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情只到梨花薄 【輪之卷 密綰同心苣】 嬰孩
    皇宮的秋天明媚而淒愴。杜菁記得,那一天陽光還留有最後的溫情,淡淡地捲起颯颯西風,枝頭的黃葉尚未散盡,在風裡飄搖欲墜。宣平皇帝與他的皇弟談笑風生,從一群花枝招展的宮妓面前經過。

    正是因了這絕然的背影,她盼望甚至渴念的心,有一種任風吹的無力與黯然。

    三個月前桃林的那場寵幸,只能是時過境遷,時已無蹤。那時她是存了心要與皇帝邂逅的,卻絲毫沒有給自己的人生增添幾許繁華馥麗,因為皇帝已經忘記她了。

    但是她還存一點僥倖與期待——身為王爺的統正頻頻朝她回眸,就是皇帝身邊的侍從李公公,也多看了她一眼。

    她發現自己懷孕了。

    記得很清楚,皇后不知怎的召她成為貼身宮女。皇后本是一副不勝之態,終日慵懶地坐在鸞鳳銅鏡前,髮髻上的鳳尾瓔珞珊珊作響,手中的牡丹繽紛如霞。她帶著艷羨的目光偷窺,驀地發現鏡中的女子也在注視她,嘴角隱著笑意,這笑是冷笑,別有深意的笑。

    她突然預感到了什麼,心中浮起的擔憂瞬時潰散。也就在這個夜晚,風聲掩蓋了她零亂的腳步聲,她找到了李公公,嗚咽著跪在他的面前……

    幾日後三更天,她被兩個宮人偷送進密封的輜車,匆匆拉出了皇宮。

    在那個枯燥空寂的季節,她的肚子在天天起著變化。春天的風拂過她臃腫的身軀,她靜待著皇帝的出現。

    春雨細如絲,冷意依舊,痛卻一層一層地逼上來。她獨自掙扎在染血的床榻上,不能透氣的劇痛衝擊得她咬破了下唇,汗水淌滿了全身……當嬰孩的哭聲讓她清醒過來,她不期然看見了窗外梨花綻放——入宮已經整整四年了。

    「是個男嬰。」產婆淡漠地告訴她。

    孩子在她的懷裡睡得香甜。那一刻,她望著他粉嫩無暇的臉,心裡有酸楚的疼,亦有歡喜的微甜。她終究又有了一次機遇,而其實,她是日夜在盼的。

    她忍不住抱得更緊,柔軟地笑著,人也鮮活起來。

    「我的兒子……」

    夜半時分,她被一陣急促的打門聲驚醒了。

    除了她和身邊的嬰孩,屋裡竟然再無一人。蒙紗的燈影晃過,油燈如豆的火苗歡躍地跳了跳,那個久盼的人終於出現了。

    「皇上……」

    她又驚又喜,幸福的窒息感籠罩了她的身心,她忍不住低泣出聲。

    宣平皇帝頭也不抬,進門的一刻,他的目光就定向嬰孩,神色在昏蒙的燈影下顯出幾許黯然。一直陪在身側的李公公上前,低言道:「皇上,事不宜遲,就驗吧。」

    沉沉歎了口氣,宣平方說話:「開始吧。」袖口滑落,露出的腕上環著金絲玉鐲,精雕如意萬年的字樣。

    青玉碟子裡的鹽水泛著微光,只聽「咚」的一聲輕響,宣平的血滴落入,在水中花瓣似地盛開。杜菁的心一顫,臉上的笑意一寸寸消退下去。

    針挑破嬰孩指尖時,孩子彷彿受了驚嚇般,張開朦朧的眼睛,露出蘸滿星月的瞳仁。杜菁想過去擁住他,卻一動不敢動。她感覺自己的呼吸靜止了,抑或屋裡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嬰孩的血和宣平的血如飛龍交錯,轉瞬間就融在了一起。

    「恭喜皇上,是龍脈!」

    「天祐我也!」宣平幽幽一歎,迷離的眼裡閃過淚花。這個時候,他似乎才注意到她,轉過身來,眼簾默默一抬,道:「朕封你為貴嬪,天一亮會接你進宮。」

    「謝皇上。」

    她跪了下去,掩在袖口裡的手指顫抖得厲害。依然沉浸在幸福之中的女人,絲毫沒有領略到皇帝轉而召喚邰宸的意思。

    深夜起了風,淺淡的月光滲進屋內,傾瀉在竹籃裡。李公公接過邰宸手裡的竹籃,放在杜菁的面前。織繡百子圖的小被子裡面裹著一名女嬰,嬰兒恬淡的睡容染上了月光的顏色。竹籃一搖晃,那孩子似察覺了什麼,微微動了動。

    杜菁驚惶失措地望著,她的腦子裡來不及想什麼,就著了魔似的飛撲到床前,緊緊抱住自己的孩子,只想永遠不撒手。

    她喃喃道:「不……皇上……為什麼?」

    宣平低沉的說話聲裡透著無可奈何的絕望,「皇弟三十萬叛軍正向都城咄咄逼近,一旦殺入宮內,朕的江山必將付之東流。邰將軍深知孤心,以興亡大局為重,保我龍脈。朕平生就這個皇兒,若是同遭殺戮,朕九泉之下還當如何折辱!」

    邰宸一拱手,慷慨道:「末將受皇恩浩蕩,理當鞠躬盡瘁,縱死不負皇命之托!」

    窗外的風在嗚咽,燃燒起來的燭火在夜風中微微搖動。皇帝舉起明晃晃的尖刀,緊緊攥著,臉容被燭光拉扯得斑駁迷離,他緩慢地落下尖刀,嬰兒紅潤細嫩的肌膚上,劃過一道血影……

    隨著孩子尖銳的一聲,杜菁整個人癱坐在地。身心連帶那份痛,被一絲一絲地抽空了。

    「當此非常之時,立即刻簡,頒行遺詔!」宣平皇帝顫慄的聲音在風中如一線飄搖。

    杜菁的手依然放在孩子睡過的地方,溫熱漸漸被寒冷代替。空氣中奶香氤氳,還有嬰孩的呢噥聲——可是不是她的。她合著眼,努力想像兒子恬淡的睡意,和眼眸裡蘸滿星月的那道晶瑩,更深觸目的卻是殷紅的血從他粉嫩的腰背流淌而下……

    她低低地哀嚎,只覺得彷彿有無數鈍刀子在剜著她的心口,痛得心一顫一顫的,連宣平說話的聲音也混成一團,幾乎失真。

    人生最華美的夢,就這樣做完了。

    原以為自己的親生兒子終究難逃厄運,她找不到他,得不到他的消息。每每回顧以往,也許,不是沒有悔意。

    只是朱顏已改,轉眼已白頭。

    而這以後,杜菁就在青燈古佛裡沉睡,一睡便是二十年。

    「遺詔呢?」

    聽完靜心的敘述,楊劼問道。

    「幾天後叛兵殺入皇宮,遺詔就藏了起來。」

    「莫非在您手裡?」

    「不,還在宮中。」靜心的眼裡掠過一絲淡笑,「只有我和李公公知道藏在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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