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一寸相思一寸灰
1
毫無預兆襲遍四肢百骸的慌亂讓我的思維還沒還得及做出判斷,身體已經不受控制地迅速轉了過去。手指在寬大的袖口內緊握成拳,眼神在激盪的湖面不安地跳躍,心臟縮在胸腔的一角,揪成皺巴巴的一團……
阮靳律,我還是習慣看你不可一世的皮笑肉不笑。
你知不知道,此刻你眼中那喜憂參半的暗彩流觴與你那桀驁邪妄的氣質很是格格不入?你有多久沒有對我露出算計的笑容了?你為什麼不再繼續算計我了?
「哎呦!你說我這人,怎麼能光顧著陪你,而把晨兒晚兒兩個美人兒晾在一邊呢?」
這次「偶遇」的始作俑者突然從池邊蹦躂起來,一臉「悔恨」地拍著我的肩膀,說:「風瑜丫頭呀!這蓮台是這半湖周圍唯一一個伸入湖中的露台,乃餵魚賞月之最佳地點!你就老實待在這餵這些可愛的錦鯉,我幫你去將那倆美人尋回來,以免她們在府內迷失了方向!」
說完,她對我眨了眨眼睛。本來是無比可愛俏皮的動作,此刻卻讓我心內湧出一股想要對她拳打腳踢的衝動,莫非她這就是傳說中的「欠揍表情」?
「……」
我咬碎滿口銀牙,抬眼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她不負霓望地回了我一個齜牙咧嘴的淫笑後,抬步離開。
走到帥驢身邊時,這個臭不要臉的死丫頭竟然信口雌黃+開河地撒嬌道:「好哥哥,這丫頭是柔兒親選的准徒兒,她可是愛慘了你養的這一湖錦鯉呦!你不是來餵魚的嗎?剛好幫我招待一下她!」
我氣急敗壞地轉過臉,向她投去惡毒的目光,她施施然留下一個得意的笑後,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絲怨恨。
此刻,我終於深刻體會到了「無語問蒼天」的淒涼與悲慘!同時腦中應景地蹦躂出一排冒著晦暗怨氣的詩句——
「兩眼一瞪百恨生」!
百恨生呀百恨生!今兒,我一世英名的小霓霓可是「一招不慎」地被她「平白無故」地擺了一道!不過,我依稀記得有句話叫「留得大霓在不怕沒仇報」!我還模糊記得有句俗語說的是「大霓報仇十天不晚」!去它ABCDEFG的!有本事你丫別落到我手裡,不然我非把你生吞活剝,剝皮剔骨了不可……
「風瑜……」
雖然我努力努力再努力地試圖將精神集中在對阮洛洛堅持不懈孜孜不倦的詛咒謾罵事業上來,可是當他聲音嘶啞地喚出我的名字時,我的心還是很不爭氣地天崩地裂撕心裂肺了一小下!恩恩恩!僅僅是一「小」下!
目光仍然粘著已經走遠的纖細身影,我嘟囔著開口:「我討厭餵魚!魚是個貪心的傢伙,你餵它多少它就吃多少,一直吃到被撐死也不願閉上那張貪得無厭的嘴……」
就像有些人,不管別人給她多少愛,她都貪心地想要將它們全部塞進心裡,明知道那樣會撐破那顆容量有限的心,卻無法停止……我不能貪心,我不可以貪心,我不要做那個被愛撐死的瑜兒。
他抬起右手,從左手的青花白瓷罐中抓起一把魚食,抬步走向蓮台前方,背對著我喃語:「可是,有些魚只是想吃一點食物來度命,並沒有奢求過吃飽,更沒想過要撐死自己……即使這樣,他也無法得到滿足,這就是命運的不公!」
他揚手輕揮衣袖,一把魚食如槍林彈雨般散落到湖中,岸邊的魚兒瞬時在水中翻滾蹦跳起來,爭先恐後地飛跳出水面搶著食物。
魚,沒有魚食可以活命,沒有水卻只有死路一條。
阮靳律,這一刻我突然懂了——
穆襲水是我賴以生存的一汪淨水,那裡有我所需的全部養分。而你注定只是我的魚食——
沒有,會餓、會想念,卻不至於要命。
有了,若一時貪心,便會將自己撐死。
2
「風瑜。」
他輕聲喚著我,我轉過身看著他臨水而立的背影,聽見他似喃似歎的低語:「我當初為了阮家的祥魚墜子放棄了這段姻緣,是我這一生做的最錯的一個抉擇,我理應為這個錯誤承擔責任,所以風瑜,我並不奢求你能施捨我一丁半點的感情。」
頓了一頓,他轉身看向我:「這幾天,我反反覆覆地想,想得心力交瘁肝膽俱裂。我想,乃怕是作為一個連朋友都算不上的合作夥伴,只要能夠在你身邊看著你,聽你跟我說話,縱容你偶爾的胡鬧,就算你每天上百遍的在我面前炫耀你跟穆襲水之間有多幸福,也好過讓我見不到聽不到……」
他看著我的眼裡凝結著的濃得彷彿化不開的憂傷,穿過無色無味的空氣徑直投入我眼底,一點點消融成滾燙的岩漿,灼得我的心嘶嘶作響,疼痛難忍!
他蹙著眉毛,放下所有的驕傲與尊嚴,近乎乞憐地問我:「風瑜,為何你要對我絕情至此?你說,就算我魂飛魄散之於你也不會再有絲毫影響,我若真的就這樣魂飛魄散了,你真的不會有一絲的傷心和悔恨嗎?你就真的可以做到絲毫不為我所動嗎?」
「就算你魂飛魄散之於我也不會再有絲毫影響。」我的一句氣話,你竟是如此在意嗎?
「你說,命中注定我們下半生只能做路人。你知道下半生有多久嗎?我的下半生可能是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或著四十年甚至更久!難道,你準備在以後的這麼多年裡都不再看我一眼,都不再跟我說話,都不再對我笑嗎?風瑜,為何『路人』這兩個字你總是可以這般輕而易舉地說出口?難道,我在你心底一直都是一個隨時可以劃為『路人』的人?我寧願你恨我怨我詛咒我謾罵我,也不要你視我為路人,我阮靳律永遠都不想成為你風瑜生命中的路人!」
「或許,命中注定我們下半生只能做路人。」其實,我又何嘗不知道,我們之間這輩子是永遠沒有機會做路人的。
因為,路人不會讓我記掛,更不會讓我那顆比「鐵還硬,比鋼還強」的心抽疼擰疼賬疼縮疼疼疼疼!
我比誰都清楚,那些是氣話,讓你讓我讓我們都為之抓心撓肝的氣話。
一寸相思一寸灰,城府深之如你,你為何要用我的兩句氣話折磨自己?
如果說此刻我沒有為他心動,沒有為他心軟,沒有為他心如刀割,那麼我的心一定是在撒謊。
你若問我,我最瞭解自己的是什麼,那麼答案一定是我的心。
你若問我,我最不瞭解自己的是什麼,那麼答案也一定是我的心。
我瞭解我的心,瞭解它是多麼死心塌地雷打不動地愛著我的狐狸。
我不瞭解我的心,不解為何它要為了面前這個男人心旌搖曳不知所措。
3
微涼的夜風拂過他繾綣糾纏的眼神,吹皺了一潭的憂思。
我咬緊唇瓣,垂眸避開他的凝視,低聲道:「阮靳律,你明明知道你若灰飛煙滅,我會比傷心更傷心、比悔恨更悔恨!因為你是我生命中很重要很重要很重要的一個人!你明明知道我即使說了要做路人,也無法對你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因為我從來都不是一個會『信守承諾』的人!你明明知道的,這些你明明都是知道的不是嗎?為什麼你明明知道這些,卻還要在我面前自我折磨,你是在騙我為你心軟嗎?此時,你眼中流露出的悲傷,是來自心,還是來自大腦?」
是真心的流露,還是刻意的偽裝?
我將眼睛的焦距迷失在那一池秋水中,秋水再清冷,也暖過那兩汪寒潭。
「風瑜,你果然是不相信我的。」
他的聲音中帶著一絲啞然,參雜著一絲失望,滲透著一絲堅定:「不過,不管你信或不信,我都要告訴你,我所有的情緒,對於你都是偽裝不了、控制不了、掩飾不了、隱藏不了的,只有在你面前,我才能看清自己內心真實的情緒,只有面對你,我才知道原來我也是有喜怒哀樂的……」
「所以你覺得我很好『玩』嗎?」我打斷他的話,眼神依然停留在滿湖的錦鯉身上:「因為我很好『玩』,所以你不惜違背原則,跟我合作經營注定要關門大吉的綠泥?」
聞言,他微愣,即使不看他,我也知道此刻他的眼神中寫滿了驚愕。
「阮靳律,既然你從來沒想過要讓綠泥一直經營下去,既然你從來沒想過要還我穆家的水脂玉珮,那麼,綠泥的存在還有什麼意義?」
我收回目光看向他,眼神閃爍:「阮靳律,讓綠泥就這樣結束吧,水脂玉我不要了,騎馬裝我也不發揚了,讓所有的一切就這樣結束掉吧!」
同時,要結束的還包括我和你之間那些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感糾結。
他的眉輕輕蹙起,眼中的光亮一點點消逝在夜風中,淡薄的嘴角處有輕微的抽搐:「風瑜,你就這麼急著要跟我劃清界限嗎?」
「我只是要結束一個遲早都要結束的綠泥。」
結束一個遲早都要斷開的驢霓孽緣!
「是麼?」他嘴角處溢出一抹嘲諷的笑,「如果我說,我會讓綠泥一直經營下去,甚至生意興隆門庭若市、店舖開遍冥胥的大江南北,你還要結束它嗎?」
他的最後一句話脫口而出時,帶著輕微的顫抖。
「要做到這些,你要賠上多少銀子?」
我毫不避諱地迎上他的目光:「阮靳律,我心中所謂的綠泥,要出售的是一種生活方式、一種穿衣哲學,不是衣服,更不是要靠人脈和財勢才能賣出去的衣服!你懂嗎?」
「我不懂,但是即使我不懂,我也能給你你想要的一切。」他死死地盯著我低吼,端著魚食罐的指骨緊的發白,聲音中壓抑著讓人不能忽視的怒意。
「可是,你能給我的一切,都不是我想要的。」
聞言,他臉色瞬間蒼白如紙,垂於身側的右手一點點收緊。
那掌中的傷,應該痊癒了吧?
不忍看他臉上那逆流成何的悲傷,我轉身沉聲道:「從今以後,這世上不會再有桑靜立,綠泥也不會再有桑老闆,而且,很快之後,這世上也不再有綠泥……」
撂下這些話後,我正欲抬步離去,耳畔處迴響起他略帶嘲諷的低語:「風瑜,你是在逃避嗎?」
我的身體陡然一僵,愣在原地。我是在逃避嗎?我是在逃避他嗎?
「你為什麼要逃避?為什麼對我避如蛇蠍?」他的聲音咄咄逼人。
是啊,為什麼呢?為什麼我不再敢跟他合作,不敢再跟他有交集?
「難道,你對自己的心就那麼沒自信嗎?難道,你對穆襲水的感情也不過爾爾嗎?」他的聲音中帶著一絲淡淡的期待。
我僵直著脊背,將眼光投放到湖水深處,哪裡映出水榭樓台模糊的影像,就像我此刻的心境,朦朧一片:「我這麼做,完全是為了穆襲水。我不要他再因為不相干的人心生波瀾,我不要他再為了我隱忍擔心,我不要他再為我勞心傷神,我要待在他身邊給他我全部的愛,全部的愛,全部的……」
我說的是真心話,真的是真心話,但是,或許不是全部的真心話。
抬步離開的時候,我聽見瓷罐碎裂的聲音。那聲音不夠清脆響亮,因為它不是碎在地上,而是碎在掌心。
右掌的疤痕還未痊癒,左掌便添了新的疤痕。難道,我注定是你掌心的一道疤?
我聽見魚食和碎瓷散落到地面的聲音,我聽見滿池錦鯉跳躍翻滾的聲音,我聽見夜風拂過樹葉的聲音,我聽見月亮鑽進雲層的聲音,我聽見自己心臟上裂開一絲細小罅隙的聲音,我所能聽見的所有聲音,都不及身後那轟然倒塌的情感來得震耳欲聾撼人心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