩個孩子，而且她從來都堅持要給我和弟弟中產階級的生活，她一個寡婦，赤手空拳無依無靠，怎麼去創世紀？或者她真的和男人們周旋，可是她從來都不濫交，在她一生中只愛過兩個男人，那就是我和弟弟的父親。你姐姐有什麼資格說她是交際花？」
江南沒有回答，只是沉默著，用他那修長的手指在我脖子背後的那一小塊肌膚上細細的摩挲，猶如冰涼的露珠在溫和的緩緩滾動著：「我知道。我知道。」他不停地撫慰著我，過了一會，他又把手機遞給我，我看到他寫了一段話：「姐姐剛才也說，她有什麼好的？動不動就對你大發脾氣，你不覺得晶晶這樣的女孩子，溫柔安靜多了嗎？我說，我就是喜歡她對我大發脾氣，她從來都沒有特別照顧我的感覺，讓我覺得自己是一個正常人。我不喜歡別的女人在我面前那樣溫柔可人那樣小心翼翼的樣子，她們時時刻刻都在提醒我，我是一個有殘疾有缺陷的男人。你也可以說我犯賤，可是愛情有時候，不就是一個人受虐，一個人施虐的過程嗎，只要我們彼此心照不宣，彼此樂此不疲就好。」
「你姐姐怎麼回答你？」我問他，心裡暗暗感覺，他那明晰堅定的態度，著實地替我出了一口氣。
「姐姐說，你真沒救了，」他微笑著「說」道「我告訴姐姐，其實對你來說，無論你多麼任性，多麼驕橫，這只是一個公主遊戲。」
公主遊戲？我的心忽然一動，驀地感覺在他面前時透明了一樣。
「我對姐姐說，她缺乏父愛，小時候家裡沒有成年男人可以讓她撒嬌，可以放縱，可以為所欲為，所以她的心裡永遠缺那麼一塊，所以她對男性的愛，是通過這樣的方式來表達的，任性，驕縱，蠻橫；但是她的心地很好，很善良，很純真，也很清澈。你只要看她對我有多驕橫，就應該知道她對我的愛就有多深。」
「江南。」我過去抱住他的腰，感慨到有點哽咽。爸爸和媽媽教給我的都是理論，唯有在他身上，我第一次也是最是平生最深刻的一次感覺到，愛一個人就是：「TA縱有千般不是，只要是愛TA，就感覺TA很親，就樣樣都分外入眼。」
「我對姐姐說了，我要和你結婚。」
這我可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是不是太早了，也太快了？而且，我媽媽也不是很贊成。」
「我會和你媽媽談談的。」江南沉吟道：「我會用自己的誠意感動她。」
「你還有沒有拿出自己的誠意來感動我呢，」我不滿地說：「你就那麼自信我一定會答應嫁給你？」
「是的，」他「回答」道：「一個女孩子守身如玉，最後把玉變成了璽，鄭重其事地交到我手裡，我就像如同接了家國大事一般的感覺責任重大，我一定要善待你，既然大家都說男人對女人最隆重的讚美就是結婚，那麼，我要和你結婚。」
「只是因為你是漢成帝，而我是趙飛燕，你是我第一個男人，所以，你才有那麼『隆重的讚美』？」
「當然不是。」他「回答」道：「我是那麼狹隘的男人嗎？」
可以說，我的一生都是一個無可救藥的「悲觀的樂觀主義者」，即使是在這樣甜蜜旖旎的時刻，我的心澄澈的像藍天一樣遼闊無邊，可是仍然有幾絲陰霾遮蔽的雲，漂浮在我的心底。
錢鍾書說，為什麼一個可愛的女孩子都有父親和兄長呢？一個女孩子一旦帶上什麼有權有勢的父兄之後，就不利索了，也不可愛了，對她的愛也不那麼徹底和乾淨了。是的，為什麼一個像江南那樣可愛的男人，會有一個讓我如此討厭的姐姐呢？他一旦帶上他的姐姐，從前我是「妾身未分明，何以拜姑嫜」，但即使和他結了婚，和那樣的「姑嫜」相處又有什麼意思呢？我可不是那種乖巧伶俐的性格，可以「三日入廚下，洗手做羹湯」去討好她的。
「又怎麼啦？」江南以為自己已經把我哄的很好了，很高興地拿出他從小收集的各國的金幣來給我看，獻寶似的，說這是他收集了10多年的藏品。他看到我一直悶悶不樂，以為是我媽媽那裡還有問題，就安慰道：「你放心，我會和媽媽好好談談的。」
但是我本能地感覺，問題並不在我媽媽那裡。而是他姐姐，我突然想起爸爸以前寫過的一篇雜文，把一男二女的三角關係，比喻成「紅茶，檸檬，和牛奶之間的關係」，爸爸說：「紅茶加牛奶，是一杯醇厚香濃的奶茶；紅茶加檸檬，是一杯厚重中帶著酸甜的檸檬紅茶；但是，加了牛奶的紅茶，就不能加檸檬；加了檸檬的紅茶，就不能加牛奶。牛奶，紅茶，檸檬，這三者，永遠都不能混合在一起。
在愛情中，紅茶是那個沉厚寬大的男人，他和誰都可以搭配，都可以好好相處；而牛奶是一個絲滑細膩的女人，檸檬是一個酸辣伶俐的女人；她們單獨和那男人相處時，亦是完全可以把自己的色相，美味，還有內斂的香味發揮的淋漓盡致；唯獨這三者混合在一起時，就非常悲哀地，宿命地，混亂地天地不和與不知所謂。」
我覺得不獨愛情如此，比如我現在和江南，江瑤在一起，也彷彿是紅茶，檸檬，與牛奶混合在一起的感覺，這種滋味，獨立出來，都很上品；混在一起，既無法形容也無法言說，就算爸爸在世，大概也只能評價以最通俗和最無奈的四個字「不是味兒」。
江南說了要和媽媽好好談談，我心裡倒很是有點忐忑。就像老陳說的那樣，媽媽是一個「亂世佳人」，世越亂，她的人就越佳。她經歷過那麼多的風雨但現在依然還美的那麼安然無恙，那江南在她面前，根本就不可能是對手，也根本別想說服她。
可是問題迎刃而解的那一天我偏偏不在場。那天晚上我回家，弟弟一見到我，就把我拉進房裡，問：「你去哪兒了？這麼晚才回來？江南下午來過了。」
「哦。」我邊拿起他書桌上的茶杯邊一口氣喝了個精光：「怎麼啦，媽媽怎麼說的？」
弟弟神秘地對我笑笑：「那人一進來，我都不知道他在對媽媽說什麼，反正他拿起手機屏幕給媽媽看，後來媽媽告訴我，他是在說，他請求媽媽，讓你和他結婚。媽媽只說了三個字，不可能。」
「怎麼樣，媽媽夠酷吧。」弟弟得意地笑道：「言簡意賅，那人沒轍了，面對這樣銅牆鐵壁的媽媽，他說什麼都沒轍了。」
「然後呢？」我的心霍地一沉，感覺事情要糟。
「沒什麼然後。」弟弟輕描淡寫地說道：「那人後來就跪了下來，我除了在《孔子》這樣的電影裡，沒見過任何人像他那樣直挺挺下跪的，不是卑躬屈膝地跪，而是正義凜然地跪。很奇怪，在他身上有一種氣勢，就好像，別人不答應他的要求，就天地不容似的。」
「然後呢？」我問，心底突然千絲萬縷牽扯似的悲慟。
「媽媽大概吃驚過度，有點接受不了，她對那人說，你愛跪就跪個夠吧，」弟弟接著敘述道：「說完她就進了房間喝茶，聽音樂，做面膜，修指甲……」
「別再問我什麼然後了，」弟弟看著我焦灼的眼神，於是不再賣關子，而是一口氣告知我結果：「我告訴你最後吧。最後媽媽出來了，對他說，你也是個讀書的人，有兩句古詩聽說過嗎，『父母養我時，日夜令我藏。生女有所歸，沈痛迫中腸』，希望你能理解一個做母親的心，其實做母親的一旦知道兒女成長之後，他們的生活再與她無關時，她的心情是很沉痛的。從現在這一刻起，我女兒的生活與我無關，她自己想做什麼就去做什麼好了。」
媽媽後來告訴我，她是被他感動了，不是被他的下跪而感動，而是迎著他那無辜，誠摯，與清澈的眼神，她再是金戈鐵馬鐵石心腸，在那瞬間也是冰雪融化統統化成了一江春水，滔滔向東流去。其實媽媽也是一隻味道強勁的金黃色檸檬，但她自動瀟灑地退出了紅茶與牛奶組合成的那杯茶裡。茶杯裡的風波，媽媽說，都是人世的小風波。
只是多年之後，當天文也同樣跪在媽媽面前時，媽媽只是冷冷地扔下了一句話「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你。」她說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有的東西能接受，而有的東西，她絕對不能接受。
「他跪了多久？」聽完弟弟的講述，不知道為什麼，當時我第一個問題竟然是這樣的。而換了另一個人，根本不能明白我為什麼會問這樣的問題，但這是弟弟，弟弟雖然只有18歲，可他的心早已玲瓏剔透猶如琉璃一樣，他聽了搖頭歎息道：「你怎麼會這樣？我覺得，你和媽媽，有時候似乎都有點變態，以折磨或者說折騰男人為樂趣，你是不是以他下跪的時間的長短來衡量他對你感情的深度？他跪多一分鐘，你就給他多加一分？」
這樣的話，天下也只有弟弟說的出來；天下也只有他能若無其事地說出來了，我和媽媽也同樣會若無其事地接受並且毫不介意。天下間能與我們彼此坦誠心照的，似乎一輩子，往往也只有那麼寥落可數的二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