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星期後，她遺留給我的手機果然響起了。
在響到第6聲時，我還是按捺不住地接聽了。那端是婭楠開心的聲音。「喂。阿智麼，是我，小楠。」
「嗯。」
「抱歉，上次走得太匆忙，都來不及問你手機號碼，所以只能用這種方式連繫你了。」
「我知道。」
「你現在有空麼？我想見你。」
「……」
短暫的沉默裡我有太多疑惑。多想問她，為何這麼在意是否還能找到我，如果只是單純的朋友需要這麼頻繁的連繫麼？甚至在她的聲音裡我能聽到不加隱藏和修飾的曖昧。可是，如果真是這樣，我又算什麼？
「好的。」
但最後我什麼都沒問。
見到婭楠時，她正撐著一把洛可可風格的黑色遮陽傘，穿著清新的淺色碎花裙子。站在路邊朝我招手。她的笑容沒有了初次見面時的羞澀，細碎的陽光隱約印在她光潔的臉頰上，反射出單純美好的白色。
她在路邊的麥當勞小分店要了兩杯聖代，蘋果味的遞給我，巧克力味的則留給自己。當我說我其實比較喜歡咖啡味時，她卻一本正經地告訴我：男孩子不應該吃太多和咖啡有關的東西。
「為什麼？」
「因為，總感覺它是一個很憂傷的東西。沾上了很不好。」說著，她將勺子伸到我嘴邊餵我：「要不你試下我的巧克力味？如果喜歡，我們換。」
無辜而認真地張望，似乎在徵詢我的同意，像個純真無邪的孩子。
猶豫了片刻，我低頭輕輕含住了她餵過來的冰激凌，香甜在舌尖快速融化，傳遍全身。那一秒我真的糊塗了。此時我們真的就像街頭上再自然不過的一對戀人，我明明知道那是錯覺，卻還是無力清醒。原本那麼多的疑惑都卡在了喉間。
後來我們一起去了遊樂園。她活潑的天性展露無疑，一手拿著棉花糖一手抓著我到處跑，對每個明明只有小孩子才會感興趣的遊樂設施流連忘返。彷彿自己不曾有過美好的童年。我們一起夾娃娃，撈金魚，打氣球，還進了那種一點也不恐怖的鬼屋。
最後，她的視線停留在了高空的海盜船上。
「想玩麼，我帶你去。」察覺到她留戀的神色後，我試著問。
「真的，可以麼？」再一次，她小心翼翼地露出了徵求的表情。這又讓我想起了那天在格子鋪，當我邀他去尚東家聚餐時，她也是這樣讓人意外的回答。
——真的，可以麼？
只是很多年後，我才明白這句話語下隱藏著什麼。那是因為生命裡沒有太多選擇的膽怯。可以麼？可以麼？她習慣盯著人的眼睛，帶點小奢望地問著。問著身邊的每一個人。而答案是什麼，沒人知曉。
海盜船啟動後開始前後擺動，我發覺幾根微涼的指頭漸漸觸到了我手背，在它躊躇不定時我卻反手抓過去，握緊住了。半分鐘後船在空中劃起的幅度越來越大，身體有跟著飛出去的脫離感。而婭楠卻害怕地緊閉上了眼睛。
「睜開眼，這樣你才能真實感受到迎面撲來的風，以及起伏的藍天白雲，就像自己在跟著船在飛翔……」我鼓勵著她。
「真的麼？」
「嗯，真的。」
她試著艱難地睜開眼，卻遏制不住的尖叫起來：「阿……好高……」
「我們這是要飛往哪裡？你知道麼？」她興奮地大喊著。
「如果它能去任何地方，那麼你想去哪裡？」我沒有回答，卻反問著。
「不知道，但最好很遠很遠，誰都找不到……只有……」感覺身體裡血液要跟著翻轉過來了，在這極限的一刻我漸漸聽不到她的聲音。取而代之的是一浪高過一浪的混亂尖叫。
從海盜船下來，她走了幾步。原本還很開心的臉突然間煞白了，接著呼吸急促起來，並慌忙在包裡翻東西。
「怎麼呢？」我上前問。
「哮喘，噴，噴劑……」她艱難地說著，彷彿馬上就要窒息。我立馬明白了過來，幫著從包裡找出一瓶藍色噴劑遞給她。她搶過猛吸了幾口才漸漸舒緩下來。
我將她扶到一旁的休閒木椅上。
「你有哮喘病？你居然都不告訴我，還讓我帶你去做這麼危險的事情！」我有些生氣地責難道。
「對不起……因為，真的很想坐一次……」
「要是萬一在中途發作了，怎麼辦？會有生命危險的……」
「要能死在你懷裡，或許還不錯呢。」她慘白的面容還來不及恢復過來，卻吐吐舌頭笑了。
我楞了下。
可能這只不過是個玩笑吧？但我卻還是不爭氣地相信並感動了。我不再說什麼，也不敢再看她的眼睛，怕她發現我當真後的哀傷。
「時間差不多了，帶你去個地方吧。」沉默了會，我看著手錶說。
「哪裡？」
「秘密。」
一小時後，我帶著婭楠來到了以往我們樂團常常排練的地方，一棟即將拆遷的老舊居民房的天台。抵達時已經天黑了。當走上了屋頂前我讓她先閉上眼睛。她照做後，我才緩緩推開了搖曳的破舊鐵門。
或許，這是我做過很笨拙的一件事。
但那時我固執地以為，這也是我做過最浪漫的一件事。
展現在婭楠眼前的仍舊是一個乾淨而寬敞的水泥平台。平台中間卻佈置好了一個心形狀的小煙火，正徐徐綻放，在夜色中撐開了一朵絢爛美好的花。而這時，尚東端著點滿蠟燭的生日蛋糕出現了，鍵盤手禹初還很配合地彈起了溫馨的音樂。
「小楠，生日快樂。快許個願吧。」大家不約而同地喊起來。
婭楠怔怔地站著，好久，才回頭看我。
「可是阿智，你怎麼，怎麼知道今天其實是我的生日？」
「你手機的備忘錄裡有你的生日，我不小心看到了。」我淡淡地笑著。「不過我也很好奇，為何你自己的生日還需要手機來提醒。」
「因為，很久都沒人陪我過生日了……」感動的眼淚已不知不覺流了出來，她忙不迭地擦掉，接著再朝我露出一個大大的笑臉：「阿智，謝謝你。」
女孩說：阿智，謝謝你。
我笑笑：不客氣。
女孩的身體緩緩傾斜，能感覺得到，她想上前擁抱我。
然而一切來得那樣突然。
手機鈴聲突兀地響起，打破了一切。婭楠掏出來掃了一眼，立馬露出了難色。她避開幾步接聽了起來：「不是說好明天麼？……可是……好吧，嗯，好，再見……」
當她再回過頭看我們時，一切都已經不一樣了。
夏天的晚風夾雜著微微的悶熱吹過彼此的臉，安靜而空曠的天台上幾個身影靜靜佇立著，誰都不願意先開口。藉著煙火閃爍不定的光芒，我看清了她複雜的表情，終於女孩愧疚地低下頭：「對不起，他前幾天去了躺美國，今晚提前回來了，我現在得去機場接他……」
我當然知道「他」是誰。
玉木軒。婭楠的男友。或者也可以說，我的老同學。
此刻我是多想大吼一聲：這算什麼？
是的，這到底算什麼？我們幾個人一天精心的準備，卻敵不過電話末梢那端冷冷的一句命令。我想不明白，一個連自己女朋友生日都忘記的男人，還有什麼資格對她呼來喚去。而偏偏，眼前的女孩居然也甘願聽之。
大概，這就是愛一個人吧。
就像我，明明不過是一個替補，卻還要假裝幸福。
「再見。」
我轉過身，看向城市燈火通明的璀璨夜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