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可道 蹈火錄 十 疑神疑鬼1
    那艘船駛得近了。黑暗中也看不清楚,離得十來丈時,卻聽得有個聲音隨海風而來,說的卻是天竺話。

    這聲音甚是響亮,海風雖大,仍然吹之不散。無心心頭一沉,忖道:「這天竺人居然也是個好手。」好在他也聽得出並不是秦明容的聲音,他也放下了心。他看了看莎琳娜,卻見莎琳娜面色有異,心頭突地一震,心道:「莎姑娘認得這小子?」轉念一想,忽地恍然大悟,心道:「這不是那赤奮若的聲音麼!」

    這船正是洗心島的升龍號。在俱藍碼頭上,赤奮若為了替莎琳娜出頭,沒來由地得罪了桑波底,只怕連阿米塔瓦也得罪了。張仲熊生怕節外生枝,本來還要呆一天再走,索性把細小事務托付給駐留俱藍的洗心島商號之人,提前啟程。赤奮若在桑波底跟前毫無還手之力,他的真實本事又拿不出來,憋了一肚皮的氣,此時正在船頭吹海風。突然見海面上有一道閃電掠過,此時連雲都沒什麼,根本不曾下雨,他見識也廣播,見此情形,詫道:「這不是正一道的五雷法麼?」

    海上有人遇險,過路之人都應救助。張仲熊是生意人,深明和氣生財的道理,也知道行善積德沒什麼壞處。反正提前啟程,時間充裕,又不甚遠,便過來看個究竟。靠得近了,赤奮若在船頭用天竺話剛喊得一聲,卻聽得海面上有人叫道:「是赤奮若兄麼?」他吃了一驚,心道:「糟糕,海上難道也有應聲鬼?」

    應聲鬼是哀牢山一帶的一個傳說,說人在山中行夜路,有時會聽得呼喚自己名字,那是應聲鬼,萬萬不可答應,否則便要有厲鬼上門。只是赤奮若素來膽大,也不信這一類鄉野奇談,高聲道:「正是哀牢山赤奮若,閣下是誰?」

    「是我,無心!」

    此時靠得近了,赤奮若已聽得還有一個女子的聲音,正是莎琳娜。莎琳娜沒有武功,聲音沒赤奮若和無心那樣能傳遠,直到現在才聽得到。如果是無心一個,赤奮若惱羞成怒之下,說不定真會不理而去,但聽得莎琳娜也在,他心下一軟,忖道:「罷了罷了,算我赤奮若也難得做一回善事。」

    赤奮若也不是什麼行俠仗義之人,惡事不做,善事也不常做。但莎琳娜和無心在一處,無論如何也該救一救。升龍號上放下了小艇,赤奮若自己下了小艇划過去,過不了多久,正見無心和莎琳娜兩人衣冠不整地抓著一塊舷板。莎琳娜渾身都已濕了,卻更顯其美,他叫道:「莎琳娜小姐,小生來了,不用怕。」

    他伸手正想去拉莎琳娜,哪知無心一猛地撲了上來,一把抱住他,歡天喜地地叫道:「赤奮若兄,你真是大大的貴人,救命之恩,沒齒難忘。沒說的,有空貧道做東,我們一塊兒喝個不醉無歸。」

    無心身上濕淋淋地,赤奮若被他抱得極是難受,也說不出的討厭。但在莎琳娜跟前他也不能失了面子,淡淡一笑,推開無心道:「莎琳娜小姐還沒上來呢。」

    無心伸手挽住莎琳娜,把她拉上了小艇。莎琳娜上了小艇,向赤奮若行了一禮,道:「赤奮若先生,真是太謝謝你了。」

    赤奮若見莎琳娜渾身上下也是水淋淋的,衣服貼在身上,面露嬌紅,更顯得嬌羞無限,腦子裡「嗡」地一聲,心道:「她記得我的名字!」樂不可支之下,全然忘了方才自己就已報過名了。

    上得船來,莎琳娜和無心擦乾了身上,換了套衣服。依赤奮若的意思,給無心一套最破最舊的就行了,可張仲熊倒甚是慇勤,拿了一套半新的衣服給他換上,只是並不是道袍。無心和莎琳娜險死還生,對張仲熊千恩萬謝,只是張仲熊聽無心說了經歷,卻是呆了半晌。俱藍公主對天竺勢力最大的阿耆尼宗下手,只怕阿耆尼宗三尊者之一都已被殺,此事定然會在俱藍惹起軒然大剝。他擦了擦額頭汗水,心道:「虧得提前走了,不然只怕要受池魚之災。」等無心說完了,他笑道:「道長,先前聽說你要去勿斯裡,不知還去不去了?」

    無心道:「是要去啊。張公,不知哪裡還能搭得上船?」

    張仲熊要的就是這一句話。他道:「南天竺有兩大港口,東為馬八兒,西為俱藍。老朽所知,眼下俱藍沒什麼船去勿斯裡,馬八兒卻定然會有。不如這般,明日老朽在馬八兒暫且靠岸,道長便在此處搭船吧。」

    雖然做了這件善事,但無心實是個燙手的山芋,張仲熊盼著他早點滾蛋。無心也知道張仲熊意思,但他本來就不想跟隨張仲熊東歸,回頭路多走一程,日後搭船的船費也要多一些,聽張仲熊願意轉道在馬八兒靠岸,無心實是求之不得,站起來一躬到地,道:「張公大恩大德,貧道銘感五內。」

    張仲熊見無心答應在馬八兒下船,心頭落下了一塊大石,微笑道:「道長,那麼請早些安歇吧,明日午間應該到馬八兒了。」

    他向赤奮若使了個眼色,便要告辭出去。赤奮若一路盯著莎琳娜,眼中深情無限,張仲熊也知道這個世侄定然對這色目少女情有獨鍾,乾咳了一聲,赤奮若這才醒覺,抬頭道:「莎琳娜小姐,那我走了。」

    莎琳娜見他要走,忽然道:「赤奮若先生,您說過你是哀牢山之人,哀牢山大麼?」

    赤奮若微笑道:「哀牢山很大,綿延數百里。莎琳娜小姐若是有機會重來,我帶你去山上玩。」

    莎琳娜眼中突然露出哀傷之色,道:「唉,很大啊?要是你知道有一位赫連午先生住在哪裡,請你把這些給他家人。」

    她從懷裡摸出一個皮囊。無心看得清楚,這是當初在刺桐城外破軍寺所見的赫連午所用劍囊。無心看得心裡酸溜溜地,心道:「我都忘了那淫賤公子了,沒想莎姑娘沒忘,還把他的東西帶在身邊。」赫連午是術劍三門中哀牢山赫連世家之人,人敦厚誠懇,被他二叔耍了,說給他取個「銀劍公子」的外號,他還頗為得意。赫連午極是愛慕莎琳娜,卻為了救她不幸死於九柳門手下,莎琳娜一直覺得對不起這少年,當破軍寺倒塌時,她搶出了赫連午的劍囊一直帶在身邊。

    赤奮若一見這劍囊,卻是呆若木雞,道:「莎琳娜小姐,你是從哪裡得來的?你認識赫連午麼?」

    莎琳娜神色黯然,眼中有淚水滾動,低頭道:「赫連先生是我的好朋友,他救了我,卻死在一些壞人手上,我一直覺得對不起他。」

    赤奮若怔了怔,道:「好吧,我認得他,會給他家人的。」

    方才張仲熊拉他他不肯走,此時卻一下走了出去。張仲熊連忙跟了出去,到了甲板上,卻見赤奮若已衝到了船頭,默默地望著大海。

    赤奮若,本名是赫連赤奮若。赫連世家有天干十劍、地支十二劍,宗主赫連於逢,於逢二字即是天干中「甲」的古名。赫連午是赫連世家後起之秀中最出色的一個,排在地支第二劍的第二位,赫連午則是地支十二劍的第七位。因為第二位是醜,赫連赤奮若嫌「赫連丑」太難聽了,一直以「丑」的古稱「赤奮若」相稱。沒想到莎琳娜告訴他,赫連午竟然被人殺了,而莎琳娜看樣子其實對赫連午感情更深,如果赫連午活著,她多半就是自己的侄媳了。他站在船頭,心中直如翻江倒海,心道:「這小牛鼻子,竟敢搶阿午的老婆,我殺了你!」可是看看手中那劍囊,卻也不禁落淚。

    他在家中與赫連午這個堂侄最為相投,感情最好,赫連午那個「淫賤公子」的外號也是他開玩笑取的,此番跟隨張仲熊出海,給家人帶的禮物中就數給赫連午的東西最多。聽得赫連午已死,他心中痛苦實是難以言說。但氣頭上過去,無形中又將莎琳娜看成了自家人。莎琳娜對赫連午甚是有情,他這個二叔豈能去奪阿午的老婆?思前想後,他將劍囊放進懷裡,心道:「阿午,罷了。看在莎琳娜小姐面上,我就幫她這一回,你也會高興的。」

    現在莎琳娜和無心已成愛侶,若是把無心殺了,莎琳娜定然會痛恨自己,只怕連帶著連赫連午都恨上了。赤奮若雖然不是俠客,卻也不是為非作歹之人。

    只是為了你啊,阿午。他抬頭看著天空。天空萬里無雲,星月在天,淚光中,他彷彿看到了赫連午那憨厚的笑臉。

    俱藍和馬八兒相鄰,但海上行船,兩港之間也有一日多路程。無心總算可以放下心來,雖然莎琳娜對赫連午不能忘情,但赫連午畢竟已經過世,這乾醋不喝也罷。雖然莎琳娜答應自己「聞個夠」,但見莎琳娜神情憂傷,他也不敢自討沒趣,小聲道:「莎姑娘,你也早些休息吧,明天我來叫你。」

    他才掩上門,正要回自己艙中,這船忽地一震。無心險些摔倒,嚇了一跳,心道:「難道真那麼邪,我禍不單行,這船也觸礁了?」

    如果是觸礁的話,船會傾斜。但這船一震之下,卻又穩穩停住,倒似下了錨一般。他拉開莎琳娜的門,叫道:「莎姑娘,你在這兒等著。」轉身衝上甲板,只見水手們正跑來跑去,張仲熊也在當中,滿頭是汗。他叫道:「張公,出什麼事了?」

    張仲熊在海上行走了這麼多年,還是第一次遇上這怪事,叫道:「天曉得,這船動不了了,也不是撞上礁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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