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痕與後天絲毫不去理會易秋的暴躁,更不理睬周邊的騷動。事實上,他們已不想再去分辨,得妻如此,夫復何求?此生足矣。而今生也好,死也罷,都會在一起的,不是麼?那還在乎什麼?恩怨情仇,是非對錯,永沒有結束的一天。既然如此,就順其自然吧,至少最後,他們還有彼此,無所謂他人。
「如果此次大難不死,我們就去一個無人的地方,遠離江湖的事事非非。」後天輕聲承諾著,含情地望著千痕微微蕩起的笑容,「我們可以自己搭幾間小茅屋,屋前種上你喜歡的花花草草。到時候,我們還會有很多孩子,十個八個都好。阿痕,你覺得怎麼樣?」
「好!一切都聽你的。」千痕淺淺地笑著,一如當年那不諳世事的絕世美人,洋溢著初婚時的喜悅,「其實後天,我有了。就是解毒的時候,我還以為是長恨……誰想……」
許是因為羞澀,又或許是往事不堪回首,總之千痕沒有再說下去。至少她不會告訴他,她曾為此,險些自盡。
過去了,都過去了,不是麼?
往事已成昔,秋水隨波逐。
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
終於,還是開戰了。
腐屍毒在後天體內翻騰,他一方面要應付外來之敵,另一方面又要應付體內的惡毒之戰,顯然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千痕有孕在身,經過方纔的殊死搏鬥,本已無力再戰,此刻更是落了下風。後天死死地用自己的身子護著千痕,卻仍免不了雙雙受傷。他不知道,這樣的局面,他還能撐多久,千痕又還能撐多久。
或許,都會在此死去吧!他想。
忽然,一抹倩影從天而降,千痕頓時大喜。然下一刻,她的笑霎時凝結在唇邊,面色陡然慘白得可怕。
原以為是莫浪心,豈料,卻是無憂宮主人練素素到了。對千痕而言,這無疑是雪上加霜,那個與莫浪心一般、有著同樣高傲神情的女子的到來,等於是給千痕和後天宣佈了死期。
千痕淒楚地望著後天,眉角慢慢雲開一絲絕望。
後天抓緊了千痕的手,愕然發覺,她竟在劇烈打顫,「阿痕,一切有我。今日,我後天,為你挽弓!」語罷,千痕的心迅速下沉。
箭在弦上,十根箭齊齊對準眼前凶神惡煞的人們。只聽得「嗖」的一聲,千痕看到了十道美麗的彩光從眼前滑過,而後是箭射穿人體的聲音,鮮血像身後的江水般翻湧在半空,瞬間化作漫天紅雨灑落人間。一低頭,才發覺後天已然倒地,黑色的血液污了腳下純淨的土地。
她想喊,卻發覺聲音卡在喉間,只剩下流動的光在眼眸中流轉。
他苦苦壓制住的毒,在動用全身真氣的瞬間,終於爆發了。
耳邊,是他無力的呼喚,「阿……痕……」
練素素的肩,被箭射穿,鮮血迸發出來,帶著她無底的、被羞辱後的憤恨。
「阿痕!」半空突然傳來一聲熟悉的女音。
千痕欣然抬頭,眼角卻赫然瞥見練素素急速行來的身影。那一刻,練素素鬼魅般得意的容臉在她眼睛裡放大。她看到莫浪心投來的驚慌焦急的目光,耳邊是後天撕心裂肺的呼喊,還有易秋勝利的譏諷。
肩上陡然一麻,千痕只覺得自己的身子像極了春日裡的美麗蝴蝶,翩翩然隨風而飛,迎風而舞。一低頭,她痛心地望著後天,他的淚滑落在地,恍若水晶般碎了一地。他向她伸出手,可是,她再也觸摸不到了。莫浪心迅速飛向她,卻始終比不上她離去的速度。輕如蝶翼,原來,就是這般滋味。
眼皮好重,好重。
千痕無力地閉上眼眸,任身子飄向萬里長河,任波濤洶湧的江水肆意淹沒她的身軀。她無力反抗!
莫浪心,終於沒能挽留千痕的離去。眼睜睜看著千痕被練素素一掌擊入噬人的江濤之中,耳邊,只迴盪著一聲刺耳的落水聲。白色純淨的浪花,掀起層層碧波,霎時吞沒了千痕的蹤影。
「不……」莫浪心歇斯底里地對江長嘯。
然,千痕再也聽不到了。
就連後天的呼喚,她也聽不倒了。
淚滴在左肩下方那個叫心臟的地方,後天的眼皮重重垂下,外傷心傷交織在一起,他登時昏死過去。
樽前擬把歸期說,未語春容先慘咽。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
黑色的髮絲迎風四散,莫浪心漠然回眸,恨恨地瞪著練素素和易秋得意闌珊的臉。姿容絕色又怎樣?有著這樣惡毒的心腸,還指望她們能留芳百世?武藝卓絕又如何,終不過是禍害人世的妖魔罷了。
「練素素!」莫浪心撕心裂肺地吼著,「為什麼?為什麼?你親手殺了娘,我都已經放你一馬不再計較,為什麼連千痕都不放過?為什麼你連千痕都不能放過!千痕做錯了什麼,讓你非殺了她不可!」
練素素忽然愣在當場,這是她四年來第一次見到莫浪心如此絕然地傷心落淚。她不知道自己心中是否有著預期中的快意,可是她知道,她贏了。贏得毫無快感。
易秋急忙奔到後天身邊,一探鼻息,總算鬆了口氣。
她自懷裡掏出一顆藥丸,給後天服將下去。
「沒有為什麼!只要是你的人,我都不會放過!因為我們生來就注定了,要當一輩子的仇人。」練素素冷冷地回答。可她捫心自問,自己還是當年的那個練素素麼?都變了!一切都變了!不是麼?
「阿痕……」莫浪心仰天長嘯,紫光乍現,紫電劃破蒼穹陡然出鞘。
慕容軒從天而降,心中一緊,大叫不妙,「糟了!」
宿命猛然盯著遠方黑壓壓的人群中,那個剛剛失去了摯友的女子。他來遲了,還是來遲了。若可以,他願用自己的性命去換那個叫千痕的女子,因為他是何等的明白,在莫浪心的心裡,千痕勝過一切。
千痕,是莫浪心在人世的唯一寄托。也是她所有的信任所在。
而今失去千痕,她應該崩潰了吧!
「阿痕?!」慕容軒的嗓子裡發出一絲低啞的嘶喊,劍眉緊蹙,他咬牙注視著遠方練素素那高傲的背影。宿命詫異地望著他,赫然察覺慕容軒眼中熊熊燃燒著的恨意。眼前一片暈眩,慕容軒險些倒下,所幸扶住了身邊的樹幹。他面色蒼白地望著宿命,慘白的唇挪了挪,「天心要走了,去幫幫她吧!」
語罷,慕容軒整個人都癱軟在地,癡然地望著遠處大開殺戒的藍衣女子。忽然,他悄然起身,踉踉蹌蹌地離去。只是那回眸時依依不捨的眼神,足以令人肝腸寸斷。
離歌且莫翻新闋,一曲能教腸寸結。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
遍地的鮮血融不去她心中的恨,生命的終結與無邊的呻吟,再也阻止不了她的殺戮。萬里江濤,吞沒的不僅是千痕,還有她所有的希望。為什麼?為什麼歷史會一次次重演?葉子是這樣,現在千痕又這樣!為什麼還是不放過她!難道退隱,難道遠離江湖恩怨就那麼不可饒恕麼?
為什麼非要她殺人?為什麼放棄鮮血就要失去最親的人?
原以為握劍,便無法擁有;現在卻發現,放下手中劍,才會徹底失去。
天意為何作弄她?明明已遍體鱗傷,為何還要不放過?
莫浪心像瘋子一般釋放了身體裡所有的魔性,紫電在她手中跳躍著嗜血的興奮,綻放出絕世的紫光。強大的劍氣迸發出來,死亡的氣息籠罩半空,灰色的薄霧冉冉升起。
她,恨!
恨天!恨地!恨所有的人!更恨自己!
恨自己的無能!救不了洛眉,救不了師傅,救不了聖劍門;救不了葉子,救不了娘,現在,她還眼睜睜看著千痕在自己面前消失,卻束手無策。失去了他們如同失去了一切,那她還要這一身的絕世武功幹什麼?天下之大,竟沒有她的容身之所;生生不息,竟再也找不到她活下去的理由!
紫電拚命地剝奪所有人的性命,血水染紅了半片江水,哀嚎聲響徹雲霄,帶來了驚悚的寒風呼嘯耳邊。
那一刻,連練素素都驚呆了。她萬沒料到,莫浪心會因千痕的死,而變得如此瘋狂,更甚無憂宮當日。眼角一瞥,她看到宿命再次向莫浪心舉劍揮去。腦子裡一陣激靈,她恍然回神,莫浪心即將再次入魔。
見形勢不對,練素素二話不說捂著傷處,立刻施展輕功,逃遁得無影無蹤。
蕭柳娘在收到消息的第一時間就搬來了鬼獄救兵,只是,來不及了。四處已找尋不到千痕的蹤影,徒留下發瘋屠殺著武林各派的莫浪心。披頭散髮的女子,滿身是血。蕭柳娘愣在那裡,她知道,斷然是千痕出事了,否則莫浪心決然不會成為這般模樣。
心,瞬間跌到了谷底。
莫浪心見人就殺,絲毫不理會對方是誰。待武林人士被屠殺殆盡,莫浪心竟開始揮劍刺向鬼獄中人。蕭柳娘命人將昏迷的後天和易秋擒拿帶走,下令眾人不得上前,顧自持劍衝向莫浪心。
歐承業保持著一貫的淡漠,深沉地望著遠處不成人形的女子,心裡無限淒涼。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又到了做選擇的時候,可是他明白,選擇的結果會給他帶來什麼。失去與得到只在一線之間,誰也無法預測將來會是怎樣的境況。
心中的糾結越發沉重,一低頭,不自覺地隨心吟出,「紅顏傾城,徒消瘦,待到花開爛漫時,願君猶憶往昔情。此生足矣!」
身後,是鬼奴長長的歎息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