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城少年 第1卷 4
    「你笑什麼,我還有急事,會遲到的!」這次,她終於正視我了。

    我蹲在冰涼的石板台階上,點起一根煙。

    很久後,才抬頭看向倔強的女孩:「去哪裡,我送你吧。」

    「朝陽路口。」她狠狠地踹了一腳自行車。

    我打了個電話,很快黑色的奔馳轎車就停在了巷口。然後我將她拉上了車。

    「張伯伯,朝陽路口。要快。」我心情很好,並第一次發覺原來有私家車是這麼便捷的一件事。所以當我難得的很親熱地稱呼司機為「張伯伯」時,他亦笑得合不攏嘴,立馬炫耀起他高超的駕駛技術,飛快地朝目的地駛去。

    而一路上絲都是跪坐著,雙手趴在玻璃上看向窗外。

    「少爺,你怎麼又曠課了。這位同學,是……」張伯伯忍了很久,還是問道。

    「朋友。」我解釋著。

    「朋友?」他開始打量反光鏡中的女孩,臉頰上多處貼著創可貼,蘑菇頭髮有些亂,正呆呆地睜大眼睛,一絲不苟地望著窗外快速移過的街景。終於他歎了口氣,彷彿接受了我有這樣一個「朋友」的事實,補充道:「少爺,能讓你這位朋友繫上安全帶麼?」

    我有些為難地攤攤手:「我試試吧……」

    絲卻在這時大喊起來:「停,停!快停!」

    被嚇到的張伯伯一個急剎,絲的身體立馬甩出去。我忙伸手攬住,她順勢倒在了我懷裡。髮絲晃過我的鼻尖,是淡淡的洗髮水香味。

    我愣了下:「你幹嘛,很危險的。」

    「到了到了。」

    「這裡還沒到朝陽路口。」

    「就這,就是這裡。」絲掙脫著躥下了車。剩下驚魂未定的張伯伯,以及一臉無奈的我。我只好跟下車,下車前我囑咐張伯伯先回去,並為我的曠課向父親保密。

    「喂,去哪?」我喊道。

    「我在朝陽路口有份工作要應聘,不過我得先去這家打印社弄兩張身份證複印件。」她頭也不回地解釋。

    「你多大了,就有身份證了?」我有些驚訝。

    「我拿了一朋友的。」她淡淡說著,朝一家打印店走去。

    心裡觸動了下,卻什麼都沒再說。

    其實我很想問她:絲,你也有朋友麼?我一直以為你是一個人的。當然我終究沒問。因為若那樣,我內心的妒忌便暴露無遺了。是的,我妒忌,我以為此刻身邊的女孩應該跟我一樣。一個人,沒有朋友,沒有圈子,甚至比我更需要依靠。而事情卻不是,她很輕描淡寫地告訴我:我拿了一朋友的。顯然,這些天裡我都在自作多情了。

    正這樣想著,一個身影卻擋在了絲的身前。接著,他將絲狠狠地推過來,女孩重重倒向我懷裡。

    「喲,這不是李悅君嗎?」多麼熟悉的聲音。我永遠記得那個籃球場上,他跪著求我別打了的哀嚎——張方明。他迎面走上來,越來越逼近我。

    「怎麼,就出院了,比我想像的要快呢。」我戲謔道。

    「是啊,承蒙您照顧讓我在醫院吃了兩個多月的素。聽說你轉去E高校了,正想去探望你呢。沒想到你卻帶著一個女人在外面閒逛,就不怕給車撞死麼?」我這才注意到他袖子裡正藏著鋼管,接著身邊圍過來幾個社會青年,這次他是有備而來。

    張方明一臉無賴地走近,伸手捏起絲的下巴:「你女朋友?長得不賴嘛……」

    「鬆手!」我狠狠擋開他的手。

    這時另一個人卻趁機踹向了我的小腹,我忍痛後退幾步,強行站穩了。

    「哈哈,不錯嘛。英雄救美啊。看你囂張到什麼時候!」他從袖口抽出了鋼管,「一起上,今天老子要弄殘他!」

    當我揚起頭時,張方明手中的灰色鋼管已高高懸起,逆光的金屬邊緣生疼地晃進我眼裡。

    世界靜止的那秒我想到了很多。如果換作以前,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衝上去與他廝打吧,哪怕有再多人,我也會盯著他一個人往死裡打。直到兩敗俱傷。但是這次,當我看著掙扎的絲被一個猥瑣男人摟住時,我卻改變了決定。

    我主動上前擋住迎面而來的劇烈一棍,出其不意地將鋼管反奪過來,再敏捷地撞倒了張方明,抓著武器朝身後勒住絲的男人揮去。他被這一舉動嚇得措手不及,本能地鬆開了手。在所有人都愣住的空隙裡,我卻丟下鋼管,拉住絲拔腿狂奔。

    「追!快追。」後面是張方明氣急敗壞的聲音。

    「去哪?我還要應聘……」絲喊起來。

    「你白癡麼!」我吼道。

    「……」

    不知為何,逃跑的過程裡我感覺手中緊抓的人是那麼重要,重要到怎樣也不願放手。我甚至能清晰聽到自己的血液隨著心跳而漲停的聲音,在耳邊一遍一遍地迴盪起。

    身後的追喊聲不斷。

    而兩個少年穿梭在人群中,一直跑,一直跑……

    以至於很多年後,我總會在夢裡夢見這一幕。我抓著一隻冰冷而細小的手瘋狂地跑向沒有盡頭的出口,抵達不了光亮的那一端,卻也回不了頭。精疲力竭,直到夢醒。

    跑了很久,身後的追趕聲依舊頑強地糾纏著。這時絲反過來抓住了我。她一用力,拽著我繞進了一個小巷。

    「跟我來,這裡我比較熟。」

    然後,她帶著我在錯綜複雜的老舊居民區裡打起轉。

    神奇的是,她在逃跑的同時還一邊朝路邊的人親熱地打招呼。賣包子的大嬸,開花店的阿姨,養鳥的爺爺,修摩托車的大叔,蹲在路邊販賣盜版CD的小伙子,各種各樣的人,每個人都親熱地喊著她「小絲」。

    ——小絲,好久不見呀。

    ——嗯,吳伯伯身體還好吧。

    ——小絲來了啊,快進來坐坐吧。

    ——下次吧。現在有點忙……

    明明身後的追趕已經迫在眉睫了,女孩卻還會停下來兩秒,微笑著揮手回應,再極不協調地拔腿就跑。而且她笑的樣子很好看,一點也不像學校裡那個木訥呆板的機器人。

    「你真瘋狂啊!」我不禁感慨。

    「……」

    「快要沒路了,怎麼辦?」我又喊起來。

    「沒事。」

    眼看就要走入死胡同時,她帶著我推開了一所居民宅的門,然後順著樓梯間的窗戶翻到隔壁的天台,再從天台爬到下一家的屋頂。最後,當我被她拉到一家廢棄工廠的頂端時,我差點以為自己掉入了另一個不可思議的世界。

    那是一個很大很乾淨的水泥屋頂,足夠在上面建個籃球場。陽光飽滿的一角還聚滿了懶散的野貓。工廠旁邊還豎著一個很巨大的煙囪,煙囪頂端嬉戲著成群的鴿子。而站在這裡,可以看到整座城市。大片大片灰白的屋頂在腳下鋪展。

    我氣喘吁吁地蹲下來,想掏根煙,居然發現自己的手在抖。一陣乾燥的大風吹過,指尖的煙立馬被刮跑,飛向遠方的天空,直至消失不見。那幾秒裡我竟傷感得失去語言。這時,絲四處打量了下,確認安全後才疲憊地坐下,她從袋子裡掏出很多玉米粒,隨意灑在了地上。成群的野貓便湧到她腳邊搶起來。

    「慢點,慢點。」她抓起一隻瘦小的棕黃色野貓抱在自己懷裡撫摸,一顆一顆細心地餵著。專注得像個母親。

    很久很久後絲才放下小野貓,微微側頭望向我,被風吹亂的劉海稀疏地蓋住了她的眼。

    「你叫什麼名字?」女孩問道,她終於想起了最重要的事情。

    「李悅君。」

    「悅君?」

    「嗯。」

    「李悅君,你剛害我丟了一份工作。」她一本正經,完全不像開玩笑。

    「拜託,不就一份工作麼?再去找就是了。」我不屑地揮揮手。

    「你不會懂,我現在急需錢。」

    「為什麼?」

    「……」

    「好吧,不願說不勉強。但我很想知道你的傷是怎麼回事。其實這個問題我一直想問了,我才見過你三次,每一次你身上的淤青都會明顯增多。而且我很想告訴你,並不是什麼傷隨便用個創可貼就能敷衍的。」這樣說著,便忍不住伸手去碰她臉上的傷。輕觸的那一刻,一股冰涼的刺疼感流過我的指尖。

    絲愣了下,別過頭去。

    「這些……是貓抓傷的。」顯然,她在撒謊。她回答問題時都不敢直視我的眼睛。

    「我不信。」

    絲沒再說話,看向了遠方。

    大概有些人的緘默是與生俱來的,因為他們不擅狡辯,卻也無力承認。對於生命賜予的巨大傷害只好三緘其口,最終潛移默化成一種悲涼的本能。以至於身旁的你除了跟著難受,什麼也做不了。

    安靜了一會,她又掏出手中的魔方嫻熟地擺弄起來。打亂,重組,打亂,重組。陽光下,她快速翻轉的十指彷彿是水面上泛起的粼光,閃耀、跳躍而美麗。我在一旁看得入神。

    她想到了什麼,將魔方遞給我。

    「你要玩嗎?」

    「好。」我笑笑。

    那一天,我和絲就一直呆在了那個滿是野貓的工廠屋頂。她教我玩魔方,可不管她說了多少遍技巧和方法,笨拙如我卻總是學不會。最好的記錄也是花了將近半小時才拼出一面。絲安慰我說她第一次玩時也很笨,花了半天才拼出一面。我問她第一次玩是什麼時候。她想了想,說:「大概是三歲的樣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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